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博士,你疯了吗?”

“我诚心希望没有。”

“那昨天晚上出现的鬼又怎么说?”

“我亲爱的安德森,昨天晚上没有人看到那个鬼。”

“但是——”

“先生,”菲尔博士不耐烦地说,“你想想证据好吗?”

他猛然站起来,烟斗里散落出烟灰。他那斜视的眼睛从对方两人的头上方看过去,盯着图书室那扇左侧的窗户。

“现在我举证的事实,”他继续说道,“是来自尼克·巴克里颇费一番口舌告诉我的一段家族历史。我相信,这跟他星期三在西斯皮斯俱乐部跟你共进晚餐时所说的一样。就让我们开始重建事实吧,这是有用处的。

“一九二六年春天,潘宁顿·巴克里才二十二岁,尼克最多不超过两岁,当时绿丛受到了爆炸性的震撼。年轻的潘·巴克里跟父亲大吵一架,也跟艾斯黛起冲突之后,不声不响地打包离家。接下来听说他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在布莱顿跟一个年轻的女演员同居了,那个女演员的名字——多年后由艾斯黛口中说了出来——是梅薇斯·葛雷格。

“后来葛雷格小姐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不知道,也不是很重要。我们知道的是,同年九月(尼克是这么告诉你的)潘宁顿·巴克里就回到了这里。他仍然很少说话,耸耸肩面对咆哮,外表看来没受到什么影响。他任人指责,并没有还口或辩解。但在十月一日——注意这个日期——十月一日柯罗维斯就见到了鬼。

“在接近黄昏的时候,他站在那扇窗户旁边,看到一个穿着长袍、带着面纱的人影从花园的东面入口走出来。它的模样看起来就是这栋房子特有的那个鬼;它在秋天的草坪上移动着;它突然朝他跑过来,仿佛打算把他抓走。而那个钢铁性格的柯罗维斯被吓得晕头转向。

“那是谁假扮的?不太可能是柯罗维斯那个实事求是的长子,更不可能是那个把他视为偶像的女儿。但是潘宁顿呢?你开始明白了吗?”

“是的,我明白了,”葛瑞说,“而且情况很符合。潘宁顿假装他父亲的怒气并不太会烦扰到他。但是——”

“但是他难道不生气吗?难道不吗?于是他想出了这个计划。当时他还是个年轻人,比现在更没有顾忌。他那些道具——长袍、面罩、其他任何他认为需要的东西——都很容易买到或制造。柯罗维斯假装不怕鬼、不相信有鬼,是吗?好,潘宁顿就要让他好看!他疑心这个暴君有这么个弱点,所以他就要攻击这个弱点,他要把那老暴发户吓个魂飞魄散。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虽然之后他掩饰起来,甚至愚蠢地发誓说他从没听说过这件事。”

菲尔博士的烟斗烧了;他拿根火柴往裤子的臀部一擦,重新点燃烟斗。

“时间一年年过去,时间就是有这种习惯。人可以适应习惯任何东西,甚至是习惯柯罗维斯·巴克里那种人,潘宁顿也设法做到了。他用过了超自然的武器,他胜利了。但以后他使用它一定要非常小心。这张王牌他打过一次了,一定不可以再对同一个人使出这一招,以免别人怀疑鬼是他扮的。有时候生活令人非常不愉快。但他有他的梦想世界。艺术、文学和音乐可以抚慰很多人。

“而且他有别的抚慰。那个年轻人不再年轻了。他年纪渐渐大了,他感觉自己开始走下坡。在年纪相当大的时候,他十分神速地认识、爱上、娶了一位年轻女士,就是我们所知的迪蕊·巴克里。然后呢?”

