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三十三分

房间里暗下来。

虽然才是下午,但是天空已经布满紫色的云,而屠宰厂的窗户很小。需要电源,现在就需要,洛·汉迪凝视着昏暗的光线这样想。

水还在滴,铁链子从天花板昏暗的阴影里垂下来,到处是钩子和运输带。生锈的机器看上去像卡车零件,一个巨人玩弄了它,然后又把它丢在地上。

巨人,汉迪笑自己。我他妈的到底在说什么?

他在一楼来回地走着。疯狂的地方。靠杀动物挣钱,这算什么呢?他思索着。汉迪换过无数工作,通常是挥汗如雨地卖力气,没有人让他操作那些奇妙的机器,那样的话他就会拿到两三倍的薪水。工作总是干一两个月就结束了,和工头吵架,抱怨,打架,躲在衣帽间喝酒。他没有耐心和人们一起等到下班,他们也不理解他,他不是和大家一样的普通人。他是独一无二的,在这个该死的世界上没人理解他。

地板是木头的,像混凝土一样结实,用漂亮的橡木拼接而成。虽然汉迪不像鲁迪那样做过木匠,但是他会欣赏好的木匠活。他哥哥曾靠铺地板为生。汉迪突然对波特很愤怒。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特工打开了汉迪的回忆之门,这使他很恼火。

他走到关人质的房间,这个房间呈半圆形,墙壁上贴着瓷砖,没有窗户。有排血槽。他猜想,如果有人在房间中央开枪,那响声将会震破人的耳膜。

别太在意这群鸟儿,他想。他观察着她们,真是不可思议,这些女孩儿大多数很美,尤其是那个最大的一头黑发的姑娘。她从背后看着他,脸上一副准备下地狱的表情。她有十七岁?还是十八岁?他对她笑了笑,她瞪了他一眼。汉迪注视着其他人,是的,真美。这种美震撼着他。她们是那么吸引人,而且每一个都是。你会想,她们应该看上去有点儿粗俗,像多数智障者那样——看上去不管多漂亮,总有点儿什么不对的地方,甚至目光相遇时都无法对视。但她们不是这样的,她们看上去很正常。可是,该死的,她们喊着什么,一种让人烦躁的声音……是她们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她们是该死的聋哑人……她们不应该发出那种该死的声音。

突然,在脑海里,洛·汉迪看到了自己的哥哥。

红色的圆点出现了,在鲁迪的头骨和脊椎连着的地方。然后是更多的圆点。那把手枪在他指间颤抖,鲁迪肩膀战栗,身体僵硬,像幽灵般舞动,然后就倒下死了。

汉迪觉得自己恨波特,比想象中的还要强烈。

他缓缓地回到威尔考克斯和伯纳的房间,从帆布袋子里抽出遥控器,搜索着电视频道。这台小电视是电池供电,就安放在油桶的上面。所有的地方台和广播网都在报道他们。一个新闻播音员说,这将是汉迪扬名的十五分钟,尽管这意味着下地狱。警察把这些记者驱逐得离现场很远,因此他看不到任何对他有帮助的场景。他记得O.J.辛普森案,看到白色的博罗恩柯缓缓驶下高速路,停在那个男人的住所前。警察们离得很近,能看清开车的那个家伙的脸,巡警在车道上。监狱康乐中心所有的白人都在想,打碎他的脑袋,黑鬼。所有的黑人都在想,快走,O.J.,我们和你在一起,老兄!

汉迪把电视调到静音状态。该死的地方,他想。他环视着屠宰厂四周,闻到一股动物腐烂的味道。

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放了她们吧,我留下来。”

他回到铺瓷砖的房间,蹲下身子,看着一个女人。“你是谁?”

“我是她们的老师。”

“你会手语,是吗?”

“是的。”她用蔑视的目光盯着汉迪。

“呃,”汉迪说,“怪事。”

“求求你,放了她们,我留下来。”

“闭嘴。”汉迪说着走开了。

他望着窗外,一辆巨大的警车停在山顶,他打赌波特一定在那儿。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枪,瞄准边上一个黄色的方框。为了抵消距离和风的影响,他把枪稍稍放低。“如果能抓住你,他们肯定会这样做的。”他对威尔考克斯说,“这是他跟我说的。”

威尔考克斯也盯着窗外。“他们有好多人,”他沉思着,然后说,“他是谁?就是那个跟你说话的笨蛋。”

“联邦调查局特工。”

伯纳说:“哦,伙计们,你的意思是我们被联邦调查局的特工包围了?”

“我们是从联邦监狱逃出来的。你认为他们会派谁来追我们?”

