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非常吸引菲尔博士的酒馆,是布莱克菲的“汉普郡侍从”。六月十四号星期天,在布莱克菲更过去一点的佛利,炼油厂火光将夜空映成橘红。墙上罩着红色灯罩的灯将“侍从”的雅座酒吧照得舒适宜人,有一场算是小型派对的活动正在这里进行。

基甸·菲尔博士盘踞一角,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大杯麦酒。斐伊坐在他对面,正在啜饮她的第三杯香槟鸡尾酒,一侧的尼克·巴克里喝着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另一侧的葛瑞·安德森则喝琴酒调制的鸡尾酒。烟雾幸福地笼罩着他们。

“所以是老寇克加利托顿干的罗?”尼克大声地说。“好吧。但是他为什么这么做?你是说他干下这么多坏事,是指望得到迪蕊?”

“是的,”葛瑞回嘴道,“只要你闭嘴五分钟,让菲尔博士好告诉我们。”

“我闭嘴,”尼克宣布,“我乖乖闭嘴。从现在开始,跟我这永恒不变的沉默比起来,狮身人面像根本就是个吵闹的话匣子,而教友派的聚会也像是八卦菜市场。好啦,索隆,告诉我们内幕吧?”

菲尔博士放下他的海泡石烟斗。

“请容我从最开始讲起,”他说,“而不是像我刚才那样似乎从一半开始说。我们不妨从安德鲁·多黎许这个人想起。

“我第一次见到这位先生是星期五晚上,当时他出来招呼艾略特和我,讲了很多话却没有提供什么资讯。之后他穿上了他儿子留给他的那件雨衣,拿起一个装得满满的公事包,然后(或者看起来是)开着他的车走了。

“记住那件雨衣——一件轻型的蓝色长雨衣,之后我们有看过,挂在他办公室外面的走道上。也记住那个公事包。我们稍后还会回来讲这两样东西。

“我想,把他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假面跟他私下的真面目做一番比较,是颇有意思的。那假面是一个坚定的、实事求是的、相当没有想像力的家族老友。真面目他虽然努力隐藏,但还是不时会显露出来,那是一张很不同的脸。他很聪明,反应灵敏;他说的每一个字背后都带着一种嘲笑意味。他并非没有想像力,正好相反。当他忘记假装的时候,即使只有一刻,他的举止就变得跟潘宁顿·巴克里一样戏剧化。他最突出的性格特质就是虚荣。这个人充满了虚荣。他有摆姿态、顾盼自得的倾向,这一点要不注意到也难。我相信潘宁顿·巴克里就有对这项特质发表过评论吧?”

尼克一拳敲在桌上。

“潘叔叔发表过评论?可不是吗!‘你去吧,安德鲁。’”尼克引述道。“‘拜托你,别站在那里一副顾盼自得的样子!你的头脑很不错。’还有,‘但别站在那里顾盼自得,好像麦考雷在做评断一样。’这是真的,不是吗?”

“是真的,”菲尔博士同意道,“这个倾向非常明显,就像安德鲁·多黎许热爱照镜子这一点一样明显。”

“镜子!”尼克又敲了一下桌子。“我的天,当然了!图书室里的壁炉上方有一幅威尼斯式的大镜子。他站在那里、站在迪蕊旁边的时候,一直朝镜子瞄他自己。对,我注意到了!但我怎么也想不到……”

“或者,甚至在没有镜子可照的时候,”菲尔博士说,“还是有擦亮的银奖牌和擦亮的书柜玻璃门等等可以照。这些在他的办公室里都有,我们星期六就去过那里拜访他。

“不过真抱歉,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我又跑到故事前面去了,现在我要回到这个故事。

“星期五晚上快十一点的某个时候,潘宁顿·巴克里胸口被开了一枪。这不是他企图自杀、却因为空包弹而失败的那一次,那我已经跟你们描述过了。这次是真正的攻击,真正想置他于死地。

“我们已经听过了很多证词。我们听过了四个人——巴克里太太、尼克、葛瑞·安德森和安德鲁·多黎许——从布罗根赫斯开车到撒旦之肘时一路上说了什么。我们听过了七个人——前面的这四个,加上潘宁顿、艾斯黛和佛提斯丘医生——在图书室里说过的一些重要对话,在潘宁顿十点四十把大家赶出来之前。在这些事情中,这位可敬的律师开始显得非常奇特。”

“怎么说?”尼克问。

“你们三个在滑铁卢搭火车的时候,他已经在坚持潘宁顿有自杀的可能。他没有强调得太过火;他觉得自己讲过头了,于是加以收敛;但他还是一直在这么建议。他诉苦说他非常担忧潘宁顿会自杀,要是有办法预防这一点就好了!