“然后呢?”斐伊质问。

“情况并没有变得更糟。如果说有变化,也是变得更好了。老柯罗维斯喜欢潘宁顿的新婚妻子。她很有魅力,这点我们都知道。她看起来健康、坦率、不复杂。潘宁顿有理由相当满意地展望未来。老爸不可能永远活下去。等到这个障碍除去了,天空就会一片静谧,梦想就会载着他飞向幸福。

“事情似乎进行得很顺利。柯罗维斯感染肺炎死掉了。但我们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静谧的日子过了不到一个月,那个烟草罐就摔碎了,露出第二份遗嘱。狡猾的柯罗维斯进了坟墓还能再打击他一次。而我必须首度告诉你们,对潘宁顿·巴克里来说,当时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

“更糟糕?”斐伊重复。

“更糟糕得多。他不只是失去了一切,而且还有一个新的继承人要从美国来。的确,尼克·巴克里说他不打算要这栋屋子。但这话可以相信吗?要不是我有所提到的环境因素,他或许会相信。潘宁顿身边总是有某个人在制造疑虑、说着恐惧的耳语、把毒素往他的耳朵里灌。”

“某个人。”斐伊开始剧烈颤抖,使葛瑞再度坐回椅子扶手上。“你说某个人?”

“正是。想想看。但在那些耳语达成功效之前,想想这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潘宁顿·巴克里的心境已经很苦涩、很闷闷不乐了。而在发现第二份遗嘱到能对此做出任何决定之间,那个鬼在一星期内出现了两次。

“鬼有出现在他认为支持他、亲近他的人面前吗?鬼有出现在他真心爱着和珍惜的迪蕊面前吗?有出现在他诚心喜欢的你面前吗,娃朵小姐?有出现在他喜欢且以其恩人自居的佛提斯丘医生面前吗?没有。这些人都没有见到鬼。见到鬼的是提芬太太,还有艾斯黛·巴克里。

“而这两个人,我认为,是另一个不太一样的情况。

“现在我们必然都已经看出,”菲尔博士把烟雾挥开,继续说,“艾斯黛只要一见到她哥哥就一定会唠叨或者斥骂个没完。她可以、也确实发疯似地说个没完没了。他在她面前可以控制住不发脾气,虽然控制得满困难的。他可以安排每年给她一笔钱,而且如果这产业继续归他所有,他确实会这么安排。但他真的喜欢她吗?你自己回答这个问题吧。

“提芬太太呢?关于厨师的部分,他只有暗示而已。提芬太太自己提供了部分解释,不过我认为她的解释并不正确。这两个人处不好。根据提芬太太的看法,潘宁顿·巴克里相信她是故意要做些惹他生气的事;至于他则是认为——很简单,可能也很正确——她的手艺很糟。他绝对不会辞掉一个做了十八年的仆人,就像他绝对不会让艾斯黛穷苦伶仃一样。他绝对不会扰乱现状。但他能怎么做呢?

“我要强调,当时他的情绪已经是很苦涩、很闷闷不乐了。更火上加油的是,他妹妹和厨子还要在家里跟他起摩擦。她们不喜欢他,嗯?她们合起来对付他,是吧?好啊,他就要让她们好看。好啊,这一定会吓到她们!因此鬼就出现了两次,消失的方式我们则已经猜到了。”

斐伊做了个抗拒的手势。

“菲尔博士,”她叫道,“如果你这么说,那我就相信!”

“这么说的并不只我一个人,娃朵小姐。”

“还有谁?”

“潘宁顿·巴克里自己。”

“当然,如果他承认了,我是一定要相信的。但是,除非他半疯了……”

“他一点也没有疯。”

“哦,你爱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但那么多年以前的事是一回事,今年发生的事又是另一回事。巴克里先生居然会这么做,像个在废弃屋子里恶作剧的男孩?”

“正是。”

“他这个年纪的男人?这真是怪异又愚蠢!而且,不管你怎么说,他这么一个文明的男人?”

“我们的品味也许文明,或至少我们是这么抬举自己的。我们的情绪也总是这么文明吗?所谓年纪会带来智慧,这种说法与人类的经验不合。这是性格脾气的问题。而且我要问你另一个问题。你认为你绝对不可能做出像巴克里所做的这么愚蠢的事,但如果你真的做了这么愚蠢的事,你会愿意承认吗?”

“不会!”斐伊颓然收声。“我了解你的意思了。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说的。原谅我!没有什么怪异或愚蠢的事情是我做不出来的。我有什么资格评断别人?”

