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了?”

“我亲爱的巴克里,有人确认了你的话也不需这么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你可以告诉我整个来龙去脉吗?”

正式介绍过尼克和葛瑞之后,潘宁顿·巴克里把他讲过的那个故事简短鲜活地大致说了一遍。

佛提斯丘医生听着,不时把重心从一脚移到另一脚。他是个四十几、接近五十岁的男人,个子算高,手脚灵活,长形头上零零落落的棕色头发已经退到头颅的圆弧部分后面,带着沉思神情的淡蓝色眼睛四周满是皱纹。

“唔!”故事讲完后,他说,“唔!这是个密室类型的问题,嗯?”他的眼神始终没离开过主人。“但这不是眼前唯一有趣的事。”

“怎么说,奈德?怎么说?”

“比较起来,我在这里算是新来的。”佛提斯丘医生对着大家说。“老先生在三月过世之后,我才被找来担任——该怎么说呢?——家庭医生。要是我喜欢胡思乱想,我就会说这是一栋不健康的屋子,但我并不是这种人。不是出于医学原因,这房子实际上远不像看起来那么潮湿。而且这里具有一切舒适的设备,是我很喜欢的。藏量丰富的酒窖啦!简直是奢侈淫逸的浴室啦!每间房里都有冷热水,还有插座可以插电动刮胡刀。有人很喜欢那东西。这位先生”——他看着尼克——“你就是那位大家都在谈、来自美国的继承人?”

“原本是的,没错。”

“家人的意见不同已经解决了吗?你叔叔本来并不确定可以解决,尽管他太有礼貌,不会当着你的面这么说。不过!如果原先确实有家人意见不同的问题,我希望它已经以友善的方式解决了?”

“是的。”尼克回答。

“而且‘友善’,医生,”迪蕊做了个神气活现的手势,“还不足以形容呢!他们唯一意见不同的地方在于抢着要把东西送给对方。从来没看过像我丈夫和尼克处得这么好的人。一路下来都是一团和气。”

“是吗,巴克里先生?或许我最好查看一下。”

尽管他神态看来随意、摇摇摆摆,尽管他沙哑、低沉的声音似乎是用迂回而非开门见山的方式讨论问题,但佛提斯丘医生向前逼近得那么坚定,使得潘宁顿·巴克里退了好几步,举起一只手仿佛是要阻挡攻势。

“查看?”他复述。“这是什么意思?你说什么?你要做什么?”

“如果你许可,我要看一看你。确切地说,我要你伸出手腕来让我摸摸脉搏。身为家庭医师的我可能有时候疏忽了职责,也许我对你纠缠得不够,但我可不希望他们认为我跟福尔摩斯的助手华生医生一样反应迟钝。老弟,看到你脸上的神色,就算不是医生的人也会觉得不对劲。除此之外还有——”

“等一下。”潘宁顿·巴克里说。

他这突然爆出的一句话让佛提斯丘医生停了下来。主人不耐烦地举起光溜溜的右手检视手指,然后举起左手,手里握着一双卷起来的橡胶手套。

“有些时候,”他宣称,“我简直跟艾斯黛一样头脑不清。有没有哪位可以好心告诉我,我是什么时候脱下这双该死的手套的?我把它戴上是为了做某个示范什么的,然后就忘了它。安德鲁,我是什么时候把它脱下来的?”

“老实说,我不记得。”多黎许先生说。“我们在这里乱转了好半天,非常不像样,(慢着点,迪蕊小姐!)但我没有看到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动作。恐怕我是不记得了。”

“你能帮上忙吗,尼克?我什么时候脱手套的?”

“哪,潘叔叔!”尼克挥动双臂。“你先前是在抱怨那双手套有多累赘。我的印象是你先把它脱下来、握在左手,然后才冲过去开那扇窗子。但这只是个印象而已,我没办法发誓保证。葛瑞?”

