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城的变化没有人的变化大。城市的变化在意料之中,城区比起以前扩大了,车辆和店铺数量剧增,商品也更加琳琅满目,街道愈发拥挤不堪。但这地方主导的典型特征依旧是大学校园的乳白色建筑,偶尔穿过一座拱门瞥去,会看到一处荒僻的方形绿色草坪,令人惊叹不已。狄克斯坦还注意到英格兰奇特的苍白亮光,与以色列那闪耀着黄铜色的阳光截然不同。其实,这里一向如此,但作为本地人,他却从未曾见过。然而,大学生们似乎是全新的一代。狄克斯坦在中东和全欧洲都见到过长发过耳的男子围着橘色或粉色的围巾,穿着喇叭裤和高跟鞋。他原不曾指望过人们会像他们在1948年时的穿着:花格呢的外套和灯芯绒的裤子,牛津式衬衫上系着从霍尔店买来的涡纹图案细毛领带。但这里人们的装束依旧超出了他的想象。许多人在大街上光着脚,或者不穿袜子蹬着怪模怪样的凉鞋。男男女女都穿着裤子,在狄克斯坦看来,裤腿紧得十分不雅。在观察到好几名妇女的乳房在五颜六色的宽松衬衫里自由地抖动之后,他得出结论:戴乳罩已经过时。蓝色的粗斜纹布比比皆是,不仅是裤子的面料,而且用作衬衫、外套、裙子,甚至大衣的材料。还有发式!那才真正地让他吃惊。男子的头发不仅过耳,有时甚至快要及腰。他看到两个家伙梳着辫子。其余的男女的大波浪卷头发乱糟糟地向四下伸张着,让他们看上去像是正在从篱洞中向外窥视的兽类。可是这副样子看来还不足以使一些人张扬,他们还蓄起耶稣式的、墨西哥式的胡须或者八字胡。他们大概是火星人吧。

他惊诧不已地在市中心漫步,随后便朝郊区走去。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走过这条路了,但他仍然记忆犹新。他大学时代的种种琐事在他的脑海中一幕幕浮现:他发现了路易斯·阿姆斯特朗令人惊异的短号吹奏;他悄悄地自我觉察到自己东区口音的过程;他对除他之外大家何以如此喜欢喝得酩酊大醉感到费解;他借书的速度超过了阅读的速度,以至于他房间里桌子上堆的书越来越高。

他想不出岁月是否改变了他。他觉得并不太大。当时他始终是个惊弓之鸟,寻找着一处安身立命之地,如今他有了以色列作为避风港,但他未能在那里藏身,反倒要出来捍卫那个国家。他当年和现在一样,是个三心二意的社会主义者,认为社会不公,却不清楚如何得以改进。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获得的是技能,而不是智慧。事实上,在他看来,他知道的多了,真正理解的却少了。

他觉得现在还算是幸福的。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角色,必须做些什么。他能够揣测出生活是什么样子,并且发现自己能够应付自如。虽说他的人生态度和1948年时没什么两样,不过现今倒是自己更有把握了。然而,年轻的狄克斯坦曾经希冀的某种其他的幸福,最终并没有出现。的确,这样的可能性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退去。这地方让他不愉快地回想起那一切,尤其是这栋住宅。

他站在住宅的外边端详着。这里丝毫未变:墙壁仍然涂成绿白两色,宅前的庭院依旧是树木野草丛生。他打开了院门,沿小路走到门前,敲响了门。

这样叫门不一定管用。阿什福德可能已经搬走,或者不在人世,也许干脆外出度假了。狄克斯坦应该事先给大学打个电话询问一下。不过,如果只是谨慎地打听,必然会有浪费时间的风险。何况,他倒更愿意在多年之后再看看这处老地方。

门开了,那个女人说道:“您哪位?”

狄克斯坦惊出一身冷汗。他的嘴巴张开着。他稍稍有些站立不定,伸出一只手扶住墙来稳住自己。他的面孔惊讶得皱成一团。

那就是她,还是二十五岁时的样子。

狄克斯坦用充满怀疑的声调说:“艾拉……”

她瞪着台阶上的这个小个子不速之客。他的样子像是大学的学监,戴着圆圆的眼镜,穿着旧的灰西装,留着又短又硬的头发。她开门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可是他的目光刚一落到她身上,脸色一下子就煞白了。这种情况她以前遇到过一次,是她走在高街上的时候。一位快活的老先生盯视了她一会儿,脱下帽子,拦住她,口中说:“我说,我知道咱们还没有彼此介绍过,不过……”

这显然是同样的情况,于是她便说道:“我不是艾拉,我是苏莎。”

“苏莎!”陌生人说。

“人们都说,我长得和我母亲在这个年龄时一模一样。你显然认识她。请进吧?”

