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桑在开罗结束了他的临时汇报后,便请求准许他去叙利亚的难民营中探视他的父母。他得到了四天假期,先是飞到大马士革,然后乘出租车驶向难民营。

但是,他并没有探视他的父母。

他在难民营稍事询问,一名难民带着他换乘了一连串公共汽车,抵达德拉,越过约旦边境,一路前往安曼。那里有另外一个人带他搭乘另一趟公共汽车,来到约旦河。

第二天夜里,他由两名背着冲锋枪的男人护卫着渡过了约旦河。到此时为止,他一直身穿阿拉伯长袍,头缠他们的头巾,但他没有要枪。那两个人都很年轻,他们刚刚成年的脸上初显疲惫和残忍的线条,如同一支新军中招募来的士兵。他们坚定沉默地跨越约旦河谷,用一下触碰或一声低语指引着哈桑:他们看来已经多次走过这条路。走着走着突然察觉到在四分之一英里开外之处有光线和士兵的声音传来,他们三人迅速卧倒在一丛仙人掌背后。

哈桑感到无助,以及别的什么。起初,他以为这种感觉是由于自己完全置于那两个年轻人的手中,他的生命全都取决于他俩的智识与勇气。但是后来,当他被他们撇下,独自一人设法在乡间公路上搭乘汽车时,才意识到这次行程是一种回归。多年来,他一直是个欧洲的银行职员,住在卢森堡,有自己的汽车、电冰箱和电视机。可是此刻,突然之间,他脚穿便鞋,走在尘土飞扬的巴勒斯坦大路上:没有汽车,没有飞机,又成了阿拉伯人,成了他诞生的土地上的一个农民,一个二等公民。他轻松的生活方式在这里一概无法实现——他不可能靠拿起电话或者掏出信用卡或者叫一辆出租车来解决问题。他感到同时如同一个孩子、一个孤儿和一个难民。

他走了足足五英里,没有看见一辆汽车,随后一辆载运水果的卡车从他身边。车子的发动机像一个患肺疾的老人,不停地咳嗽着,喷着黑烟,在他前面几码的地方停了下来。哈桑在后边追跑了几步。

“去纳布卢斯吗?”他高叫道。

“上来吧。”

司机是个大块头汉子,在他驾车以最高速度绕过弯道时,前臂的肌肉隆起如山脉。他一路不停地吸烟。他一准知道,夜里路上不会有其他车辆,便始终在路当中行驶,而且从不踩刹车。哈桑本想睡上一觉,可司机却想聊天。他告诉哈桑:犹太人把这地方治理得不错,自他们占领约旦以来,这儿商业市场变得繁荣,不过,这块土地终有一天应该得到解放。毫无疑问,他的话有一半并非由衷之言,可惜哈桑判断不出哪一半是真、哪一半是假。

他们在撒玛利坦的清冷的黎明时分进入了纳布卢斯,一轮红日在山后升起,镇子还在沉睡。卡车轰鸣着驶进了市场广场,停了下来。哈桑与司机道了别。

太阳升起,带走了夜间的寒冷,他缓步走在空荡的街道上。他吮吸着清新的空气,浏览着低矮的白色建筑,欣赏着种种细节,尽情回忆着童年的记忆亮点:他身在巴勒斯坦,他回到了家。

他极准确地走向了一座没有街名没有门牌的房子。那是在一处贫民区,石头小屋紧靠在一起,街道无人打扫。一只山羊拴在门外,他一时想不出羊以什么为食,因为周围没有草地。大门没有上锁。

他在门外踌躇了片刻,抑制下内心的激动。他离开的时间太久了——如今总算又回到了这片乡土。他等待了多少年,才得到这个机会,为受尽屈辱的父亲报仇。这些年,他饱尝流离之苦,内心深处努力压抑着这份仇恨,越积越深。他走了进去。

地板上睡着四五个人。其中的一个是女的,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他,当即坐起身,把手伸到枕头底下,可能是去摸一支枪。

“你想干吗?”