“然而在开车到绿丛的路上,你们又得知了什么?潘宁顿·巴克里有一把点二二左轮枪。‘那把左轮枪是个错误,’安德鲁·多黎许说,‘我实在不应该允许他买的,更不应该教他怎么用。’我想多黎许确实有这么说吧?”

“一字不差。”葛瑞同意。

“哦,去他的吧!”菲尔博士做了个苦恼的表情。“要记得,多黎许不只是家庭律师,他也处理刑事犯罪案件。他认识警方,警方也认识他。如果他真的想要阻止巴克里买枪械,私下跟警方打个招呼应该就行了。这样巴克里永远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会拿不到执照,也就买不了左轮枪。要这么做容易得很,我可以引述一些这么做的实例。但多黎许什么也没做。他说的这些假惺惺的话指出了两件事:他可能对枪械的使用很精通,这点我们现在已经知道是事实;还有就是,在他扮演巴克里好友的面具底下,潜伏着丑陋的一团混乱。他对巴克里太太那种夸大、表面上看来是父亲式的感情……”

“一点也不是父亲式的?”斐伊问。“星期五晚上很晚的时候,我听到艾斯黛又做了另一个似乎命中事实的离谱猜测。她说他对迪蕊的兴趣超过应当有的程度。这是真的,不是吗?”

“是的,娃朵小姐。艾斯黛的猜测对了不止一次。多黎许有点太爱绕着巴克里太太转了。他太常在她身旁或者碰触她,就算没有需要,他讲话的时候还是会扯到她的名字。像他那样极端虚荣的男人一点也不会怀疑,一旦她丈夫死了,他就能说服迪蕊·巴克里投入他的怀中。”

“那迪蕊?……”

“我想,”菲尔博士回答,“她连做梦都没想到这一点。巴克里太太个性热情、冲动,也许有点太容易信任别人。她绝对信任安德鲁·多黎许。”

“别人也是,这样讲起来的话。”尼克凶凶地说。

“是的,你叔叔也信任他。”

“我的意思是——”

“我们知道你的意思。但是,先生,在不止单一方面,多黎许都相信他碰上了一桩好事。潘宁顿·巴克里是个有钱人;要是他死了,他妻子会继承他的财产。多黎许的动机有多少是由于那位女士本身、又有多少是由于她会有多少钱,这点我们只能猜测。但他的眼睛看到了光明的未来。他在巴克里耳边嘀咕的话已经让他快自杀了。如果他成功地散播了疑虑,如果巴克里自杀了,那就太好了。如果他没有自杀……”

“布莱史东就得安排他被杀?”

“他就得安排他被杀。我们知道,巴克里差一点点就真的自杀身亡了。多黎许来到现场,在暮色中听到那声枪响,却发现他自杀没有成功。他必须改变他全盘计划。

“接下来所有事件的答案,都在你们于潘宁顿·巴克里尝试过要自杀之后面对他时,多黎许的言语和行动中。多黎许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问的问题就显示出,他猜到了巴克里之前的每一举每一动。当然,”菲尔博士辩论似地说,“在那个时候,在星期五晚上检视证词的时候,我不能发誓说我对多黎许逐渐起疑心是有道理的。我们还需要更多资讯;我们需要有东西确认我的疑心,而后来果然得到了确认。”

“喂,索隆,”尼克叫道,站起身来吸引注意。“现在都过了这么久,你不需要这么谨慎得要命了。我们知道潘叔叔自己拿枪射自己。自杀没成功,潘叔叔只是受了好一番震惊,还有一件吸烟夹克被烧坏了。他把那件烧坏的夹克挂在衣柜里,穿上另外一件。布莱史东和葛瑞和我冲了进去。潘叔叔跟我们,还有稍后进来的其他人,说了那个有人闯入的鬼故事。你说的一点也没错,老多黎许猜到潘叔叔做了什么。他们两个就像是在决斗,他半吼着要潘叔叔承认他有尝试自杀,而潘叔叔毫不认账。‘今天晚上,’多黎许说,‘你原本是那么沮丧、那么消沉,几乎——’潘叔叔顶回去说,‘几乎什么?’然后多黎许问他说有没有别的话要告诉我们。

“完全同意,”尼克继续说着,弯身俯过桌面,“但这我们都知道了。我们已经相信了这一点。当时图书室里似乎发生了一些意义非常重大的事。是什么事?别管小心谨慎了,索隆。发生了什么事?”