他站在原地没动。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他似乎在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我是纳特·狄克斯坦。”他面带微笑地说。

“你好。”苏莎说,“你愿意……”这时她才意识到了他刚刚说的话。这次轮到她吃惊了。“狄克斯坦先生!”她说,声音高得像是尖叫。她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亲吻了他。

“你记起来了。”她松开手后,他说道。他看上去既高兴又发窘。

“当然啦!”她说。“你还拍抚过赫兹恰呢。你是唯一懂得它的话的人。”

他又一次以微笑作答:“赫兹恰,那只猫……我都忘了。”

“好吧,快进来吧!”他从她身边走进宅子,她关上了门。她拉起他的胳膊,领他穿过方形的客厅。“这太妙了。”她说,“到厨房来吧,我刚才正忙乎乎地做蛋糕呢。”

她给了他一只凳子。他坐下去,慢慢地打量着四周,微微点着头认出了旧的厨桌、壁炉、窗外的景色。

“咱们来点咖啡吧。”苏莎说,“也许你愿意喝茶?”

“就来咖啡吧。谢谢。”

“我猜想你要见我爸。今天上午他授课,不过很快就会回来吃午饭的。”她把咖啡豆倒进一台手动的研磨机里。

“你母亲呢?”

“她在十四年前去世了。癌症。”苏莎瞅着他,等他说出那句自然的“我很难过”。然而他的那句话并没有说出口,但想法却流露在脸上。不知为何,她倒是因此而更喜欢他了。她研磨着咖啡豆。那声音填塞了沉默的空气。

她磨完之后,狄克斯坦说道:“阿什福德教授还在教课……我正想推算出他的年纪。”

“六十五岁啦。”她说,“他工作不太多。”六十五岁听起来够老的了,可是她爸不怎么见老,她疼爱地想,他的头脑依旧犀利。她想知道狄克斯坦的生计是什么:“你移民到巴勒斯坦了吗?”

“以色列。我住在一座农庄里。种葡萄,酿造葡萄酒。”

以色列。在这栋房子里,它总是被叫巴勒斯坦的。她爸会如何对待这位老朋友呢?他拥护的正是她爸反对的啊。她晓得答案,其中不会有什么差别,因为她爸的政治只是理论上,而不是实际上的。她想不出狄克斯坦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你在度假吗?”

“生意上的事。我们现在认为,葡萄酒已经达到足以向欧洲出口的品质了。”

“那好极了。你在出售吗?”

“寻找商机吧。跟我说说你自己吧。我敢打赌你不是大学教授。”

这句话有点让她气恼,而且她知道自己耳根处有些发红了,她不愿这个男人认为她的智慧够不上一名教授。“你怎么这么想呢?”她冷冷地说。

“你过于……热情。”狄克斯坦扭过脸去仿佛当即后悔选了那个字眼,“反正是,太年轻了。”

她误判了他。他不是在藐视她。“我有我父亲对语言敏锐的耳朵,但缺乏他那种学术上的灵活头脑,所以我只是个空中小姐。”她说,其实自己也不清楚她是否当真不具备学术头脑,是否当真没有当教授的智力。她把开水冲进过滤器,咖啡的香气在室内弥漫。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她抬眼看着狄克斯坦,发现他沉思着,目光却直愣愣地盯着她看。他的大眼睛是深棕色的。她突然感到害羞,这也没什么不寻常的。她就这么对他明说了。

“害羞?”他说,“那是因为我一直盯着你看,把你当作一幅画或者什么。我在设法接受这一事实,你不是艾拉,而是抱着老灰猫的那个小姑娘。”

“赫兹恰死了,大概在你走后不久。”

“很多事情都变了。”

“你是我父母的至交吗?”

“我是你父亲的一个学生。我远远地崇拜着你母亲。艾拉……”他又一次移开了目光,似乎假装说话的是别人,“她不仅拥有美貌——她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苏莎凝视着他的面孔,心想,你爱她。这念头油然而生,是本能的,不过,她当即怀疑自己可能想错了。然而,这倒是解释了他在门口台阶上看到她时的那种强烈反应。她说:“我母亲原本是个嬉皮士,你知道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想要自由。她极力反对加在阿拉伯妇女身上的束缚,尽管她出身于一个富有而自由的家庭。她嫁给我父亲,就是要离开中东。当然,她发现西方社会自有其压迫妇女的一套。于是,她就继续冲破大多数规矩。”苏莎说着,回忆起在她成长为成熟女人并开始懂得爱情的时候,如何认识到她母亲的不检点。她肯定当时感到震惊,但现在却无法想起那种感觉了。

“那就让她成了嬉皮士?”狄克斯坦问道。

“嬉皮士相信自由的爱情。”

“我明白了。”

从他对这件事的反应中,她知道他母亲没有爱上狄克斯坦。她毫无道理地为此感到伤心。“跟我说说你的父母吧。”她说。她和他谈话就像他们是同龄人。

“不过,你还是先倒上咖啡吧。”

她哈哈大笑:“我给忘了。”

“我父亲是个鞋匠。”狄克斯坦开始说起来,“他修鞋手艺好,可不善于做生意。不过,三十年代对伦敦东区的鞋匠来说,倒是好年头。人们买不起新鞋,就把旧鞋年复一年地修了又修。我们从来没发过财,可我们比周围的大多数人还是有些钱。当然啦,我父亲还是感到了压力,家中要扩大生意,要开第二家店,还要再雇些人。”

苏莎把咖啡递给了他:“要加奶和糖吗?”