哈桑说出了指挥突击队的那个人的姓名。

马赫莫德和亚斯夫·哈桑在三十年代末还都是男孩的时候,住得不远,可他们从来没有相遇过,即使碰过面,也都不记得彼此。在欧洲那场战争之后,亚斯夫到英国去上学,马赫莫德跟他的祖父、父亲和叔叔以及兄弟们一起牧羊。若不是1948年那场战争,他们的生活轨迹会继续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延伸。马赫莫德的父亲和亚斯夫的父亲一样,决定收拾行装出逃。两人的儿子——亚斯夫比马赫莫德大几岁——在难民营中相遇了。说来奇怪,马赫莫德对停火的反应比亚斯夫还要强烈,虽说亚斯夫失去的更多。但是,马赫莫德满腔怒火,一心要为解放自己的家乡而参战。直到那时,他始终回避政治,认为政治与放牧无关,如今他开始懂得政治了。在他投身政治之前,他要教自己读书。

他们在五十年代的加沙重逢。彼时,马赫莫德已经发迹了——如果这个字眼适合那项如此狂热的事业的话。他已经研读过克罗塞维茨的《战争论》、柏拉图的《理想国》、马克思的《资本论》、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凯恩斯、加尔布雷斯和甘地的著述,历史和传记,经典小说和现代戏剧。他能讲漂亮的英语、凑合的俄语和一知半解的广东话。他指挥着一小伙恐怖主义骨干溜进以色列,进行爆炸、射击和盗窃活动,然后撤回到加沙的难民营中,如同老鼠钻进垃圾堆里一样销声匿迹。恐怖主义分子从开罗获取资金、武器和情报,简要地说,哈桑是情报机构的一部分,当他们再次相遇时,亚斯夫告诉了马赫莫德他的终极的忠诚属于——不是开罗,甚至不是泛阿拉伯事业,而是巴勒斯坦。

亚斯夫当时本已打定主意,立即放弃一切——他在银行的工作,他在卢森堡的家,他在埃及情报机构中的角色——并加入自由战士的行列。可是马赫莫德不同意,他发号施令的习惯已经像定做的外衣一样适合于他。他说,不出几年——因为他有长远的观点——他们就会集结起想要的全部游击队员,但他们依旧需要在上层,在欧洲的关系,在秘密情报机构中有自己人。

他们在开罗又碰了一次面,还建起了绕过埃及人的通信线路。随着情报机构的建立,哈桑练就了一身伪装的形象:他装出一副显得迟钝的样子。起初,他发出大体上与给开罗的情报相同的东西,主要是把那些财产藏匿在欧洲,从而可以动用其资金的忠诚的阿拉伯人的姓名。后来,由于巴勒斯坦运动开始在欧洲开展,他就有了更直接的实用价值。他预订旅馆和机票、租用住房和汽车、囤积武器和转移资金。

他不是那种使用枪支的人。他自知这一点,并且稍感自惭,因此,他对自己能够在非暴力却又实用的其他方面有所作为倍感骄傲。

他的工作成果当年便在罗马开始爆发了。哈桑相信马赫莫德在欧洲执行恐怖主义的纲领。他深信,阿拉伯军队即使有苏联人的支持,也永远无法打败犹太人,这会使犹太人知晓他们深陷包围之中,那些人保卫家园,抵抗外国士兵,因此而有动力。在哈桑心目中,实际情况是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在对抗入侵的犹太复国主义者中保家卫国。将难民营中的流亡者计算在内,巴勒斯坦阿拉伯人仍比以色列的犹太人要多,正是他们,而不是来自开罗和大马士革的乌合之众,才真正致力于解放自己的家园。但他们首先要相信突击队。诸如罗马机场的爆炸案之类的事件会让他们信服:突击队拥有广泛的国际资源。人们一旦信任了突击队,他们自己就会成为突击队,之后便会不可遏止。

罗马机场事件,与哈桑头脑中的设想相比,不过是小事一桩。

那只是一次使突击队占据各国报纸头版若干周的惊心动魄的行动,证明他们是一支强有力的国际部队,而不是一群衣衫褴褛的难民。哈桑竭力希望马赫莫德会予以接受。

亚斯夫·哈桑就提出建议,突击队应该干一场劫船大案。

他们像亲兄弟那样拥抱,亲吻着面颊,然后便退后一步,互相端详着。

“你嗅着像个妓女。”马赫莫德说。

“你嗅着就像牧羊人。”哈桑说。他们哈哈大笑并再次拥抱。

马赫莫德是个大块头,比哈桑略高,但要宽很多,而他走路说话时扬着头的样子,看上去显得很高大。他身上确实有味:他长期生活在一处缺乏现代洗热水澡条件、空间狭小而堆满垃圾的地方,再加上和许多人往得过于密集,自然就有了那种熟悉的酸味。哈桑使用须后水和爽身粉还是三天前的事,但在马赫莫德嗅来,他身上还是有一股涂脂抹粉的女人的气味。

