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便告诉你一件事儿,”当罗塞特小姐起身意欲离开时,汉金先生的话又留住了她,“今天要来一位新撰稿人。”

“噢,真的吗,汉金先生?”

“他的名字叫布莱登。关于他的情况我知道的并不多,他是皮姆先生本人亲自聘用的,但是,将来你会看到他是受到关照的。”

“知道了,汉金先生。”

“让他用迪安先生的办公室。”

“好的,汉金先生。”

“我想英格拉比先生可以负责这个人,告诉他该做些什么。如果英格拉比先生能抽出时问,让他到我这儿来一趟。”

“是的,汉金先生。”

“就这些。啊,对了!让斯梅勒先生把戴瑞菲尔德斯公司的文件夹送过来。”

“好的,汉金先生。”

罗塞特小姐把记事本夹在腋下,随手悄无声息地带上了那扇镶嵌玻璃的门,轻盈潇洒地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透过另一扇镶着玻璃的门,他瞥见英格拉比先生坐在一张转椅上,双脚搭在冰冷的暖气片上,正兴致盎然地和一位身着绿衣的年轻女子说着话,而那女子则半坐在办公桌的桌角上:“打扰了,”罗塞特小姐说,语气中流露出了足够的礼貌,“汉金先生问您是否有时间见一下他,英格拉比先生?”

“如果是关于‘假小子’太妃糖,”英格拉比先生不客气地顶了一句,“稿件正在打字。对了!你最好把这两页也拿过去一起打字。那才会让我感到真实而不是——”

“不是‘假小子’的事,而是来了一位新撰稿人。”

“什么,已经来了?”那位年轻女子惊叫了一声,“人还尸骨未寒!怎么会这样,可怜的小迪安上周五才刚刚下葬。”

“这就是现代体制充满活力的地方,”英格拉比先生说,“而这样的事情,竟然发生在一家传统的、绅士般的公司里,真是让人欲哭无泪。看来我又得调教这个新来的笨蛋了。为什么新手总让我来带?”

“哎,胡说什么!”那位年轻的女子说,“惟一需要你去做的就是警告他别错用了董事们的洗手间,还有就是别跌下那个铁楼梯。”

“你是这世上最冷血的女人,米特亚迪小姐。实际上,只要他们不把这个家伙和我放在一起——”

“不会的,英格拉比先生。他会用迪安先生的办公室。”

“哦,是这样!那,他长得什么样?”

“汉金先生说他也不知道,他是皮姆先生亲自聘的。”

“噢,天哪!原来是位有背景的朋友。”英格拉比先生嘟囔了一句。

“那样的话,我想我一定见过他。”米特亚迪小姐说,“是个目空一切,长着浅黄色头发的家伙。我昨天看见他从皮姆的办公室走出来。戴着角质镜架的眼镜,长得像是拉尔夫·林恩和伯蒂·伍斯特杂交出来的。”

“上帝呀,你杀人的毒刺在哪里啊?好了,不说了,我想我最好过去看看,了解一下情况。”

英格拉比先生把双脚从暖气片上拿了下来,从转椅上站起来,展开他那慵懒的身躯,悄无声息地、十分不痛快地离开了。

“哇噢,你瞧,这还真有点儿让人激动。”米特亚迪说。

“是啊,难道我们最近激动得还少吗?顺便提醒一下,你能把订花圈的份子钱交上来吗?你告诉过我要提醒你。”

“是的,那当然。多少钱,一先令吗?这是两个半先令,你最好连赛马赌金一起收了。”

“非常感谢,米特亚迪小姐。我真心希望这回你能赢一次。”

“是该我赢的时候了。我都在这个该死的办公室工作五年了,却从来没赢过,我看你们一定是抽签时做手脚了。”

“那怎么可能,米特亚迪小姐。即使真的作弊也不能每一次都让印刷部的人赢啊。要不,这次你来替我们抽签怎么样?帕顿小姐正在打名字呢。”

