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最先爆发在边境最前端的威虏军城。辽军倾巢而出,契丹人的皇帝、太后,以及新统帅萧挞凛统统出现在前线,全军数量在二十万以上。

威虏军城却只有六千精骑。主将是魏能,副将是白守素和张锐。它身后的定州大阵虽强,但是步兵居多,不利于迅速移动,从计划到现实,根本不能指望大阵前移来救援。于是在辽军杀到之前,威虏军、北平寨还有保州之间的宋军主将们就都私下里耳语了一番……之后空前大战的前奏就让人哭笑不得。

辽军最先派出来的居然是个外国和尚(树蕃僧为帅),只带了一百多个辽兵出来打劫宋朝的边民。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不过马上就惊喜万分,中了头等大奖。

二十万辽军压境,契丹皇帝御驾亲征,面对区区一个弹丸之地威虏军,能想象宋军还敢出城吗?于是这位和尚大哥正在充分享受打劫的快乐,就被突然出现的大群宋军所包围,砍瓜切菜一样,一百多个辽军片刻间身首异处,该和尚下马投降。

然后宋、辽两军都怒不可遏。在宋朝,魏能杀心难耐,满心带队出城砍个有分量的契丹脑袋,却不料只拿一个混账外国和尚开刀,呸,真晦气!可在辽军,这真是奇耻大辱,在皇帝面前丢了大人。

辽人是纯真无邪的佛教徒的,不说别的,现在的前锋大将除了顺国王萧挞凛之外,还有一位叫六部大王萧观音奴。怎样,可以崇拜到这个地步,但是别吃惊,这是小意思,契丹国王耶律隆绪的小名更伟大,叫文殊奴……可是宋朝人居然敢这样对待佛门弟子!

辽军立即出动精兵追击,这正中魏能下怀,来得好,他在城外等着,两军相遇,第一场血战就此爆发。魏能是宋军中有数的勇将,这时奋勇厮杀,但是寡不敌众,关键时刻,他率部向后面稍微退了一点,这时他的脸上应该带着一丝非常诡异的笑容——他的后面有一个辽国人的噩梦。

北平寨的张凝!

就是那位在大雨中冲上长城口,一路斩杀辽军过两万的战场屠夫!张凝出战,压抑了十六个月的暴戾把和魏能消耗了大半军力的辽军立即摧垮,契丹人仓惶败退,向大部队求援。

但是辽国的三巨头却没什么反应,这个混账威虏军,真是又臭又硬,这么多年了从没捞到过好处。但是它太渺小了,根本没必要跟它纠缠,别忘了这次出兵的重点是什么……于是辽军立即抛开它,向宋朝的下一个据点进攻,不会每个地方都是威虏军城,总会有所收获的!

但是见鬼的是,他们选中的是北平寨。

那是张凝的老家,而且里边的主将叫田敏,那是比魏能更狠的角色!从待遇上他就与其他所有的将军都不同,为了重视和荣耀,田敏有天子特赐的御剑,可以随他便宜行事,定州方面的前线总帅王超都得让他三分。

这时辽军突然进攻他的防区,要注意,他的部队比魏能还要少,只是五千精骑,但是他的选择是主动出击!北平寨的前沿小村——杨村,田敏部与辽军先锋遭遇,硬碰硬的野战,失败的竟然是久负盛誉的契丹铁骑。而且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战胜之后的田敏根本就没有回军的意思。

他在等一个消息。

傍晚时分,消息回来了,是他早就远远撒出去的探子。回报说契丹人的皇帝就在这里往北十里远的蔳阴驻寨,那实在是不太远啊……黑夜中的田敏和一路疾行赶回来的张凝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太好了,还等什么?!当天夜里田敏率精兵夜袭契丹皇营,催营直入,无所阻挡,视二十余万辽军如土鸡瓦犬!

据正史记载,当天杀声四起,全营大乱,契丹皇帝耶律隆绪大惊失色,马上召来主帅萧挞凛,问:“今战者谁?”

萧挞凛回答:“所谓田厢使。”

契丹皇帝叹息:“彼锋锐不可当。”

然后全军开拔,转向别处攻击。这次的运气啊,就还是那么的好,因为他选中了保州,那是杨延昭的地盘!不过根本没办法,这些地方本就是宋朝边境的重要城市,你要打架就只能选他们。

结果这次更郁闷,在威虏军、北平寨还是与宋军的主将较量,但在保州,连城市的边角都没看见,杨延昭的影子都没摸着,就先倒了个大霉。

辽军的前锋正在赶路,没招谁没惹谁,结果路边的树林里突然间乱箭齐发,一片人仰马翻之后,辽军冲了进来。但是林子太密了,只能下马步战,但是他们忘了,宋军三百多年里最强的武器就是弓箭。仍然是箭如雨下,辽国人被射得只有一条路可走。

那就是重新上马,该干吗干吗,不理这帮暗箭伤人的家伙。而且走得实在狼狈(一片一片的箭啊),连死伤的契丹弟兄们都来不及拉走。结果事后这些宋军走出林子,收拾战场,还在一个辽军军官的身上搜出了“右羽林军使印”。

更要命的是,猜一下这伙宋军有多少人?只不过才十个!他们不过是出来打探军情的,就敢向辽军的前锋挑衅。

历史记住了他们的带头大哥的名字——振武小校孙密。

契丹人憋了一肚子的闷气,牢牢记着半路上的屈辱,来到了保州城下。杨延昭,你管教部下不严,现在就让你替他们还债!

辽国开始猛攻,保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是攻击的好对象,防守者的试金石。因为城墙够长,但是人数却太少,杨延昭也只有五千精骑。但是他一反常态,根本就没冲出城来和契丹人比刀子,而是就稳稳地待在城里,纯粹防守。

这个理念一旦确定,辽国人都快发疯了。还记得五六年前严冬时节的威虏军城吧,杨延昭那时的人更少,都能让萧太后望冰兴叹,黯然退走,这时保州城内兵马齐全,更有长期训练的民兵,他要死守,辽国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结果只能是比来时更郁闷地撤退转移,再到别的地方去碰运气。在他们身后,保州城头上的杨延昭应该笑得比前几天的田敏更加凶险。他早就不屑于冷兵器战场上片刻兴奋的血腥厮杀了,他刻意保留下了自己的实力,就是要办件更痛快的事。这件事,在宋朝来说,已经有十多年没做过了。

他发誓也要让辽国人尝尝宋军铁骑的滋味!

这时战线全面铺开,不止在镇、定、高阳关方向辽军四处出击,就连西边的山西并、代两州(原后汉太原方向)的地界,也爆发了宋、辽两军之间的激战。

宋军的主将是并、代钤辖高继勋。辽军有数万人越境而入,高继勋登高远望,他前面就是一片天然的战场——草城川。这是太行山的一条余脉,不太险峻,但是山势起伏,连绵不尽。只见虏骑数万,彻地而来。但是他笑了,对身边的苛岚军使贾宗(开封特派人物,近于监军)说:“看到了吗?敌虽众,但是阵不整。契丹人的将军是个庸才。我兵虽少,但必胜之!你带人先到山下去埋伏,我必将击败来敌,把他们赶进你的埋伏圈,那时你须勇战,我军必大胜!”

一切都像他说的那样发生,他在旷野中击败了来敌,但是这远远不是他的目的,他驱赶着契丹人就像在放牧着自己的牛羊,准确地把他们逼进了贾宗的埋伏圈——山下的寒光岭。

寒光岭变成了契丹人的墓场,契丹人被前后夹击,溃不成军,自相践踏蹂躏,死伤万余人。在战争的最初期,不仅在主战场,在偏远地带一样遭到了重创。

回到主战场,宋、辽两军突然间主力碰撞。辽军集中所有兵力,越过了威虏军城、北平寨、保州等边境据点,直奔宋军的定州大阵。

公元一零零四年的十月底、十一月初,辽国的皇太后、皇帝、主帅三位集体莅临定州,宋朝北方主帅王超出定州,在唐河沿岸列阵,步、骑间杂,按御赐“阵图”布置,不差分毫,等待契丹人主攻。

注意,王超不是魏能、陈凝或者田敏、杨延昭,那些前方星罗棋布的前锋们,可以因地制宜地自做主张。他是总帅,皇帝的每一个命令他都要不折不扣百分之百地执行!

赵恒的命令是,最先坚守不出,经一宿之后(计划中辽军将疲惫),才击鼓挑战。战斗的方法是:先派前锋、次前锋去挑战,任务是引诱敌人来追,大阵则静待来敌。

敌人如果来攻打了,那么大阵骑兵居中,步兵在外,不许乱动,让敌人只能就此厮杀,让契丹人的骑兵发挥不了作用……

王超严格遵守,连同他那个骁勇善战,可以在党项腹地,李继迁的老巢里把党项人驱逐出去的儿子——王德用,都在定州唐河一线上“稳重对敌”,从此直到战争结束,一直都没有他们的消息。

辽国人的攻势却举世皆知,他们突然间就出现在了定州大阵的背后,宋朝的冀州、贝州(今河北清河)、祁州(今河北安国)都被突如其来地猛攻!战争的格局瞬间被打破,天平倾斜了,辽国人抓住了定州大阵、“平戎万全阵”等乃至于汉人们以为万无一失的所有大阵的最大弱点——我不打你行不?

河北平原一望无际,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天然阻碍,那么我为什么要拼了老命地跟你们宋朝军队硬抗?我是契丹我有马,我就是要遛你两步,你跟不跟?

如果不跟,那么广阔天地全是我的,随我烧杀掠夺;如果跟,那好,大阵立即走型,注定了只有骑兵精锐中的精锐才能追上他们,那时以众凌寡,随心所欲……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问题了,王超征战一生,连这都想不到?

这时他的选择是最理智的,既然已经错,那么就错到底,这时再慌里慌张地跟上去,就纯粹是找死,那时败光了家当,除了军队都死光,完全于事无补之外,还要再背上违抗皇命的黑锅。于是定州大阵就此无声无息,在宋朝的各种官方文献中,都找不到这十五万精锐正规军的在这段时间内的存在记录。

于是远在河南的开封城里,宋朝的君臣们手脚大乱,每一个人都露出了心灵深处最本真的原形。聪明绝顶的和丰姿伟貌的,都想到了同一个词——逃跑。只有一个人站了出来,他不仅以近乎君前失礼的态度来镇服朝臣,而且还针对突发恶劣的军情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解决办法,决不仅仅是强硬、霸道或者天生好胜这样简单。

寇准,他的辉煌时刻终于到来。

告急的文书像雪片一样从河北、甚至河南飞进了开封城皇宫内院的……对不起,不是枢密院,而是中书省。

这一点至关重要,从根本上决定了历史进程。

这是个历史遗留问题,真宗朝最早时的宰相吕端、李沆等人,都是赵恒的恩人或者老师,为了信任,更为了尊重,赵恒下令不仅是国家政事,就连军事行动,也要首先交给宰相们看。

这个习惯被保留了,毕士安、寇准当上了宰相之后,一样拥有这个特权,压制着枢密院。这就让寇准成为了当时开封城里最早得到第一手情报的人。

情况紧急,都到了“一夕之间,急书五至”的地步。任何一个稍有理智的脑袋,都能想象到二十多万的辽兵,已经冲进了宋朝的腹地,门户大开,每时每刻都在杀人放火,生灵涂炭,多耽误哪怕一分钟,就会又多死多少条人命!

