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又逢周六,但台风已为人淡忘,白天热如火炉,晴空万里,令人喘不过气。在香港俱乐部,静如基督徒的时钟敲了十一下,清脆的钟响在木板装潢的静谧中,宛如汤匙掉落在远方厨房地板上。较佳的座位,已由正在阅读上周四《电讯报》的人占据。报纸刻画出祖国道德与经济沉沦的景象,愁云惨雾。

“英镑又贬到谷底了,”苍老的嗓音咆哮着,仍咬着烟斗,“水电工罢工。铁路局罢工。飞行员罢工。”

“谁在上班?问题是这个。”另一人附和,嗓音同样苍老。

“如果我是克里姆林宫,我敢说我们的成绩一定最杰出。”刚才发言的人说。最后三个字用力吼出,以增加军人的愤慨意味。他叹了一声,点了两杯无甜味的马丁尼。两人的年龄都不超过二十五,然而身为远走他乡、寻求快速致富的爱国人士,岁月不饶人的速度相当快。

外籍记者俱乐部这天气势不足,一般民众的数目压过新闻工作者。没有老库洛的召集,上海保龄球员已纷纷离去,其中几人甚至已离开殖民地。由于雨季已结束,摄影记者眼看激烈战事可望再起,因此被吸引至金边。牛仔到曼谷,期待学生暴动再起。陆克在分社里,侏儒老板一肚子火,驼背坐在吧台前,四周都是嗓门洪亮的英国郊区人,身穿深色长裤与白衬衫,大谈汽车经。

“不过这次要凉的。听到了吗?冰冰凉凉的,快快端来!”

连摇滚客都沉默不语。今早夫人陪他前来。他的妻子从前在婆罗洲的圣经学校教书,是个干瘪的悍妇,头发扎了个髻,脚上穿的是及踝短袜,眼睛敏锐到能在别人犯下罪过前察觉出来。

市公交车三毛钱,一票到底,在据说是全地球人口最密集的本地,从云景道搭公交车往东两三英里,来到北角,是市区往山顶扩张的地点,在名为七A的高楼群十六楼,杰里·威斯特贝正躺在弹簧床上。他刚才小睡一阵,没有做梦。现在他顺着《迈阿密日出》的曲调,唱着自创的歌词,欣赏着一位漂亮小姐脱衣服。弹簧床长达七英尺,最初的用意是让华人一家横躺,但杰里直躺正好,是他一生中首度睡觉时脚丫不必悬空。这张床比佩特的小床多了一英里长,甚至比他在托斯卡尼的床还长,只不过在托斯卡尼时,够不够长并不要紧,因为他有个女友相依偎,与女友同睡时,身体不必躺直。相形之下,他眼中的这位小姐身影映在他对面的窗框里,距离他有数英里之遥。在此地起床的九个清晨,每天早上她都以这种方式脱衣洗澡,让杰里看得兴致勃勃,甚至报以掌声。幸运的时候,他全程欣赏,从她偏头让黑发垂至腰际,到优雅地以床单裹住身体,重回隔壁房间,尽收眼底。她的十人大家庭就住在隔壁。他对这家人了如指掌。他们的沐浴习惯,他们在音乐、烹饪与做爱方面的嗜好,他们的兴高采烈,他们激烈而凶狠的争吵。杰里惟一不确定的是,不知道她是两个女孩或是一个。

她离开后,杰里继续歌唱。他兴致高昂,每回行动前都有相同的感觉,无论是在布拉格潜行暗巷,向站在门口、吓得不知所措的老百姓交换小包裹,或是在最出神入化的时刻,以临时雇员前所未有的英勇态度,划着颜色深沉的小艇,将无线电报务员从海滩抬走。情势一紧张起来,杰里发现自己有办法发挥同样的潜能,令自己暗暗称奇,也发现同样的欢乐感,同样的警觉心,还有同样想令人号叫的恐慌感。不尽然矛盾。他心想,就是今天了。好日子告一段落。

这里有三个小房间,全部铺上镶木地板。每天早上,他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镶木地板,因为家具几乎付之阙如,仅有弹簧床,厨房椅,摆放他的打字机的餐桌,一只晚餐盘,充当烟灰缸倒也恰当。另外也有俏女郎的古董月历,年份是一九六0,主角是红发美女,风姿早已过时。这一型,他最清楚不过了:绿眼珠,脾气大,皮肤敏感,每回以手指碰到,就变得像战场一般。加上一部电话,一台古老的唱盘,只能播放七十八转的唱片。两支如假包换的鸦片烟斗,挂在墙上如办公室的挂钩上。零零总总加起来,等于是寻死匈奴的全数家当与嗜好。寻死匈奴人在柬埔寨,杰里向他租来这间公寓。还有一个书包,他自己的,放在弹簧床边。

