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夜晚的到来?但时间本来就已经愈来愈晚了。

晚餐八点钟开始,菲尔博士和艾略特副队长也留下来用餐。迪蕊、斐伊、尼克和葛瑞尽力吃了一些。服侍他们用餐的是菲莉斯和菲比,后者是个漂亮、面无表情的棕发女孩,跟菲莉斯看起来像是双胞胎,不过事实上她们是表姐妹。佛提斯丘医生还待在布雷克菲医院,从那里传来的消息不太令人振奋。艾斯黛左手臂骨折,全身多处瘀伤,还有脑震荡。但据说她的体质算是强健,否则还可能更糟。晚饭后他们各自散开,各做各的事去。

下午葛瑞见到了一个魁梧、看来不简单的蓄胡男子,是哈洛·维克督察长。但他只说了五六个字。在晚餐接近尾声时,维克督察长又露了个脸,然后又消失了。

然后呢?

雨停了,夜空清朗无云。葛瑞和斐伊到沙滩上去散步,斐伊仍穿着昨天那件蓝白相间的洋装。斐伊的情绪一下子激切强烈,一下子又退去消散。十点多,在逐渐变亮的月光下,他们回到屋里。当钟敲十一点的时候,他们正在撞球室里打弹珠台。是靠西墙的那第二部弹珠台,现在它灯光闪亮,叮叮当当地进行着赛车。

“哎呀!”斐伊说着,看看计分板。“葛瑞,这是没有用的!这是我最后一个球了,我的分数还不到六千分。反正这是个笨游戏。要是你不肯讨论这里发生的事……”

“我很愿意讨论任何事。但是——”

“我告诉过你好多次了。我告诉过每一个人,那真的是意外!艾斯黛跌下去的时候旁边完全没有人。你不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你。但事情恰好发生在那个时间,看来实在巧合得太奇怪了……”

“亲爱的,一点也不奇怪!你也看过艾斯黛的样子。这种事以前没发生过,我才觉得意外呢。她很爱管闲事,但她实在太笨手笨脚了,这样几乎一定会惹上麻烦的。此外!我真正要谈的不是这个。你现在跟我来好吗?”

“到哪去?”

“你等下就知道了。”

他无法抗拒斐伊。她招手带他走出撞球室,沿着通道走了十几步,碰一碰隔壁房间半开的门内的电灯开关,然后带着胜利的神态引他走进音乐室。

显然,十八世纪的时候这间房间颇为重要。打磨过的黑檀木壁板上有插电的蜡烛,发出黯淡的光。在天蓝色灰泥的天花板上,某个乔治时代画家有些混乱地画了春情荡漾的男女神祇,色彩仍然相当鲜艳。朝南那排窗下有一架古董钢琴。一个角落立着一架盖着布的竖琴,从来没人去碰过。但这里也有维多利亚时代和现代的东西。西墙上有两扇长窗,跟图书室里那两扇一模一样,让人可以随时走到外面的草坪上。音响放在这两扇窗子之间,对面是几张锦缎面的椅子和一张沉重的锦缎沙发。

“你看。”斐伊继续说着,走过去看着音响。“都准备好了。有人留了一张LP唱片在上面。”

“又是吉伯特与苏利文?还是艾斯黛的哪张流行乐唱片?”

“都不是。这是另一个世代的流行音乐,是一出叫做‘学生王子’的轻歌剧。我们来听听看吧?”

斐伊调整唱针,按了个开关。她站在矮柜旁,脸上带着微笑,但眼里有着恐惧。音乐一开始是轻柔的小提琴,然后奏出整首曲子中的片段,接着愈来愈强,开场的合唱声震四壁。

来吧,男孩们,让我们作乐吧,男孩们,

教育只不过是科学的游戏,男孩们!……

“麻烦把它关掉好吗?”一个声音简短唐突地说。

那是艾略特的声音。轰隆的音乐声戛然而止。虽然墙上有插电蜡烛发出黄光,但音乐室里还是暗蒙蒙的。迪蕊·巴克里走了进来,带着决心尽一己之责的表情。艾略特跟在她后面,手里拿着笔记本。

“我们是不是妨碍到你了?”葛瑞问着,斐伊连忙走到他身旁。“你要用这间房间来问话吗?”