“我也跟多黎许先生一样不记得,”葛瑞回答,“不过你说的似乎没错。”

“尽管奈德·佛提斯丘,”潘宁顿·巴克里继续说,“说这里有很多舒适的设备,但这里舒适的设备远不如应该有的多,而如果我继续是屋主的话,也会增加更多。甚至一直到军队在战时占据这一带的那时候——他们虽然没占据绿丛,但是占了利沛屋——都还没有半条通到海岸的电缆。”

“抱歉,潘叔叔,”尼克非常热切认真地反对道,“你是不是有点搞混了?以前就有电灯了,不是吗?”

“我没有说以前没有电灯。我说的是我们没有电缆可以接电力公司的电。”

这时他把橡胶手套塞进他吸烟夹克的左侧口袋里,似乎是要彻底摆脱它们。

“事实上,尼克,当时我们有部私人发电机:如果你记得的话,它总是出问题,让整栋屋子在不方便的时刻陷入一片漆黑,然后就得去修理它。如果没有仆人在,你祖父也可以应付那些修理工作。我没有办法应付修理工作,这让他有充足的借口可以鄙视我。我提到这一点是因为……”

“因为你想要让我分心,对不对?”艾斯黛的叫声具有等同于扑过去的效果。“你不想让我说出我必须说、我一定要说、我会说出的话,不管你怎么试着阻止我!”

“自制一点,艾斯黛。我提到这一点,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是因为它跟我们的问题有关系。”

“怎么样?”他妹妹追问,同时举起编织袋和蜂蜜罐。“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我说了,我没办法修理发电机。我唯一一项实务性的天分是在于开锁。只要有一段弯曲的铁丝,或者甚至是一根拉直的回纹针”——潘宁顿·巴克里看着艾斯黛的同时似乎在对自己数数——“我几乎就可以撬开任何锁。至于你自己的天分,艾斯黛,这我们就不讨论了,因为到目前为止,你似乎都没有能力使用它。现在,看这里!”

他大步走向左侧的窗户,朝夜色做了个手势,然后转过身来。

“戴面罩穿长袍的入侵者从这扇窗子出去,之后窗子从里面上了锁。他是怎么做到的?如果这问题是有关于撬锁,我或许可以试着示范给你们看。但我们面对的不是锁。我们都看到了,这里我们有的是一个结结实实的金属勾扣,当时稳稳地扣住了。因此……”

“我再问你一次,潘叔叔。”尼克说。“现在你仔细看过窗子、知道困难所在了,你确定那个人不可能是躲在窗帘后面,然后趁你不注意的时候穿过房间溜出去吗?”

“我确定吗?我完全确定吗?尼克,这对于宇宙间任何一个问题都是项很高的要求。我不认为事情是这样的,不。但同时……”

“哦,全都是一派胡言,比一派胡言更一派胡言!”艾斯黛抨击道。“事实上你说的,只是你什么办法也没有,只想要我们接受这个愚蠢的故事而不问你任何问题。”

“这是个愚蠢的故事吗?既然奈德·佛提斯丘似乎也确认了它……”

“啊,但是他有确认吗?如果亲爱的佛提斯丘医生就某件事情发誓”——艾斯黛狠狠吸一口气——“就算我不能相信,我也或许会相信,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的话。但他到底怎么说?”

“唔,他人就在这里。你何不问问他?”

“嗯!”佛提斯丘医生说。“嗯!”

摇摇摆摆、手脚灵活、身着花呢布料的他,一手抹脸仿佛是在按摩脸部,然后他轮流向尼克和葛瑞发话。

“巴克里小姐太抬举我了,先生们。我从来就没有对这个世界上的太多事情感到确定过。而且我的短处很多,尽管我试着弥补它们。我酒喝得太多,这点你们如果还没听到也很快就会听到。但我很少受到酒精的影响,更从来不曾因此失去能力。巴克里小姐本人也可以作证,我今天晚上没有喝酒。

“你们或许已经、或许还没听说,晚饭后我们各自分开去做自己的事。我的卧房虽然比这间图书室小得多,不过就在图书室的正上方,在西厢的最底端,有两扇窗子朝北、朝前,一扇窗子朝西。我想我大概是在八点半的时候上楼回房的。晚饭后我的朋友巴克里给了我一根品质绝佳的雪茄,而且我也有很多东西要读。”

“无疑是专业书籍吧?”安德鲁·多黎许以一个堂皇的人对另一个堂皇的人说话的口吻说。“你在埋头读《英国医学期刊》?”

