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是李坚先生吗?”两位挎照相机的记者拦住了去路。

“是的,有何见教?”

两位记者取下照相机,给李坚拍照。张影忙闪躲一旁。拍完照一位记者建议:

“附近有咖啡厅,我们去那里坐坐如何?”

李坚看看张影,见她点头示意,便同意了。

四人来到咖啡厅,有火车厢式的座位,正好四人在厢内对坐。

侍者送来咖啡和点心。

记者取出名片送给李坚,然后提问:

“李先生看过前天的《申报》吗?”

“没有。”

记者说:“据《申报》报道,曾在百乐门歌厅采访了李先生,当时有歌舞皇后白光在场。白光小姐公开说已与李先生同居了?”

李坚很郑重地说:“我从孤军营出来,居无定所,暂住白小姐处是事实,但与‘同居’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这倒是需要借贵报一角,加以说明的。”

“又据说是白小姐出面具保,工部局才撤销了对李先生的通缉令的。”

“这倒是事实。”

“那么,白小姐与李先生究竟是什么关系——因为具保不是件小事,没有很深的关系,不可能替人具保的。”

李坚说道:“首先我要指出,租界通缉我是毫无道理的,上海市民都知道,当初我们孤军营从四行仓库撤走,就是应租界要求。租界当局许诺我们撤入租界后,设法将我们送出敌占区。是租界当局背信弃义,将孤军营软禁在胶州公园。

“租界当局借口我们不是战俘,拒绝提供给养,企图困死我们。

“既然我们不是战俘,又不受他们供养,我们就有行动的自由。我离开孤军营,并没有违犯租界法规,他们通缉我就毫无道理。

“我想每一个有良知的上海市民,都会站出来为我说句公道话的。

“白小姐与领事先生有点交情,为我说句话,我认为很正常,无须做过多的解释。”

记者说:“但是,据工部局说,日本人照会领事,说前几天在南市区发生几件惊天大血案,疑为李先生所为,因此李先生是危险人物,加以控制很有必要。”

李坚驳斥:“据我所知,你所谓的惊天血案,被杀者不过是鬼子、汉奸——侵略者、卖国贼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即便是我所杀,何罪之有?更何况这是战争时期。”

记者承认:“你是对的。今后有何打算?”

李坚说:“我离开孤军营,绝非为苟且偷生。我是有志愿的,但暂时还没有行动计划,因为我在白小姐家只是暂住,首先要解决安身立命之地。”

记者问:“李先生与白小姐的关系,是不是在发展?”

李坚苦笑摇头:“看来我必须将情况说明,才能解除误会了。

“我与白小姐相识,是因为巡捕追捕我,一时慌不择路,误入了白小姐的化妆室。白小姐听我说明情况后,既义愤又同情,便将我保护起来。次日又去找领事解除了通缉令。

“从那天晚上误入白小姐的化妆室至今,也不过一周时间,天天有记者探访,而且最感兴趣的问题就是我与白小姐的关系如何。

“人嘛,都是有感情的,天天接触,自然会增进感情。但是,这种感情绝非儿女私情,而是人之常情,也绝无可能发展成儿女私情!这一点倒是要借贵报一角予以澄清的。”

记者:“但是,昨晚我们采访白小姐,白小姐不是这样讲的……”

“但是,你现在采访的是我,我是这样说的,也是事实!”

采访结束后,张影说:“成了新闻人物,有何感想?”

李坚说:“我无不可告人之事,无所谓的,报上能公开,倒省得一些人瞎猜疑。”

“刚才记者说昨晚白小姐不是这样讲的,你唱反调,就不怕她不高兴吗?”