“只要糖,不要奶。谢谢。”

“接着说吧。”那是个不同的世界,她一无所知。她从来没想过一个修鞋匠在萧条期间会过得不错。

“卖皮子的以为我父亲是个鞑靼人,他们一向只把最好的皮子卖给他。要是有二等皮子,他们就会说:‘别自找麻烦地把那货色给狄克斯坦,他会直截了当地退回来的。’反正我是这么听说的。”他又微微一笑。

“他还健在吗?”苏莎问道。

“他在战前就去世了。”

“怎么回事?”

“唉。20世纪30年代的伦敦是法西斯分子的天下。他们每晚都要召开露天大会。演讲人会对人们说,全世界的犹太人都在吸食劳动人民的鲜血。演讲者和组织者都是受人尊敬的中产阶级人士,可场下的观众却是无业游民。会后,他们会在大街上游行,砸碎玻璃窗,骚扰路人。我们的住处成了他们最完美的袭击目标。我们是犹太人,我父亲是个小业主,因此在他们眼里也就是个吸血鬼。而且,跟他们的宣传一致,我们确实比周围的人日子好过些。”

他停住嘴,凝视着空中。苏莎等他接着说。在他讲这段事情时,身体似乎蜷缩成一团——两条腿紧紧地叠着,两只胳膊抱在胸前,后背拱起。他穿着那套不合身的职员灰西装,坐在厨房的凳子上,臂肘、膝盖和肩膀向四下冒出凹凹凸凸的角度,样子像装在袋子里的一捆木棍。

“我们住在店铺的楼上。每个该死的夜晚,我都睁眼躺着,等着他们走过去。我莫名其妙地恐惧,主要因为我父亲吓得要死。有时候,他们什么也没干,只是路过而已。他们通常都高喊口号,常常都要打碎玻璃。有两次他们闯进店里,乱砸一通。我以为他们会上楼来。我把脑袋钻到枕头下边,哭泣着,诅咒上帝把我生作犹太人。”

“难道警察就什么都不管吗?”

“也就是尽力而为吧。如果他们在附近,就加以制止。可是那年月他们的事情太多了。共产党人是唯一帮我们反击的人。所有的党派当然都反对法西斯分子——可是只有他们拿起了鹤嘴锄和撬棍,并且设下路障来反击他们。我想加入共产党,可是他们不要——我太小了。”

“你父亲呢?”

“他伤心透顶。店铺第二次遭到洗劫之后,再没钱装修了。看来,他没有精力再在别处重新开始创业了。他申请救济,无非是瞎忙活。他在1938年去世了。”

“你呢?”

“我很快就长大了。刚够年龄,就参了军。早早地当了俘虏。战后来到牛津,后来退学,去了以色列。”

“你在那儿成家了吗?”

“整个农庄就是我的家……我从未结婚。”

“因为我母亲吗?”

“也许是吧,算一部分原因。你

挺直率的。”

她又一次感到耳根臊红了。向一个其实还是陌生人的人这样发问是很亲密的。可是又来得极其自然。她说:“抱歉。”

“用不着抱歉。”狄克斯坦说,“我很少这样谈话。实际上,我也说不清,总觉得这次整个旅程都充满着往昔的踪迹。有一个词很恰当:回忆的芬芳。”

“那意味着嗅到了死亡。”

狄克斯坦耸了耸肩。

一阵沉默。苏莎心想,我挺喜欢这个人。我喜欢他的谈吐和他的沉默、他的大眼睛、他的旧西装、他的回忆。我希望他能够多待一会儿。

她敛起咖啡杯,打开了洗盘机。一只匙子从托盘上滑下,蹦到了大个的旧冰箱底下。她说了声:“该死。”

狄克斯坦跪下去往底下看。

“这一下,得永远藏在那儿了。”她说,“冰箱太重,移不动的。”

狄克斯坦用右手抬起了冰箱的一头,左手伸到下边。他把冰箱放稳,站起身,把匙子递给苏莎。

她瞪着他:“你是什么人?美国队长吗?那家伙重得很呢。”

“我是在地里干活的。你怎么知道美国队长?在我少年时期,他可是个时髦人物呢。”

“他现在还是很时髦。那些漫画艺术真是异想天开呢。”

“哎,取悦大众罢了。”他说,“我们当年只能偷偷地看,因为那是垃圾读物。如今倒成了艺术作品了,也不错。”

她笑了:“你当真下地干活?”他的样子像职员,不像干地里活的。

“当然啦。”

“一个经销葡萄酒的人,在葡萄园里实际上弄得指甲缝里都是泥。这可不寻常。”

“在以色列很常见。我以为,我们有点……迷住了心窍……对于土地。”

苏莎看了看手表,吃惊地发现已经这么晚了:“我爸随时都会回来。你和我们一起吃饭,好吗?恐怕只有三明治了。”

“那就挺好的。”

她把一条法国面包切了片,接着拌起色拉。狄克斯坦主动洗起莴苣,她给了他一条围裙。过了一会儿,她看到他又瞅着她了,就露出了笑容:“你在想什么呢?”

