“老天,安琪,”杰说,“上回见到你,你像克莉丝·海德打扮成莫蒂西亚·阿达,现在你像一个海岛姑娘。”拘留所管理员把一张表格滑过柜台给杰。

安琪说:“你还是一样懂得怎样灌女孩迷汤。”

杰在表格上签名,递还给管理员。“是真的,我不晓得白种女人皮肤可以变得那么黑。”

管理员说:“你的私人物品。”把一牛皮纸袋的东西哗啦啦倒在柜台上。

“小心,”杰说,看到他的手表从柜台弹起,“那是伯爵表。”

管理员冷哼一声。“一支手表。皮-阿-杰牌。一个钞票夹,金的。六百七十五元纸钞。一个钥匙链。三十八分硬币……”

管理员一一清点剩余物品,点完推到杰面前,杰则倚着墙打哈欠。他的眼睛从安琪的脸溜到她的腿,再溜回她截短的牛仔裤和剪掉半截袖子的无领长袖运动衫。

她说:“要不要我转个身,让你色眯眯瞧我的背?”

他耸肩。“刚坐过牢,小姐,您多多包涵。”

她摇头,低头看地,躲在垂到脸上的头发后面偷笑。

知道他们曾经有过一段情后,再看到他们待在同一个空间,感觉很奇怪。杰在漂亮女人身旁总是一副色狼模样,但大部分女人不但未被冒犯,反而觉得无伤大雅,甚至有点迷人,只因为杰做得这么明目张胆又这么孩子气。但今晚杰的神情中还有别的东西。当他上下打量我的搭档时,脸上始终带着一抹我过去从未见过的忧郁,一种累到骨子里的疲倦和认命的神情。

她似乎也注意到了,嘴唇好奇地卷起。

“你还好吗?”她说。

杰离开墙挺直身子。“我?很好。”

“梅利亚姆先生,”管理员对杰的保释人说,“你必须在这儿和那儿签名背书。”

梅利亚姆先生是一个中年人,穿米白色三件头西装,他努力营造南方绅士派头,但我从他口音听出一丝新泽西腔。

“敝人的荣幸。”他说。杰翻翻白眼。签完文件,杰捡起剩余的戒指和皱巴巴的丝领带,把戒指放进口袋,领带松垮垮地挂在白衬衫领子下。

我们走出警局,站在停车场等警察把杰的车子开到前面。

“他们准你开车进来?”安琪问。

杰深呼吸一口潮湿的夜晚空气。“他们南方人非常有礼貌。他们在旅馆问完我之后,这个彬彬有礼的老警察问我介不介意跟他到局里回答几个问题。他甚至说:‘如果您能抽空来一趟,我们会感激不尽,先生。’但他并不是真的征求我同意,你知道我的意思。”

梅利亚姆塞一张名片给杰。“阁下任何时候还需要敝人服务,尽管——”

“一定。”杰一把抽走他手上的名片,遥望停车场边缘的黄色街灯发出微微振动的蓝色光圈。

梅利亚姆跟我握握手,再跟安琪握手,然后踩着便秘患者或经常醉酒的人的夸张步伐,走向他的乘客座车门凹陷下去的德国福斯卡门敞篷车。车子在开出停车场途中一度熄火,梅利亚姆先生低着头,好像无地自容的样子,直到他再度发动车子驶上大街。

杰说:“要不是你们及时出现,我恐怕非得派那个家伙去灰狗车站不可。难以想象吧?”

“如果你弃保潜逃,”安琪说,“那个可怜的家伙岂不是非破产不可?”

他点一支烟,低头看她。“别担心,安琪,我有万全计划。”

“那就是为什么我们保你出狱,杰。”

他看看她,然后看我,大笑。笑声短促、猛烈,像吠叫甚于一切。“老天,帕特里克,她经常给你这么多颜色看吗?”

“你看起来很憔悴,杰。我从来没见你这么糟糕过。”

他伸展两臂,拉肩胛骨之间的肌肉。“是吗,让我洗个澡,睡一晚好觉,我就会焕然一新。”

“我们必须先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我说。

他点头。“你们飞一千四百英里路不是只为了晒黑皮肤,不管那个颜色多美妙。确实美妙。”他转头大剌剌地看安琪的胴体,眉毛扬起。“我说,我的天,安琪,我一定要再说一次,你的皮肤是唐肯甜甜圈的咖啡加糖和奶精的颜色。使我忍不住要——”

“杰,”她说,“闭上你的嘴行不行?你他妈的歇一下,有完没完啊。”

他眨眼,身子后倾。“行,”他说,突然变得冷冰冰的,“对就是对。你说得对,安琪。你对。”

她看我,我耸肩。

“对就是对,”他说,“对绝对错不了。”

一辆黑色三菱3000GT开上来,两个年轻警察坐在里面。他们边笑边把车开近,车胎发出刚烧过的橡胶味道。

“好车。”驾驶下车对站在一旁的杰说。

“你喜欢?”杰说,“开得顺手吗?”

警察望着他的搭档咯咯傻笑。“开得蛮顺手,老兄。”

“很好。你吃甜甜圈的时候方向盘不会太紧?”

“走吧,”安琪对杰说,“上车。”

“方向盘没问题。”警察说。

他的搭档站在我旁边,挡住打开的乘客座车门。“不过,小布,车轴好像有点摇晃。”

“那倒是真的。”小布说,仍然挡住车门不让杰上车。“我要是你,我会找个机械师检查一下万向联轴器。”

“好建议。”杰说。

警察微笑,让路。“你开车小心,费舍尔先生。”

“记住,”他的搭档说,“汽车不是玩具。”

两人同时大笑,爬上警局门口台阶。

我不喜欢杰的眼神,或从他释放后的整个举止。他似乎充满矛盾,既迷惘又坚定,既恍惚又专注,但那是一种愤怒、怨恨的专注。

我跳进乘客座。“我跟你一起走。”

他探头进来。“我真的宁可你不要。”

“为什么?”我说,“我们不是要去同一个地方吗,杰?去聊聊?”