“不用。大部分该问的话我都问完了。”艾略特一副阴郁满足的模样。“但我需要你确认一件事。”

“我?”

“是的。昨天晚上——或者该说今天凌晨——菲尔博士和我跟娃朵小姐谈话时,你到外面的花园去了。你是什么时候回到屋里来的?”

“我不记得了,那时候一定快两点半,你和菲尔博士已经离开了。”

“好吧。我想,你今天下午告诉大师说,你回到屋里的时候好像听到有人在黑暗中潜行,但无法确定。对吗?”

“对。”

“唔,当时是有人在。现在,巴克里太太,请你再说一次你今天下午的发现好吗?”

迪蕊迟疑着。她身上的花呢裙和毛衣已经换成了一件简单的深色半正式洋装,衬托出她健美的体态。她看着斐伊,似乎想寻求支持;她朝天花板上瞥去,连忙转开眼神。

“真是的!”迪蕊说。“菲尔博士——”

“菲尔博士还在你丈夫那里,巴克里太太。”艾略特告诉她。“但我已经派人去找他了,他马上就会来。同时,可否请你先讲个开头……”

迟疑是不需要的。菲尔博士咚咚咚地扶着手杖走来,出现在门口并加入他们。

“好了,巴克里太太?”

“那实在不是很愉快的事,你知道!”迪蕊朝菲尔博士恳切地说。“而且我也只是无意间听到的。是菲莉斯——菲莉斯·拉提玛——她是两个女仆之一。”

“是的,巴克里太太?”

“我之前就知道她有个男朋友,叫哈利。但其他部分我连做梦都想不到,直到今天下午菲莉斯和菲比吵了一架。当然,她们两个一天到晚吵架,但这次她们吵得非常凶。我走进厨房的时候,菲比正在说……”

“说什么,巴克里太太?”

“我一定要说吗?”

“我们这是在调查一件杀人未遂案,受害者是你丈夫。请继续说下去。”

“我走进厨房的时候,”迪蕊叫道,“菲比正在说,‘哼,至少我不会半夜三更溜到海滩上去跟男人约会。’然后安妮·提芬插口说了些她那年头的女孩子做些什么事,要片面对别人的行为下判断并不容易。

“真是的!”迪蕊说着挺直身子。“我们当然不能像五十年前那样对待仆人。这点我了解也同意,我也希望我算是够心胸宽大。但我还是认为事情总该有限度。我还是认为——”

“等一下!”艾略特打岔。他看看自己的笔记本,转向菲尔博士。“现在我们知道,菲莉斯昨天晚上确实有出去跟她男朋友见面。她可以从后门出去,但事实上她是从通道上那扇开着的窗户出去的。她一直到快两点半才回来,也就是在那时候她几乎撞上了安德森,但她在他打开手电筒之前闪进了撞球室。”

“哦,那间撞球室!”斐伊·娃朵爆发出来。“所有邪恶的女人都在那里晃来晃去,不是吗?这间房间又有哪些邪恶的人在晃来晃去,迪?”

“拜托,斐伊,你是怎么回事?没人说半个字……”

“你有什么事情,”菲尔博士问艾略特,“要告诉我的吗?”

“是的。请大家都保持安静——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娃朵小姐?——我来试着把证据整理清楚。菲莉斯什么时候回屋里来,”艾略特说,“完全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什么时候离开、离开的时候又看到了什么。请你告诉我们好吗,巴克里太太?”

“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迪蕊努力保持神经稳定——“这番询问要专注在我身上。你为什么不去问菲莉斯本人?”