“我回想起一件事,会让你不好意思的。”他说。

“还是告诉我吧。”

“有一次我晚上在这里,大概六点钟吧。”他开始说,“你母亲不在。我来是要跟你爸借一本书。你当时在洗澡。你爸接了一个从法国来的长途电话。我不记得是怎么回事了。就在他接电话的时候,你哭了起来。我奔上楼,把你抱出浴缸,给你擦净身子,给你穿上睡袍。那会儿你大概四五岁吧。”

苏莎大笑起来。她眼前突然出现了那一景象:狄克斯坦在雾气蒙蒙的浴室内,伸下手去,毫不费力地把她从满是肥皂泡的热水浴缸里抱了出来。在那幻象中,她不是个孩子,而是个成年女人,双乳湿漉漉的,腿裆里净是肥皂沫,在他把她拽到他胸前时,他的双手坚定有力。这时,厨房门打开了,她父亲走了进来,那梦幻消失了,只留下了一种私通的感觉和罪孽的痕迹。

纳特·狄克斯坦觉得阿什福德教授已经尽显老态。现在,除去一圈白发,头顶完全秃了。他稍稍有些发福,动作也有些迟缓,但在他的眼睛里依然闪着求知的智慧之光。

苏莎说:“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爸。”

阿什福德看着他,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年轻的狄克斯坦!好啊,我真有福气!我亲爱的朋友。”

狄克斯坦握着他的手。握得很有力:“你可好,教授?”

“结实极了,亲爱的孩子,尤其是有我女儿在这儿照顾我。你还记得苏莎吧?”

“我们一上午都在回忆往事呢。”狄克斯坦说。

“我看见她已经让你扎上围裙了。这么快,就算在她来说,也是够快的了。我跟她说过,照这样子,她永远都找不到丈夫的。把围裙解下来吧,亲爱的孩子,来喝上一杯。”

狄克斯坦对苏莎苦笑了一下,便照做了,跟着阿什福德走进了客厅。

“雪莉酒吗?”阿什福德问道。

“谢谢,来一点吧。”狄克斯坦猛然醒悟到,他来此是有目的的。他要在阿什福德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从他嘴里探听情报。他实际上在这几个小时之内有些失职,此时他必须把思绪回到工作上来。但是他想着,一定要轻描淡写、不动声色。

阿什福德递给了他一小杯白色的雪莉酒:“好啦,跟我说说,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狄克斯坦啜饮着雪莉酒。酒味十分酸涩,正是他们在牛津喜欢的那种。他把对哈桑和苏莎说过的故事给教授又讲了一遍,谈到了为以色列的葡萄酒谋求出口市场的事,阿什福德问了些相关的问题。年轻人是不是离开农庄进了城?时间和繁荣已经侵蚀了农庄的共产主义理想吗?欧洲的犹太人是不是已经同非洲和地中海东岸的犹太人融合并通婚了?狄克斯坦一概给予了肯定或否定的简单回答,而不再多言。阿什福德礼貌地回避着他们在以色列的政治伦理上的对立观点,然而,在他涉及的以色列问题背后,隐藏着热衷于打听坏消息的痕迹。

还没等狄克斯坦有机会提出他自己的问题,苏莎就叫他们到厨房用餐了。她的法式三明治个头大、味道好。她还打开了一瓶红酒来佐餐。狄克斯坦这下明白了阿什福德为何会发福。

喝咖啡的时候,狄克斯坦说:“两三个星期之前,我碰上了一个同期学友,就是在卢森堡。”

阿什福德问:“是亚斯夫·哈桑吗?”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我知道他住在卢森堡。”

“你常跟他见面吗?”狄克斯坦问道,心里想着:轻描淡写,不动声色。

“这么些年里,有好几次吧。”阿什福德停顿了一下,“需要指出的是,狄克斯坦,给你带来一切的几场战争,却把他的一切都带走了。他家失去了全部财产,住到了难民营里。他对以色列恨之入骨,是可以理解的。”

狄克斯坦点点头。他此时几乎可以肯定,哈桑是在这场游戏之中了:“我没跟他待多少时间,我正在赶飞机。他别的方面的情况呢?”

阿什福德皱起了眉头。“我发现他有点……心不在焉,”他结束了自己的话,由于没找到合适的英文字眼,便用了一个法语词,“突然的召唤让他得立即跑掉,取消既定的约会,总有莫名其妙的电话,然后神秘地失踪,或许这就是一个失去财富的贵族的做派吧。”

“也许吧。”狄克斯坦说。事实上,这是一名特工的常态,此刻他已经百分之百地肯定,与哈桑的那次不期而遇暴露了自己。他说:“你还见过我们那一届的其他人吗?”

“只有老托比。他如今坐上了保守党的前排议席了。”

“真棒!”狄克斯坦高兴地说,“他总是像个反对党发言人那样讲话——既自负又防备。我很高兴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苏莎问:“还要咖啡吗,纳特?”