“嗯!”菲尔博士说。“你应该记得,其中一件重要的事,就发生在多黎许说那些话挑战他之前不久。你自己也挑战了你叔叔的故事,因为你发现左侧的窗户是从里面关上锁住的。这你还记得清楚吗?”

“当然清楚!又怎么样?”

“你叔叔难过又烦乱,这并不令人意外。受到怀疑令他感到愤怒或屈辱,他跑到左侧窗户旁去把它打开了。容我提醒你,在这之前他戴上了一双橡胶手套。

“他买那双手套是为了进行采指纹的实验,至少他是这样告诉你们的。他确实采过一些指纹,虽然他没有这么做的需要。他说他是想要查出那个‘鬼’的身份。当然,现在你们也可以明显看出,他的指纹测试只是个烟幕。既然扮鬼的就是他自己,他测试指纹只是为了让别人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但他确实是有指纹卡,”菲尔博士继续说,“也有橡胶手套,他在你们面前把它戴起来了。之后有一番争论,关于他跑过去开左窗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戴手套。”

“怎么样?”尼克质问。

“你叔叔,”菲尔博士说,“是真的不记得了。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提供答案。跟你的印象相反,先生,他开窗的时候还戴着手套。”

“他……什么?”

“当时他还戴着手套,而且我可以证明这一点。等一下!”

菲尔博士极为专注地摸索着外套内侧的胸袋,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张写着要点的纸。他把纸摊在桌上,朝尼克眨眨眼。

“这里,先生,是你自己的陈述。你对其他证人这么说;你对艾略特和我也这么说;艾略特把内容逐字记录下来,而我也费了点事抄了一份。

“关于手套的事,你是这么回答艾略特的。‘我的印象是他先把它脱下来、握在左手里,然后才冲过去开那扇窗子。但这只是个印象而已,我没办法发誓保证。’你说你就是这么回答你叔叔的。安德森和多黎许只回答说他们完全不记得。安德森这么说是因为诚实,多黎许这么说是因为他看不出任何答案会对他有所帮助。但你是这么说的没错吧?”

“是的,我是这么说的。”尼克回道。“又怎么样呢?”

菲尔博士把那张纸收回胸袋里。

“凌晨一点多,”他继续说,“当我和艾略特在图书室里讨论这一项证据时,你也在场。一组潘宁顿·巴克里的完整指纹——双手都有,拇指朝下、其他手指朝上——清清楚楚地印在中间窗扇的尘埃上,就在勾扣的两边。然后你重复了你的证词,说那些指纹一定是你叔叔开窗的时候留下的。但是这样不行,你知道!一点也不可能!”

“什么不行?什么一点也不可能?”

“试试这个实验,”菲尔博士坚持,“左手掌握着一双橡胶手套去把这样的一扇窗子往上推开。这样你或许会留下清楚的指纹,就像那些一样。我说或许会。但请容我告诉你另一点。要这么做,你手上所握的卷起来的手套,一定会在尘埃上留下很宽的污痕。

“在那扇窗台的灰尘上——艾略特自己说到了这一点——没有这样的污痕。窗子上完全没有污痕,除了在离指纹远远的两侧有一些痕迹,是戴着手套的手碰到窗台所留下来的。艾略特说出了这一点,我自己也确认过了。这其中的意味变得很明显。你叔叔开窗时,用拳头侧边敲转勾扣、把窗扇往上推的时候,手上还戴着手套。这就是它个中的意味,唯一的意味。”

“喂,索隆!”尼克几乎是在哀嚎。“窗子上确实有潘叔叔的指纹。你的意思是说,那些可能是旧的指纹?”

“可能,”菲尔博士锐利地说,“但并不是。”

“那它们是怎么印上去的?”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星期天晚上,在安静的雅座酒吧那安静的一角,其他的顾客并不多,因此他们必须压低声音,也因此他们感到某种压迫感。这对尼克和菲尔博士特别是种压迫,甚至连斐伊·娃朵都受到了压力。

“拜托!”她插口道,把杯子在桌上移来移去。“你们在争论指纹的时候我不在场。你们争论大部分事情的时候我都不在场。但那并不太重要,不是吗?重要的是那个意图谋害别人的人,还有他的阴谋。安德鲁·多黎许—

—迪蕊还以为他绝对可靠呢!在这整个过程中,他脑袋里在想什么?”