但寇准就是不急,这些十万火急的告急文书他却连看都不看就扔在了一边。这时他和皇帝离得很近,随时都能请见,但就是不。他吃饭、喝酒、聊天、嘻嘻哈哈,想干吗就干吗,似乎乐得很(饮笑自如)。

而奇妙的是大宋朝的首相毕士安就在边上看着,也不管,随便寇准为所欲为。

直到第二天的早朝,中书省才把这些烫手的,沾满了人血的文件上交给皇帝。那一刻,赵恒的眼前肯定突然变成了黑色。

知道灾祸发生了,知道危险临近了,可就是没有消息,以为还好,还安全……可是突然间就大难临头,不可收拾,整个河北都成了敌占区,连河南都在被突破中!这是怎样的刺激?!

要知道宋朝的国防理念基本就是边关重兵防御,国都内禁军压制全国,而在国都与边关之间从来都是空的。藩镇之类的强势力量早就被赵恒的伯父、父亲给彻底抽空,变成了赵宋官家的天堂世界,但现在也成了入侵之后的契丹人的天堂世界!

感谢这时赵恒的理智吧,在巨大的震撼中,他仍然认清了这时唯一能为他解开死结的人——寇准。他问:“现在该怎么办?”

寇准的回答则非常体贴到位:“陛下,您想快点了结此事,还是慢点?”

如果换成是赵匡胤,相信寇准的大门牙就在话出口的一瞬间飞舞在金銮宝殿上了,你简直是在恶搞,怠误了军情,还敢拿皇帝开心!

但是三代才出一个贵族,赵恒是宋朝真正的第一位生在深宫内院,长在罗绮丛中的皇帝,他有涵养。他说:“我要快。”

寇准回答则简洁明快:“那么很简单,臣以为五天之内就可了结。只要您亲征。”

历史在这里出现了争议。寇准说出这句话,赵恒的反应是什么?有一种说法,是赵恒犹豫了,他说要回后宫再

细想。但是寇准强调,军情紧急,再没有时间了!所以赵恒匆忙起驾,立即亲征;

这出自北宋人陈师道。

另一种说法出自官方,赵恒很痛快地就答应了,因为他之前就曾经说过要御驾亲征,还要东、西二府的高官们商讨出征时间,事到临头,怎么会退缩?况且五六年前,他刚刚即位时,就曾经亲征过,并不是第一次上战场。

但是不管怎样,当天赵恒都答应了寇准的请求。只是昂然下殿,准备征伐的寇准忘了一件事。他为了追求效果,刻意地积压文书,刺激了皇帝,但也因此把别的人刺激到了。

聪明绝顶的王钦若,和丰姿伟貌的陈尧叟。一个是参知政事副宰相,一个是枢密副使,基本上都与他平级。等朝臣都散开,该干吗都干吗去了,他俩悄悄地到皇宫深处请求赵恒的接见。

两个人的意见一致,都是请求皇帝逃跑。差别就在于一个请皇帝逃到成都(陈尧叟的老家),一个请皇帝到金陵(王钦若是江南人)。

这个提议看似很突然,根本就没有道理。眼放着宋朝国都之内还有数十万的禁军,河北、河南境内战况只是恶劣,但绝对没有崩溃,为什么要这样的绝望。但是要强调的是:第一,契丹人这次的兵力非常雄厚,达到了二十多万,这在真宗朝以来,是从来没有过的;第二,整个河北被突破,连河南都被威胁,这更加是宋朝立国以来从来没有过的!就拿上次赵恒的亲征来说,他也是到的大名府,那仍然是河北境内。

尤其现在快入冬了,黄河马上就会结冰,那时最后一道天险也成了平坦大道,开封城最后的保障就只剩下了当年赵恒他老爸的五字真言——“在德不在险”。

这就是当时的现实,不过从此前赵恒所有的表现来看,这些都应该吓不倒他的。他虽然不甚强硬,但是从来都没有怕过战争,宋朝人都等着由他来率领,再一次渡过难关。

就连寇准也是这样,所以当他再次被皇帝紧急召进皇宫时,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之后,他就记起来了。为什么当初赵光义要给自己的三儿子取这个名字——赵恒。

当年赵光义轻轻拍着儿子的后背说——“名此,欲我儿有常德,久于其道也。”

儿子,给你取这个名字,是要提醒你,要有始有终。你的本性是很好的,只是要坚持住,别有头无尾,朝秦暮楚啊……赵光义一生虽然建树少、破坏多,但是他的确有他超人的地方,以文治国,至少能把一个人的本性和缺陷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三儿子最大的毛病就在于此,一个没长性的孩子。

在这之前,赵恒对国家的施政,尤其是对战争的处理,都有节有度,紧松把握之间老到沉稳,而且绝没有怕战避战的表现。但是这时不同了,他召见寇准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问:“朕现在是去成都好?还是去金陵的好?”

居然是想逃跑!

想来当时寇准在震惊之后,心里最强硬尖锐的一句话应该是:“陛下,那么你是想当孟昶呢?还是想当李煜?!”

但他终究是宋朝的臣子,这样的话怎能说得出口,他向旁边看了看,发现肉瘤子王钦若和高大英俊的陈尧叟就在身边,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就事论事没有用,得让背后的教唆犯疼了才行!寇准说:“是谁给陛下出的这种主意,应该马上砍了他的脑袋!现在皇帝神武,将帅同心,只要您亲征,辽国必将撤军。就算您不打算亲征,我们坚守城池,时间长了,辽军也自然疲惫,无论怎样,都到不了您抛弃宗庙,出外逃难的地步!”

但是这样的话太没营养了,根本就打动不了赵恒。很简单,大难已经迫在眉睫,这样传统教科书式的套话,去骗小孩子去吧,赵恒一点都不白痴。

形势已经急剧恶化,辽军这时终于取得了重大战绩,祁州(今河北安国)被攻破了,守军全军覆没,接着辽军又猛攻瀛州(今河北河间)。所有的消息都被隔断,瀛州的存亡根本没法判断,而且辽军的前锋又继续南下,已经接近了冀州、贝州(今河北清河)!

再后面就是河北重镇大名府了……紧接着就是最后的屏障黄河。

这里要说一下地形。宋朝北疆的州府分布是这样的,先是威虏军城、北平寨、保州等前沿据点,后面的镇州、定州等是超级军城,再往后才是祁州、瀛州、冀州、贝州、大名府这一连串的居民点,再向后,是河南境内的澶州等地。

但是这部分的河南,并不是“黄河之南”,还在黄河以北,过了黄河,才是宋朝的国都开封。

而这时宋朝的军力分布却让人绝望。重兵都集结在定州大阵,但它一点作用都没起到,辽军扑向了河北以南偏东的方向,那边的大名府一带,充其量只有三万多人的军队。怎么说呢,在这样的大场面下,比没有强点,而且想要像田敏、张凝那样和辽国人硬拼一场都做不到。

大名府可不是北平寨等军城,他们身边有数不清的宋朝老百姓,你一时痛快了,除非能把辽国人一举击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这时寇准无论怎样鼓励、威胁甚至展望美好的前景都没有用,你得有办法,河北空了,整个防线都漏了,你得有办法能迅速补上!

寇准的对策有三条——第一,马上调天雄军(河北大名府一带驻军)步骑混合约一万人,由周莹、孙全照等人率领,火速赴援贝州。如果人数不够,就先发五千人,由孙全照全权负责;再令莫州方面的石普等人策应,不单是向大名府增援,更要向北,直接进入辽国境内,尽一切可能烧杀抢掠,让辽军有后顾之忧。军队如果不够,就选派民兵。

第二,如果这时辽军已经越过贝州,逼迫大名府,那么立即命令定州大阵南移,至少分出三万人南下增援,定州大阵的损失,就由土门方向的雷有终来补充,命他即时率兵靠拢。再令王超在定州依城列阵,与威虏军城的魏能、北平寨的田敏等人会合,选择时机向大名府集结,以便您御驾亲征。

第三,万一定州被辽军隔断,王超的大阵没法前来会合,而且大名府一带全被辽军袭击,就只有命令魏能、田敏的全骑兵部队不顾一切代价南下,去牵制辽军的进一步行动。而这么做的全部意义,都只在于滞留辽军的攻势,等待您的亲征……

亲征,只有亲征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赵恒仍旧沉吟,但寇准的话还没有说完。

现在全部的焦点都在河北大名府,没有兵,但是我们有大臣,要派一位德高望重的、天下皆知的您的亲信大臣去,这样才能让百姓军民们相信,您没有放弃河北。这个人……他突然转向了聪明绝顶的王钦若。

参政大人,现在是为国分忧之时,您不能推辞!

蓦然抬头,王钦若惊觉自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雷劈中了。四目相交,他看见寇准的眼睛里闪烁着痛快淋漓的仇恨,那里面的每句话他都读得懂。

……该死的懦夫,你敢当逃兵,老子就让你第一个去扛炸药包!

……你不是聪明吗?留着你在皇帝身边,你的聪明就会没完没了,跟皇帝咬耳朵说悄悄话,把皇帝搅得心乱如麻。那就把你远远地扔出朝廷,让你和辽国人耍聪明去,看看管不管用!

但是王钦若也是人中之杰,并且实事求是地说,不管他对于宋朝是个什么角色,对于赵恒来说,他从始至终都是忠贞不贰的。他瞬间就稳定了下来,态度沉静地对皇帝说:“陛下,臣愿去。”

只是从此在心底里深深地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寇准,从现在开始,有你没我!

就这样,宋朝的参知政事副宰相王钦若亲临前线,火速赶往了当时最紧要的关口——河北大名府。缺兵少将,但还要把定州大阵都堵不住的敌人拦住,给皇帝亲征争取时间。

支开了王钦若,寇准正要展开下一步谋划,但就在这时,一件奇妙的事发生了。在前线的远端莫州城,宋朝的大将石普突然见到有四个汉人装扮的士兵来到城下,为首的人自称李兴,他拿着一封信,说,这是写给汉人的皇帝的。

这时整个河北就像一片汪洋,契丹铁骑就是海水,宋朝为数不多的几座大城,只是海水中漂浮的岛屿。这种情况下,四个宋兵居然能安全地来到城下,并且写的信是要交给本国的皇帝的!

奇哉怪也,但是更奇怪的是,石普接过信,只是看了一眼信落款处的人名,就再不迟疑,马上精选了多名亲信,分走不同路线,命令他们跨越整个河北,一定要把这封信送进开封都城。

上交皇帝本人。

于是就在王钦若北渡黄河,赶往大名府前后,这封信终于千辛万苦在公元一零零四年的十一月七日送到了宋朝皇廷之上。这其间好几个送信人都出事了,一个叫张皓的还被辽军生擒。记住他,在这场伟大的战役中,整个东亚的格局都将为之改变的超级赌搏里,一个个小人物都做出了决定性的贡献,张皓就是其中之一。

但无论谁,都比不上这封信和发信人的作用。

当年宋真宗赵恒展抚信笺,审视来函,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这是一封死人写来的信。

王继忠。

竟然是他当皇子时的玩伴,后来又为他而战死的将军,难道还没死?