李坚耸耸肩:“我对她当面都这样讲,她也并没有不高兴。”

在饭馆吃过晚饭,李坚要去舞厅。张影说:“你天天去舞厅陪白小姐,可见对她有了感情。”

“我不否认。”

“刚才记者提问说得好,你这样不弃不离,日久生情,终会陷入不可自拔的境地!”张影又补充说,“当然,如果你已经陷入情网,另当别论。”

“我心中充满了仇恨,眼里如猛兽一样只在寻找猎物,哪里还容得下什么情不情的;哪看得见什么是女人的娇媚。”李坚冷笑道,“我感觉到舞厅是个很好的发现猎物的场所。”

张影提醒:“在租界大开杀戒对你立足不利。在舞厅就更不相宜了——会伤及无辜者。”

李坚冷笑:“我不会那么莽撞的。”又补充,“除非我遭到攻击。”

张影很想说:“我不相信你会那么理智。”但她又怕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只是笑笑,没有说出口。

进了舞厅,见舞客还不多,唱台上有个歌女在声嘶力竭地唱着流行歌曲,都没有引起任何人兴趣。

入座后张影看看手表:“白小姐应该来了,要不要我去她的化妆室告诉她一声?”

李坚摇摇头:“她登台会看到我们的。”

几名记者蜂拥而至,异口同声:“李先生,请允许我们采访……”

李坚耸耸肩:“每天都有几拨记者采访,荣幸之至,我算不得个人物,而且我的过去都说完了,今天也还没有制造出可供新闻报道的事件来,奈何?”

记者说:“李先生,现在你已引起上海市民的兴趣,尤其你和白小姐的关系,更是大众喜闻乐道的。请问有没有新的发展啊?”

李坚耸耸肩:“昨晚我已经回答了同样的问题:散场后回家睡觉,今天早上我和张小姐出门时,白小姐还高卧未醒,自然现在没见过面。所以‘关系’也毫无进展。”

记者们都很尴尬地忙向张影道歉,又见问不出什么,都告辞而去。

张影皱眉说:“记者真讨厌!你倒很有耐心和他们周旋。”

李坚说:“文人是不能得罪的,他们的笔杆子比军人的枪杆子厉害多了。是非曲直,都在他们笔下几个字,能把一个人捧上天,也能把一个人打入地狱,甚至能搞得别人家破人亡,逼得一些人对他们磕头作揖,请求他们‘笔下超生’!我不耐心周旋,明天他们就能写出文章来,把我骂成拆白党,说我多么无耻下流去巴结歌舞皇后!”

张影听得扑哧一笑。

渐渐上满了座。

白光上场了,全场热烈鼓掌。一些正在跳舞的人,为听她的歌,都罢舞去坐下欣赏。

白光看见了李坚,便送上一个飞吻,然后说道:“今天我的第一首歌,献给我最心爱的李坚先生。”又说了一句英语,“Iloveyou!”再次送上一个飞吻。

全场一片喧哗。

白光轻启朱唇唱:

你是我的灵魂,你是我的生命,我们像鸳鸯般相亲,鸾凤般和鸣。

你是我的灵魂,你是我的生命,经过了分离,经过了分离,我们更坚定!

你就是小得像萤,你就是远得像星,我总能得到一点光明,只要有你的踪影。

一切都能够改变,变不了是我的心;一切都能够改变,变不了是我的情!

你是我的灵魂,你是我的生命!

白光唱罢,又送给李坚一个飞吻。

张影笑问李坚:“李先生,明天各大小报头版头条!请问,如此攻势,你还能坚持多久啊?”

李坚只耸耸肩。此时他的“感觉”很复杂,他知道这时有无数的眼睛投向了他,那目光是复杂的,有羡慕的,有妒忌的,有不以为然的……如张影所说,明天各大小报头版头条报道出去,街头巷尾都会议论纷纷的,褒贬不一。他不能不想到:在孤军营中受苦受难的弟兄们,看到了这样的报道,岂不要唾骂他太不是人了!

然而白光所表现出的“多情”,也使他十分感动,尽管他还不能接受她的如此多情,他也不能不认为“难能可贵”。

正在胡思乱想,一位穿着笔挺西服、打着蝴蝶结、油头粉面、唇上留着一撮“东洋胡子”的中年人走了过来。

他很绅士地向李坚致礼,并自报“家门”:“兄弟吴铁城,听黄金荣先生提起李先生大名,特冒昧前来拜识。”

李坚看看对方打扮,骤生厌恶感。但在这种交际场所,他不能不勉强应酬:“啊。”起身与对方握手时,被对方戴的大钻戒硌了一下,心中更不快了。“请坐吧。”

吴铁城自己拉开一张椅子坐下了:“兄弟与孙元良将军交厚……”

李坚忙打断了对方的话:“吴先生,当初孤军营坚守四行仓库,是奉孙元良师长的命令;也是他派参谋长张伯亭和副师长冯圣法从法租界打电话给谢团长,命令我们撤退的,结果他跑了,扔下我们,至今不闻不问!这样的师长太不称职了,不值得一提。更何况我已离开孤军营,八十八师的事与我无关!”