“你自己就有点浪漫主义者的调调。我要劝你,克服你那种闷着头乱想的倾向。你有享受生活的天分,但那要你容许自己运用它才行。享受生活吧,娃朵小姐,让安德森帮你的忙。同时……”

“同时,你刚刚正说到,巴克里先生决定扮鬼。我知道他做了这个决定。我看过他在口述信件或者只是在朗诵时的样子,他会非常忘我。他把自己想成了那个老法官的鬼魂。他要扮演那个老法官,把那两个女人吓得闭嘴。他没有成功,但那不是重点。他用了什么道具?不可能是将近四十年前他用的同一批东西吧?”

“不,不是。”菲尔博士用烟斗指着。“那些东西——长袍、有眼洞的黑丝面罩,甚至一双尼龙手套——他是在伯茅司弄到的。艾略特搜索屋子的时候没找到东西并不令人意外。一直到巴克里自己告诉我们之前,我们根本无从得知东西就在他房间里,藏在他当时躺着的床垫底下。”

“他当时躺着的?”葛瑞质问,一手放在斐伊肩膀上。“他现在不在那里吗?”

“此时此刻,套句俗话说,他是全神贯注地坐起来了。但他很衰弱,而且满心悔恨。”

“又是悔恨?”斐伊相当不屑地说。“但为了什么?为了吓到那个泼妇艾斯黛?”

“为了那一点,”菲尔博士回道,“也为了其他的事。容我继续讲故事,请记住他从四月到现在之间那苦涩沮丧的心境。就某种程度而言,他扮鬼是一种反击。但黑色的沮丧爬在他背上,还有个黑色的伪君子在他耳朵边倾倒毒素。这个折磨他的人在他耳边说,那个新继承人就要来了。潘宁顿·巴克里会变得一无所有,不再是这栋宅邸的主人,会永远被赶出绿丛。因此他决定……”

“菲尔博士,这个折磨他的人到底是谁?”

“娃朵小姐,一定有证据指出这一点吧?”

“我不知道!”斐伊打着冷颤。“有时候我似乎以为我知道你要讲什么,然后却又变得一团模糊。但这个折磨他的人也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

“是的。”

“那么请你继续说下去,告诉我们。我不会再打岔了。巴克里先生决定——决定什么?”

“他已经到了尽头。黑色的沮丧和蓝色的忧郁赢了。正如好几个人所担心的、某个人所热切希望的,他决定自杀。”

菲尔博士的烟斗又熄了,这次他没有再点燃它。他把烟斗放回口袋里,笨重地走过另两人身旁,到书桌处,然后转过身来。斐伊和葛瑞都站起来转过去面对他。立灯明亮地照在书桌和吸墨纸上,后方没拉窗帘的窗户浸在银色的月光中。

“于是他决定自杀。昨天晚上在这间房间里,面对一群证人,他几乎是承认了他企图这么做。安德森,我要请你回想昨晚。

“他决定要自杀了,那么要怎么做呢?他有一把左轮枪;他有一盒子弹;左轮枪装满了子弹。但事情不只是这样。虽然他绝望不已、非常认真地想这么做,但还是抗拒不了戏剧化的场景和戏剧化的色彩。

“他妻子到布罗根赫斯车站去接新继承人了,大约十点会回来。其他人会跟她在一起——包括,至少他是这么以为的,那个他故意派去办事的秘书,她跑那一趟其实根本没必要,那些书大可以寄给他。他们所有人都将聚在一起见识到这史诗般的行动。时间很快就会到了。当他听到车子开进来的时候,他会站在书桌旁这张织锦椅前面,举起手枪,朝自己心脏开一枪。”

菲尔博士用力喘着气,用手杖戳戳那张织锦椅。

“想像一下,安德森,”他继续说,“假装时间再度回到你昨晚坐车来这里的时候。但这次想想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打了一封要写给《泰晤士报文学增刊》的信的草稿,度过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晚,至少他是这么相信的。他的准备都完成了,黑夜逐渐降临,他听见车子的声音了。他把枪举在胸前——但并没有真的抵着胸口,自杀的人很讨厌伤到自己——然后咬牙扣下了扳机。