“我问过她了。碰到了她的感情生活这个话题,她就不是个很有帮助的证人。任哪个女人都是这样吧?也许我最好自己来说。这件事跟菲莉斯的感情生活没有关系,但跟我们的调查非常有关系。菲莉斯发誓说,她是在十一点四十五分开始悄悄溜出去。那是在我和菲尔博士第一次去察看图书室之前十五分钟。而十一点四十五分当时,巴克里太太,我记得我们好像是在起居室里向你问话。”

“是的。”迪蕊同意道。斐伊似乎想开口说话,葛瑞制止了她。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艾略特?你说菲莉斯是在从通道的窗户离开屋子时看到了东西?”

“确切地说,她是在从那扇窗户离开屋子之前的二三十秒看到了东西。”

“唔?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一个穿睡袍的男人从那扇窗户溜出去,手臂下夹着一个包裹。”

“穿睡袍的男人?”葛瑞瞪着眼睛。“但这太荒谬了!”

“为什么荒谬?”

“十一点四十五分?那时候没有人穿睡袍啊。而且……你相信这个故事吗?”

“是的!记住,”艾略特反驳道,并打响手指要众人注意,“那个女孩只能说个大概的印象。那人穿的或许不是睡袍,拿的东西也或许不是包裹。

“同时也要记得,”艾略特凶凶地说,“菲莉斯当时隔的距离很远。她是从后楼梯下来,经过走廊,走到东厢通道。当时她才刚转到通道上,看过去的时候是隔着东厢通道、中央大厅还有整条西厢通道。当时开着灯,但灯光非常黯淡。那个人背对着她的方向,她连那人大概多高都说不上来。她只看到……”

“有没有人提到可能是鬼?”菲尔博士问。

“她当时正要到海滩上去约会,脑袋里可没有想到鬼。只要对他们方便,他们都可以忘记闹鬼的事。她只看到一个男人,身上穿的看起来像是睡袍,手上拿的看起来像是包裹。但那个男人是谁?他要去哪里?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难道不可能——”

副队长制止了自己的话,转向菲尔博士。

“难道不可能,”他又说,“这完全符合那个你我如今共同认为的理论?”

“确实符合。就算不说超自然的那部分,这也是个很不得了的小插曲。而这需要私下会谈一番。”

“我想是需要的。来吧。你从潘宁顿·巴克里那里问到了什么?”

“一切我所希望问到的。从没遇过像他那么合作的人。艾略特,我们愈来愈近了。”

“可能吧,虽然不见得会有用。各位,我们失陪了。”

他大步走出去,菲尔博士笨重地跟在他身后。房门关上,留下受到震撼的斐伊面对着受到震撼的迪蕊,房里的情绪温度一下子增加了好几度。

“所以呢,”斐伊叫道,“那个差劲的小女仆溜出去约会。真是令人震惊啊,不是吗?别人不会做出这种事的,不是吗?”

“如果她们有任何自制力的话,”迪蕊回道,“我确信她们一定不会的。但我不想争论这个问题,亲爱的斐伊,让你和葛瑞去讨论这一点吧。我失陪了。”

房门再度关上。情绪温度仍然高涨。

“怎么?”葛瑞质问。“你们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们现在又要做什么?”

“我们再放唱片。”斐伊的眼神强烈却又遥远。她冲向那台音响。“你听听好吗?”

高昂的音乐声再度扬起,房里满是声音,像装满了水的碗。

“在这里,你会听到好几个主题。”斐伊说。“其中一个是一首叫做‘亲爱的,在我心深处’的歌的片段。然后是那首有名的饮酒歌。你等着,听那歌词。其中一些句子相当具有启发性。”

音乐的节奏变了。鼓声敲起。歌词是一个年轻男子强有力的独唱,向他的恋人表达爱意,曲调轻快鼓舞人,但又有一点阴险。

喝吧、喝吧,为那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而饮,

那双眼睛照耀在我身上(我身上),

喝吧、喝吧,为那艳红甜蜜的嘴唇而饮,

那嘴唇就像树梢的果实(果实!)