“啊,是的。”菲尔博士做了个夸大的手势坐起身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在想什么?他在做什么?他的脑袋一定翻搅不已,内在的眼睛转了又转,想找出方法把好运抢回来!难道他的一番深谋远虑全都要白费,让潘宁顿·巴克里继续顽固地活下去吗?

“当然不可以!他自己也认为他是绝对可靠的。老天也很快就给了他机会。

“因为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艾斯黛·巴克里从衣帽间冲进图书室,激动地说她在她父亲的书房里找到了一大堆文件,说她跑出来的时候把文件留在衣帽间里。

“那些文件确实是她在她父亲书桌的一个暗格里发现的,除了其中的一份之外。既然我们都会保密,我就提一下那份不是她发现的文件。那是老人那份遗嘱的附加条款,伪造的,内容是赠与她一万镑。那是她自己伪造出来放进去的。被揭穿之后,她发誓她这么做不是为了钱,这点我相信;她这么做是为了证明父亲没有忘记她。

“她把伪造的附加条款放进那堆没有价值的文件当中之后,就采取了她一贯的战术。她对哥哥唠叨不停,对忠心的律师唠叨不停。她相信多黎许是正人君子,催他赶快把这些文件拿去检视。他会发现那份附加条款,它会证明艾斯黛·巴克里对父亲的忠诚没有白费,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我说,这是她的计划。安德鲁·多黎许另有盘算。他一直在想办法完成他自己的计划。他或许会说好运是属于大胆行事之人的。他要大胆地、更不用说是厚颜无耻地行事,老天毕竟不会弃他于不顾的。因为这下子他似乎有了绝佳的机会。”

“等一下,亚里士多德!”尼克说。“你这推得太快了,我听不懂。做什么的绝佳机会?”

“你看不出来吗?”菲尔博士问。“他同意把衣帽间里的文件拿出来。但他要的不是那些文件,他那时候还不要拿那些文件。他走进衣帽间,把门关起来不让艾斯黛进去。衣帽间里另外有一样他要的东西,一样他可以装在公事包里拿走的东西,一样或许可以打开成功之门的东西。怎么样?是什么?”

“我想我看出来了。”葛瑞说着,虽然没有全懂但很努力地在摸索。“他要的是衣柜里那两件吸烟夹克之一。”

“答对了!”菲尔博士说。“正中红心!由于他对受害者所有习惯的细节都很熟悉,这一点他也知道。衣柜里挂着两件吸烟夹克,跟巴克里身上穿的那件很类似。巴克里试图自杀的时候打了一发空包弹。那两件夹克之一现在必然有严重的烧灼痕迹,另一件则完好如初。他必须拿走那件完好如初的夹克。

“多黎许走进衣帽间,那堆文件他这时候还不要拿,因此把它塞到沙发下面免得碍事。所以后来我才会去看沙发底下,但到了午夜它已经被拿走了。这不重要,我们现在说的是多黎许在企图谋杀之前的行动。他把文件放到沙发底下之后,就把那件完好如初的吸烟夹克塞进了公事包。

“就这样,各位朋友,这位厚脸皮的大师就边扣着公事包边从房里走出来。你们真的有看到他收起那些文件吗?没有。他为了声东击西、为了误导你们,让你们信服,因此拿出了一张纸——一张收据账单——塞在公事包的盖子底下,让它明显地露在外面。艾斯黛把这张纸夺了过去,他叫她把纸还给他。你们几乎愿意发誓说你们看到了所有的文件。这下子他就可以带走他真正要的东西:衣柜里那件完好如初的夹克。”

“但是,”尼克爆发出来,“偷走一件完好如初的夹克对他到底有什么用啊?”

“因为这样就只剩下烧坏的那件。假如预定的受害人可以被骗、被哄,或者被迫换下他当时身上穿的那件夹克呢?巴克里相信衣柜里挂着两件夹克。现在不是这样了。如果由于某种不可抗拒的因素,他不得不——违背他的意愿——再次穿上那件他之前穿的、有火药烧灼痕迹的夹克,要谋杀他就变得容易了。书桌上放着一把装满子弹的左轮,在那么一团混乱之下,这个大胆、虚张声势的律师随时可以把它偷走。他可以开一枪,如果需要的话,从远处开。只要潘宁顿·巴克里一弹穿心,夹克上已经有的火药痕迹会让这看起来像是自杀的近距离伤口。

