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们知道你是谁。”我们回到我的公寓,进门时安琪说。

“没错。”

“这表示要不了几小时他们就会知道我是谁。”

“想来如此。”

“可是他们并不希望你被捕。”

“耐人寻味,呃?”

她把皮包扔在客厅地上床垫旁边。“里奇怎么看这件事?”

“他本来很火大,但我一提到信差,他似乎精神就来了。”

她把夹克抛在客厅沙发上,这些日子沙发兼作她的衣柜。夹克落在一叠洗干净折好的T恤和毛衣上。

“你认为悲痛纾解和真理与启示教会有关?”

“我不会意外。”

她点头。“这不是第一次邪教或管它叫什么的教派用合法组织掩护非法活动。”

“而且这是一个势力庞大的邪教。”我说。

“而且我们可能得罪他们了。”

“我们似乎很擅长这个——专门得罪像我们这样没权没势的小人物不该得罪的人。”

她微笑着点烟。“人人需要一技之长。”

我跨过她的床,揿下电话录音机上闪着光的按钮。

“喂,”巴巴留言,“别忘了今晚。狄克兰。九点。”他挂断电话。

安琪翻白眼。“巴巴的惜别宴。我差点忘了。”

“我也是。想想后果有多严重。”

她打个寒颤,抱住自己。

巴巴·罗格斯基是我们的朋友,有时不幸如此。其他时候却非常幸运,因为他救过我们的命不止一次。巴巴长得人高马大,比曼尼还高一截,也比曼尼恐怖一百倍。我们几个——安琪、巴巴、菲尔和我——从小一块长大,但巴巴从来不是所谓的心智健全者。他老兄命大,十八九岁时为了逃避牢狱之灾加入海军陆战队,派驻贝鲁特美国大使馆第一天就碰到自杀炸弹客开车冲进使馆大门,同连士兵大部分炸死,巴巴竟然逃过一劫。

就在黎巴嫩,巴巴跟军火商搭上线,成就了他日后在美国的非法军火生意。过去十年他开始多元化经营,触角伸入往往更暴利的领域,诸如伪造身份证和护照,印制伪钞和仿冒名牌电器,几可乱真的假信用卡、许可证和专业证照。巴巴可以帮你弄一张哈佛大学毕业证书,花的时间比哈佛颁证书的时间还短,他本人的康乃尔大学博士证书则骄傲地展示在他的仓库墙上。别小看,是物理学呢。对一个三年级就从圣巴托洛穆教会小学辍学的家伙来说还真不赖。

他进行企业瘦身,裁减军火营运已有数年,但军火(以及几个自作聪明的家伙过去几年的失踪)仍然是他最著名的事业。去年底他碰到临检,警察在他车上找到一支没有登记的九厘米黑星手枪贴在后备舱内。人生在世可以确定的事不多,但在马萨诸塞州,如果你被逮到携带没有登记的枪支,保证你会在牢里蹲一年强制刑期。

巴巴的律师尽可能帮他延后入监日期,但现在终于拖不过了。明晚九点,巴巴必须向普利茅斯监狱报到,开始服刑。

他并不特别在意,他的朋友大部分关在那里。少数还在外头的,今晚会去狄克兰陪他。

狄克兰酒馆在厄普汉角,位于斯多顿大街,坟场正对面,夹在一堆木板钉死的店面和查封的房子中间。从我家走过去只要五分钟,但所经之地处处显示缓慢但确定的城市衰败与堕落。狄克兰四周街道陡峭地向议会山丘爬升,但街上的房子却像随时准备向另一个方向滑落,沿着山坡路粉身碎骨地滚进山脚下的坟场,仿佛死亡是这一带唯一剩下还有任何保障的前途。

我们在酒馆后间找到巴巴,正在跟纳尔逊·法拉尔及屠米兄弟丹尼与伊奇打台球。这群人本来就不是什么智库,现在所剩无几的脑细胞似乎又被他们你一杯我一杯的烈酒烧光光。

纳尔逊是巴巴偶尔的事业伙伴和经常一起鬼混的朋友。个子矮小,黑瘦而结实,脸上似乎永远挂了一个愤怒的问号。他很少说话,当他开口时,声音轻柔到好像怕隔墙有耳似的,在女人面前腼腆的模样也有点可爱。但一个曾经在酒吧打架咬掉对手鼻子的家伙,有时实在不大容易让人感觉可爱。更别提还把鼻子带回家当纪念品。