王继忠在这封信里先解释了一下当年在战场上都发生了什么,他没有怨恨救援不利的王超,而是自认有罪。战败就是军人的失职,何况他还投降了辽国。但是他说,辽国知道他是宋朝皇帝的亲信,所以对他也非常的好,现在两国交战,他回忆起当年与皇帝在一起,时刻都听到皇帝说,要“息民”、“止战”,而且现在辽国一直很钦佩您的仁德(况北朝钦闻圣德),想和您重归于好,希望智慧仁慈(睿慈)的您能勉强听从这个建议……

听吗?首先得分清楚这件事的真假。而且关键点并不在于王继忠是否真的没死,这封信真的是他发出来的。而在于,这封信的确是契丹人的意思。

凡事要多想,在这种非常时刻,一切皆有可能。比如说挺在前线(也可以说是陷在敌占区)的石普是不是怕死了,违造了这封信来骗皇帝去主动求和;也很有可能是契丹人感觉强攻太费劲,要耍诈来麻痹宋朝人。就像当年南北的石勒那样,一边进攻,一边苦苦哀求说我没恶意,就这样一直到敌人的城边,才露出了本来面目。这样的事类太多了,胡人别的智慧没有,说到战场上的鬼魅伎俩,一点都不比汉人差。

讨论展开,很快统一了意见。以首相毕士安为首,集体同意“相信”契丹人一次。不为别的,至少这时稳和一下,对宋朝人只有好处。而且还给出了契丹人之所以这么做的理由——这几年有不少契丹人越境投降,据他们说,辽国惧怕陛下神武,以及本朝资财雄富,深恐我们举兵收复燕云,所以才以进为退,屡次挑衅(自比北魏、辽为蜀汉?)。现在他们一再受挫,但又不甘心就这样撤退,所以要讲些条件。似乎应该是真的。

但是赵恒摇头——不对,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算辽国是真的想议和,也有别的企图。他们要的是关南的土地,以前那里曾经是他们的。如果他们要钱财,可以答应,如果他们要土地,那么只有一战。朕必将亲征!

就这样,两天之后,宋朝给王继忠回了一封信,信里答应可以议和。但是仅此而己,不急迫,很镇静,等着辽国的进一步动向。但是等来的,却是辽军猛攻瀛州,瀛州已经陷落,并且连冀、贝两州也都岌岌可危,即将沦陷的流言!

越没有消息,就越有流言,每日每夜,压力都在急剧增涨,直到20日,准确的军报还是没来,但是王继忠的第二封信却到了。

信里措辞仍然非常恭顺,但是却非常强烈地暗示了一点——关南地区本来就是辽国的地方,人、地两熟,瀛州恐怕是守不住的……希望皇帝早派使臣去议和。

很明显,这是辽国人的语气,但更明显,对方说的是实情。

面对赤裸裸的要胁,宋史的官方记载中,赵恒是这样说的:“瀛州素有防备,不必担忧。不过我方先派遣使者,也没什么损失。”(瀛州素有备,非所忧也。欲先遣使,固亦无损)

说得很轻松,也着实的大度,有上国的气派。但是做买卖,谁先开价谁吃亏,没人不知道!但是身临其境,谁能怎么办……于是宋朝先选出来一位军中勇士,叫李斌,由他持信箭穿越战场,通知辽国宋朝将派遣使者。一方面要枢密院推荐,由谁来担当这次议和的使臣。

使臣自己站了出来,叫曹利用,是枢密院的一个小吏,当时的官职是“鄜延路走马承受公事”。说白了就是一个跑腿传令的办事员。

一瞬间赵恒肯定觉得被伤害了。关键时刻,国家都危难到了这个地步,平日里那些高官厚禄、脑满肠肥的大臣们居然一个个都缩头了,只推出这么个小东西来顶缸,哪有半点对他,对这座江山的忠心!

愤怒

中,他告诉枢密院重新选人,这个不行。但是枢密正使王继英郑重重申,陛下,这个人一定行。

行吗?赵恒心里没底,估计他每晚睡觉时大殿外边巡逻的,都比这个曹利用的官大些。而一个人的官职,是可以直接和他的能力挂钩的……于是他对这位小曹同学千叮咛万嘱咐,把这次的使臣工作定了标准。

契丹人不是要求割地,就是要钱财。关南地区归中国已久,寸土不给。但是你要知道历史的传统和惯例,像以前的汉朝就经常以钱财玉帛赐予匈奴的单于,这个分寸你要把握好。

语重心长,有节有度,曹利用也恭顺地听完了,但是抬起头来却一脸的激愤(利用愤契丹,色不平)——陛下放心,如果契丹人痴心妄想,臣宁死也不会答应(彼若妄有所求,臣不敢生还)!

宋朝的和谈使者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悲壮必死的决心,但不管怎样坚强不屈,他都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在了弱者的地位。之所以这样,都是因为瀛州。

瀛州城丢了,战局进一步恶化,所以要低调做人。

可事实上完全相反,辽国人集中了全部军队,不分昼夜猛烈攻打了十多天,瀛州城却成了他们的噩梦,可以说是历次宋辽战争中损失最为惨重的一次。

在这次攻城之战中,辽军全力以赴。上至萧太后母子,下至每一个士兵,尤其是契丹国内地位低下的奚族人,都作出了最大的努力。他们扔下了马匹,像汉族人那样临时打造了大批的攻城器械,然后四面围城,背负着盾牌一样的木板,向城墙攀登。同时箭如雨下,密集的程度肯定超过了赵光义围攻太原城时。

因为战后发现,城头上挡箭的木板,方圆几寸的地方,就先后中箭二三百支!

宋朝的瀛州知州是西京左藏库使李延渥,他手下只有少量的州兵和厢兵(民兵,当时称为强壮),这都是宋朝军队里二三流的等级,所庆幸的是,冀、贝两州的援军抢在了辽军围城之前赶到,让李延渥得到了宝贵的补充。

就这么点人马,开始经受二十万辽军没日没夜的轮番进攻。简单地讲,就是辽国人不断地往城墙上爬,可宋朝人把城里能砸死人的都扔下去,城下面辽国人的死尸越积越多,但是萧太后都亲自上阵击鼓,要辽军士兵不计生死地继续往上爬!

十多天之后,全体辽国人都绝望了。再攻打下去,瀛州城也许会破,但是他们的人或许也都会死光!因为他们已经付出了死三万余,伤六万多人的巨大伤亡代价,可是瀛州城仍然不是他们的!

只有撤走,而且非常的匆忙,战后宋朝人出来打扫战场,辽军扔下的铠甲、盾牌、兵仗等物有数百万件,光是护城战壕里就捡出来四十多万支箭。

多奇怪啊,正在战争中,而且远离大本营,这些急需的战备物资为什么都扔下了?而且更怪的是,辽军的下一个目标居然是更南方的大名府。想想看,在他们的身后边已经留下了魏能、田敏、杨延昭、石普等宋军边关重将,以及十五万之众的定州大阵,他们的确把这些宋军人马与宋朝的国都隔开了,但相应的,这些人马也把他们与燕云十六州隔开了!

没有了退路,并且在瀛州城下大量减员,士气受挫,这种凶险时刻居然仍然选择南下,继续侵略,他们是想干什么?是不是在自杀呢?!

可同时却又秘密地通过暗道,直接和宋朝的皇帝提议讲和……这样的异族人,是以前任何一个朝代里的汉族人,都从来没有遇到过的。

所以注定了曹利用的和平使者身份也不好当。他顶着刚刚提升的阁门祗候、崇仪副使的头衔渡过黄河往前赶,到了大名府就被王钦若、孙全照给拦住了。

绝大多数的史书里都说,这是因为前方在打仗,所以王大宰相和孙将军不放曹利用再往前走。其实哪儿跟哪儿啊,什么前方后方的,战火已经烧到了大名府的城墙根儿底下,全城百姓连带着各级官员随时都会城破人亡尸横遍地,这时候出城,你是举着白旗请降,还是堂堂正正议和?!

所以王钦若不放曹利用出去,决不是仅仅是因为人身安全的问题,更有国家体统的考虑!

这时要鄙视一下各种版本的历史读物,甚至王钦若、孙全照的官方列传,难道是王钦若以后的声名狼藉,所以让以后千百年间所有写史的人都对他刻意压制?这不公平,因为大名府之战的难度绝不在瀛州保卫战之下,在一定程度上或许还要更难,功、过分明,不能因人而废事。

当年大名府城内,除了少量的厢兵、民兵之外,只有临时赶到的一部分天雄军,数量绝对不会超过瀛州城内的翼、贝两州的援军。辽军突然杀到,满城军民一片惊慌,这时王钦若召集众将,分配各自的防区。

办法很公平,抓阄(探符)。

但是孙全照反对,他说:“我家世代为将,请不探符。诸位将军你们随便挑吧,全城门户,你们挑剩下的,就是我孙全照的。”

最后挑剩下的,不出意料,正是北门。那是契丹兵正来的方向。这时王钦若以宰相之尊自任去守南门,虽然不是正面的门户,但仍然是独当一面。可是孙全照再次反对:“这不行,参政大人是主帅,你要号令全城的。尤其是南北两门相距二十里,到时你一旦下令,必将耽误大事。所以你应该留守大名府城中央的府衙,这样才能占据中心,四面照应。”

王钦若听从了。刚刚分派完毕,辽军就杀到了城下。紧接着,这些在宋朝北疆几乎所有城下都遛了一圈的辽国人就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只见大名府的北面城门完全打开,吊桥落索,没有一兵一卒露面,你们随时都可以进来,欢迎你们进来,只要你们敢!

但是没有谁敢,因为孙全照的威名就是辽国人身上的伤口。多少年了,只要两军交锋,孙全照出阵,辽军的身上就会变成筛子,哪怕他们披着最重的铠甲也完全失效。

孙全照的弓箭手都使用一种漆成血红颜色的劲弩,根据资料可以知道,这还不是后来宋军中最强的“神臂弓”,但仍然让辽国人闻风丧胆,他们绕过了北门,去攻打东门。

当时的战场就此变得诡异,大名府北城大门洞开,却寂静无事;另一边的东门却喊杀震天,辽军像攻打瀛州城那样在攀墙而上,重复着爬上去摔下来,再爬上去再摔下来的无聊运动。什么原因呢?仅仅是一些弩箭的威胁?

那是勇战者不死于沙场,敢战斗的心灵压制住了侵略者的气焰!

辽国人猛攻了一整天,快到晚上了,他们悄悄地安排了别的行动。他们先是去攻打大名府的老城(地点不详,战况不详)。到了深夜,他们又迂回到了大名府的城南,但没有攻城,而是声势浩大地去攻打大名府倚为犄角之势的子城——德清军。

王钦若一直守在官衙里,他得到了报告,第一时间派出了城里的主力天雄军去追击。但是刚刚冲出城去没多远,前方的辽军一片火把,还在很远的地方,可身后边突然间伏兵四起,另一股辽军已经把他们的后路给断了!

辽国人吸取了上次瀛州围城失败的教训,他们成功地把宋军守城的主力引出城外,在黑夜中前方的辽军也迅速回头,呈前后夹击之势,要一举歼灭天雄军,再回头攻一座没有了兵源的空城!

当年大名府的城头上,每个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天雄军陷入绝境,却毫无办法,危急关头还是孙全照从北门赶了过来。他一边命令自己的嫡系部队向南城集结,一边找到了王钦若:“如果丢了天雄军,大名府转眼就完蛋,北门你换人,我去救他们。”

说完带兵出城,黑夜中万箭齐发,紧跟着贴身肉搏,史称辽军设在南城边的伏兵被他砍杀殆尽,终于把天雄军接应了回来。不过,他杀人的时候,辽军也没闲着,天雄军能回来的只有十分之三四而已,黑暗中辽军不再找他们的麻烦,而是就近把德清军城攻破,里面的军民人等都死了……

就是这样的凶残狠毒,灭绝人性,消息传回开封,宋朝人既恨得咬牙切齿,又怕得胆战心惊。更绝的是,没过几天,王继忠居然又来信了,说是辽国同意宋朝的提议,可以和谈,并且敦促宋朝快些派使者过去。

真是又拉又打,打吊结合,让宋朝君臣在打、和之间不停地犹豫,要怎样打,到底能不能和,甚至得怎样讲价钱,都摸不准路数!