愿那双明亮的眼睛会闪耀着

温柔、信任的光,早日照进我的眼睛……

“你听到了吗?”斐伊叫道,此时对方走向音响。“葛瑞!你在干什么?”

“我要把这该死的东西关起来。”他这么做了。沉默像灭烛帽一样笼罩下来。“你说启发性?这四十年前的轻歌剧有什么启发性?迪蕊说的对,斐伊,你是怎么回事?这些有什么用处?”

“我在想案情。”

“这件案子?”

“当然。这件差点变成谋杀案的案子。”

斐伊努力地吸气。她朝上瞥向那些男神女神——战神马斯与维纳斯,阿波罗与达芙妮——在天花板上永久不变的爱恋姿态。

“‘温柔、信任的光,早日照进我的眼睛’。葛瑞,你告诉我菲尔博士今天说的话的时候,并没有泄漏什么秘密。他说动机是结合了性爱和金钱。唔,有罪的是谁?又是哪个女人引发的?”

“等一下,我的女娃。等一下,放轻松点!我不要让你又歇斯底里起来。”

“歇斯底里?又?”

“昨天晚上在火

车上你冒出了各式各样的疯狂理论。其中一个是说尼克·巴克里说不定是假冒的,根本不是他本人。那是最疯狂的一个。我们知道他就是尼克·巴克里,他跟这整件事没有关系。同时……”

“怎么样?”斐伊追问,眼神专注。“我们知道他跟这件事没关系,这点我们都同意。同时……怎么样?”

“我一直在担心。”

“担心什么?”

“他们一再重复说——艾略特自己就指出了这一点——尼克没有理由要杀他叔叔。艾略特不知道你我所知道的事。尼克和迪蕊已经相爱四年了——无助,想反抗这个状况,他们的精神压力比你或我更大。这就是动机。”

“那么你的意思是?……”

“不,斐伊。不是。”葛瑞来回踱步。“就算我怀疑尼克的清白——但我并不怀疑,因为我了解尼克——但他特别是我们绝不能怀疑的人。某人开那一枪的时候,他正跟艾略特和菲尔博士在一起。他没有牵连在里面。警方自己的人就可以证实他的不在场证明。”

“但那一枪是谁开的?那个故意或不经意引发某个人杀人动机的女人又是谁?你知道那个女人应该是谁吗,葛瑞?”

“谁?”

“应该是我。”

“你疯了吗?”

“我希望没有,但我不知道。请你别这么生气,别骂我。”斐伊双手紧紧握拳。“我是那个可疑的人,我是那个未知数。到最后,就像在许多推理小说里一样,我不就应该是一切背后那个贪财又冷血的坏女人吗?这听起来怎么样?”

“不怎么有说服力。除非他们想要主张我是凶手,离开撞球室去动手杀人,而你负责提供不在场证明,否则这根本说不通。或者——你还跟其他什么男人有牵扯?”

“没有、没有!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说的是实话。巴克里先生喜欢我,我想佛提斯丘医生也是,但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我对天发誓,葛瑞,自从我认识你之后,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所以这都是你想像出来的?我就知道。你又照例半夜三更乱想、折磨你自己了?”

“你不了解,葛瑞。你没有经历过那种噩梦,那种被怀疑的噩梦。我经历过。是的,这或许大部分都是我想像出来的,但其中或许也有你我都猜想不到的东西。

“昨天晚上他们告诉我,说我的嫌疑洗清的时候,我简直快要飞上天去了。但那感觉并不持久。你或许信任警察,但我不信任。他们说的是实话吗?菲尔博士本人说的是实话吗?说不定根本没有什么引发别人杀人动机的女人,他们只是要设陷阱抓那个杀人未遂的人呢?任谁都猜得到那个人可能是谁。‘算了吧,斐伊·娃朵,或者斐伊·苏顿,或者不管你改成什么名字。我们知道你。你就是我们要抓的人。你何不明理一点,自己招了呢?’”