“不要了,谢谢。”他站起身,“我来帮你收拾,然后我就得返回伦敦。我真高兴过来串门遇到你。”

“我爸会收拾的。”苏莎说,她咧嘴一笑,“我们定好的。”

“恐怕就是这样。”阿什福德承认,“她不肯为任何人打工,最不愿意给我干活。”这番话使狄克斯坦颇为意外,因为显然与事实不符。或许苏莎没有亲自服侍他,但她似乎在以妻子的方式照看他。

“我要陪你走进城。”苏莎说,“等我穿上外衣。”

阿什福德握着狄克斯坦的手:“真高兴见到你,亲爱的孩子,我真的很高兴。”

苏莎身穿天鹅绒的外套走了回来。阿什福德送他们到门口,含笑挥手道别。

他俩走在街上,狄克斯坦嘴里不停地说着话,只是为了眼睛不离开她。她这件外套与她的黑色丝绒裤子相配,里面的奶色宽松衬衫看着像是丝绸的。就像她母亲一样,懂得如何穿着来衬托她闪亮的黑发和完美的棕色皮肤。狄克斯坦把自己的手臂伸给她,感觉相当老派,只是为了让她能触到他。毫无疑问,她跟她母亲一样具有身体上的吸引力。她身上有一种东西,让男性充满了占有她的欲望,不大像情欲而更像贪婪,是那种拥有这样一个尤物的需要,而且再也不让她被取走。狄克斯坦如今已经年龄大到清醒地知道,那种欲望是多么不切实际,何况艾拉·阿什福德绝不会使他幸福。但这位女儿似乎具备她母亲所缺乏的一些东西,那就是热情。狄克斯坦很遗憾他再也不会见到苏莎了。假以时日,他或许……

唉。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到达火车站的时候,他问她:“你当真要去伦敦吗?”

“当然啦。”她说,“我明天去。”

“干吗呢?”

“和你一起进餐。”她说。

苏莎的母亲去世时,她父亲还挺硬朗的。

她当时十一岁,大得足以懂得死亡,又小得不知如何应对。她父亲一直平静,这令人安心。他知道什么时候留给她单独哭泣、什么时候让她穿戴整齐出去吃饭。他毫不避讳地跟她谈月经,高高兴兴地陪她去买新乳罩。他赋予了她生活中的新角色,她成了家中的主妇,指点清洁工,列出该洗的衣物清单,在礼拜日上午分发雪莉酒。到十四岁的时候,她已经管起家中的财务。她对她父亲的照顾也比她母亲要强。她会扔掉破旧的衬衫,代之以同样的新衬衫,不让她父亲察觉。她学会了可以安全地生活,并为人所爱,哪怕没有母亲。

父亲赋予了她一个新角色,他当初对她母亲也是这样。而且,同她母亲一样,她一边继续扮演着这个角色,一边叛逆着这个角色。

他想让她待在牛津,先读本科,再读研究生,然后做一名教师。那样就意味着,她得永远在他身边照顾他。她说,她才智不够,心中不安地感到这无非是别有用心的借口,她想找一份工作,可以冠冕堂皇地离开家,几周之内只能照顾她父亲一次。在高空飞行,离牛津有数千英里之遥,她为中年乘客提供餐饮服务,可内心却不清楚她是否改变了什么。

从车站步行回家,她想到自己陷入了千篇一律的生活,不知能不能自拔。

她刚刚结束了一场爱情,如同她的其余生活一样,也是令人困乏地遵循着一条老路。朱利安快四十岁了,是个专攻苏格拉底之前的希腊哲学讲师:他聪慧、细心又让人无可奈何。他干什么都离不开药品——做爱要吸大麻,工作要服用芬妥胺,睡眠要吃硝基安定。他是离了婚的,但没有孩子。起初,她觉得他有意思、有魅力、男人气十足。他们上床的时候他喜欢让她在上面。他带她去上演实验戏剧的伦敦末流剧场看戏,参加花样百出的学生聚会。但这一切全都淡漠了,她意识到他并不对女性当真很感兴趣,他带她出去是因为她挽着他很中看,他喜欢有她陪伴只是因为她对他的知识印象深刻。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竟然开始讥讽他上辅导课时的滑稽装束。后来嘛,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有时候,她跟她的同龄人或者小些的人上床,主要是对他们的躯体有欲望。通常她都会失望,而且他们最终也会感到厌倦。

她已经后悔了不该一时冲动和纳特·狄克斯坦定下约会。他是那种真真切切的压抑型人物:比她年长一代,显而易见地需要照顾和关心。最糟不过的是,他曾经钟情于她的母亲。在第一眼的印象中,他和其他人一样是个父辈级的人物。

她告诉自己,他毕竟有些不同。他是个农民,不是学者,在她约会过的人当中,他大概是读书最少的了。他没有坐在牛津的咖啡馆里空谈,而是去了巴勒斯坦。他能够用右手抬起冰箱的一端。在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中,他不止一次地让她出乎意料地感到惊讶万分。

她心想,纳特·狄克斯坦也许会打破那条老路。

也可能是我又一次在自欺。

纳特·狄克斯坦从帕丁顿火车站的一个电话亭里给以色列大使馆打了电话。接通之后,他说要找商务信贷处。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个机构,那只是摩萨德信息中心的代号而已。一个带有希伯来口音的年轻人接了电话。这使狄克斯坦异常高兴,因为他知道真的有人以希伯来语为母语,看来那种语言再不是已死的语言了,这不是好事嘛。他知道通话会被自动录音,所以就单刀直入地说出正题:“快去找比尔。对手的存在危及销售业务。亨利。”他不等对方确认就挂断了电话。