那栋房子有两个房间,一间就是哈桑进门的那个,另一间在后面,是马赫莫德和另外两个人睡觉的卧室。没有二层楼。做饭在后院,最近的一处水源在一百码以外。那个女人点起火,动手做起碎豆粥。他们等待的时候,哈桑给马赫莫德讲了他的故事。

“三个月前,我在卢森堡遇到了在牛津结识的一个犹太人,叫狄克斯坦。原来他是摩萨德一个重要的行动执行人。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监视着他,我有苏联人的协助,尤其是一个叫罗斯托夫的克格勃官员。我们发现了狄克斯坦准备盗窃一船铀的计划,由此看来,犹太复国主义者要能制造原子弹了。”

起初,马赫莫德拒不相信。他反复盘问哈桑,这条情报有多大好处,确凿的证据是什么,可能是谁在撒谎,可能犯下了什么错误。后来,哈桑的回答越来越有道理,真情开始渗入,马赫莫德变得十分认真了。

“这不仅对巴勒斯坦事业是个威胁。这些炸弹还会毁掉整个中东。”

哈桑心想,这样恰好投其所好,马赫莫德愿意看到大画面。

“你和那个苏联人打算怎么办呢?”马赫莫德询问着。

“计划制止狄克斯坦并揭露以色列的阴谋,表明犹太复国主义者正在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们还没有想好细节。不过我倒另有设想。”他停顿了一下,搜寻着恰当的字眼,然后才脱口说出,“我认为突击队应该赶在狄克斯坦前面劫持那条船。”

马赫莫德茫然地瞪了他好长时间。

哈桑思忖着:看在真主的份上,说句话呀!马赫莫德开始缓缓地左左右右地摇晃着脑袋,然后张嘴微笑,先是咯咯笑着,最后爆发出摇撼着身体的放声大笑,引得屋里周围其余的人都想弄明白出了什么事。

哈桑斗胆地问:“你到底怎么看?”

马赫莫德叹了一口气。“这主意太妙了。”他说,“我还没想好我们该怎么干,可这主意真棒。”

接着,他开始问问题。他的问题问了整个早餐时间,并持续了大半个上午:铀的数量、相关的船只的名称、黄饼如何变成核爆炸物、时间、地点和人员。他俩在后室中商谈,大部分时间只有他们两人,但马赫莫德偶尔会叫进一个人让他聆听哈桑重复某些具体细节。

大约在中午时分,他叫来了两个人,看似是他的副官。有那两个人在一旁听着,他再次重复了他认为是关键的要点。

“阔帕列里号是一艘载有正规船员的普通货船吗?”

“是的。”

“那条船要穿过地中海前往热那亚?”

“是的。”

“那些黄饼有多重?”

“二百吨。”

“是装在桶里的吗?”

“五百六十桶。”

“市场价格是多少?”

“二百万美元。”

“是用来制造核弹的?”

“是的。不过,还是原材料。”

“变成爆炸的形式是个费钱或者困难的过程吗?”

“只要有了原子反应堆,就不难。否则的话,就难。”

马赫莫德冲两名副官点了点头:“去把这件事告诉另外的人吧。”

下午,太阳越过天顶之后,气温凉爽,适合外出。马赫莫德和哈桑走过镇外的山冈。哈桑一心想知道马赫莫德对他的计划的真实想法,可是马赫莫德拒不谈起铀的事情。于是哈桑只好说起大卫·罗斯托夫,说他佩服苏联人的专业水平,尽管给他设置了不少难题。

“是应该佩服苏联人的。”马赫莫德说,“哪怕我们并不信任他们。他们并不心向我们的事业。他们之所以站在我们一边,有三个原因。最不紧要的是我们给西方制造了麻烦,而任何对西方的坏事对苏联人就是好事。然后是他们的形象。发展中国家认同我们,而不认同犹太复国主义者,因此,苏联人支持我们就赢得了第三世界——请记住,在美国和苏联的竞争中,第三世界拥有全部的流动选票。然而最重要的原因——唯一真正重要的原因——是石油。阿拉伯国家拥有石油。”