“一声枪响,一阵令人呆住的震惊,火药烧灼他吸烟夹克的胸口,传来一阵疼痛。然后——什么事也没有。他跌坐在椅子上,还是什么事也没有,只有令人惊恐的反高潮。他的妻子掉包了枪里的子弹,他朝自己射了一发空包弹。”

斐伊举步朝前,但仍然保持沉默。开口的是葛瑞。

“然后呢?”葛瑞问道。“紧接下来?……”

“我要说,”菲尔博士回答,“他一瞬间就想通了这一点。同时他也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彻底的嫌恶。他做得太过头了,几乎让自己出了洋相。但现在他不再绝望了,他要转过身来奋战。

“他不会承认企图自杀。他不会承认任何事。他可以迅速编出一个故事来解释这一切,至少他是这么以为的。你自己也说过——事实上,好几个证人都强调——你、尼克·巴克里和安德鲁·多黎许,耽搁了好一会儿才绕过来跑到图书室的窗前。

“所有证人都

提到他脸上有身体疼痛的神色,他稍后也显示出身体上的不适。这是有原因的。他被空包弹的填纸击中了。他身上穿着一件有火药烧灼痕迹的吸烟夹克,底下的灼伤皮肤在作痛。至于空包弹的填纸,他真的把它丢到窗外了吗?之后下了大雨,使警方无法好好搜索一番。或者,因为衣帽间里没有厕所,他是不是打开水龙头,把它冲下洗手台的水管去了?我会投后者一票。

“无论如何,在证人从窗子进来之前,真正发生了什么事?

“他把左轮丢在靠近左侧窗户的地上,匆匆跑进衣帽间。衣帽间的衣柜里有两件夹克,跟他身上受损的这件很像。他把有火药烧灼痕迹的夹克挂进衣柜,匆匆穿上另外两件中的一件。然后回到椅子上坐好,准备大展身手演戏。等到你们进去的时候,他的故事已经准备好了。

“在那之前,他对那个鬼的态度一直很矛盾。他矢口否认有鬼,希望借此让某些其他人——艾斯黛和提芬太太——相信有鬼。毕竟这屋子里唯一闹过的鬼就是他自己。而在艾斯黛身上,这招成功了。

“现在,他需要解释左轮开的那一枪,所以就抓住那个形象,把它变成一个戴着面罩的恶意闯入者,对他射了一发空包弹。他出的纰漏,当然,就是在于他不知道左边那扇窗子是关上锁住的。他看到右边那扇窗户开着,以为另一扇拉着窗帘的窗户一定也开着。他的故事说得很好,他的声音和神态有种催眠的力量。但临时起意的说谎者常常就是在这些意想不到的枝节上出了纰漏。”

“这么说,”葛瑞质问,“他的故事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了?”

“关于那个戴面罩的闯入者?没有。”

“但佛提斯丘医生也确认了——”

“现在暂时先别管这一点。专心去想所有证人都进来之后,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那情景在葛瑞的脑海里非常鲜明。

“菲尔博士,”他回话道,“你说的听起来很真实。我现在眼前就看到了又高又瘦弱的潘叔叔,那张憔悴的脸和有催眠力量的眼睛主控着我们,试着说服我们相信他的故事。他在精心安排的场景里尝试过自杀,结果失败了。他描述那个扮鬼的闯入者出现;那也失败,虽然我被说服了。现在我知道他当时一定有什么感觉。他已经走过了好几个不同的地狱……”

“而我们也可以推论,当时另外还有一个地狱正在为他准备。所以我要你专心想,从十点多到快十一点之间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另外某个人一直在祈祷盼望他自杀,也看出他的尝试失败了,而且知道他为什么失败。某个人猜到了一切。某个人看出这情况正好可以拿来利用进行谋杀,巴克里自己的谎言会提供完美的掩护。我要请你记得那一幕是在你眼前演出的。如果你专心去想,就会看出——”

菲尔博士突兀地停下来。图书室朝通道的那扇门被艾略特副队长打开了。他背后的通道是一片漆黑。艾略特手上拿着手电筒,一下开一下关。菲尔博士转过头去。

“现在,艾略特?”