“但是,你们会问,多黎许要怎么让他穿上那件烧坏的夹克?当时(在此我纵容自己想像)他还不确定。他应该已经离开那屋子了。事实上,艾斯黛试着赶他快走。他还不肯走。多黎许——上天挑选、众神偏爱的人——那不屈不挠的脑袋还在想方法。就在他还在想的时候,又出现了另外一桩让我们混淆不已的插曲。艾德华·佛提斯丘医生出现了,确认了巴克里所说的有人戴面罩闯入的故事。

“‘别在这屋子里的这些人当中待太久。’有人在另一个时候听到他说,‘他们大部分人都对谎言和愚行上了瘾。’他说的是真的。每个人,不管是无辜还是有罪的,都有某个小秘密要隐藏。但每个人的言行全都受到他或她自己的性格影响。我请求你们,记住这一点:不要太苛责艾德华·佛提斯丘。”

“佛提斯丘说的是谎话?”尼克问。

“他当然是说谎。但请记住我的警告。佛提斯丘医生不是个坏人,他甚至并没有特别不诚实。你们见过他、听过他说话。你们可以判断他的个性。就算在我们这个福利国家——我对这种制度没什么好感——也没有法律规定医生一定要加入全民健保。佛提斯丘喜欢轻松的生活,这点他也会告诉你们。他是个没有野心的医生,在这里也没有太多的工作负担,这职位可以说是难得的好差事。

“但他的良心一直不安。他认为自己是个靠富有慷慨赞助人吃饭的食客。但这个食客的职位还是很不错的。他必须尽到职责,至少他是这么认为。他必须让自己值得被养。因此,当他听到养他的人说出一堆他知道或者感觉到是漫天大谎的话时,他就全力支持对方。如此而已。”

“请容我插一句,”斐伊抗议道,“这点根本不重要啊。这完全跟主要的故事无关,故事是——”

“你要说的是,”菲尔博士同意道,“故事是关于一个残忍而相当聪明的谋杀阴谋。好!我们就回到安德鲁·多黎许身上,当时他站在图书室里的众人之间,拼命想办法想得满身大汗。

“他到底要怎么样迫使受害人穿上那件烧坏的夹克?我想他当时已经没有必要让你们注意到书桌抽屉里的一管黏胶。他是不是想——我再度纵容自己想像——他是不是想把黏胶洒在巴克里身上,让他必须换夹克?不,不可能!除了不太可能有人只因为袖子抹到黏胶就要换衣服,更何况巴克里不会愿意穿上那件明显有他尝试自杀的痕迹的夹克。一切看来似乎都没希望了。

“但并非如此,众神可没有抛弃祂们偏爱的人!你们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艾斯黛照例跟她哥哥大吵起来,手上那罐蜂蜜挥得太激动了。我要坚持,我们不应怀疑艾斯黛跟多黎许有任何共谋的嫌疑。以密谋共犯的角度来考虑,艾斯黛会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密谋共犯。她只是像如今人家所说‘容易发生意外’;她张大着眼睛也会出意外;这是她性格的一部分。她手上那个罐子已经挥舞了好一会儿,她的动作变得太夸张,罐子撞到了壁炉台,蜂蜜洒满了她哥哥的外套。

“怎么样,各位朋友?

“这对凶手来说正是求之不得。这下子巴克里一定会换夹克了。这可不只是袖子上抹到黏胶而已。就算他发现那件完好如初的夹克不见了、只剩下上面有火药痕迹的那件,但把火药痕迹跟身上那件沾着的黏兮兮、乱七八糟的污渍比起来,一个挑剔的人还是会宁可选择前者。巴克里不可以离开图书室,他不可以去参加生日会。但他何必离开图书室?也没有人能进去把他拉出来。他把两扇门都上了栓。当然啦,多黎许则另有不同的特别命运。巴克里就要死了。

“至于多黎许离开绿丛、据说要回家的时候做了什么事——”

“是啊,他做了什么?”斐伊质问着,双手一开一合。“图书室还没有整个锁起来,对不对?左侧的窗户还是大开着?”

“左侧的窗户,”菲尔博士同意道,“还是大开着。”

“然后他做了什么?你不打算告诉我们吗?”

“我会告诉你们的,娃朵小姐,但我要先提另一件无辜的插曲。”

“无辜的插曲?为什么一定要提呢?”

“因为这让我确定安德鲁·多黎许一定是有罪的,”菲尔博士回答,“也因为这跟你有关。”

“跟我有关?”