他们走过一个正在放牧的小男孩,他嘴里吹着笛子,眼前是一小群瘦羊。哈桑记起,马赫莫德曾经是个不识字的牧童。

“你认识到石油有多么重要吗?”马赫莫德说,“希特勒输掉了欧洲的那场战争,就是因为石油。”

“没有认识到。”

“听我说。苏联人打败了希特勒。他们取胜是注定的。希特勒清楚这一点:他了解拿破仑的故事,他懂得没有人能够征服苏联。那他为

什么还要去试呢?因为他没有石油了。在格鲁吉亚、在高加索的油田里有石油。希特勒一定要占领高加索。但是你要稳固地占领高加索,就要占领伏尔加格勒,当时叫斯大林格勒,那地方对希特勒是逆流。石油,那就是我们奋争的目标,不管我们情不情愿,你明白了吗?若不是石油,除去我们自己,才没人过问几个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在我们这片尘土飞扬的小地方的争斗呢。”

马赫莫德谈话时具有魔力。他那清晰有力的声音滔滔不绝地道出词语,简明的解释和陈述,听起来像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哈桑猜测他经常对他的部下这么讲。在他的脑海深处,他记得在卢森堡和牛津,讨论政治都是这样老谋深算,如今在他看来,哪怕有堆积成山的情报,那些人还是不如马赫莫德懂的多。他还明白,国际政治是错综复杂的,还有石油之外的东西在其背后,但从根本上,他相信马赫莫德是对的。

他俩坐在一棵无花果树的树荫下。平整的暗褐色大地,空荡荡地在他们周围四下里展开。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散发着热气。马赫莫德起开了一瓶水,递给哈桑,哈桑喝了温热的水,把水瓶递了回去。这时,他询问马赫莫德他愿不愿意在击退犹太复国主义者之后统辖巴勒斯坦。

“我已经杀死很多人了。”马赫莫德说,“起初我亲自动手,使用刀、枪或者炸弹。如今我靠策划和下令,但仍在杀死他们。我们知道这是罪孽,可我不能后悔。我没有自责,亚斯夫。哪怕我们犯了错误,我们杀害了儿童和阿拉伯人而不是士兵和复国主义分子,我依旧只想,这对我们的名声不利,不,‘这对我的灵魂很糟糕。我的手上沾着血,而我不想洗掉。我根本就不想洗掉’。有一个故事叫《格雷的画像》,讲的是一个人过着邪恶和堕落的生活,本来应该让他的容貌变老,满脸皱纹,眼下有眼袋,肝脏毁掉了,还有性病。然而,他并没有受罪。事实上,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看上去仍保持着青春,仿佛他找到了长生不老的秘方。但是,在他住所的一间锁着的房间里,有一幅他的画像,是那幅画像变老了,露出了他邪恶生活和患有可怕疾病的恶果。你知道这个故事吗?那是英国的故事。”

“我看过电影。”亚斯夫说。

“我在莫斯科的时候读过那篇小说。我挺想看那部电影的。你记得结局吗?”

“噢,记得。道林·格雷毁掉了那幅画像,随后,一切疾病和损害登时全都落在了他身上,他就这样死了。”

“是啊。”马赫莫德把瓶塞重新塞好,目光越过褐色的山坡茫然地向远方望去,他接着说,“巴勒斯坦解放以后,我的画像就要毁了。”

之后,他俩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最后,他们一句话没说,站起身,朝镇上走回去。

当晚的黄昏时分,就在晚祷之前,好几个男人来到了纳布卢斯的那间小屋。哈桑并不确切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可能是引领巴勒斯坦运动的当地领袖,或许受马赫莫德尊重的不同类型的决策者,要不就是作战的常任参谋部的人员,他们与马赫莫德关系很近,但并不住在一起。哈桑看得出这种选择的逻辑,因为如果他们住在一起,就会被一举消灭。

那个女人给他们送来面包、干鱼和兑水的葡萄酒,马赫莫德跟大家讲述了哈桑的设想。他建议,他们要赶在狄克斯坦前面劫持阔帕列里号,然后在以色列人上船时伏击他们。除了保留船上常规船员和并不当真的抵抗者,狄克斯坦的小组全部将会被清除。随后,突击队将会把阔帕列里号带到北非的一个港口,邀请世界各国人士登船,目睹犹大复国主义罪犯的尸体。船上的货会以一半市价的赎金——一百万美元——交还给货主。