他噘起嘴,大声从鼻孔呼气,用疲倦不堪的眼神望着我。“是的,”他终于说,“当然。有何不可?”

他上车,发动引擎,安琪走向赛利卡。

“系安全带。”他说。

我系上,他猛一下把手排档推到一档,踩下油门,瞬间降下二档,手腕一伸缩又迅速推入三档。我们飞越停车场出口的小坡道,车轮还在空中,杰又推进四档。

他带我们到布拉登顿市中心一家通宵营业的车餐厅。附近街道十分荒凉,好像久无人迹,好像我们抵达前一小时才被一颗中子弹炸过。餐厅附近几栋高楼大厦和低矮市政建筑,用空洞、黑暗的窗格子瞪着我们。

餐厅内有几个客人,看样子是夜猫子——三名卡车司机坐在柜台前,跟女服务生打情骂俏;一名肩膀上钉了一块棕榈光学牌子的警卫独自坐着读报,只有一壶咖啡陪伴他;两名护士坐在和我们隔了两个卡座的位置上,穿着皱巴巴的制服,用低沉、疲倦的声音交谈。

我们点了两杯咖啡,杰叫了一瓶啤酒。有一分钟时间,三人都低头看手上菜单。当女服务生端来饮料时,三人都点三明治,虽然没有一人显得特别想吃的样子。

杰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凝视窗外,突然一声雷划破天空,雨开始落下。那不是毛毛细雨,也不是雨势逐渐增强的雨。前一秒街还是干的,在街灯下泛着浅橙色,后一秒街不见了,消失在水墙之后。人行道霎时形成一洼洼沸腾的水坑,雨滴敲打车餐厅的锡铁皮屋顶,声音大得像天上倒下几拖拉库的铜板。

“特雷弗派谁跟你们下来?”杰问。

“格雷厄姆·克里夫顿,”我说,“另外还有一个家伙。库辛。”

“他们知不知道你们来保释我?”

我摇头。“我们从到了这里一直在甩脱他们。”

“为什么?”

“我不喜欢他们。”

他点头。“报纸有没有透露我涉嫌杀的人是谁?”

“据我们所知还没。”

安琪凑上前帮坐在对面的他点烟。“他是谁?”

杰吐烟,但烟还叼在嘴里。“杰夫·普莱斯。”他瞥一眼映在窗上的面孔,雨像小河一样顺着玻璃流下,把他的五官变成橡胶,融化他的颊骨。

“杰夫·普莱斯,”我说,“曾经担任悲痛纾解的治疗总监。那位杰夫·普莱斯?”

他取下嘴上香烟,把烟灰弹进黑色塑料烟灰缸。“你做了功课,达达尼昂。”

“是你杀的吗?”安琪问。

他啜口啤酒,隔着桌子看我们,头歪向右边,眼睛左右移动。他又吸口烟,眼睛离开我们,随着烟袅袅上升,飘过安琪的肩膀。

“是,我杀了他。”

“为什么?”我问。

“他是坏人,”他说,“一个很坏、很坏的男人。”

“世界上有很多坏男人,”安琪说,“也有坏女人。”

“对,”他说,“很对。但杰夫·普莱斯?那个王八蛋应该被慢慢折磨死,我对他算客气的。我向你保证。”他灌一大口啤酒。“他必须遭到报应。必须。”

“报应什么?”安琪问。

他举起啤酒瓶到嘴巴,嘴唇在瓶口边上颤抖。当他把瓶子放回桌上时,他的手和嘴唇一样抖。

“报应什么?”安琪又问。

杰再度凝视窗外,雨继续稀里哗啦敲打着屋顶,继续在水坑中翻滚、崩裂。他凹陷的黑眼眶渐渐转红。

“杰夫·普莱斯杀了黛丝丽·斯通。”他说,一滴泪水从眼睑掉落,滚下他的脸颊。

刹那间,我感觉一股深切的痛楚钻入我的胸脯中央,渗入我的腹部。

“什么时候?”我问。

“两天前。”他用手背揩脸。

“等等,”安琪说,“她这一阵子一直跟杰夫·普莱斯在一起,他直到两天前才决定杀她?”

他摇摇头。“她不是一直跟普莱斯在一起。她三周前甩了他。最后这两个礼拜,”他柔声说,“她跟我在一起。”

“跟你?”

杰点头,深呼吸,眨眨眼把眼泪挤回去。

服务生端来食物,但我们视而不见。

“跟你?”安琪说,“像……?”

杰对她挤出一个苦笑。“是。跟我。像情侣,黛丝丽和我坠入爱河,我猜。”他轻声笑,但笑声仅一半离开他的嘴,另一半似乎哽在喉咙里。“爆笑吧?我被雇来这里杀她,结果我却爱上她。”

“慢着,”我说,“雇来杀她?”

他点头。

“谁雇你?”

他看着我,好像我是白痴。“你以为谁?”

“我不知道,杰。所以我才会问。”

“谁雇你们?”他说。

“特雷弗·斯通。”

他凝视我们,直到我们恍然大悟。

“我的老天爷。”安琪说,一拳敲在桌上,声音大到三位卡车司机从椅子转过身来看我们。

“很高兴有机会帮二位补习。”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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