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勒经由乔治·华盛顿大桥下层越过哈德逊河,回到曼哈顿,然后走哈林河道再转接富兰克林·罗斯福道,在离他公寓几个街区的地方转出去。回纽约前的这个下午,他在宾州东斯特劳斯堡外围一个购物中心的电影院里度过。那个电影院号称是四重的,凯勒觉得感觉上像是某人踩到地雷却大难不死,但其实意思只是院里有四个厅,可以放四部不同的片子。凯勒看了其中两部,但只花了一部的钱,他不想出去再买一张票而引起注意,而是从一个厅走到厕所,然后再溜到另一个厅看第二部电影。

那如果被带位员看到呢?他怎么办,开枪杀出去?不太可能,他把那把席格自动手枪放在车上的置物匣里了,而且很惊讶地发现身上没枪时,就感觉自己好脆弱。他才带着枪几天,就已经觉得非假日下午的黑暗电影院极其危险,里头不到两打观众,而其中年龄居中的大概是七十七岁。在这样的环境中,他理当觉得安全才对,但他开始领悟,无论身处何处,他都再也不会觉得安全了。

第二部电影播放完毕时,就是离开的时候了。他低着头,顶着荷马·辛普森的帽子,回到自己车上。上了车,还没系上安全带或把钥匙插入启动器,他头一件事情就是把枪插回腰带里的老地方。他发现,枪抵着他后腰的那股压力,让他觉得很舒服。

他离开电影院时已经天黑了,而他当初去看电影也就是为了要等天黑。等到他开着车进入纽约,绕行他公寓附近的那几个街区打转,思忖着该怎么处理这辆车时,已经接近半夜十二点了。原先他还停留在那个美好的幻想中,《纽约时报》还没跑出来踢破他的美梦之前,他已经想好要怎么处置这辆Sentra车了。他会开到布鲁克林或布朗克斯某个破败的区域,把车停在那边不上锁,钥匙仍插在启动器里。他会先拆掉车牌,但他想这并不会阻止某些当地年轻人把车子开走。最后车子会被送到纽约市警局的拖吊场,或是布鲁克林区班森赫斯特那一带某家专门拆解赃车的修车店,反正都不关凯勒的事。他会回到家,过着美好的生活,任何走路太远的地方,他就叫出租车。

是喔,想得美。

现在纽约已经变得跟得梅因一样不安全了,他需要一辆车离开这里。所以他得留着这辆车,而且得停放在不会被拖吊的地方。这大概就表示要找个停车场,也就表示又有一个人有机会看到他的脸,也因此大概得经过一两个保安摄像机。但在他家附近实在太难找到合法的停车位,即使是违法的停车位都很难找到。联合国大厦就在他家两个街区外,一大堆有外交车牌护身、不会被拖吊的车子嚣张地沿着每个公车站和消防栓任意停放。

他经过其中一辆挂着外交车牌的车子三次,那是福特的林肯豪华型轿车。车子就挡在消防栓旁,同时还尽可能挡住了交通,因为那名外交官员停车时非常缺乏外交技巧,把车子停得离人行道边缘足足有三英尺远。经过第三次时,凯勒在那辆车旁并排停下,打开自己的后行李厢,翻找他的工具箱,找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几分钟之后,他绕过转角,到了下一个街区,他找到一个空间把那辆Sentra停进去,车身有一大截占住了公交车专用停靠位,足以吃一张罚单了,搞不好还会被拖吊。但是两种情况都不会发生,因为车子前后的外交车牌已经盖住了他原来的车牌。

要不要带着旅行箱?不,带了干吗?