“现在。”对方回答。“几分钟前。”他补充。“稳住,各位!”

菲尔博士喉间发出咕噜声。

“很好。哦,啊!走吧,中央大厅,我马上就去。”

艾略特朝东走去,手电筒的光柱在前方黑暗的通道里闪来闪去。菲尔博士朝斐伊和葛瑞眨眨眼。

“你们也听到了,口令是:‘稳住,各位!’”菲尔博士自己看来并不怎么稳。“然而,你们两个没有理由不该待在一起。如果你们想看到这场戏的结局……”

“怎么样?”斐伊低声说。

“安静跟我来。”

菲尔博士把手杖夹在左手臂下,拿出一盒火柴。他伸出手关上桌旁的立灯。除了朝西的窗户上银色的月光,浓重的黑暗笼罩住这间见识过许多情绪的房间。然后火柴嚓的一声,小小的火焰映照着斐伊的眼睛和嘴巴。

菲尔博士高举火柴,以他那种笨拙的步态带头走向门口。葛瑞跟在后面,一手揽着斐伊的肩引导她。艾略特走的时候让那扇门大开着,菲尔博士也将它保持如此。他带着另两人斜越过通道,朝右走向音乐室的门,那门也一如他们先前离开时那样大开着。他把他们安置在音乐室一进门的地方。火柴熄了,菲尔博士诅咒一声,点起另一根,以闷闷的声音低语。

“可能会有事情发生,”他以他那种笨拙的方式说,“或者可能不会。如果有,就会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之内发生。你们待在这里不要乱跑,不要离开门边,不要坐下。前一两分钟你们可以讲话,但之后就不要再讲了,而且无论如何都只能小声说悄悄话。如果你们看到任何人走进图书室……嗯!不管你们看到或听到什么,都不要说话、不要动、不要插手干预。如果在我说的这段时间里没有发生事情,我们就必须用不同的方式结束这出戏。如果发生了——稳住,各位,老天保佑我们!现在我失陪了。”

微小的火焰摇晃着,沿通道朝中央大厅前进,然后闪烁消失了。菲尔博士没有再点一根,但就算在地毯上,他们还是可以听见他那沉重的脚步声。

月光从西侧窗户照进通道,在地毯上延伸了十二或十五尺。这栋老屋似乎是绝对的沉寂,连木头的吱嘎声都没有。但是有某种声响。葛瑞紧紧抱住斐伊好让她不发抖,急切的耳语在黑暗中交错。

“葛瑞?”

“嘘!放轻松点!”

“我又没有大声说话,不是吗?”

“没有,但……什么事?”

“如果我们看到任何人走进去,但为什么会有任何人要到图书室里去?”

“我也许猜得不对,但我想不是图书室。”葛瑞的想像力已经一发不可收拾。“我想是衣帽间。我想是潘叔叔。”

“巴——巴克里先生?他怎么了?”

“他根本不在他房间里。菲尔博士不肯回答这个问题。我敢说他一定是坚持要待在他的小窝里,他们就在衣帽间的沙发上帮他铺了床。”

“但是,葛瑞,为什么要——”

“嘘!拜托,嘘!”

“菲尔博士说我们可以讲一两分钟话的。巴克里先生为什么要在那里面?”

“如果凶手要再试一次,他们设下陷阱……”

“再试一次?明明每个人都知道有警察守着他?”

“真的是每个人都知道吗?至于说到菲尔博士的建议……”

“怎么样?”

“‘待在一起,’他说,‘你们两个没有理由不该待在一起。’也没有理由不该待在一起更久吧?娃朵小姐,你愿意下嫁给我吗?”

“哦,葛瑞,这样行得通吗?有可能行得通吗?”

“为什么行不通?看在老天的份上。因为你或许认为迪蕊和尼克不是认真的,是这样吗?”

“不,不是!我认为——”

“会行得通的,我的甜蜜女巫。一定要行得通!”

“葛瑞、葛瑞,现在是谁说话大声了?”

“我爱说多大声就说多大声。过来这里。”

“亲爱的,我就在这里啊。我要怎么更靠近?”