“听着,”一个雷鸣般的声音说,“实在不能这样继续下去。”

音乐室的门大开着。基甸·菲尔博士像座山似地站在门口,把手杖移到左手。

“抱歉我来打岔。”他用比较温和的语调继续说。“但也该有人打岔了。要是你再继续这样下去,娃朵小姐,我们就又得送一个人进医院了。现在该有人扮演伊底帕斯了——不是那个大众心目中的伊底帕斯,一般人似乎相信他出生在维也纳的一家精神病诊所里,而是那个解谜的伊底帕斯。如果你允许,我想回答几个谜题,揭开几个面具。可以吗,娃朵小姐?”

斐伊看来绝望,跑向葛瑞缩在他身旁。

“我当然允许!倒不是说我同不同意有什么差别,但你当——当然可以!只要……”

“只要我不说谎、不设陷阱?请放心,我的窈窕淑女,不会有谎言或陷阱冲着你来,那些你都已经受够了。我只是要请你以及对与你有关的事非常关切的安德森,跟我一起到图书室去,那里是这所有纷扰的根源。不用害怕,我请求你!请这里走。”

葛瑞揽着头靠在他肩膀上的斐伊,尽可能平抚她的颤抖。他跟在菲尔博士后面,带着她穿过灯光黯淡的通道,走到图书室门前。在门口他们碰到一脸严肃的艾略特从里面出来。

“看起来,”菲尔博士说,“这屋里是一片寂静。人家都到哪去了?”

“毕竟”——艾略特看看表——“现在已经快午夜了。他们都上床睡觉了,或是说要上床睡觉了。除了佛提斯丘医生,他还在医院。但这里的门都没锁。他们从来不锁门,他随时都进得来。”

“还没有迹象?”

“没有。”艾略特沿着通道走开。

图书室里也是一片寂静,还有若干紧绷的气氛。只有一盏灯开着,是书桌旁那盏立灯。房里现在整洁多了。打破的窗户修好了,桌上的纸张收拾整齐,地毯上的血迹也几乎都刷洗干净了。衣帽间和书橱的门都紧闭着。菲尔博士环顾四周,看着一墙墙的书架、织锦椅、褪色的地毯与窗帘。

“这里,”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的烟草袋和一支海泡石大烟斗,“很适合进行某些解释。这里不只是犯罪现场,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里也是潘宁顿·巴克里的小窝。

“他是个奇特的人物,潘宁顿·巴克里。你们自己也看过他,你们听过喜欢他和不喜欢他的人怎么形容他。巴克里全家人的幼稚特性,从老柯罗维斯对弹珠台的喜爱,到艾斯黛那些不太幽默的恶作剧,在他身上特别显著。但我们应该谴责这一点吗,既然我们自己的本性中就有许多幼稚成分?有时候他也许不是很容易相处,但我们也应该谴责这一点吗?既然我们自己的心里就有许多魔鬼?

“除了热爱过去之外,他最突出的性格特质是什么?敏感又愤世嫉俗,天性善良却又爱发脾气,喜欢神秘和秘密的事。从最恐怖的鬼故事——这是他的专长——到最机巧的侦探小说。潘宁顿·巴克里是个变质的浪漫主义者,某种知识分子型的彼得潘。我要重复一次,这里是他的小窝。他在这里阅读,在这里口述信件,在这里闷着头想事情,在这里……”

“思考他要写的那个剧本?”斐伊接口。

“娃朵小姐,”菲尔博士尖锐地说,“他告诉过你说他要写剧本吗?”