吴铁城愣了愣,勉强说道:“啊……孤军营的情况委座一直是很关心的……战况逆转,如今中央政府已退到西南,真所谓鞭长莫及……”

李坚伸出一个指头晃了晃:“吴先生,你大概也不代表中央政府,我又脱离了孤军营,都没有必要再谈过往之事。”

吴铁城颇感尴尬:“啊,好,好……兄弟亦不过是想以袍泽之情联系感情……兄弟也是黄埔军校……”

李坚再次打断对方的话:“吴先生,你有事不妨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不必再提过去的关系。那实在是不堪回首的。”

“好吧。”吴铁城皱了皱眉,“是这样的,据黄金荣先生说,你离开孤军营后,在上海举目无亲,生存都很成问题。虽有壮志,只身一人总是不好混的,据说你已投帖黄先生门下,黄先生就拜托兄弟多于照顾。兄弟被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指派为上海站站长,军衔是上校,领导特工组织对日搞情报工作。我的组织十分庞大,人员众多,工作卓有成效,很受委座嘉奖。”

李坚再次晃晃指头:“吴先生要干什么我不想知道。我想干什么也没有必要告诉吴先生。这是勉强不来的,或者有幸会在某种场合相遇,相互照应还是可以的。”

吴铁城又愣了愣:“李先生,兄弟的确是一番好意特来相邀,老兄孤身一人,力量总是有限的,而且老兄加入了组织,脱离孤军营就不会被军事法庭追究责任了……”

李坚勃然变色:“吴先生!你是否指责我是逃兵,所以将来有可能受军事法庭审判!

“政府置孤军营于不顾,使孤军营处于敌人包围之中,连给养都不供应,是不管孤军营将士死活了,有什么资格审判我?

“我李坚离开孤军营光明磊落。我离开孤军营后的行为,绝对对得起军人的良心。倒是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家伙当心一点,全上海老百姓都看着呢,莫要在抗战胜利之后,被老百姓推上审判席!”

吴铁城脸都白了,但他还在勉强笑着:“啊好,好……今日骤然见面,李先生也无准备……这样吧,请李先生考虑考虑兄弟的诚意。看李先生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兄弟无不从命……啊,改日再领教吧……”

吴铁城起身向李坚伸手告别;李坚也起了起身,但没有伸出手。

吴铁城走后,张影问李坚:“为什么拒绝?”

李坚哼了一声说:“此人我见过的。

“在淞沪抗战时,打到最后了,各部队纷纷退下来,我就看见此人站在路旁,举着手大喊大叫:‘弟兄们,不要退!不要退!要顶住!顶住!蒋委员长命令要抵抗到底呀!都回去!回去!’士兵们骂道:‘你们他妈的这帮吃闲饭的家伙,怎么不上前线去顶住啊?现在跑来瞎叫唤什么?再叫唤老子给你一枪!’他吓得赶紧溜了。

“那时他挂中校衔,大概是政治部的人。军队里的人最恨这些搞政工的,都骂他们是‘吃闲饭的’、‘卖狗皮膏药的’。

“他是搞特工的,这种人惯搞阴谋诡计,这样的人我怎么能与之为伍呢?”

张影听了,不禁暗暗赞许。

过了一会儿,李坚说:“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每天要陪我逛街,晚上再睡不好,会累垮的。”

张影说:“你不也这样吗?”

“我是男人,又是军人,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不睡,照样打仗杀敌。女人是娇嫩的。”

“你倒挺体贴人的。好吧,我早点回去。”

拂晓前白光唱完歌,从乐台上走下来,挽了李坚,开车回家。

他们在餐厅里吃着点心。白光说:

“我唱几支歌后,有一段休息时间,我很希望你能来化妆室陪陪我。”

李坚耸耸肩:“白小姐,我想我们还是保持一定距离为好,否则舆论哗然,对你也不好吧?”