“没问题,”米特亚迪小姐挪动那双修长的大腿从桌子上下来,跟着罗塞特小姐去了打字室。

这是一间很小的、拥挤不堪的办公室,而在这个时候都挤得快爆棚了。一位戴着眼镜、长得十分丰满的女孩儿,头微微后仰,皱着眉头,努力不让嘴上叼着的香烟熏到眼睛,而手上则不停地在打字机上敲打着德比马赛骑手的名字,而在一旁,她的一位密友从晨星报的专栏上向她口授那些名字。一位只穿着衬衣、没精打采的小伙子正在把下注人的名字从一张打印好的名单上剪下来,再把每个名字搓成一个小卷,让人看不到纸上写的字迹。一位瘦瘦的、热切的年轻人,蹲坐在一只翻过来的废纸篓上,手上一边不停地翻弄着罗塞特小姐文件架上的打字纸,嘴里一边不停地向一位块头很大、肤色黑黑、戴着眼镜,一边埋头读着一本P·G·伍德豪斯的小说,一边摸索着从一只大铁皮桶里拿饼干吃的年轻人讥讽地评论着那份打出来的名单。一个女孩儿和另一个小伙子,看起来像是来自另外一个部门,一边吸着廉价的香烟,一边谈论着草地网球,站在门口的两侧,挡住了所有新来的人。

“嗨,天使们!”罗塞特小姐说,语气里透着欢乐,“今天由米特亚迪小姐替我们抽签。还有,我们来了一位新撰稿人。”

那位大块头的小伙子抬起头瞥了一眼,眼神似乎是在说“可怜的家伙!”然后又低下头继续看他的小说。

“一先令花圈钱,六便士的赌金。”罗塞特小姐继续说道,手在一只用来装现金的铁盒里摸索着。“谁有零钱破开两先令的银币?名单在哪里,帕顿?把米特亚迪小姐的名字划掉,好吗?我收你的钱了吗,加勒特先生?”

“周六之前你就别想了。”那位正在读伍德豪斯小说的年轻人回答道。

“得对他严厉点儿!”帕顿小姐愤愤不平地叫道,“你以为我们都是百万富翁啊,还得救济你们,给你们垫钱。”

“那你就抽中我,让我赢,”加勒特先生应道,“那你就可以从奖金中扣除那笔钱。咖啡还没送过来吗?”

“看一眼,琼斯先生,”帕顿小姐向站在门口的那位男士提醒道,“看看那个男孩来了没有。再替我检查一遍那些骑手,哥们儿。看有没有‘闪亮流星’、‘图拉鲁拉’、‘费迪皮迪兹二世’、‘旋转木马’——”

“‘旋转木马’已经退出比赛了。”琼斯先生说,“送咖啡的男孩子来了。”

“退出比赛?不会吧,什么时候?太可惜了!是谁说的?”

“晚报中午专刊报道的,他在马厩里滑倒了。”

“真该死!”罗塞特小姐干脆地说道,“我大把的英镑都压在他身上了!哎,也罢,这就是生活。谢谢你,宝贝儿。把它放在桌子上。没忘了拿黄瓜吧?真是个好孩子。多少钱?一先令五便士吗?借我一个便士,帕顿。给你钱。打扰一下,威利斯先生,不介意吧?我需要一支铅笔和橡皮给那个新来的家伙。”

“他叫什么名字?”

“布莱登。”

“从哪儿来的?”

“汉金说他不知道,但是米特亚迪小姐见过他。她说他长得像伯蒂·伍斯特,戴着一副角质镜架。”

“但是,有点儿老,”米特亚迪小姐说,“四十多岁,保养得非常好。”

“噢,天哪,他什么时候来呀?”

“今天早上。我要是他,我就明天来报到,今天先去看德比马赛。噢,英格拉比先生来了,他会知道这件事的。要咖啡吗,英格拉比先生?有什么最新消息吗?”

“是亚洲之星,闪光的小脚趾,圣人奈特,还是汉弗莱公爵……”

“他四十二岁。”英格拉比先生说,“别加糖,谢谢。从未干过广告业。贝列尔学院毕业的。”

“噢,天哪!”米特亚迪小姐一声惊叫。

“正像你说的那样,如果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恶心的话,那一定是贝列尔学院主义。”英格拉比先生作为垂尼缇的毕业生,对米特亚迪的惊叫表示理解。

“布莱登来到贝列尔坐在加马利尔的脚下!”

加勒特先生合上了手中的书,吟唱起来。

“当需要他有所作为的时候他消失得了无踪影。”

米特亚迪小姐加了一句:“我敢说你找不出另一句诗来形容贝列尔学院的人了。”

“蝙蝠,没有信誉的人……”

“他的语言是那样的冗长。”

“不是冗长,而是令人生厌。”

“真无聊啊!”

“把那些纸条搓紧点儿,宝贝儿,把它们放到饼干盒的盖儿上。该死!阿姆斯特朗先生在按铃叫我。找个茶托把我的咖啡盖上。我的记事本哪里去了?”

“……连续两个双发失误,所以我说……”

“……差十分钟一点开始……”

“谁把我的剪刀揣兜里了?”