“汤米·李·琼斯。”伯纳说。大个子男人盯着教师看了一会儿,然后盯着那个穿花衣服白袜子的女孩儿。

汉迪看着他的眼睛:这个卑鄙的家伙。“哎,萨尼,把你那东西放在你的臭裤子里,听见了吗?否则你就会丢了它。”

伯纳咕哝着。每当被指控犯罪时,伯纳总是想小便,这感觉来得像刺猬滚动一样快。“去你妈的。”

“我倒希望能崩了他们当中的谁。”威尔考克斯说,语气却是懒洋洋的,这是汉迪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那么我们有什么呢?”汉迪问。

威尔考克斯回答:“两支霰弹枪,将近四十发炮弹。一支斯蒂米枪能打六个回合,不,五个。但是我们搞到了格洛克和这么多德国军火。三百个回合。”

汉迪在屠宰厂的地板上绕着圈走,又跳过一潭死水。

“该死的喊声折磨我的神经,”汉迪不耐烦地说,“干扰我的思想。那个胖子,妈的,看看她。我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那个特工听上去太狡猾了,我不相信他的屁话。萨尼,你和这些女孩儿在一起,谢泼德和我去摸摸周围的情况。”

“怎么对付催泪弹?”伯纳不确定地看着窗外,“我们应该弄一些面罩。”

“他们扔过来催泪弹,”汉迪解释道,“就往上撒尿。”

“那好使吗?能管用吗?”

“是的。”

“那就这样。”

汉迪扫视着铺了瓷砖的房间,那个老教师注视着他,浑浊的目光含有某种挑战,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

“丹娜·哈斯特朗。我——”

“告诉我,丹娜,她叫什么名字?”他慢慢地问,指着那个最大的学生,那个一头黑色秀发的漂亮女孩儿。

没等老师回答,女孩儿向他竖起了中指,汉迪狂笑起来。

伯纳走上前去,抬起手臂说:“你这个小浑蛋。”

丹娜立刻挡在女孩儿的前面,女孩儿攥着拳头,冷笑着。那些小女孩儿发出小鸟儿般惊恐的叫声,吓得金发碧眼的教师怜悯地伸出手把她们拢在一起。

汉迪抓住伯纳,把他推到一边。“别伤害她们,除非我让你这样做。”他指着那个姑娘,向老师问道,“她叫什么该死的名字?”

“苏珊。求求你,你能——”

“她叫什么?”他又指着金发碧眼的年轻教师。

“梅勒妮。”

梅一勒一妮。她是真正让他恼火的人之一。他发现枪刚刚响过后,她正望着窗外,于是他抓住她的胳膊,她变得异常激动,非常怪异。他让她随便走动,因为他知道她不会惹什么麻烦。起初见她的嘴嘬得那么小,他以为很有趣,但后来的事却令他疯狂——她眼里透着紧张,使他很想跺一下脚,好看着她跳起来。无法看清一个女人的灵魂,这使他很恼火。

这个小婊子同普里斯正好相反。哦,他真想看看她们俩撕扯的场面。普里斯有时会将巴克刀藏在胸罩里,热乎乎地贴着她左边的乳头。她会把刀拔出来,追赶她。这个金发小女人会在裤子里装一大堆杂物。她好像比那个苏珊年轻许多。

现在,她引起了他的注意,苏珊也是。从好心的老女人丹娜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出来,那个年轻教师恐惧的眼睛里藏着一切。但是,这个十几岁的小妞……唉,她的眼睛流露出很多东西,而且毫不在意他是否懂得。他想她比那两个加在一起还要精明。

而且胆量大。

就像普里斯,他赞叹地想。“苏珊,”汉迪慢慢地说,“我喜欢你,你有勇气。你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是我喜欢你。”他告诉老教师,“把我说的话告诉她。”

片刻停顿后,丹娜用手语示意。

苏珊给他一个极其引入注目的一瞥作为回应。

“她说什么?”汉迪咆哮着。

“她说请放了那些小女孩儿吧。”

汉迪抓住丹娜的头发,使劲地拉着。好多小鸟发出尖厉的叫声。梅勒妮摇着头,眼泪夺眶而出。“她到底说了什么屁话?”

“她说‘下地狱吧’。”

他更用力地拉着她的头发,一缕染过的头发从头皮上被撕下来,她疼得叫出了声。“她说,”丹娜喘息着说,“你是个笨蛋。”

汉迪使劲地笑着,把教师推倒在地上。

“求求你,”她喊着,“放了她们,那些女孩儿。我留下来。一个人质和六个人质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这个蠢娘儿们,这样我可以杀掉两个,还可以留下几个。”

她喘息着,赶快转过身去,好像刚走进一个房间就发现一个裸体男人用淫荡的目光斜视着她。

汉迪走向梅勒妮:“你也认为我是笨蛋吗?”