“是的,娃朵小姐。”菲尔博士拿起烟斗,和蔼地看着葛瑞和尼克。“这位年轻女士,”他继续说,“不到两年前才在西部牵扯进一件毒杀案,她是无辜的,但受到了很大的惊吓。艾略特和我知道这一点。艾略特认出了她,也知道她是无辜的。星期五晚上很晚的时候——或者该说星期六凌晨很早的时候——他拿这件无辜的事跟她对质。在那之前这位女士不肯合作。现在她的情绪溃堤了,把整个故事都说了出来。

“一直到那时候为止,在我散漫的思考中,我都相信多黎许大概是有罪的。但那只是我的揣测,我也可能大错特错。如果他做了我认为他做的事,那么他就是想把这次的枪击弄得好像自杀一样。但他还有另一道防线:这些聪明的家伙总是如此。如果其他一切都没成功,如果警方拒绝相信这是自杀,那么一个曾经涉嫌谋杀的女孩就是最适合不过的第二个受害者了。简言之,她是替罪羔羊。

“然而多黎许怎么会知道她的事?根据娃朵小姐自己的说法,只有巴克里太太知道她过去的事。巴克里太太很担心,曾想过要去向维克督察长问问警方是否还在追查她朋友。娃朵小姐要她答应她不会这么做,巴克里太太答应了,也没有食言。但身为好朋友的巴克里太太,还是很急着知道娃朵小姐如今在法律上的处境如何。她会怎么做?她会去问谁呢?

“答案很响亮、很清楚地从我的弗洛伊德式下意识里传了回来。为了完全保密,她会去问安德鲁·多黎许:他是律师,他的职业就是要保密,而且她完全信任他。后来我们询问巴克里太太,证实了她确实有这么做。要不是运气好,娃朵小姐差一点就轻易落进他的手里了。

“但说起来,这依然只是猜测。但我感觉到已经确定了。我感觉我简直可以高唱赞美主,写下Q.E.D.‘证明完毕’。我那散漫的唠叨是正确的:多黎许有罪。这下子我们可以相当有把握地说出他必然做了什么事。

“在他自己也发表过意见的那一团混乱的掩护下,多黎许在大家于十点四十分被赶出图书室之前,偷了桌上的左轮枪。他在起居室里跟我说话的时候,枪就在他口袋里。他穿上蓝色长雨衣——穿得太早了,因为雨一直到凌晨满晚的时候才开始下,但他是个谨慎的人。他戴上了他的圆形礼帽,拿起里面只装了一件偷来的吸烟夹克的公事包,走出屋外走向他的车。

“但他没有开多远。他只开到屋子四周空地的范围之外,把车停在那里,然后走回来。他从不靠近屋子的入口溜进花园,走到花园的东侧入口旁,面对着那扇仍然开着、灯火通明的窗户,这时他的计谋完全水到渠成了。

“当时就快十一点,潘宁顿·巴克里在图书室里,如多黎许预料的穿着有火药烧灼痕迹的夹克。不远处的音乐室传来很响亮的吉伯特与苏利文集锦乐曲,可以盖过别的声音。

“得意洋洋的多黎许离那扇窗户六十尺远,这是打靶练习的标准距离。他只消随便唤一声,就可以把巴克里叫到开着的窗边。你们也看到了,任何站在那扇窗前的人都会被左右的灯光照得清清楚楚。而且多黎许有个靶子:那件紫褐色夹克左胸前的火药痕迹。

“多黎许举起左轮,开枪。

“但他做的不只是这样。武器必须放回图书室里,这样别人才不会知道它曾被拿走过。既然是自杀,它必须在那人的尸体附近被发现。于是这杀人未遂的凶手又冒了一个险。他跑过草坪、跑向窗户,好把左轮枪丢进房里。这风险并不太大。月光黯淡,他低着头跑,举起左手臂挡住他的脸。

“但是巴克里呢?他死里逃生只因为子弹射得稍微低了一点点,在那濒死的可怕的最后一刻,他在想什么?

“他被叫到窗户旁。黑暗中一道闪光。有某个不是空包弹填纸的东西击中了他胸前同一个地方。先前他讲了一大堆鬼的事,至少是说有一个穿黑袍的人闯进来。花园里有一个人影朝他跑来,那件深蓝色的长雨衣看起来可能就像长袍或者任何其他东西。他没有认出攻击他的人是谁,所以星期六下午我们耐心地询问了他好一阵子,才让他确定他看到了什么。在那模糊的光线下,就连那顶圆形礼帽他都认不出来。他只觉得帽子错了,或者头上戴的东西不一样了。

“嗯,你们开始明白了吗?