“打扰一下,阿姆斯特朗先生想要他的纽莱斯副本……”

“……把纸条都混好了……”

“……向你们致敬,保佑我摸中吧,不然我让你们都下地狱……”

“英格拉比先生,能抽出一点时间吗?”

听到汉金先生的略带讥讽的口吻,刚刚还热闹非常的场面就像中了魔咒一般骤然平静了下来。靠在门口的人以及帕顿小姐的密友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走廊里。威利斯先生手里拿着装着副本的文件夹匆忙站起来,随手抓起一张纸,皱着眉低头装作阅读的样子。帕顿小姐的香烟毫无掩饰地掉到了地上,而加勒特先生手中的咖啡不知该如何处置,尴尬地笑了起来,做出的表情似乎试图告诉别人他根本不知道那里有一杯咖啡,只是碰巧掉到了他手里。米特亚迪小姐仍然保持着极清醒的头脑,把赌马交易记录放在了一把椅子上并坐在了上面。罗塞特小姐伸手抓过阿姆斯特朗先生要的副本,使得她看起来很像,而事实上本来就是,在工作的样子。只有英格拉比先生不屑于去伪装自己,放下手中的咖啡,脸上带着一丝无所谓的微笑,按照上司的指令趋步上前。

“这位,”汉金先生向英格拉比作介绍,语气自然而又老练,就像眼前混乱的场面从来就没发生过一样,“就是布莱登先生。你要——呃——告诉他该做些什么。我已经叫人把戴瑞菲尔德斯的文件送到了他的办公室。你可以先把人造黄油的业务交给他做。呃——我不认为英格拉比先生和你是同一期的,布莱登先生——他毕业于垂尼缇。我是说你们的垂尼缇,不是我们的。”(汉金先生是剑桥毕业生)布莱登先生伸出了他那只保养得十分滋润的手。

“你好?”

“你好?”英格拉比先生机械地应了一句。他们相互审视着对方,就像两只猫初次谋面一样,眼中带着几分憎恨。汉金先生含笑注视着他们俩。

“如果关于人造黄油你有了什么点子的话,布莱登先生,直接来我办公室,我们一起探讨一下。”

“好的!”布莱登先生答道,语气简洁。

汉金先生再一次微笑,转身轻轻地走了。

“哦,你最好先认识一下这里所有的人。”英格拉比先生语速极快地说道,“罗塞特小姐和帕顿小姐是我们的守护天使——负责打字,纠正语法错误,给我们提供纸和笔,还喂我们咖啡和点心。金发的那位是帕顿小姐,黑发的是罗塞特小姐。男士们多喜欢金发碧眼的小姐,但就我个人而言,她们两个都天使般纯洁美丽。”

布莱登先生向她们点头致意。

“米特亚迪小姐——来自萨默威尔。她是我们这个部门的几位美女之一。她写的最庸俗的打油诗能让这座楼里高雅的男士们背得滚瓜烂熟。”

“那样的话,我们会成为朋友的。”布莱登先生诚恳地说。

“你右边的那位是威利斯先生,加勒特先生是左边的那位——都是饱受苦难的同志。这就是这个部门的全体,当然,除了汉金先生和阿姆斯特朗先生,他们是董事。还有科普雷先生,他是一位重要而又富有阅历的人,从不在打字室里和我们一起虚度时光。他总是出去喝他的上午茶,虽然不是,但看起来很像资深人士的样子。”

布莱登先生握了握伸向他的手,嘴里礼貌地低声问候了几句。

“你愿意参加德比赌马吗?”罗塞特问了一句,眼睛看着装现金的盒子,“你刚好来得及赶上抽签。”

“噢,是吗,乐意至极。”布莱登先生说,“多少钱?”

“六个便士。”

“噢,好的,非常愿意。我是说,你可真好。当然,毫无疑问——有这么好的赌马机会一定要参加,不是吗?”

“那样的话,一等奖奖金就能达到一英镑了。”罗赛特小姐满怀感激地叹了口气说,“我还担心呢,不然我就得自己抽两张。给布莱登先生加一张条,帕顿。B—R—E—D一0一N——和我们夏天度假住的那个‘布莱登’酒店

是同一个词吗?”