“唔,不是的。不是《英国医学期刊》。先生,做我这一行的很少会嫌工作不够,不像你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医生。事实上,我是在读一本侦探小说。”

他的视线再度来回于尼克和葛瑞之间。

“现在这一点看来十分合适,虽然没有什么致命的事情发生,也(至少让我们如此希望!)不太可能会发生。然而,当我坐在卧房里抽着雪茄、朝第五章迈进的时候,我并不完全感到很高兴。在晚餐的时候有某种暗示——或者也许该说是一种气氛,而非暗示——新继承人抵达之后会有争吵。什么样的争吵,没人说;没人对我透露。的确,何必对我透露?

“中间有过一次不重要的中断。我的雪茄抽完了,小说里的犯罪已经发生了,调查正在进行,这时我似乎听到有一辆车开上车道。‘这,’我想道,‘不可能是巴克里太太回来了吧?’我瞥了一眼我的旅行用时钟,才九点一刻,巴克里太太不可能已经接到火车了。

“但我相当好奇,就从朝屋前的两扇窗子之一往外看。确实是有一辆车,结果是年轻的修·多黎许,也就是我们这里这位朋友的儿子。到前门去应门的是巴克里小姐自己,他跟她交谈了几句,把车开到屋侧,然后步行离开。

“之后……

“之后,”佛提斯丘医生继续说着,揉乱他仅剩的零落头发,“我关上窗户,拉上窗帘,然后开灯。我倒不是想挡住逐渐消逝的天光,但是这里就在索伦海峡旁边,天黑后变得相当凉,而你们从我的衣服也可以看得出来,我觉得冷。

“唔!我坐下来继续看书,但是看不太进去。我脑袋里想的都是巴克里太太跟其他人从布罗根赫斯回来的事。而我又是谁?真正讲起来,我又算什么?是个靠人吃饭的,是个食客,受到仁慈的对待,没错,甚至还受到相当的尊重,但仍然是个靠富有慷慨赞助人吃饭的食客。”

潘宁顿·巴克里直起身子。

“我亲爱的朋友,”他抗议道,“这实在完全都是瞎说!我都不知道你有这种感觉!如果你以为你在这里不受欢迎……”

“但是让我们面对现实吧。总有我们全都必须面对现实的时候。”

“如果你坚持要说这些话——”

“我是坚持。好了,非常清醒地想一想,”佛提斯丘医生问道,“我在这栋屋子里的功能是什么?是尽到我的职责,并且保持上得了台面的体面模样。我确实尽到了我的职责。但我是否够体面?在那一刻,我怀疑这一点。

“我从椅子里站起来的时候,一定是将近十点了。我关掉所有的灯,只留下我卧室里洗手台上方的那盏小灯。我把我的电动刮胡刀插进洗手台旁的插座,然后照我认为自己需要的刮了胡子。现在,告诉我。”他直视尼克。“你和其他人坐在车里朝这屋子而来——以及不久之后跑过它——的时候,是否看到二楼有任何灯光。”

“哪里都没有灯光。”尼克告诉他。

“你呢,安德森先生?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完全没有。我以为整栋屋子都没开灯。”

“你们不可能看见灯光。巴克里小姐可以告诉你们,我卧房的窗帘用的是战时剩下来的、最厚重的遮光布料。之后你们也不会看见任何灯光。让我把这个愚蠢的故事说完。

“我刮完了胡子。我没有听见任何声音。或者,就算有任何声音穿透关上的窗子和厚重的遮光窗帘,并传到了一个脸旁有电动刮胡刀来来去去的男人耳里,也只有我的潜意识接收到它。当我把刮胡刀收起来之后,我不知道是什么冲动让我关上了唯一还亮着的洗手台上方的灯,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朝西的窗边,拉开窗帘向外看。

“先生们,在这栋房子的西端对面,有一座大花园,里面用非常高的紫杉树篱隔成步道或巷弄,外面也围着紫杉树篱的围墙。花园有四处入口,东西南北各一处。其中一处——如果你现在走到这两扇窗子任何一扇旁,就可以看到——正对着这间图书室左侧的那扇窗户。