“唔!当然啊!他说……”

一下拿烟斗、一下拿烟草袋的菲尔博士,坐在一张背对通往起居室那扇门的庞大织锦椅上。斐伊坐在他对面一张比较小的椅子上,葛瑞则倚着椅子的扶手。

“他是否真的这么说过,”菲尔博士坚持,“当别人直接问他的时候?根据昨天晚上众多在这间房间里听到他讲话的证人的说法,他说的是,他这段时日以来在‘准备一出戏’。”

“‘准备一出戏,’”葛瑞引述道,“‘它将探讨人类在压力之下的行为’。他似乎很执迷于这出戏。凌晨两点半的时候,我到他的房里去,他在镇静剂的药效之下半昏半醒的时候,一直在说‘准备一出戏’。”

“嗯,有什么差别?”斐伊问。“这都是同一回事,不是吗?”

“在这件案子里,”菲尔博士回答,“是非常不同的两回事。”

菲尔博士装好烟斗,拿起一根火柴一擦椅侧,点燃了烟斗。

“请记住,”他继续说,“一直到今天我跟巴克里先生长谈好几次之前,我都没见过他。就某种程度而言我觉得我认识他。我们通过很多信。”

“而且他把你找来,不是吗?他写了封短信给你!”

“不,娃朵小姐,他没有找我来。”

“但是——”

“对那第二封据说是出自他手笔的手写短信,当时我虽然不是绝对怀疑,但却觉得里面有些句子不太像他的口吻。现在我们可以判定那是艾斯黛·巴克里假造的。我的名声使她有很多期望,但我与她的指望不合,所以她就很倒胃口地把我丢到一边去了。那封信确实不是潘宁顿写的,之后他承认了很多事情。他不希望我在这里,他根本不会找我来这里,这点他也承认了。”

“唔,”葛瑞说,“他为什么不希望你在这里?”

“因为他怕我。”菲尔博士回答。“别忘了,呆头呆脑的老家伙也可以很幼稚。”

“怕你?”

“从一开始,先生,我就意识到这其中有两种元素,一种是彼得潘元素——幼稚,相当丑陋,不过与犯罪无关——另一种是虎克船长元素——也很幼稚,但比较成人,而且聪明得很恶毒——在相互拉扯。你和艾略特和尼克·巴克里的理论,在我看来犯了个大错。你们认定扮鬼的跟犯下罪案的是同一个人。”

“不是这样吗?”

“不是这样。几乎我们所有的混淆困惑都是由此而来。”菲尔博士喷出一大片烟雾。“今天下午,我对我所相信的事情做了点暗示,我说那个鬼曾三度出现在三个人面前;多年前柯罗维斯·巴克里看到过,还有今年四月同一个星期里,艾斯黛·巴克里和提芬太太看到过。在动手处理扮鬼的这个问题时,我问你们这三个人有什么共通点。”

“但我还是看不出来!”葛瑞抗议道。“如果你要回答谜题、除去面具,现在就该这么做了。这三个人到底有什么共通点?”

“他们每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出于不同的原因,都跟潘宁顿·巴克里起过冲突。”

斐伊在椅子上缩起身子。葛瑞站了起来。

“菲尔博士,我再告诉你潘叔叔昨晚还说了什么。他当时正在对抗全世界、或者对抗镇静剂、或者两者皆是。‘别在这屋子里的这些人当中待太久。’他说,‘他们大部分人都对谎言和愚行上了瘾;而我,错在我,我是当中最糟糕、最愚蠢的一个。’”

“嗯,没错,”菲尔博士同意道。“他大半夜都在讲类似这样的话。他深深陷在悔恨的深渊里,那段记忆让他痛苦地叫出声来。”

“悔恨?”葛瑞重复说。“老天爷,先生,这下子我们又到了哪里?你是说潘叔叔就是那个罪犯,这一切恶劣的事都是他做的?”

菲尔博士把他手杖包着金属的底端在地板上敲了敲。

“不,他没有犯罪。”然后他提高宏亮的声音。“但扮鬼的那个人就是潘宁顿·巴克里自己,他也是这间屋子里唯一一个曾经扮过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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