可是却有一个人从始至终都保持了清醒的头脑——寇准。他一直都在着手准备怎样与辽国开战,把不利的局面给扳回来。因为一个真理是永恒不变的——弱国无外交,更不可能有什么和谈。

想谈,必须得有谈判桌上的砝码。

为了这一点,他迅速动员了全国所有能够征调的部队,以及战场之外宋朝由于种种原因而不敢动用,本来决定永久封存的一员超级战将。

就是这位将军,在不久之后,给了辽军最致命的一击,就像一瞬间扭断了辽国人的脖子,让他们彻底窒息。

上党名将李继隆。

这个人已经在历史上消失六七年了,本来也注定了要永远沉沦,再不见天日。一切都只因为赵恒即位时,他的妹妹明德太后李氏的那个愿望。

用原楚王赵元佐替代已经是皇太子的赵恒登基。

结果赵恒登基之后,他就被解除军权,成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同平章事。按说挂宰相头衔的道级节度,这真的是武将们可望而不可即的顶级地位了,但是对李继隆来说,却只是一个尊而不贵的牌位,让他痛苦不堪。

李将军是个天生的士兵,稍微回顾一下他的前半生吧。出身名门世家,父亲是宋朝的开国功臣,但并没能带给他什么特权,相反他的父亲李处耘曾经得罪过赵匡胤的结义大哥慕容延钊,在他投身军界之后,变得步履艰难,要在校军场上每射必中,技压全场,才能被任命为南方小郡的监军小官。从军第一仗,就是宋朝平定后蜀之后,虐待川民引起的叛乱。

李继隆年未弱冠,没到二十岁,就走上了战场。

战绩突出,凶险百倍,他曾经连人带马摔进山谷里……再只率领三百名士兵到长沙去剿灭数千名当地的蛮族,结果毒箭贯穿他的手臂,大胜之后奄奄一息……进入太宗朝之后,他开始独当一面,人人都说,这是因为他是天下第一小舅子,但是纵观他的战绩,除了在君子馆惨败时他让人愤怒之外,几乎从来没有败绩,就算在雍熙北伐全线溃败中,也只有他的人马全军而还。

不夸张地说,在太宗朝中晚期的十年之间,他是宋朝对外战争中总揽全局的人。

但是他被赵恒在人间蒸发了,国家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与他没有关系。灵州失守,他的好朋友裴济战死,他立即请战,但不被理会;望都之战失败(王继忠被俘),李继隆多次上疏,要再上战场与辽国决胜负,但仍然被搁置。至于这时他被宋朝想起来了,官方的说法是因为战况危急,必须动用一切力量。

但是真正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李继隆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他的妹妹明德太后在九月份已经病逝,临死前想见见自己的兄长,但格于禁忌,李继隆只能在妹妹的寝宫大门外跪拜,与亲人永诀……就是在这种蚀骨之痛中,他接到了朝廷的征调军令。

战争终于来了,你可以上阵了。

李继隆被任命为驾前东面排阵使,副手是侍卫司马军都指挥使葛霸,正在大名府激战的孙全照被任命为都钤辖,张旻、石保吉、秦翰等赵恒的亲信悉数上阵,率领开封禁军赶赴前线,但目标是……澶州。

前面的大名府不管情况怎样危急,这些生力军都置之不理。因为他们的使命只有一个,为皇帝打前站。

宋景德元年十一月二十日,公元一零零五年的一月三日,宋真宗赵恒终于御驾亲征,命雍王赵元份监国,率领文武百官,连宰相带将军,全体出战。也就是在这一天,他又一次接到了王继忠的信,信里面再次声称辽国的皇帝愿意和谈,但是宋朝的使者怎么总也不露面?

赵恒在亲征的路上回信,说曹利用已经出发,将穿越大名府战场,要辽国表示诚意,派兵将接待护送。就这样,一边揣着和谈的密信,一边带着数十万把尖刀,宋朝的皇帝在逐渐接近辽国的陛下。不过感觉怎么这么的怪哪,当年的密信应该是当时的最高机密了,不会有几个人知道。于是走在一片杀心的庞大军阵中央,下决断的这位皇帝却肯定是首鼠两端的。

要狠狠地打,还是留下分寸和余地?打得太重了,辽国会不会恼羞成怒,不再和谈了?那样不好吧!

一切不得而知,只是刚刚走出去一天,后方就突然传来一个噩耗——留守京城的皇弟雍王赵元份暴死,除了开门晦气之外,还得马上决定谁回去监国。

选中的人叫王旦,这位后来的宋朝首相接到命令以后没有马上起程,而是说:“请陛下宣召寇准,臣有话说。”寇准来了之后,王旦的话是,“陛下,如果十天之内还没有胜利,我需

要做什么?”

注意,只是十天。是不是非常古怪,两国君主亲自交锋,无数兵将生死相搏,这样的场面,十天能分出来什么结果?但是在正史记载中,赵恒一下子就沉默了。

他想了很久很久,才说出了三个字——“立太子。”

等于交代了后事!

因为辽军这时又有了新的动向,他们似乎是知道了宋朝的皇帝正在做什么,已经扔下了大名府,冲向了黄河北岸的澶州。像是急于接近赵恒,这个当时世界上最珍贵、最富有,看上去也最容易抓到的猎物。

这是和谈的迹象吗?在这种压迫之下,出征的第二天,也就是公元一零零五年一月五日,宋军抵达韦城(今河南滑县东南)时,危机再次出现了。

军队里突然谣传四起,说前方战事危急,皇帝马上就要南逃了,连逃跑的最终目的地都已经定好,是南唐的故都金陵。

而赵恒的反应让这种谣传立即升级,他真的要走回头路!这个转变太突然,让人真的怀疑是不是赵恒天生就是个逃跑的坯子,他父亲说得对,一个没常性,心底深处隐藏着懦弱基因的孬种。

可是更深一层的内幕却不是这样,它涉及一个极端理智的实力对比——宋朝军队的实力。

从头说,第一代开国皇帝赵匡胤时期,宋军最多不超过三十八万,其中精锐的禁军只有近十八万,但南征北伐百战百胜;到赵光义时期,军队数量猛增,基本是打完一仗之后,就增加一倍,直到后期达到了近七十多万。还好他死得及时,不然破百万纪录就不用等到他的孙子了;再看现在的赵恒,他的军队数量只比他父亲多,绝不比他爹少。

到了他死的时候,是九十一万,已经临近大关,这时稍少点,但也有限。问题就出现了,其中有多少是能上阵杀敌的?

像魏能、田敏、杨延昭所部能与辽军野战争雄的人数是多少?所以现在簇拥在赵恒身边的这些禁军们,能让皇帝陛下有什么样的信心就可想而知了。

而且历史上轻描淡写拖过去的一句话,对赵恒的打击度是多少,就更加清晰——“先是,诏王超等率兵赴行在,逾月不至。”

一定要把王超的定州大阵叫到身边来,哪怕是要王超所部跨越整个战区,把拦路的契丹人都踢到河里去,也得到我的身边来!!

但事实是,如果王超能这样过来,他还有必要亲自杀到澶州去吗……可这些我都不管,没有那些正规的野战军,我心里就是不踏实。何况现在就连这些禁军老爷兵们,也都开始哗变一样地起哄了,别说赵恒这样的地道贵族公子哥,换了赵匡胤、柴荣,信不信一样头晕呕吐?

所以后面的事情才顺理成章——急怒交集,他把寇准找来了。而寇准在进行营之前先来个小动作,他站在门前,静静地向里面偷听……结果正听见里面有人在对皇上说:“那些大臣要把官家怎么样?还不快点返回京城?”

寇准进帐,他的脸色应该比在皇宫里面对王钦若、陈尧叟更加阴沉愤怒。赵恒也不再啰唆,他直接问:“朕南巡如何?”

逃跑的决心赤裸裸。寇准耐住性子,来了个全盘解说:“陛下,您身边的这些臣子(髃臣)既胆小又愚蠢,说出来的话就像乡下的老太婆一样可笑。现在敌人都到眼前了,国内民心浮动,都在看着您。如果您向前进,那样河北诸军就会士气大振,战况必将改变。但只要后退半步,就会立即万众瓦解,全线崩溃,那时敌人乘势追杀上来,您根本逃不到金陵的!”

掰皮子说馅,连解释带威胁都用上了,按说能有点效果了?不,一点都没有,因为寇准没有接触到事实的核心,他是文官,代表不了军队!

正史里记载,寇准再不废话,转身就出去了,迎头正遇上了殿前都指挥使高琼。高琼就是《杨家将》里知名人物高怀德的儿子,以后挑滑车阵亡的高宠的远祖。

像是巧遇,寇准立即握住了高琼的手:“太尉世受国恩,今天可有回报于国?”

高琼回答:“琼乃一武人,以死报国!”

很好,寇准带着他马上回帐,对皇帝说:“陛下,您不信我的,现在请问高琼。”结果高琼的第一句话差点让寇准跳起来:“陛下要是想去金陵,那一点都不难。走水路,几天的时间就到。”

这是实话,开封城又叫汴梁。汴,就是通济渠,也就是大运河,当年赵匡胤的水军就是从这条人工河直抵长江,进攻南唐的。

可是没等赵恒高兴,高琼紧接着又说:“可是有件小事陛下要留心,我们禁军的将士都是北方人,妻子儿女都在开封城里,如果南逃,小心他们在半路上就一哄而散(中道即亡去耳),那时谁来护驾?臣愿陛下快速前行,直抵澶州。臣等愿效死力,敌不难破!”

寇准紧接着趁热打铁:“机不可失,陛下要快速起驾。”

但是赵恒仍然犹豫,你寇准能玩,自己说不动我,到外边就抓来个同伙。就在你进帐之前,我身边的人还在说呢——“这些大臣想让官家怎么样……”你们是想让我送死!

这时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贴身侍卫王应昌。这是亲信,也是军人,看他怎么说?结果王应昌(又是一个小人物,可又决定了整个国运大局)说:“陛下亲征,一定会胜利,可要是停下来,敌人就会加倍地嚣张,那时就不好办了……”

言外之意,逃跑更是死路一条。直到这时,赵恒才痛下决心,前进,再不后退!只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就在这时,澶州前线已经战火骤燃,宋、辽两军最强的主帅已经突然间短兵相接。两国的国运,以及整个东亚地区的势力走向,都要由这两个人用胜负生死来划分决定!

李继隆在公元一零零四年十二月底左右率军赶到了澶州前线。澶州,这个命定的焦点,被宋朝皇廷不止一次提到的亲征的远点极限,却只是个破败不堪的小城。

地势太险要了,背靠黄河,是宋朝唯一一道天然屏障的最后依托,而且本身就一城横跨黄河支流的两岸,形成南北两城,但是城墙低矮,没有任何“敌栅战格之具”,完全不设防。李继隆大军到了,只能驻扎到城外。

背城列阵,半点城池之利都没有,李继隆面临的是一定要和契丹骑兵野战争锋的局面。不过野战就野战,李继隆半点都不在乎,那是他起家的法宝。甚至有多少次是他主动领兵出塞,去和党项、契丹等外敌野战争胜,在大漠草原的腹地追逐鏖战,几乎从无败绩!