他把车子留在那儿,开始走向自己那栋公寓。另外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也正走向他收藏的那批邮票。

凯勒和他的邮票有一段纠缠不清的历史。

他小时候就集邮,那也很平常。很多他这一代的男生小时候都集邮,尤其是像凯勒这种内向的。一开始是有个做生意的邻居常跟中南美洲的公司通信,送了他一批邮票,他便开始学着把邮票泡在水里,揭掉背面黏的纸,夹在纸巾里晾干,然后用镊子夹起,插在他母亲从兰斯腾百货商店买来给他的集邮册里。后来他又找到其他邮票来源,去金贝尔百货商店的邮票部买一些邮票组合包,然后相隔半个国土之外的一名邮票商会寄来可退货的待选邮票,他也买些便宜的,挑出他要的,剩下的连同货款寄回,然后等着这个邮票商再寄来下一批。他就这样集邮集了几年,每星期顶多花一两元,有时候因为有别的事情在忙,就连续好几个星期都忘记要寄回那些待选邮票。最后他对那些邮票失去了兴趣,再后来他母亲把他的收藏卖掉,或是有可能丢掉了,因为他的收藏不足以让邮票商出钱收购。

他后来发现自己的邮票收藏没了,觉得很气馁,但没有崩溃,再后来他就忘了,继续去忙别的事情——其中有些事情比集邮更紧张刺激,但不像集邮那么能被社会接受。时间过去,世界变了。凯勒母亲故去已久,兰斯腾百货和金贝尔百货也一样。

接下来有二三十年,他都很少想到自己的邮票收藏,除非某些零碎知识勾起了他的记忆,而他之所以记得,要归功于童年长时间拿着镊子和胶水纸集邮的经验。有好几次,他觉得他脑袋里的颇大一部分信息,是直接源自于这份嗜好。比方说,他可以不太困难地就依序背出美国历任总统,这份能力是源自于1938年发行的那套总统邮票,邮票上有历任总统的头像,面值则依照在任先后累加。华盛顿总统是一分钱邮票,林肯是十六分钱的邮票。他还记得这些,甚至他还记得一分钱的邮票是绿色,十六分钱的邮票是黑色,而二十一分钱的邮票是出身纽约的切斯特·艾伦·阿瑟总统,颜色是灰蓝。

他知道爱达荷州是在1890年正式成为美国的一州,因为1940年发行了一张五十周年庆的纪念邮票。他知道1638年有一群瑞典人和芬兰人在特拉华州威明顿定居,也知道曾在美国独立革命中为美军效命的波兰将军科希丘什科(TadeuszKosciuszko)于1783年获得美国公民权。他可能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怎么念,更没办法拼出来,但他记得这个人,因为1933年发行了一张此人的五分钱邮票。

偶尔片段的记忆可能会勾起他的渴望,但愿自己还拥有原来那些收藏,虽然没什么价值,却曾占据了他那么多时间,也让他的脑子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琐碎信息。但他从没想过要重温那段日子。那是他年少的一部分,而且一去不复返了。

然后,当那老头脑子开始不对劲,而且后来摆明会毁掉多年的事业之时,凯勒发现自己开始盘算起退休。他存了一些钱,尽管连桃儿最后在网络账户上替他存的那两百五十万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但他还是设法告诉自己,这些钱够了。

可是退休后的时间他要做什么?打高尔夫?绣花?成天去老人中心泡?桃儿指出他需要一个嗜好,于是他脑中冒出了一串童年记忆,接下来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买了一批世界各国邮票,1840年到1940年,作为开始的基础,然后不知不觉间,他的书架上就有一格放满了集邮册,也订了一份《林氏邮票新闻》,又向全国各地邮票商索取价目表和可退货的待选邮票。所以当老头过世,他可以继续和桃儿直接合作后,他也花掉了退休基金中颇惊人的一大部分。

当他客观地考虑自己的邮票,就会无可避免地断定,他整个收藏的认真程度根本是疯了。他把一大部分可以自由支配的所得,花在一堆小纸片上,而除了他和一些志趣相同的傻瓜之外,其他人根本不会花钱去买这些小纸片。而且他把自己大部分的闲暇时间用来取得这些小纸片之后,还将它们整齐且很有系统地放入专门的集邮册中。他花了很多心血,好让这些小纸片在册子里看起来像模像样,尽管其实除了自己之外,他根本不打算给其他人看这些集邮册。他不想把自己的邮票送去参加邮展,或邀请其他收藏家看。他希望这些邮票就放在他公寓的书架上,只有他能看到。