“一点儿不错。”

帕顿小姐十分乐意地打出了他的名字,并在饼干盒里又加上了一张空白票。

“那么,我想我该代你去看看你的窝了。”英格拉比先生脸色有些阴沉地说。

“好啊,”布莱登先生说,“噢,非常高兴,真的。”

“我们的办公室都在这条走廊上,”英格拉比先生边说边在前面领路。“你很快就会熟悉这里的。那是加勒特先生的办公室,那一间是威利斯的,这一间是你的,在我和米特亚迪小姐的办公室之间。我办公室对面的那条铁楼梯通向楼下,楼下多是客户经理的办公室和会议室。顺便提醒一句,千万别跌下那条楼梯。你办公室原先的主人上周从上面跌了下去,摔死了。”

“不会吧,真的吗?”布莱登先生十分惊讶地说。

“摔断了脖子,摔碎了头,”英格拉比先生说,“一定是撞在了球形扶手上。”

“他们不应该在楼梯上安装球形扶手,”布莱登先生提出了质疑,“用来磕碎别人的头吗?不应该那样安。”

“不,那样安没问题,”罗塞特小姐从后面赶了上来,手里塞满了乱糟糟的稿件和吸墨水的软纸。“它们是用来防止那些通信员们坐在上面打滑车。问题是出在楼梯的本身——噢,听我说,快点走。阿姆斯特朗先生过来了。他们不喜欢人们谈论楼梯的事情。”

“好了,这就是你的办公室。”英格拉比先生接受了罗塞特小姐的建议改变了话题。“除了暖气不好使以外,其余的和以前都一样,可是,你现在还用不着为此担心。这里以前是迪安的办公室。”

“是那个从楼梯上掉下去摔死的人吗?”

“正是。”

布莱登先生仔细地打量着这间办公室,房间不大,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张快散架的办公桌和一个书架,然后说了一声:“噢!”

“那真是太可怕了。”罗塞特小姐说。

“那一定是,”布莱登先生热切地迎合罗塞特小姐,希望听到更多的故事。

“当我们听到那可怕的跌落声时,我正在为阿姆斯特朗先生做笔录。阿姆斯特朗先生说:‘我的上帝,什么声音?’我以为那一定是哪个通信员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因为去年有个通信员抱着一台伊莱特一菲舍打字机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声音听起来和这次一模一样。所以我说:‘我想肯定是哪个通信员又从楼上跌了下来,阿姆斯特朗先生。’于是他说:‘毛手毛脚的小笨蛋。’然后接着向我口授文件,可是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没法记录口授的要点。这时,英格拉比先生从门口跑了过去,接着丹尼尔斯先生的办公室门也打开了,然后,我们听到了那最最可怕的尖叫声。这时阿姆斯特朗先生才说:‘最好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于是我来到门外向下看了看,可什么也看不到,因为那里站了一大群人。然后英格拉比先生走了过来,满眼的泪水,表情十分恐怖——脸色自得像一张纸,英格拉比先生,你当时真的是那样。”

“那有可能,”英格拉比先生有点不太高兴地说,“做了三年这种令人灵魂麻木的工作还没能完全抹杀我的人性,但是,肯定用不了多久了。”

“英格拉比先生说:‘他自杀了!’然后我说:‘谁呀?’他说:‘迪安先生。’然后我说:‘你说的不是真的吧。’他说:‘恐怕是真的。’听到这儿我就回到办公室对阿姆斯特朗先生说:‘迪安先生自杀了。’他说:‘你说自杀,什么意思?’就在这时,英格拉比先生走进了办公室,阿姆斯特朗先生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出去。当我从另一个楼梯来到楼下时,看到他们正把迪安先生往董事会会议室里抬,他的头已经垂落在一旁。”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布莱登先生问道。

“有是有,但没这么惨,”英格拉比先生答道,“但毋庸置疑,那条楼梯是个死亡陷阱。”

“有一天我也从上面摔了下去,”罗塞特小姐说,“两只鞋跟都摔断了。那天我狼狈极了,因为我当时在办公室里没有其他鞋子可换,而且……”

“亲爱的先生们、女士们,我抽中了一匹马!”米特亚迪小姐大声宣布,门也不敲就冲进屋来,“你很不走运,布莱登先生,恐怕你什么都没抽到。”

“我一直运气不太好。”

“只要你接手戴瑞菲尔德斯的人造黄油业务,用不了一天你就会觉得运气更差。”英格拉比先生表情忧郁地说,“我也什么都没抽到,对吗?”