大家争论了好长时间。显然,这场运动的一部分成员对马赫莫德把战火引到欧洲感到紧张,认为所建议的劫持行动是同一战略的进一步扩展。他们建议,突击队可以干脆在贝鲁特或者大马士革召开新闻发布会,向各国报界揭露以色列的阴谋,这样可以达到他们所争取的大部分目标。哈桑确信,那还不够,谴责是廉价的,要展示的不是以色列的无法无天,而是突击队的实力。

人们的发言都很平等,看来马赫莫德在以同样的专注倾听每一个人的意见。哈桑静静地在一旁坐着,聆听着那些看似农民、讲起话来却像议员的人们的低沉平静的声音。对他们是否会接受他的计划,他既抱有希望,又感到害怕。有希望的是他二十年来的复仇梦想就要实现了,害怕的是这将意味着他要卷入比他此前经历的更困难、更暴力、更冒险的事情。

最终,他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了,便走出去,蹲在小院子里,嗅着夜晚和柴火的气味。不久,屋里传出了像是投票的齐声呼喊和静默。

马赫莫德走出来,坐在哈桑的身旁:“我派人去叫一辆汽车过来。”

“噢?”

“我们得去趟大马士革。就在今晚。有很多事情要做呢。这将是我们最大的一次行动。我们得马上开始工作。”

“那么说,已经决定了。”

“是的。突击队将劫持那条船,并窃取那些铀。”

“那就这样吧。”亚斯夫·哈桑说。

大卫·罗斯托夫一向喜欢他家的小聚,而随着他年事见长,这样的团聚就更短了。他休假的第一天,十分美好。他亲自做了早饭,全家人沿海滩散步,下午他的天才小儿子弗拉基米尔同时跟罗斯托夫、玛利亚和尤里下棋,一举赢下了全部三盘棋。他们花了好几个小时吃晚饭,交谈着各种新闻,还稍稍喝了点葡萄酒。第二天也差不多,但大家的兴致少了些,到第三天,全家相聚的新鲜劲过去了。弗拉基米尔想起了他该成为奇才,就又把鼻子埋进了书本;尤里在他的录音机上播放着堕落的西方音乐,还跟他父亲争论持异见的诗人;而玛利亚则钻进别墅的厨房,也不在脸上化妆了。

因此,当消息传来,说尼克·布宁已经成功地在斯特罗姆堡号上安装了窃听器,并从鹿特丹返回时,罗斯托夫便以此为借口回到了莫斯科。

尼克汇报说,斯特罗姆堡号一直停在干船坞内做常规的出海前检修,以便完成给萨维尔船运公司的航行。该船进行了许多小修小补,尼克毫不费力地就以电气师的身份上了船,在船首装上了一部强大的无线电信标。离船时他遭到甲板值班人员的盘问,那人当天值班期内并无电子仪器方面的职责,尼克向他指出,如果那件活计没有再出问题,无疑是无须付款的。

从那一刻起,只要船的引擎启动,那只信标就会在航行的全部时间和在港内停留的大部分时间内,每隔三十分钟发出一次信号,直到该船沉没或者撞成碎片。该船在余下的使用期中,不管位于世界的哪一处地方,莫斯科都能在一小时内获知其方位。

罗斯托夫聆听着尼克的报告,然后打发他回家。他有当晚的计划。他已有好长时间没见到奥尔加了,他迫不及待想看看,她是如何使用他从伦敦带给她的礼物——电池驱动型振荡器的。

以色列海军情报局有一名年轻的上尉,名叫狄埃塔·科什,他接受过船舶工程师的训练。在阔帕列里号从安特卫普装载着黄饼出航的时候,科什就要登船。

纳特·狄克斯坦到达安特卫普时,对于如何实施这一方案,心中只有模糊的想法。他从他的旅馆房间给拥有阔帕列里号的轮船公司代表打了电话。

在等候电话接通时,他心里想,我死的时候他们会从旅馆的房间里把我拉出去埋葬。

一个姑娘接了电话。狄克斯坦说得简短:“我是皮埃尔·鲍戴尔,帮我接经理。”

“请稍候。”

一个男人的声音:“喂?”