屠米兄弟是桑默维尔镇冬山帮的小喽啰,据说枪法很准,也很擅长开逃离犯罪现场的车子,但如果任何思想曾经进入他们脑袋,一定死于营养不良。巴巴从台球案边抬起头,看到我们进来,雀跃着向我们跑过来。

“贵宾驾到!”他说,“我知道你们两个不会让我失望。”

安琪吻他,塞一品脱伏特加到他手上。“胡思乱想,你呆瓜。”

巴巴远比平常热情地用力拥抱我,我确定我感觉一根肋骨凹了进去。

“来,”他说,“跟我干一杯。去他的,干两杯。”

看来今夜将是另一个不醉不归之夜。

我对那一晚的记忆有点模糊。喝了那么多五粮液、伏特加和啤酒必然有的后果。但我记得安琪跟每一个蠢到愿意跟她对赌的家伙比台球,我赌安琪赢。我也记得和纳尔逊聊了一会儿,拼命为了四个月前杰瑞·格林案歇斯底里到极点时害他打断肋骨而道歉。

“没关系,”他说,“真的。我在医院认识一个护士。我想我爱她。”

“她对你的感情呢?”

“我不大清楚。她的电话有问题,我想她可能搬家忘记告诉我了。”

后来,纳尔逊和屠米兄弟在酒吧间吃一个样子委实可疑的比萨,安琪和我陪巴巴坐下聊天,三双脚搭在台球案上,背靠着墙。

“我会错过所有我爱看的节目。”巴巴哀怨地说。

“监狱里有电视。”我提醒他。

“没错,但不是被黑人就是被雅利安人霸占。所以你不是看福斯的情境喜剧,就是看查克·诺里斯演的电影。不管哪一个都够烂。”

“我们可以帮你录你要看的节目。”我说。

“真的吗?”

“当然。”安琪说。

“不麻烦吗?我不想麻烦你们。”

“不麻烦。”我说。

“好,”他说,手伸进口袋,“这是我的清单。”

安琪和我看单子。

“《兔宝宝》?”我说,“《女大夫昆医师》?”

他凑上来,庞大的脸离我一英寸。“有问题吗?”

“没,”我说,“没问题。”

“《今晚娱乐》,”安琪说,“你要录整整一年的《今晚娱乐》?”“我想知道明星的最新动态。”巴巴说,大声打一个嗝。

“你料不准哪天会碰到米歇尔·菲佛,”我说,“如果你一直在看《今晚娱乐》,到时候你才知道该说什么。”

巴巴拱一下安琪,对我摇摇大拇指。“瞧,帕特里克明白。帕特里克懂。”

“男人,”她说,摇摇头。接着说,“不对,等一等,不包括你们两个。”

巴巴又打嗝,看着我。“她什么意思?”

账单终于来了,我一把从巴巴手上抢过来。“我们请客。”我说。

“不,”他说,“你们两个四个月没工作了。”

“直到今天,”安琪说,“今天我们接了一个大案子。赚大钱。所以让我们付钱,乖孩子。”

我递给女服务生我的信用卡(先确定他们知不知道什么是信用卡),几分钟后她回来,告诉我卡被拒收。

巴巴乐坏了。“大案子,”他欢呼,“赚大钱。”

“你确定吗?”我说。

女服务生又老又胖,皮肤粗糙松垮得像地狱天使飞车党的皮夹克。她说,“你讲的对。也许前六次我输入你的卡号都打错了。让我再试一次。”

我从她手中取回卡片,纳尔逊和屠米兄弟也凑过来加入巴巴的嘲笑。

“大户,”屠米蠢材之一咯咯笑,“一定是上星期刷卡买飞机用光额度。”

“真好笑,”我说,“哈。”

安琪用上午特雷弗·斯通给我们的现金付了账,一行人东倒西歪走出酒馆。

在斯多顿街上,巴巴和纳尔逊争论哪一家脱衣舞夜总会最符合他们成熟世故的审美品位,屠米兄弟在一堆冻硬的雪堆上玩擒拿摔跤,开始猛捶对方颈背。

“这回你惹火了哪家发卡银行?”安琪问。

“怪就怪在这里,”我说,“我确定这张卡已经付清了。”

“帕特里克。”她说话的语气很像我妈过去对我说话的语气。甚至跟我妈一样皱起眉头。

“你不是要对我摇你的手指头,连我的小名、中名和姓一起叫吧,安琪。”