只是他现在已经年过五十了,而且这次的交锋意义重大无比,必须要沉稳、小心且必胜。为此,他作了周密的布置。

马上挖深战壕,未虑胜先虑败;然后在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密布拒马鹿角,限制辽军骑兵的行动;再把数千辆辎重车卸去一个轮子,重重叠叠围成一个大保护圈,宋军兵马都隐藏在后面,静等辽军出现。

萧挞凛只比他晚到了一步而已,之所以晚,是他纵军大掠,把大名府的子城德清军给屠城了。这样契丹兵的士气终于被重新提升了起来,一路上吃的那么多憋都扔到了脑后。他们精神百倍地冲向澶州,在澶州之北重兵云集,契丹的骑兵在李继隆的大阵之外游弋不定,除了背后的黄河一面,北、东、西三面都被紧紧包围。

然后萧挞凛亲自领兵直犯大阵,从西北角突击宋军。战火终于燃起,开战以来近三个月了,宋、辽两军的主力军团终于短兵相接。

这一天是一个纪念日,对萧挞凛来说,这一百天以来,甚至他从军以来,都没有遇到过准备充分,斗志旺盛,并且将强兵勇的宋军。此前无论是潘美、杨业,还是田敏、魏能、杨延昭,都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或者不在最佳状态,或者限于自身军力,没能施展出真正的战争能力。他没能像耶律休哥那样,直面接受巅峰状态的曹彬的冲击。

可这时不同了,李继隆是个陌生的对手,但足以让他尝到老一辈宋军主将的威风。激战突起,萧挞凛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力不从心。

城池都可以打破,一些辎重车辆算什么?踏破万重山河,地面上的一点拒马鹿角又能怎样?萧挞凛没费怎样的代价就冲进了李继隆的大阵之中,然后开始踌躇满志。他的皇帝、太后都在身后看着他,在南方不远的地方,宋朝的皇帝也在看向这里。

看他怎样耀武扬威,屠杀宋朝的军队!这本就是他们的计划,尽量消灭宋军的有生力量,才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但他失算了,宋朝的禁军仿佛回到了赵匡胤的时代,此前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们是上过战场的精兵;相反,有太多的史料提及过,他们一天到晚只知道演习一些现代团体操似的“阵法”,以整齐划一的“万岁”呼声来博得皇帝的欢心,获取丰厚的赏赐,纯粹是些圈养的宠物,但是要看这时由谁来率领他们!

李继隆,只短短地接手了几天,他就让这支部队深深地打上了他的烙印。决战决胜,他把辽国的顺国王、统军主帅萧挞凛死死地缠住,在澶州城下杀得难分难解。关键时刻,一路宋军及时赶到增援,那是赵匡胤的女婿石保吉,两人合力,把萧挞凛击败,辽军狼狈地从辎重车圈里逃了出去,李继隆乘胜疾追,一路追杀直到十余里之外。

宋、辽两军的主帅对决,以宋方大胜收场。但是,这只是一个开始。见惯了大阵仗的李继隆收兵之后,马上就开始了戒备,除了远远地派出探马,还把宋军的一种独门武器抬到了前线——床子弩。

这是一种极端不仁道的武器,老实说,它根本就不是用来对付人的。造它,是为了攻城。看看它的构造——顾名思议,它不是随身携带,能随时开弦射击的。它是个相当巨大的装置,由三张或四张强弓联体作为动力,以轴转车(绞车)张弦开弓,弩臂上有七条矢道,居中的一条安放一支巨箭。

这支箭号称“一枪三剑箭”。也就是说它的外形根本就是一支标枪,长约三尺五寸,尾羽是三片铁翎,就像三把长剑一样。这样的巨箭再加上旁边矢道一起发射的稍短利箭,如果成排强力射出,轰然巨响之后,对方的城楼就已经摇摇欲堕,就算侥幸不塌,它们也成排成行地钉在了城墙上,宋军士兵可以攀登它们,直接爬上敌楼。

就是这样的东西,被李继隆安在澶州城头……而尽职尽责的契丹人萧挞凛很快就出现了,他要找回颜面,还要给他的陛下和太后再次带来急需的胜利。所以他要观察地形,仔细研究宋朝军队的兵力分配和强弱点布局。

他也非常地小心,离着宋军防御线的边缘已经足够远了,据说至少在七百步开外。也就是说,至少是现代的五百米远。不过,他很可能不知道,床子弩的射程到底是多少,其中一个特殊的操作手法或许可以给他个事后参照。

那东西强到没法由人去拉弦,更没法用人的手去放箭,得用一只铁锤去用力敲打机簧,然后“一枪三剑箭”才会轰然巨响,撕裂空气,射向它的目标……

那一天应该很冷,深冬时节的黄河岸边寒气迫人,潮湿浸骨,萧挞凛一行数十人盔甲鲜明,旗帜飘扬,史称“异其旗帜,躬出督战。”

就是要显得与众不同,成为敌我两军中最闪亮耀眼的焦点。就要这么的嚣张,就要做得这样完美。生气?但历史上早就无数次地证明过了,越是凶残的侵略者,就越要强调自己的威严,仿佛他们有多光荣。

这一切都被澶州城头上的一个阿兵哥看到了,他是宋军的威虎军军头张绬。这位兵哥哥冻得够戗,可还得挺在寒风中的城头上站岗,结果远远地就看到了一群金光闪闪,锦缎包裹的契丹人骑着马转来转去,对着他的方向指指点点。

气得他手心发痒,老子忍饥挨冻,都是你们这群契丹杂种害的,居然还这么神气!

这时他发痒的手里正拎着一只不太大的铁锤,床子弩就安静地躺在他的脚边。还等什么?距离差不多,准头没法说,因为床子弩的射击轨迹也是抛物线,是没法精确瞄准的。不过这时宋军中的“一枪三剑箭”的数量可不像千年之后中日甲午海战中定远舰上主炮那样,只有三发炮弹。就算射不中他们,吓他们一跳也划算,老子得出出气!

何况七百步开外,那是一片好几十个的契丹将星,就像扔块砖头砸向一堆鸡蛋,总能砸碎一两个的!于是张绬手起锤落,床子弩瞬间剧烈震动,四五张强弓同时击发,三尺五寸长的巨型利箭射向了契丹人的将军群落。

转眼之后,就看见契丹人乱成了一团,他们众星捧月一样簇拥的那个家伙,已经翻身落马,倒在了地上!澶州城头上张绬有些发呆,他身边的人,还有闻讯而来的人,都开始狂呼大笑,解恨消气,但是都不知道刚才这一箭到底射中了谁的哪里。

七百步开外,眨眼之间,谁能准确判断?于是这就成了宋朝百年间的一大憾事。成功了,可不知道自己到底做出了什么……这一箭只达到了一半的效果,宋朝并没有因此而得到什么实利。

宋朝

不知道那一天的晚上,在辽军营地里,上至辽国的太后、皇帝,下至每一个士兵,都沉浸在浓重的恐惧中。

历史记载,当天萧挞凛中箭的部位是头部,简直是命中注定一样,成抛物线射击的“一枪三剑箭”居然精确打击到了二三十厘米的范围之内。别说是契丹人,就算是漠北草原上最强壮硕大的一头契丹野猪,也受不了这样的创伤。

他在当天夜里就死了。然后萧太后带着皇帝亲自到他的灵前痛哭,为他辍朝五天,全军致哀。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的功劳大?或者像史书里所说的,因为他“幼敦厚、有才略、通天文”,所以人才难得,才这么难受?

开玩笑,他再怎样,论才高不过耶律斜轸,论强远不及耶律休哥。但这时辽军的悲痛又绝对是真实的,因为他们怕得要命。

孤军深入,后边绝对没有援军,也没了退路,前边有宋朝皇帝的亲征大军,怎样的实力已经见识过了;后边还有宿敌田敏、杨延昭等人,外加十五万之众的定州大阵,能支撑到现在,完全是由于太后、皇帝,尤其是萧挞凛的军中威望。

军中之胆,震慑敌人,同时更安稳本国的部队军心。可是萧挞凛突然战死,连最后一点心理上的安慰都破灭了。想象一下,当时萧燕燕的眼泪,有几分是为了哀悼萧挞凛,又有几分是怕她自己马上就要步他的后尘?

可是哭过之后,燕燕的心灵再次变得强硬。她严密封锁己方主帅阵亡的消息,不让宋朝知道,一方面命令王继忠再给宋朝皇帝写信,问赵恒你的使者为什么还不从大名府里出来?要是实在怕死,就换个人好了。

这就是赵恒从韦城再次起程后,所接到的两个消息之一。一个是李继隆向御营报捷,只提到了在澶州城击败辽军,他的资历和荣誉感不允许他为床子弩的偶然事件夸大其辞;关于第二个,萧太后催促使者,赵恒下令,命王钦若放曹利用出城,这回是向南方返回了,到澶州城下去见辽国的君主。

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可还是要主动派遣使者,追求和谈。

辽国人积极响应赵恒的诚意。他们的契丹脑子变得异常的清晰仔细,居然想到了要张皓(送王继忠的第一封信时被抓的小校)去大名府,证明辽国人没有恶意。

可王钦若仍然不信,但紧接着赵恒的命令也到了,他就只有放曹利用出城。于是,宋朝的使者终于开始了工作。而澶州城,也就成了所有势力的会聚点,在公元一零零五年的一月八日时,会聚的力量达到了顶峰。

赵恒终于到了,宋朝的亲征大军终于进抵澶州的南城。那一天铁甲铿锵,战旗如云,庞大的亲征阵容就算只凭借数十万只震动大地的脚步声,都足以惊动数里之外的契丹人。但奇怪的是,队伍竟然就此停滞不动了。

真是很奇妙,在一河之隔的北城,也就是前线,宋军要集中全部实力,由李继隆、石保吉协同作战,才能把辽国人击退。而现在终于来了生力军,却只隔着河向他们亲切微笑,同志们辛苦了,但是……请继续辛苦。

稍微有点人心的,都能感到一种出奇的愤怒,这完全就是挑了一担清水进沙漠,要救的人马上就要渴死了,可我就是离你二十米,让你可望而不可即,就是不给你喝!

至于理由,非常简单,打尖住店的时辰到了。皇帝一路劳累,现在要把南城的驿馆升格为行宫,马上就地休息。消息传出去,全军都在大喘气,其中有的人是觉得突然得救了,简直死里逃生。比如说副枢密使冯拯;有的人却两眼发黑,末日到了,如果不过河,还不如不来!

这是寇准和高琼。

两人马上来见皇帝,问赵恒这是为什么。结果回答得振振有词,说这是军队的意思,而且是北城的前线军队。李继隆说了,北城实在太小,根本容不下大队人马,皇帝过去了连禁卫军都住不下,拿什么保证陛下的安全?

言外之意,皇帝过了河,完全是添乱,根本就没有实际意义。

但寇准不这么想,李继隆这次错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独立战斗精神,士兵们需要心灵的支撑,尤其是面对辽国的皇帝、太后时。平心而论,作为辽国而言,无论从立国的时间,还是国力的强盛,或者现在实力的对比,以往的战绩,都远在宋朝之上,你不能以纯粹的精神力量去感召,去命令你的士兵们勇敢到底。

他们也需要自己的皇帝,没有人能为一个孬种工作时还精力百倍!