那个老师开始打手势,但是梅勒妮在她的手势结束前已做出回应。

“她说什么?”

“她说:‘为什么你要伤害我们,布鲁图?我们没有伤害你。’”

“布鲁图?”

“那是她对你的称呼。”

布鲁图。听着很熟悉,但是他记不起在哪里听过。他微微皱起眉头。“告诉她,她知道那个该死的问题的答案。”他走到门外时喊着,“嗨,萨尼,我学会手语了,我做给你看。”

伯纳抬头看着。

汉迪伸出他的中指。三个男人大笑起来。汉迪和威尔考克斯穿过走廊,走到屠宰厂的后面。当他们探索着走廊迷宫般的路径、屠宰房和处理间的时候,汉迪问威尔考克斯:“你想他会守规矩吗?”

“萨尼?他会去做爱,我想。有空他就像只公鸡似的在她们身边转悠,但也不会有什么兴致,一百多名荷枪实弹的警察站在门外,他那东西硬不起来。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威尔考克斯盯着那些机器——长桌子,齿轮,调节器和传送带。

“你觉得是什么?”

“我不知道。”

“这是个屠宰厂。”

“‘加工’,是这个意思吗?”

“杀掉它们,取出内脏。是的,处理。”

威尔考克斯指着一架旧机器:“那是什么?”

汉迪走过去看了看,咧着嘴笑了:“哈,这是个旧蒸汽机。你看。”

“他们把它放在这里干什么用呢?”

“看,”汉迪解释道,“这就是为什么世界本身变得这么深奥。看那后面,那是一个涡轮。”他指着一个旧得生锈的大机器,上面覆盖着腐烂的风机叶片。“那是它的工作方式,它转动着,做工。那是蒸汽时代,一切也都像蒸汽时代。进入电动时代,你无法看到事物是怎么工作的。就像你可以看到蒸汽和火,但是你无法看到电做任何事情。那是把我们推向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因素。现在我们进入了电子时代,不可能看见计算机和各种事物是怎么工作的。你能看见电脑芯片,但是不能看见其他东西,即使它完全做着它该做的。我们失去了对世界的控制。”

“全都搞乱了。”

“什么?是生活还是我说的那些?”

“我不知道。听上去全乱了。应该是生活,我想。”

“他们会出现在一个巨大的幽暗的洞里,一定会是个仓库。他们会关上或堵住后门。”

“他们会把它炸开,”威尔考克斯说,“一点儿炸药就行了。”

“他们也会向我们投下A型炸弹,无论哪种方法那些女孩儿都会死,如果那是他们想要的,他们就会得到。”

“升降机?”

“对它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汉迪看着那个大型升降机说,“他们会利用绳索进来,我们能把他们干掉半打。你知道,脖子,始终瞄准他们的脖子。”

威尔考克斯扫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可想的?”

我要亲眼看看,汉迪想。普里斯总是这样说。该死的,他想她了。他想闻她头发的气味,想听她开车换挡变速时手镯发出的声音,想感受他们在她公寓里的粗绒地毯上做爱时她在他身子底下的那种感觉。

“我们还给他们一个。”汉迪说。

“一个姑娘?”

“是的。”

“哪一个?”

“我不知道。或许是那个苏珊吧?她不错,我喜欢她。”

威尔考

克斯说:“我认为她是最有可能跟他做爱的,把她从伯纳的眼皮下带走不是个坏主意。日落前他一直嗅着她的气味,或者是那一个,梅勒妮。”

汉迪说:“那我们选她吧。总之我们应该紧紧抓住那些柔弱的。”

“我赞成。”

“好吧,就是苏珊了。”他大笑着,“我告诉你,不是好多女孩儿可以这样盯着我,说我是个笨蛋。”

梅勒妮紧紧地搂着凯莉的肩膀,还伸出手触摸着一个双胞胎的胳膊。凯莉有着一个八岁孩子少见的肌肉。

女孩儿们像三明治一样夹在她和苏珊之间。梅勒妮尽管不情愿,但还是得承认她的手势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使年龄小的孩子安心,她自己也需要安慰,这种安慰就是和她心爱的学生靠得近些。

梅勒妮的手还在颤抖。她望着窗外,向警察传递信息时被布鲁图发现了,她并不紧张。但几分钟前当他指着她要知道她的名字时,她怕极了。

她扫了苏珊一眼,发现她正生气地看着哈斯特朗太太。

“怎么了?”梅勒妮打着手势问。

“我的名字,告诉他了。不应该那样做,不能跟他们合作。”