“恐怕是的。当然,罗林斯小姐抽到了大奖——她总是能中大奖。”

“真希望那匹马摔断了它的腿。”英格拉比先生说。

“进来吧,高男,进来。你找我吗?别介意会打断布莱登先生。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明白他的办公室是个名副其实的公共场所,而且会习以为常的。这是高男先生,纽莱斯项目的客户经理,同时还负责其他一些乏味的产品。这是布莱登先生,我们的新撰稿人。”

“你好。”高男先生简洁地问候了一句,“你看一下这个纽莱斯十一英寸双版广告。你能把它再删掉大约三十个字吗?”

“不行,我做不到,”英格拉比先生说,“我已经把它删得就剩下骨头了。”

“恐怕不删也不行。没有那么多的版面去容纳这个还带着两行副标题的废话。”

“版面肯定够用。”

“不,版面不够。我们不得不在同一个夹缝版里插人‘五十六种钟声自选时钟’的广告。”

“该死的时钟广告!该死的夹缝版!他们怎么能指望在一个半双版里放那么多广告呢?”

“我不知道,但他们确实是这样想的。你看这里,难道我们不能把这句‘当你的神经开始戏弄你的时候’删掉,而直接说‘紧张的神经需要纽莱斯’。”

“阿姆斯特朗先生喜欢‘神经戏弄你’的那一段。它对读者有感染力。要不,把那段关于获得专利的弹簧盖瓶子的烂词删掉。”

“商家不会容忍把那段词删掉的,”米特亚迪小姐说,“那是他们最得意的发明。”

“难道他们认为人们买健脑类产品是因为包装瓶的缘故吗?噢,天哪!我现在改不了。先把它给我吧。”

“印刷工需要两点之前交稿。”高男先生犹犹豫豫地说。

英格拉比先生咒骂了印刷工几句,伸手抓过印刷校样开始在上面删改,嘴里不时地蹦出几个不干不净的脏字来。

“这一周都让人不痛快,”他发起了感慨,“周二是最差的一天。不把这个该死的十一英寸双版广告弄完是不会得到安宁的。好了,我已经删掉了二十二个字,印刷的事就交给你了。你可以把‘和’这个字放到上面那行里,下面的一行就可以不用了,那样你就可以又省掉八个字。”

“好的,我可以试试,”高男先生表示同意,“只要这个办法能让我们大家都好过就行。但是,那看起来有些过于紧凑。”

“真希望我的工作也能紧凑一点。”英格拉比先生说,“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把它拿走吧,不然我可要拿刀砍人了。”

“我这就走,这就走。”高男先生说着就急忙走开了。

罗塞特小姐在他们争辩的时候就已经出去了,而米特亚迪小姐现在也要转身离开,嘴里还说道:“要是费迪皮迪兹赢了,你得请我吃茶点。”

“现在,我得给你交待工作了。”英格拉比先生说,“这就是有关文件,你最好从头至尾好好读读,仔细了解一下这种产品,然后想出几个头绪出来。而这个主题,当然毫无疑问,一定是戴瑞菲尔德斯绿草地黄油拥有一切最好的奶油应具有的品质,而价钱却只是九便士一磅。而且人们喜欢看到广告上画着一头奶牛。”

“怎么会这么便宜?它是用牛的脂肪做的吗?”

“这个,我想应该是吧,但你不能照实说。这样说顾客是不会喜欢的。而使用奶牛的照片,就是让人们联想黄油的味道,就是这样。你再看它的商标——绿草地——也会让人想到奶牛。”

“那让我联想到黑鬼。”布莱登先生说,“我说的是那部剧,你肯定看过。”

“你可不能在稿件里使用黑鬼的字样,”英格拉比先生毫不迟疑地回了一句,“当然,也不能有宗教的内容。你最好别把圣经带进广告里,那亵渎神灵。”

“我知道,就说一些像‘比黄油还好,但价钱只有一半’之类的话,简洁更能激起人们购买的欲望。”

“道理是对的,但你不能诋毁黄油。他们也卖黄油。”

“噢!”

“但你可以说它和黄油一样棒。”

“如果那样的话,”布莱登先生反驳道,“喜欢黄油的人会怎么说呢?我的意思是,如果别的东西和它一样好,而价钱又便宜,还有什么理由要买黄油呢?”

“人们买黄油不需要理由。那是一种天性,人的本能。”

“噢,我明白了。”

“无论如何,别给黄油添一点儿麻烦。把精力都用在‘绿草地’人造黄油上。如果你想出点什么了,拿过去让她们打出来,然后就拿着结果赶快去见汉金先生。明白了?没有问题了吧?”