他从火车站走回旅馆,一路在心中想着苏莎·阿什福德。他要在明天晚上与她在帕丁顿见面。她将在一个朋友的公寓里过夜。狄克斯坦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始——他记不起只是出于兴致带一名女子外出就餐的经历。少年时期,他身无分文;战后他又太过紧张和尴尬;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差不多就没了和女士约会这种习惯。当然,

和同事,或者和农庄的人在纳扎列斯逛完商店,是聚过餐的,但是带一位女性,只有两个人,完全是为了彼此相伴的愉悦……

你该怎么做?你得用你的车接上她,穿上你的晚餐装,给她一盒用长丝带捆扎的巧克力。狄克斯坦在车站与苏莎会面,他既没有开车,也没有着晚餐装。他要把她带到哪儿去呢?他连以色列的豪华餐馆都不晓得,更不用说在英格兰了。

他独自漫步穿过海德公园,不禁失声大笑起来。一个四十三岁的男人陷入这种局面是可笑的。她知道他不再纯真,但显然她并不在乎,因为是她主动邀请共同进餐的。当然她也知道好餐馆在什么地方和要点什么菜。这毕竟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问题,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准备享受一番。

这时候刚好工作要中断一下。既然发现自己已经暴露,在和皮埃尔·波尔格谈话并由他决定是否中途放弃之前,他就无事可做。那天晚上他去看了一场叫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法国电影,那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叙述优美,声音中带有明显的拉丁美洲口音。电影没演到一半,他就退场了,因为那情节要让他落泪,而一整夜那声音都在他的脑海中回荡。

早晨,他到宾馆附近的一处电话亭,又给大使馆打了电话。接通信息中心后,他说:“我是亨利。有回话吗?”

那声音说:“到九万三千去,明天再说。”

狄克斯坦说:“回答:议事日程在机场的通知栏。”

皮埃尔·波尔格将于明日九点半飞抵。

四名间谍以职业的耐心坐在汽车里,随着天色渐暗,他们都一声不吭,两眼紧盯。

坐在方向盘后面的是皮奥特尔·图林,他是个中年壮汉,身穿雨衣,手指敲击着仪表板,发出类似鸽子踩着屋顶的声响。亚斯夫·哈桑坐在他的旁边。大卫·罗斯托夫和尼克·布宁坐在后座。

尼克在第三天找到了那个传递人。那天他整整花了一天时间监视科奇堡街上的让-莫内大厦。他发出了一条肯定的辨认信息:“他穿着办公室西装的样子不大像个同性恋者,但我很有把握他就是那个人。我敢说他在这里上班。”

“我本来应该猜到的。”罗斯托夫当即说,“如果狄克斯坦怀有秘密使命,那么为他提供情报的人不会是来自机场或者阿尔法酒店。我本该首先派尼克到欧洲原子能共同体去的。”

他在同皮奥特尔·图林说话,但哈桑在一旁听着,就接口说:“你不可能把事事都料到的。”

“我就是能。”罗斯托夫告诉他。

他吩咐过哈桑去弄一辆大型的深色车。他们眼下坐的这辆美国别克虽然有些惹眼,不过倒是黑色的,里面也宽敞。尼克跟踪着那个欧洲人一直到家,此刻他们四名特工便坐在靠近那栋坡地房的石子路上守候着。

罗斯托夫痛恨狄克斯坦这种绵里藏针式的间谍勾当。太老掉牙了。这完全是二三十年代在维也纳、伊斯坦布尔、贝鲁特这类地方惯用的伎俩,而不适用于1968年的西欧。你在街上抓住一个平民,把人捆进汽车,暴打一顿,然后让他给你交出情报,这种做法实在太危险。你可能被过路人看到,人家会毫无畏惧地到警察那里报告他们所目睹的情况。罗斯托夫喜欢事情具有可预见性并能够被干脆利索地解决,而且他愿意用头脑胜过用拳头。可是随着狄克斯坦不浮出水面的日子愈久,这名传递人对他们来说就变得愈加重要了。罗斯托夫必须弄清他把什么给了狄克斯坦,而且他必须在今天就弄清楚。

皮奥特尔·图林说:“要是他出来就好了。”

“我们不用着急。”罗斯托夫说。他说的不是真话,但他不愿意他的小组急不可耐、犯下错误。为了缓和紧张气氛,他继续说着:“当然这一切都是狄克斯坦干过的。他做过了我们已经做了和正在做着的事。他盯着让-莫内大厦,他跟随这个人回家,然后在街上的这处地方等候着。这个人走出来,去了同性恋夜总会,于是狄克斯坦就掌握了这个人的弱点,加以利用,把他变成了提供情报的人。”

尼克说:“最近两个星期,他都没去那家夜总会。”

罗斯托夫说:“他已经醒悟,任何事情都有代价,尤其是爱情。”

“爱情?”尼克的语气里含着嘲讽。

罗斯托夫没有应答。

夜色愈浓,路灯亮了起来。从敞开的车窗吹进来的空气稍稍有些湿润:罗斯托夫看到围着灯光有一两圈薄雾。水汽来自那条河。在六月份下雾真是求之不得。

图林说:“看看这个。”

一个穿双排扣外衣的金发男子沿街快步向他们走来。

“现在保持安静。”罗斯托夫说。

那人在他们监视的房子跟前停住了脚步。他按下门铃。

哈桑把一只手放到了车门把手上。

罗斯托夫嘘声说:“先别。”

阁楼上的网格窗帘一下子拉到一旁。

那个金发男子跺着脚等候着。

哈桑说:“是那个情人吧?”