“好的!我从我房间那扇窗户看出去的位置,是在那两扇窗户之间某处的上方。当时天还没有完全黑。在我和花园之间隔着大约六十尺的平顺草地。就在那里,先生们,我看到了某个东西。我看到了……”

“怎么样?”潘宁顿·巴克里追问。“别说到一半就停了,奈德。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个穿黑袍的人影。”佛提斯丘医生回答。

一阵停顿。

“我不会试着描述那个人,”医生继续说,“尤其那人影是背对我的。它打从屋子相当缓慢地朝花园入口移动,我看到的时候它已经快要走到花园了

。这时候我听到下方某个看不到的地方传来模糊的人声。我似乎听见那个声音在大喊,‘快点!’”

“是的,你没听错。”尼克·巴克里略略朝前移动。“由于这个那个原因,我们耽搁了好一会儿才跑到房子的侧边。但是大喊‘快点’的人是我。然后呢,医生?”

“你猜不到吗?我打开窗户,那是像小门一样往外开的那种窗户。它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论如何,当时你们太忙了,不会注意到的。三个人——你、安德森先生、我们的朋友多黎许——在下面绕过屋角跑过来。从接下来的声音,包括我们的主人这理应在舞台上或电影里出名的声音,我听出没有发生什么严重的事。然而……

“我关上窗子,拉上窗帘,开灯。然后我坐下来担心。不,没有发生什么严重的事。然而……我等了一段在我看来合适的时间,尽量等久一点,然后(现在你们知道了)我下楼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事实上,先生们,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我只要再补充一点:是关于那个穿黑袍的人影,我最后看到它的时候是在花园的入口。巴克里叙述时强调他感觉到那个访客心存恶意。这一点我没办法说。我不能胡思乱想,胡思乱想会毁掉我们的人生。我说的只是一种印象,可能是错误的印象。但当时我确实觉得,当你们三个跑过来、年轻的巴克里先生跑到右侧的窗户边时,那个穿黑袍的人影举起手臂像是在雀跃、像是某种胜利的小舞步,然后冲进了花园。就这样。”

“要是你们问我,”尼克宣称,举起一只手臂仿佛在宣誓,“要是你们问我,各位,这样就很够了。你或许不胡思乱想,佛提斯丘医生,但你讲得相当好。‘那些鬼魂来了,哦喝,哦喝!’怎么样,艾斯姑姑?现在你对潘叔叔的历险记怎么说?”

“全是一派胡言,尼奇!我半个字也不相信!”

“你不相信佛提斯丘医生?”

“我不相信潘说的任何话。关于某人对他开了一枪,我们只有他的说法!如果这些全都是他捏造出来、只是为了吓我们的,朝他自己开一枪好让他的故事听起来有道理……”

“对于这种指控的反驳,艾斯黛,”她哥哥指出,“就是我的故事在任何人听来都没有道理,甚至包括我在内。而且那些空包弹是哪里来的?手枪里装满了空包弹,但我自己从来没买过。”

“你说你没买、你说你没买!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买过还是没买过?听我说,你们大家,”艾斯黛央求着,缓缓地挥着蜂蜜罐,仿佛是在指挥管弦乐团。“我能通灵,你们知道的。我不聪明,但是我通灵,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当然全都是潘捏造的。但诗的正义总是在等着我们,不是吗?他什么都没看到。他在说谎!他不认为超自然的存在可以回来。但是,有某样东西回来了,一直在看着他。你们难道不知道那就是佛提斯丘医生在草坪那里看到的东西吗?”