唱片播完了。他快乐地站起身来,将应急用的纱笼围在腰间,这时电话响起,因此他又坐下,抓住松紧带,将放在地板另一端的电话机拉过来。和往常一样,又是陆克,想找人陪他玩。

“对不起了,伙计。正在赶稿子。你自己打牌吧。”

杰里按了电话报时,先听到中文报时,再听到英文报时,调整自己的手表,精准到一秒不差。然后他走到留声机前,再播放《迈阿密日出》,音量开至最大。这是他仅有的唱片,却能压过没用的冷气机的闷呼声。他仍在哼歌,拉开惟一的衣橱,从底下一只古老的小皮箱里拿出父亲发黄的网球拍,是一九三○年前的古董,球拍柄上以墨水注明父亲的姓名缩写SW。他扭开球拍柄,从凹洞里捞出四卷超小型底片盒,一团蠕虫状的灰色填絮,以及一架超小型照相机,附有测量链。沙拉特官僚逼他使用的那种较花哨的机型,个性保守的他比较不喜欢。他将卡式底片盒装进相机,调整底片速度,对准红发美女的胸脯拍了三张调光,然后拖着凉鞋走进厨房,以虔诚的姿势跪在冰箱前,松开“自由佛瑞斯特”板球队的领带。冰箱门关不拢,因此以领带绑住。在粗暴的撕裂声中,他以右手拇指伸进冰箱边缘破烂的橡皮条内,取出三颗鸡蛋,再绑紧领带。他一面等着鸡蛋煮熟,一面倚在窗口,手肘靠着窗台,以喜悦的眼神望着防盗铁丝网外的世界。防盗铁丝网设在他心爱的屋顶,往下垂的态势活像偌大的踏板,方便人一跃而至海边。

屋顶建筑自成一个文明世界,是令人屏息的剧场,演出扰攘城市里求生存的大戏。在带刺铁丝网包围的综合住宅区里,血汗工厂制造出风帽夹克,有的举行宗教仪式,有的打麻将,也有算命师在焚香并参考巨大的褐色书籍。他眼前有座英式庭园,填满了走私进口的泥土。楼下有三名老妇养肥的松狮犬幼犬,准备下锅。有舞蹈班,有阅读班,有芭蕾舞班,有休闲娱乐班,也有武术班,还有传授文化、传授共产党奇迹的补习班。而这天早晨杰里煮蛋期间,一名老人做完了冗长繁琐的早操,接着打开小巧的折叠椅,读着每日必读的《毛主席语录》。家境稍好的穷人,如果没钱盖屋顶,会自行搭建摇摇晃晃的乌鸦巢,两英尺宽,八英尺长,搭建在固定于客厅地板上的自制悬臂梁。寻死匈奴信誓旦旦,这里经常传出自杀事件。他说,这是让他着迷此地的原因。寻死匈奴自己没跟人上床时,喜欢托着尼康相机探出窗户,希望捕捉到交講的镜头,却从来没拍到。右下方躺着一片墓园,寻死匈奴说墓地招霉运,硬是与房东讨价还价,房租压低了几块钱。

他享用鸡蛋时,电话再度响起。

“赶什么稿子?”陆克说。

“湾仔妓女绑走了大牛,”杰里说,“绑到昂船洲等着收赎金。”

打电话的人除了陆克之外,通常是寻死匈奴的女人,她们找不到匈奴,却不肯要杰里。淋浴间没有防水帘,因此杰里不得不蹲在铺有瓷砖的角落,像个拳击手,以免弄湿整个浴室。他回到卧房,穿上西装,抓来面包刀,从卧室角落开始数着木板。数到第十三块后,他以刀锋挖起,底下有个掏空的凹穴,黑如柏油,平放的是一只塑料袋,装有一卷面额大小不一的美钞,一份逃命用的护照、驾照与航空卡,姓氏沃瑞尔,职业为承包商。此外也有一个小型武器。杰里违反圆场每项大大小小的规定,向寻死匈奴购来,因为寻死匈奴远行时不喜欢带在身上。从这个藏宝箱里,杰里抽出五张百元大钞,其余一碰也不碰,然后盖上木块。他将相机与两盒备用胶卷放进口袋,走上狭小的门口,吹着口哨。他的前门有涂上白漆的铁架子守卫着,能抵挡技巧尚可的窃贼九十秒。有天杰里无聊,自己撬开锁,就花了九十秒。他按下电梯按钮,抵达时站满了华人,全数下电梯。每次都一样。杰里身材太高大,太丑太洋,他们无法接受。