“显然他们没收到支票。”她说。

“哼。”我说,因为想不出还能说什么。

“你们一起去吗?”巴巴说。

“去哪?”我问,只为了保持礼貌。

“曼丝蜜糖。在沙葛斯。”

“是啊,”安琪说,“当然,巴巴。等我去换五十块零钱,待会儿才有小费塞进你的丁字裤。”

“好。”巴巴向后靠,用脚跟站定。

“巴巴。”我说。

他看我,然后看安琪,然后又看我。“哦,”他恍然大悟,头向后一甩,“你是开玩笑。”

“我是吗?”安琪说,手抚着胸口。

巴巴抓住她的手腕,把她从地上捞起,用一手搂着她,她的脚跟升到他的膝盖处。“我会想你。”

“我们明天还要见面,”她说,“快放我下来。”

“明天?”

“我们答应明天开车送你去监狱。”我提醒他。

“噢,耶。酷。”

他放下安琪,她说,“也许你需要离开一阵子。”

“我是的。”巴巴叹口气。“当所有人的军师实在很累。”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纳尔逊俯冲到屠米兄弟身上,三人一起从冻雪堆侧面滑下来,一边互相挥拳,一边咯咯笑个不停。

我看着巴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我告诉他。

纳尔逊把伊奇·屠米从雪堆抛到一辆停着的汽车上,触动防盗铃。铃声响彻夜空,纳尔逊说,“哎呀。”然后他和两兄弟又爆出一串新的笑声。

“懂我的意思吗?”巴巴说。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查出我的信用卡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当晚回到公寓后,我打电话去问,语音服务只肯告诉我我的信用处于“间断”状态。我要她解释“间断”,她不理我,继续用她的单调电脑腔说,我可以按“1”选择其他项目。

“我看不出我在‘间断’状态还有许多选择。”我告诉她。然后我提醒自己,“她”是一台电脑。然后我想起来我醉了。

我回到客厅时,安琪已经睡着。她仰面躺着。一本《使女的故事》从胸口滑落,掉进臂弯。我弯腰挪开书,她呻吟一声,翻到侧面,抱住枕头,把下巴埋进去。

那是我每天早上进入客厅时通常看到她的睡姿。她不是逐渐沉入睡乡,而是挖个洞钻进去,身体像胎儿一样紧紧蜷成一团,占的空间不到床的四分之一。我又弯下腰去,挪开她鼻子底下一缕发丝,她微笑一下,然后又更深地钻进枕头。

16岁那年我们做爱。只有一次。对我们两个都是生平第一次。当时我们可能都没料到,接下来十六年我们再也没有做过爱,但事实如此。就像那句老话说的,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她的阳关道是和菲尔·迪马斯注定失败和充满家庭暴力的十二年婚姻。我的独木桥是和她妹妹瑞妮的五分钟婚姻,以及接二连三的一夜情和短暂恋情,病态得如此了无新意和男性化,要不是我忙着身体力行,恐怕连我都会耻笑自己。

四个月前,在霍伊街她的卧房,我们重续前缘,那是一次美丽的经验,美得令人心痛,仿佛我的人生唯一目的是抵达那张床、那个女人、那个特定时刻。然后伊凡卓·阿鲁贺和杰瑞·格林来了,先屠杀一名24岁的警察,再从安琪家前门进来,对她肚子开了一枪。

不过,她也回敬了伊凡卓·阿鲁贺,狠狠对他身体射了三发子弹,打得他跪在厨房地板上,企图摸他头上突然出现的窟窿。

安琪躺在加护病房,菲尔和我和一名叫奥斯卡的警察扳倒了杰瑞·格林。奥斯卡和我全身而退。但菲尔没有。杰瑞·格林也没有,但我怀疑这对安琪有多少安慰作用。

看着她皱起眉头,两唇对着枕头微微张开,我知道人类心理比人类肌肤难包扎多了。几千年的研究和经验使我们比较容易治愈身体创伤,但治疗心灵创伤的医学还在起步阶段。

菲尔垂死的一幕深深潜入安琪的记忆,一次又一次不断重演。丧失、悲痛和所有折磨黛丝丽·斯通的痛苦,也在折磨着安琪。

如同特雷弗从他女儿身上发现的,我凝视安琪

,知道我能做的非常有限,唯有等待痛苦走完自己的周期,像雪一般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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