白光看看李坚,沉

默了半晌。然后显得很忧伤地说:“天锋,你是表示不能接受我的感情吗?是的,我们相识时间还很短很短,你大概不能相信一见钟情吧。”

李坚说:“军人的浪漫在战场上!”

“天锋,请你听我说。

“你看我住着洋楼,开着汽车,家里佣人五六个,过着奢侈的生活,似乎我很得意,其实这只是表面现象。

“歌舞皇后的身份,迫使我的生活必须配套,不能设想住在弄堂小阁楼上,自己洗衣做饭、料理家务。否则就得不到皇后的宝座。

“这座花园洋房是租来的,我的汽车是买的旧货重新喷漆大修过的;这么大一幢楼房,我必须雇五六个佣人来收拾。

“我在百乐门唱歌收入是不少,但是,付房子租金,佣人食宿和工钱,我自己的开销,总是入不敷出的。

“事实上我是在靠借债过日子。

“当然,我可以不必借债,我可以过得更好一些。你也看见每天有那么多人送我花篮,也有人送我礼物。有不少人愿意为我一掷万金。但是,这需要我付出肉体的代价。

“说起歌舞皇后,其实与舞女地位相同;娱乐场中的女人,出路无非投怀送抱。我倒并不清高;我也常感孤独;举债度日的压力,一般人不能想象。但是,我不愿用廉耻去换取。

“我也幻想有个归宿,结束这种漂泊无定的生活——对于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实际上我是非常厌恶的。

“这两年无数男人匍匐脚下,这其中有腰缠万贯者,也有权倾朝野者;有文人学士,也有清秀的青年。但是,一看到他们沉迷酒色,来到歌舞场便忘了国仇家恨,身居孤岛不知明日为何?真是醉生梦死!我怎么能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这样的人呢?

“天锋,你的出现使我耳目一新——我一见你就感觉出现了我梦寐以求的意中人。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今天我也不希望你能相信。感情可以产生于一瞬间,但要维持感情,却需要长时间的考验。我不是热情似火的姑娘,也没有少女的天真,我不会将自己的终生幸福,寄托于一念之间。

“天锋,现在我只想和你培养感情——希望你观察我,我也观察你。如果有缘,自然会合在一起;如果无缘,各奔东西。

“但是,我也把话说明:我绝不勉强你,所以我说过:你愿走就走,愿留就留,即使没有缘,我们还是可以做个好朋友的。

“你看这样好吗?”

李坚大受感动:“好!白小姐,既然你坦诚相见,我也实意相告:我虽一男儿,也确实满怀杀机,但毕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

“你的相救、相助,我永远不会忘记,而且要报答你的一番恩情。我不能允诺和你发展感情,因为那是对你不负责任的。

“我对你所说的话,没有半句虚言——我的确是为了要替团长报仇,才决心离开孤军营的。我不会放弃这一志愿。要实现这一志愿,我就要成为一个杀手——我要杀人,人也必要杀我。我是孤军奋战,敌人却是众多、强大的。所以我十有八九会被我的敌人干掉!

“我们孤军营将士,在守卫四行仓库时,已经人人写下了绝命书——八百壮士视死如归!死对我来说,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绝对不可避免。我和任何人都没有可能谈感情,否则便是对感情、对对方的亵渎!

“所以,我诚恳地劝告你,对我放弃感情方面的追求。我们做个朋友吧。否则,陷得太深,你的痛苦会越大、越沉重!”

“天锋!不要说得这么绝对。我想,你的志愿总是有极限的吧?你说出极限来,我帮你早日达到这个极限,好吗?”

李坚说:“你帮不了我。因为我的志愿是:只要在中国领土上还有一个鬼子、一个汉奸,我都必须斩杀务尽!”

白光大惊:“啊,天锋,你是疯了!这是任何个人都做不到的。”

“是的。”李坚承认,“我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杀不了鬼子、汉奸,就让鬼子、汉奸杀了我,也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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