“早晨好,我是来自鲍戴尔水手登记处的皮埃尔·鲍戴尔。”狄克斯坦边说边编造着。

“从来没听说过你。”

“所以我才给你打电话嘛。我们正在考虑在安特卫普开设一个办事处,我不知道你肯不肯试一试我们。”

“不一定,不过你可以给我们写信——”

“你对你们目前的水手代理完全满意吗?”

“还不算太差吧。听我说——”

“再提一个问题我就不再麻烦你了。我能问一下你们现在用的是谁吗?”

“科恩公司。现在,我没时间了——”

“我理解。谢谢你的耐心。再见。”

科恩公司!真走运。狄克斯坦放下电话时心想,也许我这次用不着动粗了。科恩公司!出乎意料——码头和海运并不是犹太人惯常的生意领域。有时候,你会交好运的。

他在电话号码簿上查到科恩水手代理公司,记住了地址,便穿好外衣,走出旅馆,叫住一辆出租车。

科恩公司在城市红灯区一座水手酒吧上面有一处两间屋的小办事处。时间未到中午,那些活跃在这地方过夜生活的人——妓女和小偷、乐师和脱衣舞娘、侍者和保安都还在睡觉。灰暗又阴冷的上午,可能正是这地区没有什么生意的时刻,四处一片狼藉。

狄克斯坦走上一处楼梯,到达二层楼的一道门前,敲门之后,便进去了。这是一个不大的接待室,里面摆放着档案柜和橙色塑料椅。

“我想见一见科恩先生。”狄克斯坦对接待室的中年秘书说。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好像觉得他不像水手。“你想找一条船干活吗?”她犹豫地问。

“不。”他说,“我是以色列人。”

“噢。”她迟疑着。她长着一头黑发,眼窝深陷,手上戴着一枚结婚戒指。狄克斯坦说不准她是不是科恩太太。她站起身穿过她办公桌背后的一道门进了里间。她身穿下身配裤子的正装,背影显出了她的年龄。

过了一会儿,她走出来,带他进了科恩的办公室。科恩起身相迎,跟他握了手,开门见山地说:“我每年都给事业捐资。战争期间我拿出了两万荷兰盾,我可以把支票拿给你看。这是新的诉求吗?又要打仗了吗?”

“我来这里不是敛钱的,科恩先生。”狄克斯坦微笑着说。科恩太太没有关门,狄克斯坦这时把门关上:“我能坐下说吗?”

“如果你不是来要钱的,就坐下吧,来点咖啡,待上一天吧。”科恩说,哈哈大笑起来。

狄克斯坦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你在这里吗?”

科恩点点头。“我当时是个年轻人。我跑到乡下去,在一家农场里干活,那儿没人认识我,没人知道我是犹太人。我的运气不错。”

“你认为这种事还会再发生吗?”

“是的。历史上一直都在发生,现在怎么会停止了呢?还会有的。不过我是赶不上了,在这里蛮好的。我不想去以色列。”

“好嘛。我为以色列政府工作。我们想请你帮个忙。”

科恩耸耸肩:“是这样啊?”

“几周之内,你的一个客户会打电话给你,提出迫切要求。他们想为一条叫阔帕列里号的船找一位船舶工程师。我们想请你委派一名我们这边的人给阔帕列里号。他的名字叫科什,是个以色列人,不过他会使用别的名字和伪造的证件。当然,他确实是个船舶工程师——你的客户不会不满意的。”

狄克斯坦等待着科恩说话。他心想,你是个好人,一位风度翩翩的犹太商人,精明勤奋,衣服边缘处还有些磨损,不会让我跟你来硬的。

科恩说:“你不打算告诉我以色列政府为什么要这位叫科什的人上阔帕列里号吧?”

“不。”

一阵沉默。

“你带着什么证件没有?”

“没有。”

秘书没敲门就走了进来,给他们端来了咖啡。狄克斯坦对她产生了本能的敌意。科恩利用这一间歇整理了一下思路。秘书出去之后,他说:“我除非是疯了才会这么做。”

“为什么呢?”

“你从街上走进门,说你代表以色列政府,而你没有证件,连名字都没告诉我。你要我做显然是见不得人的事,说不定还是犯罪呢。就算我相信了你的故事,我也不一定赞成以色列政府做这件事。”

狄克斯坦叹了口气,想着别的办法:恐吓他,绑架他的妻子,在关键的那天占领他的办公室……他说:“我能做什么来说服你呢?”