“嗯……”

但他没说话,不管是大声还是小声;不需要说话了。他们吻了好一会儿,想像力往另一个方向一发不可收拾。他不知道他们吻了多久。远处有低沉宏亮的钟声,敲了午夜过后一刻钟,他听出是起居室里那座长钟。过了一阵子,斐伊勾住他脖子的右手臂突然伸出去,好像要指什么。葛瑞——神经紧张,眼前的幻梦全消——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直起身子来。

有人在黑暗的通道上,从中央大厅的方向拖着脚步走过来。

他也没办法确定真的听到了。抓住他注意力的与其说是一种可以辨识的声音,不如说是一种有某处在动的印象,一种空气的扰动,一种有人在不怀好意地接近的感觉。这个在走的人慢慢接近,摸索着路。他真正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并不是脚步声,而是一种微弱、轻声的刮擦,仿佛有金属慢慢地拉过一个硬的表面,然后再拉。

在葛瑞和斐伊等着的音乐室门口,进行了一场沉默的挣扎。在微弱的光线中,他勉强能看见她的脸,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她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传达出来的讯息清晰得几乎可以听见。

“你该不是要过去那里吧?”那双眼睛恳求着他。“他叫我们待在这里。你不会是要过去那里吧?”

“我必须过去!”他自己的眼神回答。“有人在朝图书室走去,就快走到了,而且……”

然后他明白了。

从西侧窗户照进来的月光已经又前移了几寸,照到图书室门口的西侧边缘。那个在黑暗里潜行的人不再完全置身黑暗中,而是短暂地被月光的边缘触及,他迟疑了一下,走进那扇开着的门。月光照在他手里拿的某样东西上反射出光亮,葛瑞认出了那鬼鬼祟祟的声响。潜行者怀着某种意图进入图书馆,正在将一把直刃式刮胡刀在另一手拿着的磨石上磨快。

这可不行。葛瑞挣脱试着抓住他的斐伊,大步走过通道。但他没有发出声音。他停在图书室门口,眼睛在月光斑驳的房间里搜寻走在他前面的那个潜行者。神秘和谜题终于要结束了!未知者的脸终于要看见了!为了这受到热切期盼的精彩结局,就算潜行者转过身来攻击他,也是值得冒这个险的。

但潜行者没有攻击他。潜行者没有转身。潜行者没注意到他。他手上那块上了油、包在破布之类的东西里的磨石,一定是收进了他的口袋。从他左手里射出一道小手电筒的窄窄光柱。他朝壁龛里的衣帽间走去。葛瑞跟在他身后四步。他伸手去握门把,打开了门,细细的光柱探进去。他右手的刮胡刀已经备妥,试验性地在空中从右到左挥了一下。他朝衣帽间踏进一步……

“哎呀呀!”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尖锐的喀嗒一声。灯光大亮,葛瑞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然而就算在那时候,直到他几秒钟后恢复视力,他脑海里都清楚留下了潘宁顿·巴克里的影像,他在沙发床上靠坐着,背后枕着靠着墙的枕头。潘宁顿·巴克里也是一时间看不见东西,他手上握着一条长长的电线,连接到悬垂在上方的电灯泡。但即使他什么都看不见,也无碍于他对站在沙发尾端处的潜行者发话。

“进来吧,我亲爱的朋友。”那个浑厚的声音说。“你又试了一次,嗯?但当然,这一次是要他们认为我割了自己的喉咙吧?好了,督察长,现在你最好把他带走吧。”

潜行者陡然转身,低着头似乎要冲向前攻击。葛瑞的视力逐渐恢复了,他身后发出轰隆一声,是书橱那间的门砰然打开。一嘴张牙舞爪胡子的哈洛·维克督察长以不祥的姿态大步从壁龛里走出来。

“请让开,先生!”他对葛瑞说。“我们这里不想有人插手。”他对潜行者说,“安德鲁·多黎许,我以谋杀潘宁顿·巴克里未遂的罪名逮捕你。我必须警告你,你说的一切都会被写下来,可能会在你受审时当作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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