这一切,他必须承认,实在一点儿也不理性。

另一方面,他整理邮票时,总是完全投入眼前的事情。他对一件本质上并不重要的任务投入高度的专注,而这似乎是他精神上需要的。当他心情不好时,他的邮票能够带他脱离阴霾。当他焦虑或恼怒时,他的邮票就带着他进入一种境界,焦虑或恼怒都不再重要。当全世界似乎疯狂而失控时,他的邮票提供一个整齐有序的新星球,在此由平静主宰、由逻辑掌控。

如果他没心情,邮票可以静静等待;如果他有差事要出城去办,他知道回来时那些邮票会等着他。邮票不是宠物,你不必喂它们或定时带它们出去散步;邮票也不是植物,你不必替它们浇水。邮票需要他全神专注的照顾,但可以等到他有空提供时再说。

有时他很纳闷自己是不是在这些收藏上花了太多钱,或许是,但他还是有钱付账单,也没欠任何债,而且无论如何,他的投资已经累积了两百五十万,所以为什么不该随心所欲花在邮票上?

此外,好的邮品总是会随着时间增值的。你不能今天买了,明天卖掉,还希望能获利;但如果你收藏了一段时间,那些邮品就会升值够多,可以弥补邮票商涨价的幅度。其他还有哪种消遣能有这样的报酬呢?如果你有一艘游艇,如果你玩赛车,如果你去非洲野外旅行,你能期望自己花的钱有多少能回收?再推得夸张一点,如果你花钱去买水晶瓶或古柯碱,还希望自己能有多少净利?

所以他回纽约来找他的邮票。没有其他理由让他回来,而且他有太多理由不该靠近纽约的。要是警方想找他,除了会进入他的公寓、封锁他的银行账户之外,还很可能派人监视那个地方,以防万一他笨到会跑回来。

要是警方没在等他,那么艾尔呢?在得梅因布置那个陷阱的人可不会袖手旁观,静待事情自然演变。他们已经在白原市证明过这点了,因为那不是老头以前结下的冤孽回来报仇,而是艾尔的人枪杀了桃儿,把她家给烧成灰烬。

他们可能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住在哪里。如果还不知道,他们一定问过桃儿了,而他只能希望她立刻回答了,所以她脑袋上挨的那两颗子弹就是她唯一要忍受的惩罚。因为换了任何人,早晚也得说出来,而在她身上,早说就能少受点苦。

但或许没有任何人监视他的公寓,警方没有,艾尔的手下也没有。或许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找个方法进去又出来,不要被门房看到。

不过他大概不只要进出一趟。他收藏的邮票放在十大本集邮册里,而之前他一整个下午坐在东斯特劳斯堡的电影院里盯着屏幕,所能想出来的最好办法,就是把集邮册塞进那个有滑轮的大尺寸旅行袋里。袋子是他几年前在购物频道买的,从来没用过,每次旅行要出门,不论是出差或出门度假,那个旅行袋总是嫌太大,他没那么多东西好带,但当初购物频道那个主持人挑对时间吸引了他的注意,于是他迷迷糊糊就抓起电话,买了那个该死的袋子。

那袋子铁定能装下四本集邮册,说不定还能装五本,袋子的提把和轮子也可以让他一路拉到那辆Sentra车的停车处。把集邮册搬上后行李厢,再回去搬一趟——两趟应该可以搬完,或者顶多三趟。

公寓里还有一些现金,除非已经被人发现了。不是什么大钱,只是一千多元的救急金。如果眼前的状况不是紧急状况,那他就不晓得还有什么算是了;而且他绝对需要现金,但那笔钱还不足以让他回纽约,就算是十倍或二十倍都不可能。

但那批邮票藏品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多年前他已经失去过自己的第一批收藏,他不想再失去这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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