“巴克里感到非常震惊和怖惧,那仿佛是他自己的想像力反过来攻击他了。他的反应完全出于直觉。他必须保护自己,挡住这个靠近的人影,他必须用什么东西隔开他,他必须关上窗户。他站不稳了,但他还是伸手去抓窗子。

“当然,多黎许不管是在那个时候还是任何时候,都没有扮鬼的打算,他是个想要杀人的实际的人。然而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的神经差点断掉。他一心只想摆脱那把武器,把它弄进图书室里。但他的受害人居然要关窗子!他顾不了指纹,而事实上他也没有留下指纹,因为他只握着枪柄。总之,多黎许把武器扔过受害者身旁、扔进房里,枪飞掠过地毯,落在那张织锦椅附近。

“草坪、人影、月光,在潘宁顿·巴克里的眼睛里全都扭成一团。是有某个东西逮住他了,他可能大限已到。他赤手抓住窗扇,把窗子拉下关上,留下我们后来发现的指纹。他手的侧边奋力推向勾扣,把窗子锁上。他试着直起身子,从窗边退开。他转过身,摇摇晃晃地朝房里走了几步,终于站不稳,倒在被丢进来的左轮枪旁。

“好啦!”菲尔博士长长喝了一大口麦酒,砰然放下大杯子。“密室就此完成,简单又完整。我跟艾略特说过,这密室是因为我们误读了证据。然而这毕竟还是个有模有样的密室,这出戏里每个人的举动都完全符合他的性格。到头来是潘宁顿·巴克里差点骗过了我们,虽然这一次他完全无意骗人。”

“但是多黎许呢?”尼克质问。“在所有奸诈狡猾的王八蛋当中……”

“他的行为,”菲尔博士同意,“确实不能说是模范。然而他还做了其他什么,很快就能明白。他还不能回家。他必须拿走那叠文件。他表面上已经取走了它,事实上却是塞在衣帽间的沙发底下。

“因此他等着。在十一点半到十一点四十五分之间,我们都在做其他事情的时候,他从西厢通道那扇开着的窗子溜进屋里。十一点四十五分,在艾略特和我第一次去察看图书室的十五分钟之前,他手臂底下夹着那叠文件溜出来,而且我猜想他另一只手底下夹着他的帽子。菲莉斯从远处看到他,把雨衣看成睡袍、那叠文件看成包裹,让整件事又增加了不可思议的成分。

“那时候他有没有得知巴克里没死?或许有,但我不这么认为。看起来比较可能的是,他是一直到尼克第二天在电话上告诉他时才知道的。

“同时,他检视了那些文件,之前他已经对艾斯黛的坚持表示了疑心,现在他发现了那份伪造的附加条款,于是也加以利用。为了更加巩固他的地位,他会先谴责艾斯黛,再表示要保护她。

“我们必须承认,他为我们在他办公室里可是演出了一场好戏!但还是不够好,而且这不只是因为怀疑,更有实证。他先前告诉你们说,他不记得老柯罗维斯·巴克里第一次看到那个‘鬼’是什么时候的事。他说他那天早上才查过日期。但那排他说他用来放日记的书柜(记得吗?)玻璃门上的灰尘之厚,显然已经好一阵子没擦过了。他记得那个日期,他一直都记得,但就像许多罪犯一样,他想把他的故事编得完美。

“他一次杀人没杀成,会不会再试第二次?看来相当有可能——如果他认为他可以逍遥法外的话。我很谨慎地告诉他说,艾略特倾向于怀疑巴克里是企图自杀。事实上,一直到星期五晚上很晚的时候之前,艾略特确实有这么纳闷过。是的,我很彻底地扮演了诱惑者的角色。只有多黎许一个人不知道,有个警察守着那个差点死在他手下的人。在那位先生许许多多的运动奖项当中,我看到有一座奖杯是他在毕斯里的全国左轮射击竞赛当中得了亚军。我有点不小心地嘀咕了一声‘毕斯里!’,不过你们两个听成了‘鼻子里’,在那个情况下我就没有多做解释。

“当天下午和晚上,我与艾略特和维克督察长分别谈过,显示出艾略特和维克所做出的结论都跟我有幸瞎猜到的结论一样——多黎许与多黎许事务所财务状况不佳似乎已经有一阵子了。悔恨不已的潘宁顿·巴克里说出了他尝试自杀的细节,让我们所知的内容更加完整。

“还有一件事情需要澄清。艾斯黛离开律师的办公室时,再度深信她哥哥又在跟她作对,冲回家去打算大骂他一顿。总是慌慌张张的她终于出了意外。她冲上楼梯,搞错了方向,从楼梯间平台上摔了下来。没有造成什么永久的伤害,这位女士会康复的。但我看这个六月十三日大概不能算是个很快乐的生日。

“最后!