可是寇准怎样也不能说出这样的话,就算不要命了,也得珍惜一下忠臣的名声。结果他只能这样的劝:“陛下,如果您不过河,敌人就不会害怕,我们的军队就没士气,那样就没法打胜仗。您别犹豫了,抛开这些亲征的禁军,全国各地的勤王大军也在征召中,不过一两天就都会到达,情况会越来越好!”

但是他的话再次失效,历史证明,当一个人昏迷的时候,只有电击才能让他清醒。在澶州城下,宋朝当时的第一军人高琼说出来的话,才是那把电击枪。

这个大老粗的第一句话是:“陛下,您要不到北城去,老百姓就像死了爹妈一样(百姓如丧考妣)!”

这句话太出格了,而且这时的第一军人再也不是赵匡胤、慕容延钊时期的身价了,他旁边有位大佬立即就接住了话把,对他一通乱吼,骂他君前失礼,罪该万死。

这人就是副枢密使冯拯。

冯拯……寇准气得有些头晕,看来还是皮痒啊,当初虐待得不够狠,现在居然还敢明目张胆地乱他的事!但这时没用他发飙,高琼在第一时间反击道:“冯大人,你以文章升任两府长官,现在敌人就在眼前,你说我君前无礼,你干吗不赋诗一首把辽国人吓跑呢?!”在宋朝三百一十八年里,这几乎是武官对文官仅此一例的“粗野”。

说完再不和他的顶头上司,枢密院的大佬啰唆,直接命令手下的禁军卫士把皇帝的御辇抬起来,目标北城,马上前进!

结果走到了河边,临上桥头,御辇还是停了。这时史书没写是谁命令御辇停下的,只是说高琼举起鞭子狠抽抬辇士兵的后背,大声喝骂:“还不快走!现在都到这儿了,还犹豫什么?!”结果皇帝在辇上发话,说走吧,于是大宋朝的皇帝才终于踏上了桥,过了河,抵达达澶州的北城。

不知道这是高琼的忠心大爆发,替皇上教训了不听话的辇夫;还是打骡子惊马,直接骂不懂事的皇上,让他明白,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怎么样你都得过去!

反正是终于过河了……当天大宋皇帝的黄龙旗,至高无上的皇族标志,终于高高飘扬在澶州北城的门楼上。河北平原,千里一望,突然间全军欢呼,陛下亲征,战无不胜!

声震四野,快有近十五年了,汉人的皇帝终于出现在沙场上,不管他的本质是雄狮还是绵羊,都让他的士兵臣民看到了希望!

赵恒登上了澶州城头,在黄龙旗下遥望敌阵。这时李继隆给他送来了一件礼物,是一个辽国的间谍。赵恒直接下令砍了,把血淋淋的头颅扔到城下去,让契丹人看到与宋朝为敌的下场。

宋军声闻数十里的欢呼声,至尊显赫的黄龙旗,再加上鲜血淋漓的头颅,让转战奔突接近一百天的辽军大惊失色。结果萧太后惊怒交集,来了个狠的。

你要下马威,好,我给你。她马上命令数千精骑冲向澶州城,不必去强攻,但是要挑战,把宋军的气焰打下去。

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澶州城门立即大开,宋军在第一时间应战。皇帝就站在背后的城头上,宋军勇气百倍,近一万人的混战,宋军大胜,当场阵斩辽国近一半人马,把剩下的那一半也追到了对方的大营前,让自己的皇帝亲眼看到,传说中强悍无敌的契丹人也能变成逃跑的兔子。

完美无缺的开门红,这样的结果让每一个宋朝人满意。赵恒更满意,他亲切地接见了前敌指战员,尤其是自己的舅舅李继隆,勉强、抚慰、奖励,之后他才在天黑时返回了城里的行宫。

澶州北城的城楼上,留下的是宰相寇准。

历史传说,赵恒回到行宫之后,他不放心,悄悄地派人去城头上去看,要知道寇准正在干什么。结果肃杀凝重的前线敌楼已经变成了杯盘狼藉的歌舞场。寇准就像还在邓州当知州那样,和杨亿(神童,十一岁中进士,古今第一人)欢呼笑闹,喝酒猜拳,放肆得没有一点宰相体统。

结果赵恒知道后,大松了一口气——好啊,宰相这样放松,我还紧张什么呢?洗洗睡吧。

只是不知道辽国人看到了这一幕(肯定会看到,看不到寇准会非常愤怒),是什么样的心情。被羞辱了,所以要生气?还是从心底里往外地冷笑,宋朝不过如此,这根本就不是军营所应该有的素质,装疯卖傻,当谁好骗吗?!

古往今来,只有紧张害怕的人,或者另有所图的人,才会故意显得这样嚣张。

宋朝是哪种?要麻痹对方?还是要激怒对方?都谈不到吧,寇准并不是醉鬼,他最大的目的,也不过就是镇静一下自己皇帝那颗敏感的心灵。

他了解赵恒,所以才做出了这样小丑的举动。不过他还是错了,因为正史里有这样一句话,可以证明,赵恒当天晚上大概百分之八十还是当了逃兵……

“戊寅,移御北城之行营。”

戊寅,是二十八日,赵恒登上澶州北城时,是二十六日。既然一直都在北城里,为什么又来了这么一句,两天之后又搬到了北城的行营里?

如果只是在城里换了间房子,宋朝的史官就特地记了下来,那也实在太精细负责了些吧。但这都没什么,契丹人没法知道瀛州城里宋朝皇帝的一举一动,就像宋朝人也不知道萧挞凛的死亡,还有辽国必须和谈,没法再支撑下去的那个先天性的缺陷。

所以这时曹利用的局面就非常的凶险,他不知道任何一点点对方的底细,却必须得坚持决不妥协,决不伤害本国利益,甚至不准动摇大宋尊严的信念。

公元一零零五年一月十日,也就是赵恒重新“回”到北城御营里的同一天,曹利用由张皓带领,进入了辽国的军营,宋人有史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了辽国皇室家族的真容。

据曹利用后来写的战争回忆录里说,萧太后还真是蛮漂亮的,虽然年纪稍大了些(五十一岁了),但真的是很迷人。当时的场面是这样的——中军大帐里最显眼的位置是一辆大车,车上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即萧燕燕女士和韩德让先生,辽国的现任皇帝耶律隆绪反而和臣子们扎堆坐在下首,而且举止动态间都是一群很没有礼貌的家伙(仪容甚简)。

曹利用的待遇和辽国的皇帝一样,坐在车下面,北方人实在,先给他来了顿吃的。没桌子,就放在车辕的横木上,他们是边吃边聊,像商量这辆契丹牌大马车到底值多少钱一样,讨论了一下要让宋、辽之间不再继续死掐,得互相让什么样的步,开出怎样的价码。

但是谈不扰,历史上没说第一回合萧太后怎样漫天要的价,也没说曹利用这只超级铁公鸡如何还的价,反正结局是辽国选出了自己的和谈大使,叫韩杞,让他跟着曹利用去见一下宋朝的皇帝,探探汉人兄弟的真正意思。

到了宋朝的地界,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接待工作变得正规、专业,而且人员分派极有讲究。先由一个人到郊外去迎接,是澶州的知州何承炬。

这是明摆着给契丹人一个下马威,何承炬的战功虽然不太大,可却是位老边疆了,契丹人和他互相知根知底,见面就都知道,大家老实点,诚信第一才好做买卖。

到了澶州城的大门边,才由另一位知识性人才、翰林学士赵安仁接替。赵先生博学多才,善于交际,就由他来正式担任契丹使者的全程陪护,当时简称叫“接伴”。

很快契丹人就会知道,这位文质彬彬的赵先生对他们有多友好,堪称细致入微,关怀备至。紧接着工作就进入了正题,辽使者韩杞别想象曹利用那样,随便就能见着天朝上国的皇帝,至于同车吃饭更加想都不要想。

他得先在行宫的前殿,向隔了七八堵高墙之外的赵恒跪倒,把国书递交给宋朝皇帝的代表(閤门使者),然后到一边凉快去,静等皇帝的反馈意见。

辽国国书就此进入宋廷,但按规矩,寇准等人的宰相群落还没资格动它,得由专人(内侍省副都知阎承翰)来启封,然后才能交给各位宰相大佬去阅读理解。再之后,宰相们有了一个集体认可的解读之后,才能交给皇帝来看,等到皇帝也有了理解之后,再互相交流。

交流的第一句话是,宰相们说:“辽国国母说了,让臣等代为向您致敬,问候您的起居状态,祝身体健康。”

中原的皇帝有点心不在焉,没理这个茬。他直接问:“爱卿们,现在契丹人的开价到了,果然与我所料相同。就是要关南的土地,我们怎么办?”

这时,才透露出辽国国书的内容,要想停战,必须把

当年后周世宗皇帝柴荣抢到的三关三州十七县还给他们。因为,那是当年他们的乖儿子石敬塘孝敬他们的!

反对暴力——!抗议抢劫——!把契丹人民应得的财产还回来——!

面对这样的质问和愤慨,赵恒被气得没法正常说话,经过全体宰相群落的共同劝解,以及各种可行性参考建议的提请之后,他才整理了一下思绪,给整个和谈的宋方基调再次定性:

第一,要土地,一寸都不给;

第二,看你们辽国人太穷,给你们点钱是可以的。但不是一次性,得分批分期地给。也就是说,今年乖了今年就有压岁钱,要不然一毛钱都没有(当岁以金帛济其不足)!

第三,这些话由曹利用和韩杞两个人口述就行了,先别写进正规的国书里,契丹人没开化,或许给个棒槌就当针,还以为谈判就此破裂了呢……

以上就是宋朝对辽国的第一次开价的回应。可以说原则没变,气节没丢,但是进行实体操作时,却出了点小问题——用什么格式体裁来写这封国书呢?也就是说,要用赵恒式的?不过一直也没通过信哪;用赵恒他老爸式的?那格调就颓了些,没什么光彩……所以最后决定,要用他大伯赵匡胤式的,当年他大伯父对辽国人又拉又打,能互相通使,友好相称,也能拔刀相向,一切都占据了绝对上风。

所以,还是上风的好……可问题居然又出现了。

大伯父当年是咋写的啊?

离着开封实在太远了,诏书阁里完好无损地保留着当年的每一封来往国书,但那都成了文物了。眼前的这些随征大臣们,没一个曾经看过、记得的!

烦不烦啊,连想牛一下也不成……但天无绝人之路,这时接待专员赵安仁先生慢悠悠地走了上来,说这太简单了,本人什么都记得,拿笔来!

刷刷点点,一会儿写完。下面的程序就是给辽国人钱,是使者的跑腿费。给韩杞一大堆好东西,包括“裘衣、金带、鞍马,器币”,比曹利用的那顿饭贵了太多。而且临走前,姓韩的辽国人还想得了便宜卖乖。

此人把宋朝皇帝御赐的衣服脱下来了,换上了契丹人的“左衽”服。谁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此人还笑嘻嘻地解释,宋朝的衣服非常好,只是太长了,我穿着不习惯。

他就是要给契丹人提提气,近距离地恶心宋朝皇帝!

赵安仁是“接伴”,文明人说了些“理智”的话:“你要到正殿去接受我国的国书了,要是不穿我们皇帝赏给你的衣服,你觉得行吗?”

聪明话讲给聪明人听,韩杞一下子就全明白了。现在国书还没到手呢,要是穿成了个讨厌样,惹得宋朝皇帝不高兴,一怒之下取消和谈,或者只要来个节外生枝他怎么办?萧太后会夸他真有契丹族人的优越情结,还是会一刀砍了他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蛋?更何况现在是战争状态。“两国相争,不斩来使”,那是唱戏,真砍了他,又能怎样?