“我需要以色列总理亲口提出要求,然后我才会干这件事。”

狄克斯坦站起身准备走,这时想到:为什么不试一下呢?干吗一口回绝呢?这办法太出格,他们会认为他发了疯……可是行得通,对目的有用……他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脸上露出了笑容。皮埃尔·波尔格会晕过去的。

他对科恩说:“好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穿上你的外衣。我们去耶路撒冷。”

“现在?”

“你忙吗?”

“你当真吗?”

“我跟你说了

,这事很重要。”狄克斯坦指着办公桌上的电话说,“叫你太太来。”

“她就在外边。”

狄克斯坦走到门前,将门打开:“科恩太太?”

“在。”

“请你进来一下好吗?”

她急匆匆地走进门,面带忧虑。“怎么回事,约瑟夫?”她问她丈夫。

“这位想让我跟他一起去耶路撒冷。”

“什么时候?”

“现在。”

“你是说这周?”

狄克斯坦说:“我指的是今天上午,科恩太太。我应该告诉你,这一切都是高度机密的。我已经要求你丈夫为以色列帮个忙。他自然想弄清究竟,确实是政府而不是犯罪分子要他帮忙。因此我要带他去那里让他放心。”

她说:“别瞎掺和,约瑟夫——”

科恩耸了耸肩:“我是犹太人,我已经卷进去了。照看着生意吧。”

“你对这个人毫不了解!”

“所以我才要去弄个清楚。”

“我不愿意你这么做。”

“没有一点危险的。”科恩告诉她,“我们会乘坐定期航班,前往耶路撒冷。我要见总理,然后就回来。”

“总理!”狄克斯坦看了出来,她丈夫要见以色列的总理,她感到多么自豪。他说:“这事可要保密,科恩太太。请你告诉别人,你丈夫到鹿特丹办事去了。他明天就回来。”

她瞪眼瞧着这两个男人:“我的约瑟夫见总理,我还不能告诉拉切尔·罗思斯坦吗?”

这时候,狄克斯坦知道,一切都不成问题了。

科恩从衣架钩上取下他的外衣,穿到身上。科恩太太搂住丈夫,亲吻了他。

“没事。”他告诉她,“这事情很突然、很奇特,但不会有事的。”

她默默地点点头,放他走了。

他们乘出租车前往机场。狄克斯坦的高兴劲在乘车途中增长着。这套策划有点恶作剧的味道,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小学生,这是可怕的调皮捣蛋。他不住地诡笑,不得不转过脸去,以免科恩看到。

皮埃尔·波尔格得走上层路线了。

狄克斯坦买了两张去特拉维夫的往返机票,用他的信用卡付的钱。他们得在巴黎转机。起飞前他给巴黎的大使馆打了电话,安排人在转机大厅跟他们见面。

在巴黎,他要使馆的那个人给波尔格捎去口信,说明要求的事情。使馆那个人是摩萨德的人员,对狄克斯坦毕恭毕敬。科恩获准在一旁聆听他们的谈话,那人返回使馆之后,他说:“我们可以回去了,我已经相信了。”

“噢,不。”狄克斯坦说,“既然我们已经跑了这么远,我要让你有自信。”

在飞机上,科恩说:“你在以色列该是个重要人物吧。”

“不是。不过我做的事情是重要的。”

科恩想知道见总理时应该有什么举止、如何讲话。狄克斯坦告诉他:“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他。跟他握手,直呼其名就是了。”

科恩露出了笑容。他开始分享着狄克斯坦的恶作剧的感受。

皮埃尔·波尔格在劳德机场迎接他们,他带来一辆小轿车准备送他们去耶路撒冷。他笑容满面地跟科恩握手,但他内心激动。在他们向汽车走去时,他对狄克斯坦嘀咕说:“你最好有充分理由。”

“我有。”

他们一直陪伴着科恩,因此,波尔格没有机会盘诘狄克斯坦。他们径直前往总理在耶路撒冷的住所。当波尔格向总理解释这么做的要求和原因时,狄克斯坦和科恩在前厅等候着。

过了两三分钟,他们受到了接见。“这位是纳特·狄克斯坦,阁下。”波尔格说道。

他们握了手,总理说:“我们以前未曾谋面,可是我听说过你,狄克斯坦先生。”