“看在上帝的份上,闭嘴。”罗斯托夫告诉他。

过了一分钟,前门打开了,金发男子走了进去。罗斯托夫瞥见一眼开门的人:就是那个传递人。门关上了,他们的机会失去了。

“太快了。”罗斯托夫说,“妈的。”

图林又用手指敲击了,尼克抓耳挠腮。哈桑绝望地唉声叹气,仿佛他早就知道这样等待是愚蠢的。罗斯托夫决定要杀杀他的气焰。

一个小时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图林说:“他们要在屋里度过一个晚上呢。”

“如果他们让狄克斯坦抓住了把柄,大概就不敢在夜晚外出了。”罗斯托夫说。

尼克问:“我们进去吗?”

“有一个问题。”罗斯托夫答道,“他们可以从窗户看到谁在敲门。我猜想他们不会给生人开门的。”

“那个情人可能会过夜的。”图林说。

“很可能。”

尼克说:“我们干脆闯进去吧。”

罗斯托夫没理睬他。尼克总想来硬的,但他在没得到命令之前,不会动手蛮干。罗斯托夫在考虑他们现在可能要动手抓住这两个人了,那就更棘手、更危险了。“我们有火警器吗?”他问。

图林打开面前的储物盒,抽出了一支手枪。

“好的。”罗斯托夫说,“只是你不要开枪。”

“没有装子弹。”图林说。他把枪塞进了他的雨衣兜里。

哈桑说:“要是这对情侣一起过夜,我们要不要在早晨抓住他们?”

“当然不行。”罗斯托夫说,“我们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干。”

“那该怎么办呢?”

“我还没有决定。”

他一直想到半夜,这时候,问题自行解决了。

罗斯托夫半闭着眼观察着门道。他在门刚打开的瞬间就注意到了动向。他说:“马上。”

尼克第一个跃出了汽车。图林是第二个。哈桑迟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有了情况,然后便尾随而出。

那两个人在互道夜安,年轻的站在便道上,年长的身穿睡袍,就在门里。年长的,也就是那个传递人探出身子,拥抱着他的情人。在尼克和图林跳出汽车,奔向他们时,他俩都惊慌地抬起了头。

“别动,不要出声。”图林向他们亮出手枪,用法语轻声说。

罗斯托夫注意到,尼克扎实的威胁技术和极富专业的声音让那个线人不自觉地站到了那年轻人身旁稍微靠后的地方。

年长的说:“噢,我的天,别,请到此为止吧。”

“上车。”图林说。

年轻的说:“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干吗不放过我们?”

罗斯托夫在后座上眼看耳听,心想这是他们决定是安静地跟着走还是制造麻烦的时刻。他的目光向昏暗的街道的两头迅速扫视,空无一人。

尼克感到年轻的那个想违抗,就紧紧抓住他两条胳膊的腋下部位,不容他动弹。

“别伤害他,我去就是了。”年长的那个说。他迈步出了楼门。

他的朋友说:“你们要进地狱的!”

罗斯托夫心想:见鬼。

年轻些的在尼克的紧握中挣扎着,后来又想踩尼克的脚。尼克向后退了一步,用右拳给了他后腰一下。

“别,皮埃尔!”年长的说,声音很大。

图林扑向他,把一只大手捂在他的嘴上。那人扭动着,挣脱了头部,高喊“救命!”。图林赶紧又捂住他的嘴。

皮埃尔一条腿跪到了地上,痛苦地哼唧着。罗斯托夫靠坐在汽车后座上,隔着敞开的车窗叫道:“撤!”

图林把那个年长的提起,夹着他脚不沾地地横过便道,朝汽车走来。皮埃尔突然从尼克那记重拳中缓过劲来,全速跑开。哈桑伸出一条腿将他绊倒。那小子摊开四肢,烂泥似的倒在石子路上。

罗斯托夫看到邻楼上面的一扇窗户中亮起了灯光,再这样纠缠下去,他们都会被捕的。

图林牢牢控制着那个传递人,把他塞进了汽车后座。罗斯托夫紧攥着他,对图林说:“我已经控制住他了。发动汽车吧。赶快。”

尼克已经把那年纪轻的男子从地上拽起,提着他向汽车走来。图林坐进司机的座位,哈桑打开了另一边的车门。罗斯托夫说:“把那楼门关上,蠢货!”