杰里一面走上漆黑一片、前往市区的公交车,一面努力保持愉悦的心情,心里想着,圣乔治的子民就是从这样的场面出发,卖命解救大英帝国。

在反跟踪方面,育成所耳提面命的座右铭是“有准备必定有所收获”。

有时候,杰里变成典型而纯粹的沙拉特人。依照寻常的逻辑,他大可直接前往目的地。他绝对有权这么做。依照寻常的逻辑,他绝对没有理由不直接搭出租车到前门,特别是他昨晚一夜狂欢后,没理由不欢欢喜喜、大摇大摆走进去,扯住刚拜把兄弟的胡子,两三下解决。可惜现在无法依照寻常逻辑来办事。以沙拉特流传的铁事来说,杰里正走上情报行动的不归路,步出后门,门轰然关上后,无法回头,只得往前走。这时二十年来学习到的情报手法一一浮现,对他大呼“当心”。如果他正要走进陷阱,此处就是设下陷阱的地方。就算他们事先知道这条路线,定点盯梢人会在他前头布桩,躲在车上,躲在窗户里,跟踪团队也会锁定他,以防失误或他临时更动路线。若说跳水前有最后机会试试水深,现在就是机会。昨晚在酒吧附近,可能早就有一百名当地的跟踪天使在监视他,而且还无法确定是否跟对了目标。然而到了这个地步,他能够以蛇行的方式数出跟踪的人影。就在这里,至少理论上而言,他有机会知道。

他看了一下手表。正好还有二十分钟,即使是以华人而非欧洲人的步调来算,他只需要七分钟。因此他漫步前进,却绝算不上步伐闲散。若在其他国家,几乎在除了香港之外的每个地方,他给自己的时间会长得更多。沙拉特的口传轶事指出,在铁幕内,最好花上半天或者更久。他会寄一封写给自己的信,以便能在马路上走到一半,忽然在邮筒前停下,调头往回走,察看慌乱的脚步,察看骤然偏头的脸孔,寻找典型的分组,这边有两人,马路对面有三人,前方是徘徊不去的前哨。

然而矛盾的是,虽然这天上午他一头热地履行步骤,内心却知道自己是在浪费时间,知道西方欧洲人住在东方时,可能在同一街区住了一辈子,却对门阶上神秘的声响毫无概念。熙来攘往的街道上,每次他一转进街角,总有男子在等候、闲荡、观望,费尽心机摆出什么也不做的姿态。乞丐会忽然伸展双臂打哈欠。跛脚擦鞋童会向下直击他的双脚,没抓中,便会并拢两只鞋刷背面,敲打出声。贩卖跨种族色情书报的老妪,会一手合成杯状,对着头上的竹竿鹰架尖声呼出一个字。这些人物景象,虽然杰里一一记录在脑海里,今天却如同初抵东方时一般模糊不解。二十年了吧?愿上帝保佑我们,二十五年了。皮条客?同性恋的男孩?推着糖果纸卷兜售毒品的摊贩:“黄色两元,蓝色五元,要不要?你爱追龙吗?爱快爽吗?”或者是坐在对面小吃摊,点着一碗米饭的人?在东方啊,伙计,想生存,就要弄清楚原本不知道的东西。

他正善用店面的大理石覆面的倒影。店面橱窗里摆了琥珀、玉饰,有信用卡标志,电子用品,以及黑色行李箱。这种行李箱堆积成金字塔,但似乎从来没看到有人提过。在卡地亚,小美女将珍珠放在天鹅绒浅盘上,让它们就寝。她察觉到杰里的存在,抬眼看人。尽管杰里心事重重,内心的亚当仍蠢动一下。但她只看了一眼杰里磨磨蹭蹭的浅笑,寒惨的西装,羊皮靴子,就得到了她所需的全部信息:杰里·威斯特贝不是潜在顾客。经过书报摊时,杰里注意到刚开打的战事消息。中文报纸头版刊登的相片,包括夭折的儿童、哭天喊地的母亲,以及戴着美式头盔的士兵。究竟是越南,或柬埔寨,或韩国,或菲律宾,杰里无法分辨。标题的红色中文字体,制造出血溅头版的效果。也许寻死匈奴走运了。

昨晚酒喝多了,杰里这时感到口渴,推开华人,钻进灯光昏黄的船长酒吧,但他只进男士洗手间喝自来水。走回大厅后,他买了一本《时代》杂志,却因不喜欢便衣守门人盯着他的眼神而离去。他再度走进人群,漫步往邮局前进。邮局于一九一一年落成,已闲置多年,但此时却是稀有而狰狞的古迹,在笨拙的钢筋水泥高楼之间显得美轮美奂。随后他小跑穿越拱门,走上毕打街,穿过绿色波浪状的桥下。这里的邮件袋大排长龙,有如火鸡等着上绞刑架。他再度小跑,穿越干诺中心,走上人行天桥,以冲淡跟踪眼线。