烦扰的医生绝望地揉着他的脸。

“女士,”他说,“我看到了某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人。我看到的,或者我告诉你们说我看到的,就是如此而已。这套可笑的鬼话,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你以为你是脚踏实地、实事求是的人。但你其实根本不是。你是那种可以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的人。你说你觉得冷,不是吗?当我自己看到那老法官出现的时候,我也觉得冷(我们总是如此)。而且现在我们四周就有一种可怕的冷空气。”

艾斯黛只略一迟疑,就朝右侧的窗户直跑过去,那扇窗户整晚都开着。虽然有编织袋和蜂蜜罐碍手,她还是拉下了下半截窗扇,锁上窗户,再拉上窗帘。然后她转向左边,匆匆跑过壁炉前面,跑向潘站在左侧窗户前的位置。

“让我过去,潘,我要把这一扇也关起来。”

“不,不许。退后,艾斯黛!别碰那扇窗户!”

“但要是它还在外面呢?要小心,潘!它还是可能会来对付你的。我问最后一次,你让不让我过去?”

“我说最后一次,不让。我们已经听够你这套胡言乱语了。”

“胡言乱语,嗯?你说我胡言乱语?”

“没错。我才不会呆站着任你呼唤地心深处的鬼魂,而且就像葛伦道尔一样,他们是不会出现的。”

“哦,你这个愚蠢的人!你这个愚蠢、残忍、没感觉的人!”

“但在你这么一大篇胡扯唠叨之中,艾斯黛,或许还有一丝半点的道理。让我们用我们的理性来决定这一点。不管这里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事,都是源自于过去。”

这对兄妹在壁炉旁面对面,克制、逻辑和理智都在歇斯底里的滔滔不绝中化为乌有。

“过去!”艾斯黛尖叫。“你就只关心这个,是不是?这栋房子!你的书!你就只关心这个。我是说,除了在你的眼光被有着漂亮脸蛋的年轻女孩吸引的时候。你那个秘书或许是个好女孩,我相信她一定是的,既然迪蕊替她担保。但你以为我们看不出你看她的眼光,看不出你想做什么?”

“这是谎话。”潘宁顿·巴克里清晰地说。“你是在拿我跟贺瑞斯·怀德费爵士相比?”

“我没有拿你跟任何人相比!”

“希望不是跟他相比。天知道,我已经够老了,对这个世界有一点厌倦。他的其他特质我一点也没有,包括他的恶意。然而这房子里现在正发生的事,或许可以在两百年前找到线索。这里没有鬼。但是有一种气氛,有很多房子里都是这样,这气氛感染了人的头脑,就像在耳边低语一样可以觉察到。另外某一本小册子——你没读过,迪蕊也没读过,甚至你拼命说她坏话的可怜的娃朵小姐也没读过——指出法官家里有某个成员给他下了毒。留下的心智之毒一直持续到今天。”

“你又说了另一个谎话,不是吗?”

“另一个谎话?”她哥哥大喊。“你到底在说什么鬼?”

“是的,”艾斯黛叽哩咕噜地说,“也可以说是在说鬼。你告诉别人好多次,说那个鬼从维多利亚时代之后就没有人看到过了,一直到提芬太太和我今年看到它。但有别人看见过它。亲爱的父亲看见过,很多年前;你一定知道他看见过。所以在这一点上你也说了谎,不是吗?要是你没有对我这么不仁慈就好了!……”

“我是在试着对你仁慈,艾斯黛。天知道我是在试着对你仁慈。我从来不知道我们那位圣人父亲看到过法官的鬼魂或者任何人的鬼魂,既然这样,他一定是狠狠把它骂回阴间去了吧?至于说到不仁慈……”

“讲这些话”——艾斯黛一副悲剧临头的模样——“就非得在应该开开心心的时候讲这些话来让我苦恼!再过不到十五分钟就是我的生日会了,我们要聚在饭厅的蛋糕旁,这应该是感到欢喜和家人爱心的时候!”

“今天晚上,艾斯黛,你让我见识到了你无比的爱心。”

“但我真的爱你呀!真的!”