“没有,谢谢。”布莱登先生说道,满脸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会在一点左右过来,领你去我们这里最典雅的地方吃午饭。”

“万分感谢。”

“那么,加油干吧!”英格拉比先生说完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是坚持不了多久的,”他自言自语,“尽管穿的衣服挺高档。我怀疑——”

他耸了耸肩坐了下来,然后开始编写关于斯莱德钢公桌椅的高级宣传小册子。

布莱登先生,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并没有马上去思考人造黄油的问题,而是像一只猫一样,怀着好奇心,开始蹑手蹑脚地熟悉他的新窝儿。而实际上,这个新窝儿根本没什么好看的。他打开写字台的抽屉,里面有一把像锯齿一般沾满了墨水的直尺,几块像是被人用牙咬过一样的橡皮,几块碎纸片上潦草地写着关于茶叶和人造黄油广告的新奇想法,还有一只已经坏了的自来水笔。书架上有一本字典,一本小册子上面令人恶心地写着‘董事地址名录’,一本埃德加·华莱士的小说,一本装饰精美的小册子叫做《可可百科》,还有一本《爱丽丝奇境记》,巴特利特的《常用语引语》,普通版的《威廉·莎士比亚作品集》以及五本破旧的《儿童百科全书》。那张快要散架了的破桌子则提供了更多的猎奇机会。桌子里装满了破旧的、落满灰尘的文件,包括一本关于一九二六年禁止使用食物防腐剂法案的政府报告,许多出自外行之手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粗糙的素描,一摞子戴瑞菲尔德斯产品广告的印刷草样,几封私人信件和几张旧账单。布莱登先生一边弹掉他那过分保养的手指上的灰尘,一边把注意力从这张破桌子转移到墙上的一个挂钩和一个衣帽架,还有墙角处一个破碎了的文件柜,然后坐在了写字台前那张转椅上。坐下后,他先粗略地扫了一眼桌上的一瓶糨糊,一把剪刀,一支新铅笔和一沓吸墨水纸,两个潦草的印模和一个纸盒箱的盖子,里面盛满了肮脏不堪的碎末,然后他打开了那本戴瑞菲尔德斯的文件夹,开始仔细研究他的前任留下的关于绿草地人造黄油的杰作。

一个小时后,汉金先生推开房门,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进行得怎么样了?”他亲切地问道。

布莱登先生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恐怕不是非常好。看来我还没有入境,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你慢慢会的。”汉金先生说。他这个人乐于助人,相信新手需要鼓励才能茁壮成长。“让我看看你进行得怎么样了。你是从标题开始的吗?非常正确。好的题目就是胜利的一半。如果你是头奶牛——不,不,恐怕我们不能把我们的顾客称为奶牛。另外,我们曾经用过相同的标题在——让我想想——大约在一九二三年,我想是的。那是瓦德尔先生提出来的,你能在倒数第三本文件夹里找到它。那是这样写的:‘如果你在厨房里养一头奶牛,那就不会再有比涂了绿草地人造黄油更好的面包了’——等等。这段广告词不错,它只用一句话,即吸引了人们的目光,又让人产生联想,一句话表达了一切。”

布莱登先生点了点头,就仿佛在倾听神旨和先知一样。

那位总编拿着一支铅笔,若有所思地在那些潦草的标题上勾画着,然后在其中的一个上打了一个对号。

“我喜欢这个:又大又香。物有所值——不一般的黄油。”

“这表达出了这个产品的真正内涵。你可以把这个写成样稿,或许这个也行:你可以孤注一掷——它绝对是黄油。”

“但我对这个不大确定。这些戴瑞菲尔德斯的人对赌博的观

念非常保守。”

“噢,真的吗?太遗憾了!我可以写出好多类似的句子。‘赌一下什么什么——’您喜欢这个吗?”

汉金先生遗憾地摇摇头。

“恐怕那样写太直接了。给人感觉是在鼓励工薪阶级浪费金钱。”

“但人们都在这样做——不是吗,就连我们这里的女人们都喜欢小赌一把。”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可以肯定我们的委托人是不会容忍这样的广告词的。你很快就会发现优秀的广告恰恰是让那些委托你写广告的人给扼杀的。你的顾客会有他们自己的时尚观念。哪样的标题会让达林斯公司满意,但不会让戴瑞菲尔德斯满意。有一例体育广告我们做得非常成功,标题是——把你的钱都压在永不落败的达林斯玩具马上——结果在阿什科赛马会上卖了八千件。而原因完全是出于巧合,因为我们在广告词中提到了一匹真马的名字,它的赔率是五十赔一,幸运的是它赢了,结果所有的赢钱的女士们都冲到场外,出于感激,疯狂购买达林斯玩具马,公众的行为有时真的很怪异。”

“是的,”布莱登先生说,“他们的确很怪异。这一点在广告业上体现得更明显,应该可以说是十分普遍。”

“正是。”汉金先生说,表情变得有点严肃,“那么,打些样稿送到我的办公室。你知道我的办公室吗?”