想来想去,越想越冷,韩杞立即换衣衫,除了头型没法变之外(契丹人髡发秃头,剃光中央的头发,变成秃顶,保留四周的,但不结辫),其余完全成了一个宋朝人。然后才顺利地接受了宋朝的国书,完成这次的任务。

按程序,他还得带着国书和宋朝使者曹利用再回到辽国军营,下一个回合的价钱还得继续谈。

曹利用高调进入辽营,一个人面对整个契丹狼群,而且韩杞还给他介绍了一个新朋友,叫高正始,是辽国的政事舍人,这时担任契丹方面的“接伴”。

你好你好,火花乱冒,曹、高两人都知道,自己的任务就是要让对方窝火跳脚。

谈判第二阶段就此开始。

赵恒的回书没管用,辽国方面一开口还是关南的土地,无土地,不和谈,没得商量。而且萧太后亲自出马,一点都不回避柴荣的名字,“后周世宗皇帝”强抢土地,没有天理,宋朝理应归还!

曹利用却连一点点的还价余地都没给她,这只铁公鸡迅速进入了状态:“后晋和后周时候的事,本朝一概不知,与我们何干?老实对你们讲,土地的事,我根本就不敢对我们的皇帝提,就算是钱币,给与不给,都在两可之间!”

一口回绝,斩钉截铁,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断了契丹人的幻想。当然,这在当时,很多人都以为他疯了,尤其是他面前的这些契丹人。他们奇怪,既然这样你这个和谈大使还来干什么?直接开战好了,这样半点诚意都没有,是找个机会近距离直接气我们的太后、皇帝吧?!

盛怒之下,辽国全体君臣都认为宋朝的这个使者很变态,不和他谈了,直接去找宋朝的皇帝说话。于是赵恒就在澶州城里又见到了辽国的另一位使者,姓名不知,是个监门大将军,再次重申辽国对关南土地的合法所有权。

赵恒只回复了一句话——曹利用全权代表宋朝,有话找他说去。

于是契丹人只好再次回到谈判桌前,但是曹利用却开始心慌胆战……真正的时刻到了,时间不能再拖,结局必须尽快出现,宋朝上下都知道,他们根本拖不起。辽军有它的撒手锏,比如说现在黄河已经结冰,辽军随时可以踏冰过河,那时全骑兵兵种游弋在宋朝柔软的腹地,让宋朝军民怎么办?

全民皆兵不现实,让步兵去围追堵截骑兵难度更大,这都是摆在眼前的现实问题。更要命的是,他现在非常清楚,宋朝根本就没有发动战争的可能!

他完全是在虚张声势,以便为宋朝尽量争得一个能够接受的议和价码。

临出发前,他曾经和皇帝单独相处过。两人各有一句极其重要的话。

赵恒说:“……购买和平的价格上限是每年一百万两白银。”

曹利用的话是:“……陛下别急,臣的侍者里有懂契丹话的,曾经偷听到韩杞对他手下人的话,澶州北营的官兵让他们震惊。这次臣去谈判,会仔细察看对方的军营,如果他们有非分之想,就请皇上派兵剿灭他们。”

之后赵恒没有回答。但是他刚刚出行宫,就被寇准逮着了。

寇准也对他说了一句话:“……皇帝说上限是一百万两,可要是超过了三十万两,我就砍你的脑袋!”然后拂袖而去,再不啰唆。

曹利用感到的却不是害怕,而是难过。

寇准最先的两府职称是西府方面的副枢密使,对他来说是老上级,说什么都得听着。但是这样强悍的威胁,却透出了一个无比真实的遗憾——寇准也在强调和谈的价格了,也就是说,再不是主战!

这还只是他的个人推测,他不知道的是,寇准和赵恒之间也有过几句秘密的对答。

赵恒:“……我要和谈,我要花钱免灾。”

寇准:“反对!”

赵恒:“……?”

寇准:“陛下,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现在辽国人已经是瓮中之鳖,前面有李继隆的禁军,后边有十五万人的定州大阵,更后边杨延昭都已经杀进辽国境内了!只要抓住机会,萧太后等人就在劫难逃。到那时不仅仅是一劳永逸解除警报,甚至连燕云十六州也都可以收回来,并且让契丹人就此服输称臣!”

寇准越说越是亢奋激昂,他相信,这是每一个汉人所追求的最终梦想,是可以用所有代价去换取的千秋伟业。但是可悲的是,他和赵恒就此变成了两个极端,一个是火,一个是冰,冰火不相容。那一天,寇准只能默默地告退……但是无论是他本人,还是其他的任何人,都不相信他会就此罢休,不然他就不会再是把赵光义摁住听报告的寇准,更不是刚刚还把皇帝“绑架”到前线的这个人!

可是,几乎只在半天左右,他就彻底放弃了眼前这个超级宏伟的蓝图目标。再不提什么打仗了,也不再幻想燕云诸州和长城天险,寇准黯淡地转身走开,所做的唯一一点努力就是警告曹利用,给国家省点钱,别让后世子孙负担太重!

因为,已经有流言出现,说寇准一心一意想打仗,就是想借机独揽大权,不仅把持朝纲,还要以此挟持皇上……

曹利用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梗着脖子向辽国叫板。按说他的本意是好的,出发点是崇高的,但是实际操作起来,就是在找死。

因为他只知己而不知彼。他只知道价钱杀不下去,寇老板会砍他的头,但是根本就不知道辽国方面真正的底细。

比如说辽国近七年来为什么不停地打仗?为什么这一次不管不顾地一再纵深穿插?这样有决心,却又为什么从最开始时,就通过私人渠道(王继忠)表示和谈诚意?……

这些东西都没搞清,你凭什么和人家谈价钱?

但是不怕,既然自己有了一定之规,铁了心做只不掉毛的大公鸡,那么无论对方怎样,都完全是对方的事。这时曹利用开出了价钱,然后就稳住情绪,静等辽国人还价。

还价的人选出了意外,不是正使韩杞,却是辽国的“接伴”高正始。此人目露神光,跳出来第一句话就说得杀气腾腾虎头蛇尾。请听:“这次我们大辽国御驾亲征,为的就是关南的土地。如果达不到愿望,根本没脸回去见人!”

隔了一千多年,这句话都能把人气乐了。你回去有没有脸见人关别人何事?真是讨价还价啊,不过买条裤子才能用上这样的手段吧?宋朝就算再善良过度,同情心泛滥,也不至于把大片的土地当成遮羞费无偿送给辽国皇帝!

结果曹利用一听心花怒放,南朝文人一瞬间就把契丹人的嘴脸解读归纳成了一句成语——“色厉内荏”。别装了,辽国人心更虚!

利好,立即跟进,曹利用变得更加强硬,他对着高正始,更是对着幕后的萧太后、韩德让以及耶律隆绪,说出了历史记载中的最后一句谈判关键话语:“我来谈判,就随时准备去死。只要你们辽国不后悔,就只管贪婪到底,乱提要求,那么土地你们别想得到,就连眼前的战争也别想停息!”

这一句之后,全体辽国人都就此沉默,什么都结束了。不管是不是巧合,曹利用都正中他们的要害,辽国国家制度,最核心处的那个致命缺陷,被宋朝人抓住了。

一言以蔽之,辽国的死穴就在于它的“军制”,比如说“斡鲁朵”。它就像是汉人曾经有过的藩镇,国中之国,它让辽国始终都保持着旺盛的军队实力,并且同时还不断滋长着辽人“尚武”的风气。

因为它能让士兵们出头露脸,成名立万啊。于是不断地打仗,不断涌现出“英雄人物”,这些人物转过来就手握兵权,于是更盼着打仗,这样循环下去,每打一仗,军队的实权就不断地下放到军队首脑、斡鲁朵首领的手里,辽国的皇帝就逐渐被架空。

这基本也是所有游牧民族的顽疾,不治之症,不仅仅是辽、金,就算到后来的后金(满清)时,都不好收拾。

比如说皇太极在刚刚登基时,得把军权最盛的另三位兄台同时请上金殿,一张龙椅四人坐,才能平稳下当时的局面。说到处理得当,只有蒙古,就像奇迹一样,成吉思汗在最初时就把部落混编成了军队,自己成了军队的唯一指挥者。真搞不懂,他是怎样做到的,既有“杯酒释兵权”的和谐,又能让将领们继续忠心效力,或许这就是他无敌于天下的一大原因吧。

回头说契丹,萧太后和韩德让非常清醒自己的危机,他们打定的主意就是“以战迫和”。一方面不停地修理赵恒,让宋朝从赵光义时代的颓势中缓不过气来;一方面借机向国内“诸藩镇”炫耀武力战功,证明最强的“斡鲁朵”一直都在皇帝的手中(这一点极重要,不久之后,萧太后就要面对当时第二强的斡鲁朵的挑战)。

但这不是长久之道,仗如果总打下去,终有一天“藩镇”的力量会强大到一个难以制伏的级数,而且萧太后今年已经五十一岁了,她不可能长生不死,如果在她生前不能彻底解决这件事,那么等到他的儿子单独做皇帝时,既要面对宋朝的报复,还要紧紧压制国内的诸侯,那样的局面会让她死不瞑目的!

所以他们才会不断地进兵,跳跃性地逼近宋朝的心脏,用尽办法把宋朝的皇帝逼到必须讲和的地步,而且这个火候、时机还要精确把握,因为绝不能决战。辽军这时的战斗力就算不计算士气的话,也只剩下了大约十二万人!

御营被打劫过,野战曾经失利过,尤其是刚刚萧挞凛的死亡。那是意外,但严格地讲,辽国人也没什么借口好找,因为在他中箭之前,李继隆已经堂堂正正地击败了他!还拿什么打啊……可是还必须得谈下来个光辉体面的撤军方案,不然回国之后,面临他们的将是更大的一个噩梦。

那一天,黑云压顶,契丹人不得不对曹利用低头,眼睁睁地看着他非常诡谧地伸出了三根手指头,那就是大宋朝能给他们的“劳务费”的最大值。

折腾了七年多,再连续玩命一百多天,前后死了十多万军人,换来的只是这个数——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合计每年约三十万两白

银。

太少了!为了让这个数字变大,越来越大,契丹人都下定了决心要让和平尽量延长,好让这份和约无限制升值!为此他们把曹利用请进了一间密室里,去见一个传说中该死却没死的人。

王继忠。

通过王继忠,辽国传达了另两个要求。第一,为了两国邦交的正常化,并且在正常化之上再来点亲密化,是不是可以让宋、辽两国的皇帝变成兄弟呢?我们辽国的皇帝岁数小些,吃点亏,当弟弟好了;第二,既然宋朝是哥哥,那么就要讲些厚道。以后的和平岁月里,千万别再在边关附近挖大沟、建城堡让俺们提心吊胆,那样的日子没法过的。

如果同意,那就请双方立誓,并写成书面文字,以此为证百年好合。

现在辽国一方的誓书已经先期写好了,就请曹使者带回去,并转达王继忠的怀念之情,希望赵宋官家也能感动……就这样,曹利用带着每年三十万两白银的要债条和一封兄弟情深的投名状,以及一位叫姚柬之的辽国右监门卫大将军(不知是不是上次那位)往回赶,进了澶州城,把姚将军扔给了赵安仁去“接伴”,他自己赶赴行宫,去向皇帝汇报。

但他实在太敬业了,竟然正赶上了饭口时间。赵恒正在用膳中,皇家礼仪,这时候任何人不得打扰皇帝。但是隔着一道门帘,曹利用急,赵恒更急,到底和谈成没成,到底从此每年都欠多少债,总得有个数才能吃得下去饭吧?!