“那么我求你,好妹妹,请忍住你的眼泪不要大哭大闹。最重要的,我求你不要再拿着那罐蜂蜜挥来挥去,好像你要用它打烂谁的头一样。小心,艾斯黛!小心不要——”

然后,罐子就古怪地砸破了。

可能是她乱挥乱摇的动作太盲目,那玻璃罐侧着撞上了壁炉台的粗糙石面。罐口裂成碎片,黏稠的蜂蜜虽然流动缓慢,但有一两盎司飞溅出去洒在潘宁顿·巴克里吸烟夹克的左胸口,开始缓缓往下流。

主人一动也不动地站着,脸色虽憔悴但毫无表情。

“又脏又黏!”他说。“又脏又黏!”依然面无表情,他闭上了眼睛。“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艾斯黛仍然没被吓倒。她把撞裂但还算完整的罐子放在壁炉台边缘,然后狂乱地踢着壁炉底石上的玻璃碎片。

“哦,潘,别傻了!我真的很抱歉,你知道,但这是你自己的错,不是吗?你在衣帽间里一定还放了其他几件吸烟夹克吧?至少有一件?”

“事实上,有两件。”

“那就赶快去换衣服吧,亲爱的,别这么大惊小怪的!你会主持我的生日会吧?除非你已经忘记你的承诺,或者根本就不是真心的?”

“不,我没有忘记。”他从右口袋掏出一条手帕擦拭胸口的蜂蜜污渍,但过了一会儿便嫌恶地放弃了,把手帕放回口袋里。蜂蜜正在渗进布料。虽然看上去很难看,但倒是已经不再流淌了。

“我说我没有忘记。你对时间的估计,艾斯黛,错得离谱。现在”——他看看手腕上的表——“还不到十点四十分。但我没有忘记,我会主持这无忧无虑的庆祝活动。就算我不主持……”

“就算你不主持?”

“如果根据你的预言,一个十八世纪的鬼怪从窗子里飞进来把我抓走的话……”

“潘,别说了!”

“也还有尼克在,他是正当的一家之主,可以代替我主持。现在,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我要去换衣服了。尽管这样似乎过分挑剔,但我讨厌被人看到我这副模样。我觉得我好像不只是身上溅了蜂蜜,更是爬满了昆虫。此外,尽管这样似乎过分失礼,但我要把你们都请出图书室。最后我要跟我妹妹说句话,然后我们十一点再见。”

“不,潘,我倒有问题要问你。”艾斯黛的声音在偌大的图书室里作响,是有力的女低音,就像她哥哥的声音是有力的男中低音。“回答我的问题,好让我和你自己都安心!你打算对那个金发秘书做什么?你想要娶她吗,潘?是不是这么糟?你会赶走你自己的妻子,改娶那个女孩吗?”

“你大错特错了,艾斯黛。娃朵小姐对我毫无意义。天知道我对她也毫无意义。另外有件事一直让我烦心,非常深、非常强烈地烦心,我没办法不想它、把它赶走。”

“哦?什么事?”

“毒药!”潘宁顿·巴克里说。“是谁在那老罪人自己的家里给他下毒?而现在知道事实,对我们会不会有帮助?”

这时候葛瑞·安德森抬眼往上看。

房间另一头的门栓发出喀啦一声。通往东西向主要通道的那扇门,也就是佛提斯丘医生进来的那扇门,再次开了一半。门口站着斐伊·娃朵,她的脸上,不知为何挂着一副全然惊恐的表情。

她的模样跟他当晚在火车上第一次看到她时一模一样——蓝白相间的洋装,没有穿长袜,蓝色的鞋子——她再一次摸索着玳瑁壳的烟盒。斐伊猛然缩身后退,之前的情景又重演了,但这次没有香烟弹出来,而是整个烟盒从她手中滑落。烟盒掉在地毯上打开,露出里面一排由一小条黄铜固定住的滤嘴香烟。她转身跑开,摔上门。

“斐伊!”迪蕊·巴克里叫道。“怎么……发生了什么……”

然后迪蕊采取行动,跟在斐伊后面跑出去,也摔上了门。葛瑞也动了起来。

斐伊的影像,以及她对他的一切意义,吞没了所有其他的考虑。他不再在乎是否要扮演那出装作他们互不相识的闹剧。他只知道现在他有了追上去的借口。

葛瑞空洞地喊道,“你的烟盒掉了!你的烟盒——”

再多说也没用。他捡起烟盒,合上它。他环顾众人,迎视尼克讥讽的眼神,然后追在另两人身后冲进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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