“噢,知道——在走廊的尽头,靠近铁楼梯的那间。”

“不,不,那是阿姆斯特朗先生的。我的是在另一头,靠近另外一个楼梯——不是那个铁楼梯。顺便说一句——”

“什么?”

“啊,没什么,”汉金先生含混地说道,“我是说——没了,没什么要说的了。”

布莱登先生凝视着他远去的背影,冥思着摇了摇他那长着一头金发的脑袋。过了一会儿,他定下心来,相当快速地写了几段颂扬人造黄油的段落出来,然后拿着样稿走出办公室。出了门转身向右,在英格拉比的办公室门前他迟疑了,目光犹豫不定地落在了那条铁楼梯上。当他踟蹰的时候,走廊反方向的一扇玻璃门打开了,一个中年人从里面疾步而出。看到布莱登迟疑的样子,他停住了匆忙走向楼梯口的脚步向他问道:“你想问路或是需要什么东西吗?”

“噢!谢谢,非常感谢。不——我是说,是的。我是新来的撰稿人。我在找打字室。”

“在走廊的另一头。”

“噢,知道了,非常感谢。这个地方有点让人转向。这个楼梯是通向哪里的?”

“通向楼下的很多部门——多数都是客户经理的办公室、董事会会议室、皮姆先生的办公室以及几个董事的办公室和印刷部。”

“噢,我知道了。太感谢了。洗手间在哪里?”

“也在楼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领你去。”

“噢,谢谢——不胜感激。”

那个人嗖的一下,就像被弹簧弹出去一样跳入那条陡峭而又嘎嘎作响的旋转式楼梯。布莱登则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有点陡,是不是?”

“是啊,是有些陡。你最好小心点。你们那个部门的一个伙计那一天就是在这儿摔死的。”

“是吗,怎么会呢?”

“摔断了脖子。人还没有扶起来就死了。”

“太惨了,真的吗?真的摔死了?他怎么会在这儿摔倒呢?难道他看不清楼梯吗?”

“滑倒的,我猜。一定是走得太快了。事实上,楼梯没有毛病。我从来就没在这儿出过事。这里光线很好。”

“光线好?”布莱登先生有些瞠目结舌,话语也含混不清。整个楼道上方的天窗都围上了一层玻璃隔板。

“噢,是的,毫无疑问,光线不错。显然他是滑倒的。在楼梯上走急了是很容易摔倒的。他是不是钉鞋掌了?”

“不知道,我没注意他的鞋。我当时只想着救人了。”

“是你把他扶起来的吗?”

“是啊,我听到他跌倒的声音就冲了出来,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之一。顺便介绍一下,我叫丹尼尔斯。”

“噢,真的吗?丹尼尔斯,哦,想必是。但是,难道没有调查他的鞋吗?”

“我不记得有人调查过。”

“噢,是这样!那么,我想他没有钉鞋掌。我是说,如果他钉了,就肯定会有人提起。我的意思是,那多少会成为‘给谁当借口?’”丹尼尔斯问。

“给公司呀。我是说,当人们建好楼梯,而别人从上面摔下来,保险公司通常要调查为什么。至少,我听说是要这样做的。我自己就从未在楼梯上摔到过——运气一直不错。”

“最好别摔下去。”丹尼尔斯回了一句,避而不谈保险公司的事情,“你穿过这扇门,沿走廊向前走,左手就是洗手间。”

“噢,真是太感谢了。”

“没关系。”

丹尼尔斯先生飞快地冲进一间满屋都是办公桌的房间,留下布莱登先生一个人蒙头蒙脑地在那扇厚重的推拉门前。

在洗手间里,布莱登撞见了英格拉比。

“噢!”后者说道,“看来你认路了。我被嘱托过要领你认认路,但我给忘了。”

“丹尼尔斯先生给我领的路。他是谁呀?”

“你是说丹尼尔斯吗?他是位客户经理。他手头上有一帮客户——像斯莱德斯和哈罗门兄弟有限公司,以及其他别的一些公司。还负责像版面设计和给报社送铅版等这一类工作。是个不错的伙计。”

“他似乎对铁楼梯的事情有些敏感。我是说,他一直对我都很友善,直到我提起保险公司应该调查那个人的死因——然后他就变得对我冷淡起来。”

“他来这家公司很长时间了,不喜欢别人胡乱猜疑。当然,新来的就更不行了。而事实上,如果你不是已经在这里干上十几年的话,你就千万不要试图对别人施加什么影响。这听起来是不是挺让人泄气?”