“多黎许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再试一次杀死他的受害者。巴克里坚持要当陷阱的诱饵,他那种态度你们想必都很熟悉。我有技巧、深表同情地打了通电话给多黎许,以他做为家庭老友的身份,告诉他巴克里这下子又发了什么神经:要人把他搬到楼下,靠近他心爱的图书室。

“如果多黎许真的再试一次,他会用什么武器?有可能用另一把左轮,但原来的那一把在警方手上,而且这次一定不能让人怀疑不是自杀。巴克里刮胡子是用直刃式的刮胡刀,虽然佛提斯丘把他所有的刮胡刀都锁起来了,但刮胡刀是没什么个别特征的。刮胡刀的主人可以是任何人。

“警方派人监视多黎许。另一方面,就算这位多才多艺的先生半夜三更开着车出门,也不能确定他是要攻击巴克里。必须有人跟踪他,也确实有人跟踪他。一直到他经过了离这里不到十五分钟车程的美地村,艾略特才接到一通电话说,这位先生可能会来造访一番。陷阱设好了,太过自信的罪犯从前门进屋,走进了陷阱。除了其他余波荡漾的情绪部分,我真的认为这个故事讲完了。”

菲尔博士喝干杯中的酒,放下酒杯。

“是的,”斐伊同意,“这解释了所有的事实。但这下子我们呢?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现在我们要办的,”尼克几乎是在低吼,“就是再喝一杯。每个人的杯子都空了。要喝什么?都一样吗?”

“喝一样的,”葛瑞说,“但这次我请客,我去叫。你坐下好不好?要我讲几次啊……”

尼克站了起来,一手插在口袋里。他还来不及争,葛瑞就拿起众人的杯子,放在原本端来时用的托盘上,然后把托盘端到另一头的吧台去。吧台里的女侍重新斟满每一杯,然后走开。但葛瑞背后有某种压抑的紧绷感。他准备端起托盘时往旁边瞥了一眼。尼克站在他的一边,斐伊站在另一边。

“听着,老小子!”尼克压低声音,来者不善地说,“关于索隆提到的那些余波荡漾的情绪……”

“怎么样?”斐伊说。

“怎么样?”葛瑞说。

“老索隆没有看到那些吧?其他一切他都看到了,但那些他没看到,因为那些跟罪案无关。”

“你确定他没有吗?就拿斐伊和我来说……”

“如果我这么说不冒失的话,葛瑞,你跟斐伊怎么样啊?”

“如果我这么说不冒失的话,你跟迪蕊又怎么样啊?”

“听着,老小子!我说的那些我对迪蕊的看法和感觉,我一个字也不会收回。但是……”

“但是什么?”

“那是一场美丽的梦,老弟。它现在是、过去是、未来也只能是一场梦。除非警方有什么事立刻要找我,我再过几天就要到纽约去了。而且我是一个人走。如果迪蕊跟我走,她会永远良心不安的。我有点认为,在她内心深处,她真正在乎的只有潘叔叔一个人。而我的感觉又是什么呢?诚实坦白地说,这些伟大的恋曲,老天,它们是全世界最大的骗局和幻象!所以我想问你一件事。这二十四小时以来,我听说你们两个要结婚?”

“是吗?”葛瑞问道。“但让我们来确认一下事实。我向她求婚,但她差不多等于说是叫我去见鬼。”

“哦,你到底在说什么呀?”斐伊一手打翻了吧台上的一个玻璃杯。那是别人的空杯,无关紧要。“我从来没说过那种话。我说……”

“好吧,你说了什么?不管这里是不是酒馆,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听着!”尼克坚持着,那有力的阴郁眼神盯着斐伊。“回答之前要好好想清楚。我喜欢你们两个,我希望看见你们快乐。像你们这样的两个人可以处得非常好,只要不把它称为爱。如果你们认为自己恋爱了,结了婚,那你们就完蛋了。我知道的,我结过婚。在这个年头、这个时代,你们有多大的机会能成功?一点也没有!听听尼克叔叔的话,听听过来人的经验谈。别这么做,别发疯!不管你们多努力尝试,前人累积的智慧都说不,你们能有什么希望?”

斐伊抬起蓝色眼睛望向葛瑞:“嗯,总之,”她快乐地说,“我们要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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