为此他特派了一个小太监到门帘外面去问,结果他就变得和之前的契丹人一样郁闷。

曹利用就是不说,理由非常充分。这样的大事,只能当面禀报,所谓法不传六耳,这是国家的超级机密!

当然超级,后来有很多人都说,曹利用这时是别有用心,最起码也是在吊赵恒的胃口,想给自己捞点好处(事实上也真捞到了)。但另一个事实是,他谈回来的条件并不是定议,宋朝的皇帝如果觉得不爽,完全可以否了这次,接着再谈。

但如果事先把内容泄露了出去,弄得尽人皆知,想想宋朝会有怎样的后果?不是说以后再谈会怎样被动的事,小心着民心士气严重受挫,打得正来劲,居然要赔款谢罪,还是每年赔款谢罪!这还怎么玩?谁还愿意再陪着赵恒玩?!

所以曹利用保持沉默半点错都没有。但是赵恒的好奇心却无可阻挡,晚知道半小时真的会死人的。于是他一再派人出来打听,曹利用实在没办法,只好再次打出了那个经典的手式。结果三根手指伸出来,立即晴天霹雳,震得门帘里头返回到了史前冰河季。

传说中赵恒的筷子都掉地上了:“三……三百万!太多了!”但是随即他就突然放松,“要是这样能了结了,也不错。”

这句话让以后千百年间无数的“仁人志士”对赵恒竖起了中指,怕战、避战、求和,都到了这步田地。一年三百万两白银,这要由多少中原百姓的民脂民膏才能换回来他一个人的太平岁月?!自私怯懦、胆小如鼠,难怪赵宋一朝苟且偷生狼狈度日,都是自找的!

但是这些稍后再议,为什么三百万两每年,赵恒都能忍受,这里面是有实际依据的,绝不只是一个怕死鬼为了能平安睡觉,才什么样的保护费都肯交那样简单。

曹利用终于在他饭后进觐,说出了三十万两每年的实际数字。巨大的反差,让赵恒一瞬间登上了天堂,竟然是这样?这是真的吗?!这个臣子很得力,重赏!之后他全盘同意了辽国的请求,在和约上签字画押,让以下条款生效。

一、宋、辽从此为兄弟之国,辽圣宗年幼,称宋真宗为兄,各自的后代依次排辈,不可乱套;

二、以白沟河为国界,双方撤兵。此后凡有越界盗贼逃犯,彼此不得收留隐藏。两国边境线上的城池守备,以现在为基准,不得修筑新城,增加战备,一切保持原样;

三、宋方每年向辽国提供“助军旅之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每年到雄州交割。时间大致定在了秋天;

四、双方在边境线上设置榷场(贸易集市),要做到公平讲价,和平经商,宋朝人别耍诈,契丹人别强抢,尽量双赢。

签完了字,不禁让人有些茫然。这就算完事了?从公元九七九年,宋太宗赵光义北征开始,到这时为止,宋、辽之间已经打了二十五年的仗,其间生死相搏,生灵涂炭,难道就这样说停就停下来了?

和平真的到来了吗?

是的,和平真的来了。此后最大的争端也只是发生在赵安仁和姚柬之之间。起因是契丹人的酒品实在不怎么样,稍微喝了一点,就开始没完没了地吹牛皮。

居然是从耶律德光吹起,看样子一定会吹到刚死的萧挞凛为止。赵安仁很烦,他以宋朝翰林学士的学识、能力轻而易举地就让契丹的大将军清醒,这之后,和约的最后部分才加速完成。

姚柬之拜见宋朝皇帝,献契丹国书,受宋朝国书,然后由宋朝名将李崇矩的儿子李继昌陪同,返回辽营。这样双方的君主虽然没有见面,但是和约已经正式生效完成。

以上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澶渊之盟”。之所以叫澶渊,是因为古代的澶州有大湖,现在早就干了,而且在唐朝时,“渊”字犯了唐高祖的讳,像龙渊宝剑改名为龙泉宝剑那样,改成了澶州。

和约谈成,赵恒心怀舒畅。他率领文武百官登上了澶州的南楼,观滔滔之大河、宴功高之百官,歌舞尽兴,纪此幸事。

据说,当时寇准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虽然眼前平安,但数十年之后,虏(契丹)一定又生他念……何如趁此机会,一鼓聚歼,可保百年之太平!”

因为这时正是机会,契丹人正在退却中,士气在低落之后更见松泄。如果这时御营禁军突然追击,再命令北方的定州大阵、田敏、魏能、杨延昭等部拦截,一定会出其不意,杀得辽人措手不及!

千载一时的绝佳良机,如果去做,前面的和谈就是最好的烟雾弹,把辽国人彻底麻痹,多么完美的欺诈,成功之后必将万古留名!

可是赵恒却微笑着摇头,他说:“数十年之后,自然会有抵御契丹的人,我不忍心生灵涂炭,就这样吧,让和谈保持诚意。”

之后他下令北方的诸将各守本位,杨延昭更要从辽国境内撤回,对返程的辽军全体放行,不许阻拦截击……

历史的记载到此为止,之后的事就是赵恒如何封赏他的功臣们了。尤其是武将们,从开国时起到现在,他们总算是出人头地,风光露脸了一次。

再之后,就是御驾回京,天下太平了。

不过,怎样想赵恒和寇准之间的谈话都不应该只有上面的那两句。请容我臆想一番,假借他们之口,把“澶渊之盟”的得失、利害,以及对赵恒本人的评价高低都作一点阐述。

首先是这个和约是不是个亏本的买卖?关于这一点,相信这一君一臣都心知肚明,根本就不会讨论。

因为赚大了。

每年扔出去三十万两白银。看着着实肉痛,可是能知道当时宋朝在北方战线上,应付一场中等级别的战争,就要投入怎样的国力物资吗?

那是白银三千万两以上!

这是个多么恐怖的数字,再想想近七年以来,赵恒在东北、西北,甚至西南方面一共应付了多少场超级战争,就知道这三十万两连根毛都不算吧?!

但是寇准会说:“……陛下,钱虽不多,但是头开不得。赔款仅次于割地,甚至以后就会既赔款又割地,这会后患无穷,后世子孙会有样学样的啊。”

赵恒却只微微一笑:“赔些钱就这样的丑陋?那么既赔钱,还赔上女人的算是什么呢?王昭君和那笔嫁妆又怎么算呢?”

“……但无论如何,眼前的机会失去了实在可惜。”寇准坚持,“契丹人已经死定了,就算他们能渡过黄河,再折腾一阵,我们的损失再大些,可剿杀了他们,也都值了!”

“真的吗?”赵恒的表情应该很落寞,因为伟大的宰相居然不能再想得深一层。“试想萧太后等人都死后,难道北方的辽国就再选不出皇帝了?那时除非我们像汉武帝那样出塞征战,彻底大胜,要不然,这样的国仇大辱,契丹人会不报复?那时兵祸连绵,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

寇准无言以对,但心里的话还是脱口而出:“……但是,但是在历史上,陛下就会留下个避战、怕战的懦夫之名了……”

“哈哈哈哈……”赵恒的笑声应该回荡在冰封的黄河两岸,“为何后人要对朕如此苛刻?试问汉人中最强的汉武唐宗,这两人中刘彻要在父、祖两辈的努力之后,才能为先祖刘邦击败匈奴,洗刷耻辱;李渊也要在最初起兵时对突厥臣服,求得支持,为何不见世人对他们的嘲笑?就因为他们后代的成功?那么为什么一定要朕在父亲留下的废墟上立即崛起,把前数十年间那么多皇帝都搞不定的契丹人降服?这是什么道理?!”

寇准又能有怎样的回答?更何况赵恒一定会再问一句——“这七年以来,朕难道做得还不够好吗?”

这时应该揭开一个辉煌的谜底了。这时是宋景德元年,公元一零零四年。在之前,是宋咸平元年——咸平六年,这里面隐藏着一个让人极度震惊的事实。

宋朝以富足、安康著称,但是历数各代的“盛世”,有宋一代,却只有一个排名。即“咸平之治”。赵恒在他父亲留给他的里忧外困,千疮百孔的国家里,在每年不停地与党项、契丹作战,甚至还有四川叛乱的情况下,居然让国力猛增,经济复苏,而且人文鼎盛,制度清明,就连人口数量都成倍地增长!

这是怎样的成就,难道他还需要背着什么“骂名”过日子吗?在不久之后,他开始了挥霍,各种花样繁多,不可思议的事情统统出笼,花了太多的钱,让后世的“学者”们对他戟指大骂,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有资格对这些人竖起中指,回应一句国骂——“都他妈的闭嘴,那都是我自己赚出来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但无论如何,这也只是赵恒自己单方面对“澶渊之盟”的见解而已。这件事的本质就是一个万花筒、多棱镜,一万个人对它会有两万种解读。

因为,很可能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心情下,对这件事都有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看法。不久之后赵恒本人都会这样。

现在跳出宋朝人的范围,也同样离契丹人远点,站在历史的天空中,俯视一下“澶渊之盟”的真正味道吧。

第一,这场架实事求是地说,在萧挞凛中箭死后,也就都结束了。双方再没有开战的可能,不过就是两个互相都心虚气短的病人在讨价还价而已。而且在商讨的过程中,眼放着有数十万把尖刀握在手里,都不敢拔出来真正地“砍”价。

第二,从历史进程上看,宋、辽之间也没办法再打了。辽,如果没有萧燕燕出现,它已经开始衰落。游牧民族的衰落速度是极其惊人的,像匈奴、突厥,都只在两三年之间就土崩瓦解,无可挽回。契丹凭什么会例外呢?

所以打到了澶州,已经是它的极限,再玩下去,就是彻底的狂人加疯子;

宋朝也是这样,第二代君主的瓶颈期差点让赵光义把宋朝给玩死,赵恒好不容易挺了过来,不说讲和对当时的好处怎样,只要稍微归纳一下美妙的前景,相信是个人就都会垂涎欲滴两眼放光——西北李继迁死了,李德明太小,而且吐蕃人还成了坚强的盟友,算是彻底安静了;辽国如果能真守信用,那么从此天下就太平。这是从唐朝中叶开始,汉人就从来没有过的幸福日子,还不赶快狂欢庆祝吗?!

如果非得要吹毛求疵,说宋朝在精神上输了,那就实在无语。赵恒的名分是“哥哥”,耶律隆绪只是“小弟”,比当年的石敬瑭的干儿子强出了多少?比汉、唐两朝时的便宜大舅子又差在了哪里?

所以说,澶州是宋、辽两国共同的福地,它们都在这里得到了重生的机会。但是今天之利,不等于明天之益。不知道在当年的澶州城头上,宋人目送着契丹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北方地平线上时,会不会听到天空的高处,有人在轻声地唱着一首歌。

或许那是赵匡胤和耶律阿保机的合唱——漫长的战斗,已经打了整整二十五年,辉煌的名誉、不朽的业绩,让勇士们厌倦……今天是从来没有过的好日子,胡、汉第一次平等携手并肩。我弹起我的锦瑟,你吹响你的胡笳,让我们放下刀枪,从此友谊地久天长。往后美妙的日子将有一百一十八年,慢慢享受吧,直到把武器忘记,去迎接那最后的、可耻的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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