“噢?哦,非常感谢你能告诉我这些。”

“这里的管理就像政府机构。”英格拉比接着说道,“欺诈不受欢迎,而进取心和好奇心是会被礼貌地扫地出门的。”

“你说得对。”一个满头红发、一脸好斗像的男人插了一句话,手上正用一块搓手石使劲地搓着手指,看起来像是想把皮肤搓掉一样。“我向他们申请50英镑买一个新镜头——你猜得到的答复是什么?请节俭节俭吧,所有的部门都在勤俭节约——这是白金汉宫的号召,啊?——可他们却付钱给你们,让你们去写那些‘花得多,挣得多’的广告!幸好,我在这儿干不了多久啦,这多少让我有点儿安慰。”

“这是布劳德先生,公司的摄影师。”英格拉比先生说,“他五年的聘用期就要期满,很快就要离开公司了,但是,一旦期限到了,当他意识到我们离了他就什么也玩不转的时候,他就会屈服于我们的泪水和乞求,继续留下来。”

“哼!”布劳德先生不屑地哼了一声。

“管理层认为布劳德先生十分重要,”英格拉比接着说道,“所以他们给他配了一间很大的办公室——”

“大得连只猫都呆不下,”布劳德先生接过话茬,“而且没有通风装置。简直是谋杀,这就是他们干出来的事情。这里除了加尔各答黑洞(指加尔各答黑洞事件。有一百二十名英国士兵被整夜囚禁在狭小憋闷的地牢里,最后窒息而死.)就是摔碎别人脑袋的楼梯。这个国家所需要的就是一个墨索里尼似的人物,由他一个人去制定交易条款。谈判还有什么益处吗?有没有都一样,大家很快就会看到的,用不了多久。”

“布劳德先生是我们的煽动家。”英格拉比宽容地说,“你要上楼吗,布莱登?”

“是的。我得把这个拿去打印出来。”

“好极了!跟我走吧。我们从电梯旁边的楼梯绕上去,这是调度室,这儿就到了——就在英国美人儿的办公室对面。孩子们,这是布莱登先生,他给你们拿来了一个不错的广告稿件。”

“把它放在这儿,”罗塞特小姐说,“啊,还有,布莱登先生,不介意把你的全称和地址写在这张卡片上吧——楼下的人需要它存档。”

布莱登顺从地拿起了那张卡片。

“请用板书,”罗塞特小姐瞟了一眼刚刚收的稿件,有些沮丧地补充了一句。

“噢,你认为我的字写得很差吗?我一直以为我的字写得很工整,我的确这么想。工整,而不是华丽且难于辨认。但是,如果你这样说——”

“用板书。”罗塞特小姐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喂!高男先生来了。我想他在找你,英格拉比先生。”

“什么,又找我?”

“纽莱斯决定取消那个单版广告。”高男先生得意地向他宣布,喜悦的声音里又多少有一些沮丧,“他们刚刚开完会,决定要上点儿新颖的广告以对抗斯拉毛特的新一轮广告攻势,所以,汉金先生说你是否能在半个小时之内给他拿出点儿新东西来。”

英格拉比大声骂了一句,而布莱登,放下了手中的索引卡,张着嘴惊讶地看着他。

“该死的、该杀的纽莱斯,”英格拉比骂道,“让他们所有的董事都染上象皮病,运动功能失调还有甲沟炎!”

“噢,肯定会。”高男说,“你能给我们拿点新东西出来,对吧?如果我能在三点之前让新广告通过审查,印刷部就——喂!”

高男先生游荡的目光漫不经心地飘落在布莱登的索引卡上。罗塞特小姐也随他的目光一起落在了那张卡片上。

卡片上工整地写着一个字:死神。。

“快看哪!”罗塞特小姐叫了一声。

“噢!”英格拉比扭过头看了一眼,也惊叫了一声,“那就是你的名字,对吗,布莱登?啊,对这样的名字我所能说的就是,你的作品应该让每一个人都拜读一下,肯定会具有厂泛的吸引力。”

布莱登先生满怀歉意地微笑着。

“你吓到我了,”他说,“这么大声在我耳旁喊叫。”

他拿起那张卡片继续把它填完:死神,布莱登,12A,澳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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