“我们只能这样。”老教师用手语说。

梅勒妮加了一句:“不能使他们对我们疯狂。”

苏珊嘲讽地笑了。“如果他们疯了会有什么区别?不能让步。他们是笨蛋。他们是最坏的败类。”

“我们不能——”梅勒妮说。

熊跺了一下脚,梅勒妮感觉到振动,站了起来。他肥厚的嘴唇快速地动着,她能分辨清楚的是“闭嘴”。梅勒妮望着别处,她不能忍受看他的脸,看他的胡子边缘向外卷曲着的样子,还有他那粗大的毛孔。

他的视线在哈斯特朗太太和艾米丽之间来回移动。

当他的目光移开时,梅勒妮慢慢地举起手,从美国手语转换为标准英语手势和字母交谈,这是一种笨拙的交谈方式——她必须拼出每个字母,然后按照英语词语的顺序组合在一起。但是它只需要很小幅度的动作,避免了美国手语交谈中所必需的明显的手势。

“不要使他们变成疯子。”她告诉苏珊,“放松点儿。”

“他们是笨蛋。”苏珊还是使用美国手语交谈。

“当然。但是不要激怒他们。”

“他们不会伤害我们。我们死了对他们没好处。”

梅勒妮紧张地说:“他们可以伤害我们而不杀死我们。”

苏珊只是一脸轻蔑地看着别处。

唉,她要我们做什么呢?梅勒妮生气地想,抓起他们的枪向他们开火?然而同时她又想:哦,为什么我不能像她那样?看看她的眼睛,她多么坚强!她比我小八岁,但我在她身边却像个孩子。

她的某些嫉妒成分归因于这样一个事实:苏珊处于聋人世界的最高层次。她是先天性聋人——出生时就没有听力,但苏珊不同,她是聋人中的聋人:她的父母都是聋人。十七岁参与了有关聋人的有争议的政治活动,考入华盛顿加劳特聋人学院,并获得全额奖学金,在使用美国手语反对标准英语手语的斗争中毫不妥协,坚决排斥口语主义——一种强迫聋人尝试说话的练习。苏珊·菲利普斯是个时尚的、新潮的聋人年轻女性,美丽而坚强,梅勒妮在这种情况下宁愿苏珊在她身边而不是满屋子男人。

她发觉一只小手在拉她的上衣。

“别紧张。”她对安娜示意。双胞胎相互拥抱着,脸贴在一起,眼睛睁得大大的,而且含着眼泪。贝弗莉独自坐着,双手放在腿上,悲哀地盯着地板,大口地喘息着。

凯莉用手语说:“我们需要吉恩·格雷和独眼巨人,”这是她喜欢的两个X战警,“他们能把这些人撕成两半。”

香农回应道:“不,我们需要‘野兽’,还记得吗,他有个盲人女友。”香农虔诚地研究杰克·科比的艺术,而且想成为一名画超人英雄连环画的艺术家。

“还有加比特。”凯莉做手势,指着香农的文身。

香农自己的连环画——令人惊讶的好,梅勒妮想,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刻画的人物都有残疾,比如盲人、聋人,当他们惩治罪恶、拯救人类时,这些残疾就会变异,成为他们的优点。两个女孩儿——香农,身材瘦长,面色黝黑;凯莉,矮小结实而白皙——开始了一场讨论:是选择光爆炸、等离子粒团,还是通灵刀片作为现在拯救她们的武器。

艾米丽穿着印有黑色和紫色花朵的衣服,她哭泣了一会儿,用衣袖拭着眼泪。现在她正低头祷告。梅勒妮看她举着两个拳头,向外张开,这是美国手语“祭品”的意思。

“别害怕。”梅勒妮反复对那些正看着艾米丽的女孩儿说。但是没有人注意她。如果说她们关注某个人,那个人应该是苏珊,尽管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坚定地盯着熊——他站在屠宰厂入口附近。苏珊是她们目光的聚集点,她的存在本身就给她们信心。梅勒妮发现自己正努力控制着不哭出来。

这将是一个多么黑的夜晚啊!

梅勒妮前倾着身子,望着窗外。她看见风中的草正弯着腰。堪萨斯的风,永不平息。梅勒妮想起父亲曾讲过的船长爱德华·史密斯的故事,他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来到威奇托,想驾船登上大篷马车——文学作品中才有的那种草原篷车。她曾经嘲笑过这个想法,也嘲笑父亲讲述这个故事的幽默感,从没想过是否应该相信它。现在,她受这个讲述故事的记忆刺激,拼命地渴望得到某种东西——无论是神话还是现实——能把她从这个要命的房间卷走的东西。

她突然想:外面的那个人怎么样,那个警察?