波尔格又说:“而这位是安特卫普的约瑟夫·科恩先生。”

“科恩先生。”总理带笑说,“你警觉性很高嘛。你应该当政治家。好啦,现在……请帮我们做这件事。这事很重要,而且不会对你造成伤害。”

科恩举止失措。“是的,阁下,我当然愿意做这件事,我很抱歉添了这么多麻烦。”

“这没什么。你做了正确的事情。”他再次握了科恩的手,“感谢你跑这一趟。再见。”

返回机场的路上,波尔格不那么客气了。他坐在汽车前座上一声不吭,焦躁不安地吸着雪茄。在机场,他总算找到了几分钟时间和狄克斯坦单独相处。“要是你再耍这种噱头……”

“这是必要的。”狄克斯坦说,“没费一分钟的时间。为什么不可以呢?”

“为什么不可以,因为我部门的一半人马整整忙了一天来安排那一分钟。你何不使用拿枪对准那家伙这类办法呢?”

“因为我们不是野蛮人。”狄克斯坦说。

“人们总是跟我这么说。”

“是吗?那可不是好兆头。”

“为什么?”

“因为本来是不必这样提醒你的嘛。”

这时,广播宣告他们的航班了。狄克斯坦与科恩登机之后,才反应过来,他和波尔格的关系不妙了。他们一向这样交谈,彼此善意地取笑,到此之前始终暗含着……也许算不上是爱慕,但至少是尊重的关系。如今那种关系已然不见了。波尔格真的是心怀敌意。狄克斯坦拒不离职基本上是一次挑衅,是不可被容忍的。本来,如若狄克斯坦还想留在摩萨德,他就要和波尔格争夺第一把手的职位,在该组织的山头内不再容得下他们两只老虎。不过,如今不会有什么竞争了,因为狄克斯坦已萌生退意。

在夜间返回欧洲的航行中,科恩喝了些姜汁酒,便昏昏睡去。狄克斯坦回想着过去五个月来自己的工作。在五月份他刚着手工作的时候,对于如何窃取以色列所需要的铀,心中无数。问题接踵而至,他也一一化解:怎样找到铀的所在,要窃取哪里的铀,如何劫持船只,怎样掩盖以色列卷在其中,如何防止消失的铀报告给权威当局,如何安抚货主。假若他在开始时就坐下来,设想全盘计划,他绝对无法预见全部的复杂性。

他有好运也有厄运。阔帕列里号雇佣安特卫普的一家犹太人水手代理公司是一件幸事,同样值得庆幸的是,一些铀被派上非核用场,其中还有海运的。不走运的主要是与亚斯夫·哈桑的不期而遇。

哈桑是油膏上的那只苍蝇。狄克斯坦有理由肯定,当他飞往布法罗去见科顿时,已经甩掉了对手,而且从那时起,他们再也没有抓住他的尾巴。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放弃了这桩案子。

在丢掉他之前弄清他们已经发现了多少情况是有用的。

狄克斯坦在整个任务结束前不能见到苏莎了,哈桑也会懊恼不已。狄克斯坦要是去牛津,哈桑肯定总能重新抓住他的尾巴。

飞机开始降低高度。狄克斯坦系紧了安全带。现在一切均已就绪,计划入位,准备在进行。牌已出手,他清楚他自己的牌,也知道对手的一些牌,而他的对手也知道他手里的一些牌。剩下的就是如何玩了,谁也无法预见结局。他巴不得他能更清晰地看到未来,巴不得他的计划不那么复杂,巴不得他不必再冒生命之险,还巴不得这场牌局马上开始,以便他不必巴望,而是着手行动。

科恩醒了。“我是梦到了这一切吗?”他问。

“不。”狄克斯坦微笑作答。他还有一件不快的事情要做,他得把科恩吓个半死。“我跟你说过,这事很重要,而且很机密。”

“当然,我懂。”

“你不懂。要是你跟你太太以外的人透露出去,我们会采取极端的行动。”

“这是威胁吗?你在说些什么?”

“我是在说,要是你不把嘴闭上,我们就杀死你太太。”

科恩瞪着眼,脸色煞白。过了一会儿,在机场迎面而来的时候,他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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