尼克把那年轻人塞进汽车,放到他朋友的身边,然后坐到后座,让两名俘虏夹在他和罗斯托夫中间。哈桑把那栋房子的大门关上,跳到副驾驶的座位上。图林飞快地把车驶离了路边。

罗斯托夫用英语说:“全能的耶稣·基督,真他妈邪乎。”

皮埃尔还在呻吟。年长的那个说:“我们从没干什么伤害你们的事吧。”

“是这样的吗?”罗斯托夫回答道,“三个夜晚之前,在迪克斯街的夜总会里,你把一个文件包交给了一个英国人。”

“爱德·罗杰斯吗?”

“他不叫那个名字。”罗斯托夫说。

“你们是警察吗?”

“说不上。”罗斯托夫想让这个人明白他想要的东西,“我没兴趣搜集证据立案,再把你送上法庭。我感兴趣的是那个公文包里装的东西。”

一阵沉寂。图林回头问道:“我要不要开出城去,找一处安静的地方?”

“等一等。”罗斯托夫说。

那年长的说:“我这就告诉你。”

“绕着城开车吧。”罗斯托夫吩咐图林。他盯着那位欧洲原子能共同体的人,“那就说吧。”

“那是一份欧洲原子能共同体电脑的打印件。”

“上面的情报是什么?”

“获准运输的可裂变物质的详情。”

“可裂变的?你指的是核物质?”

“黄饼、金属铀、核废料、钚……”

罗斯托夫在座位上向后一靠,眺望着车窗外闪过的城市灯光。他的血液激动地涌流着:狄克斯坦的行动逐渐清晰可见了。获准运输的可裂变物质……以色列人想要核燃料。狄克斯坦会寻找清单上的两种东西之一,要么是有人打算在黑市上出卖的一罐铀,要么是他可以窃取的交付的铀。

至于他们一旦得手之后,拿这东西干什么呢?

欧洲原子能共同体的那个人开口说话,打断了他的思路:“你们这会儿能放我们回家吗?”

罗斯托夫说:“我得有一份那份打印件。”

“我不能再弄一份了,上次消失的那份就足以令人生疑了!”

“恐怕你非干不可。”罗斯托夫说,“要是你愿意,在我们拍摄之后,你可以送回办公室去。”

“噢,天啊。”那人叹了口气。

“你别无选择。”

“好吧。”

“开回他的住所去。”罗斯托夫告诉图林。他又对欧洲原子能共同体的那个人说:“明天晚上把打印件带回家,当晚有人会到你的住处来拍照。”

大型小轿车在城里的街道上穿行。罗斯托夫感到这次行动终归没什么可担心的。尼克·布宁对皮埃尔说:“甭看着我。”

他们驶抵了那条石子路。图林把车停下。“好啦。”罗斯托夫说,“让这年长的下车。他的朋友陪着我们。”

这位欧洲原子能共同体的职员像是被刺痛般的高叫了一声:“凭什么?”

“以防你会打退堂鼓,明天对你的上司招出一切。年轻的皮埃尔给我们充当人质。下去吧。”

尼克打开了车门,让那人下了车。他在便道上站了一会儿。尼克回到车里,图林开走了车。

哈桑说:“他没事吧?他会照办吗?”

“直到他的朋友回去之前,他会为我们工作的。”罗斯托夫说。

“然后呢?”

罗斯托夫一语未发。他心里在盘算把他们两个都灭口可能更谨慎。

这是苏莎的梦魇。

那是河畔那栋绿白相间的房子里的一个夜晚。她独自一人。她洗了个澡,在热气蒸腾的水里泡了好长时间。随后,她走进了主卧室,坐在三侧镜前,用她母亲的缟玛瑙盒子里的爽身粉擦抹着身体。

她打开了衣橱,原以为会发现母亲的衣物被虫蛀了、褪了色,从衣架上脱落,因陈旧而变得破烂,可事实并非如此:衣服一件件全都干干净净、崭新如初、完美无缺,只是带有一些淡淡的卫生球味道。她挑了一件白如尸衣的睡袍,穿到身上。然后上床睡下。

她躺着不动,有好长时间,等候着纳特·狄克斯坦来到他的艾拉身边。晚上变成了深夜。河流在轻声低诉。门打开了。那人站到了床脚边,脱掉了衣服。他卧到她的身上,当她明白过来那不是纳特·狄克斯坦而是她父亲的时候,她的惊慌就像大火的第一颗火星一样爆出了。而且她本人也早已死去,随着睡袍碎成一袭灰尘,她的头发散落开来,她的肌肤萎缩,脸上的皮肤干瘪抽皱,露出牙齿和头骨,即使那男人还在她身体里猛力抽送,她已经变成了一具骷髅。于是,她尖声高叫,一次又一次地,直叫到惊醒自己,她躺在那里,浑身是汗,怕得发抖,不明白为何没人冲进来,问问她出了什么事,后来,她明白过来,松了口气,原来连尖叫也在梦里,这才缓过劲来。她模糊地想着这梦境的含义,慢慢地沉沉睡去。

早晨,她恢复了平素的欢快,只是情绪中可能存在着不确切的小小阴霾,如同晴空中的一丝乌云。她已不记得那个梦,只晓得一度有什么事烦恼着她,不过,她已经不再忧虑,因为梦境毕竟取代了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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