一定有某种可靠的东西挡在那里,他站在山上,布鲁图从窗口开枪,熊到处跑,他的肥肚子晃动着,慌乱地打开了子弹盒。这个男人站在山头,挥舞着胳膊,试图使事情平息下来,停止射击。他正看着她。

她该怎么称呼他呢?没有哪种动物出现在脑子里,也没有任何狡黠和英勇,他是个老人——年龄可能是她的两倍。他穿得很土气,他的镜片看上去很厚,体重也有点儿超标。

他的形象浮现出来:德·莱佩。

她就这么称呼他。阿弗德·查尔斯·迈克尔·德·莱佩,十八世纪的神甫,他是世界上第一个真正关心聋人的人,把他们当作聪明的人类看待。他创造了法国手语,这是美国手语的前身。

这个名字对于野地上的那个男人非常合适,梅勒妮想。她懂法语,知道这个名字的原意是一种剑。她的德·莱佩是勇敢的,正像他的同名者勇敢地抵抗教会以及流行的说聋人是弱智者和怪人的观点,他勇敢地对抗鼬鼠和布鲁图,站在山上,子弹在他周围呼啸。

哦,她已经给他发送了信息——一个祈祷,在某种程度上。一个祈祷和一个警告。他看到了吗?即使看到了,他能懂得她的意思吗?她闭了一会儿眼睛,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德·莱佩身上。但她感觉到的却是温度——而且越来越冷了——她的恐惧,还有——令她惊慌的是——当一个男人,不,两个男人慢慢走近时,脚步在橡木地板上发出的振动。

当布鲁图和鼬鼠出现在门口时,梅勒妮扫了苏珊一眼,她的脸色又变得刚硬起来,看着她们的捕捉者。

我也要让我的脸变得刚硬。

她努力着,但是却颤抖起来,很快她又哭了。

苏珊!为什么我不能像你那样?

熊走向那两个人,他向那个主房间比画着。光线太暗了,唇读这一伪科学给她提供了歪曲的信息,她相信他说的是关于电话的事。

布鲁图回答:“那就他妈的让它响去吧。”

这非常奇怪,当强烈的想哭的感觉消失之后,梅勒妮反应过来。她又一次想,为什么我能这样理解他?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

“我们打算送一个人回去。”

熊问了一个问题。

布鲁图回答:“聋人小姐。”他冲苏珊点点头。哈斯特朗太太的脸上闪着安慰的光。

我的上帝,梅勒妮失望地想,他们打算放了她!我们所有人还要在这儿,只是没有她。没有苏珊。不!她悲哀地哽咽着。

“站起来,小甜心儿。”布鲁图说,“你的……日子……你要回家了。”

苏珊摇着头,她转向哈斯特朗太太,做了个挑衅的手势,哈斯特朗太太看着她那个迅速、干脆的手势解释说:“她说她不走,她让你放了双胞胎。”

布鲁图大笑道:“她让我……”

鼬鼠说:“站起来。”他拉着苏珊站起来。

梅勒妮的心沉重地跳着,她的脸红了,因为,诚实地说,她意识到自己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为什么不是我呢?

原谅我吧,上帝。德·莱佩,原谅我吧!但是这个念头再一次让她觉得羞耻,而且一直无休无止地在她的脑子里萦绕着。我要回家。我要一个人坐下来,捧着一大碗爆米花,我要看字幕电视,我要戴上科斯耳机,感受贝多芬、斯梅塔那、戈登·博克的音乐带来的振动。

苏珊挣脱开鼬鼠的手,把双胞胎推向他。但是,他推开了两个小女孩儿,凶狠地把苏珊的双手扭到背后。布鲁图透过半开的窗户盯着外面。“在这儿待着。”布鲁图说着,把苏珊推到门边的地板上,又回头扫了一眼,“萨尼,去陪着我们的女士朋友们……那把霰弹枪给你。”

苏珊回头看了一眼屠宰房。

在这个女孩儿的脸上,梅勒妮看到了一个信息:“不要担心,你们都会没事的,我会负责到底。”

梅勒妮只看了一眼,赶快把目光转开,担心苏珊看透她的想法,明白那个令她羞耻的问题:为什么出去的不是我?为什么出去的不是我?为什么出去的不是我?

第一时间更新《少女的坟墓》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

白洁高义

白洁高义

娇养 ( H ) 简

小米粒

沙海2·沙蟒蛇巢

南派三叔

郁离子

刘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