在晶亮的钢铁大厅里,有位农妇正以钢刷清理静止的电梯凹槽。在丽海堤岸路,一群华人学生疑神欣赏亨利·摩尔的双孔青铜雕喷泉。杰里回头看,瞥见旧法院的褐色圆顶,在希尔顿的蜂窝墙下显得矮小。公诉被告威斯特贝,他心想:“囚犯被控罪名包括敲诈、贪污、假示关爱,以及本庭结束前再编造出的其他罪名。”港口船来船往,热闹不已,多数都是小船。更远处是新界,挖掘得坑坑洞洞,被无力地推挤在龌龊的烟雾边。烟雾之下是新建的仓库,以及猛吐黑烟的工厂烟囱

他往回走,经过苏格兰籍的商业集团,怡和、太古,也注意到铁栅门深锁。一定是假日,他心想。是我们的还是他们的假日?皇后广场正在举行园游会,气氛轻松,有喷泉,有海滩伞,有可口可乐的小贩,有大约五十万个华人,不是一群群站着,就是拖着脚步与他擦身而过,有如赤脚军团,对他的身材投射眼光。扩音器,建筑钻孔机,哇哇叫的音乐。他穿越昃臣道,噪音分贝降了一度。他前方有片修剪得无可挑剔的英式草坪,站了十五个白衣人。延续整日的板球赛刚开始。在打击区,一个表情轻蔑、身材瘦长的人,戴着过时的帽子,正在调整打击手套。杰里暂歇脚步旁观,浅笑中带有熟悉感。投手投出球。速度中等,略为内偏,死球。打击手以优雅的姿势挥板落空,以慢动作告别球场。杰里预见冗长枯燥的一局,没人鼓掌。他想知道对打的双方是谁,后来认定是山顶常见的那群人自己打自己。球场外,在马路对面,耸立的是中银大厦,占地辽阔,如同凹槽点点的纪念碑,挂满了深红色的口号——爱戴毛主席。银行正门前的花岗岩石狮茫然看守着,两侧有一群又一群的华人,身穿白色衬衫,互相拍照取景。

然而杰里注视的银行,却在投手的手臂正后方。银行顶端竖有大英国旗,一辆装甲面包车大胆停在底部。大门开着,抛光的门面犹如愚人的金子一样金碧辉煌。杰里继续以蹒跚的脚步朝银行前进,采取弧形路径,这时一队头戴钢盔的警卫在佩有猎象枪的高大印度人陪伴下,突然从阴暗的内部出现,怀抱三只黑色钱箱走下宽阔的台阶,仿佛怀中物是天主本人。装甲面包车开走,一时之间杰里看花了眼,以为银行大门随之关上。

不合逻辑。也不是因为紧张。只是一时之间,杰里认为自己可能出现失误,这种屡经历练而造就的悲观态度,如同园丁预见干旱,或是运动员在重大比赛前夕竟笨到扭伤脚踝,又或是具备二十年经验的外勤情报员,预见又将遇上无可预期的挫折。尽管如此,银行大门仍开着,杰里靠向左边走。让警卫有时间放松心情,他心想。护送钞票会让警卫紧张,眼睛会变得太敏锐,会记住事物。

转身后,他幽幽缓缓朝香港俱乐部散步而去。威吉伍式门廊,百叶窗门口可嗅到发霉的英国菜味道。掩饰并不算谎言,他们会告诉你。掩饰是你相信的东西。掩饰是你的身份。“周六上午,名声并不十分显赫的杰里·威斯特贝先生前往知名社交场所……”来到俱乐部台阶,杰里停住脚步,拍拍口袋,然后转了一圈,刻意朝目的地推进,走完长方形的两个长边,一面再看最后一眼,注意有无乱了节奏的脚步以及忽然往下看的眼神。“杰里·威斯特贝先生发觉身上没带足周末花销的钱,决定到银行跑一趟。”印度警卫将猎象枪毫不经心地吊在肩膀上,了无兴趣地打量他。

“只是,杰里·威斯特贝先生进不去!”

他咒骂自己是大笨蛋一个,竟然忘记时间已过十二点,而银行准时在十二点打烊。十二点后,只有楼上开张,而这正是他事先计划好的部分。他心想,放轻松,你想得太多了。别想了,做了就是。“最初有行动。”是谁对他说过这句话?老乔治,那还用说吗?是他引述歌德的诗句。不是别人,居然是他说的话!

他开始跑步,一股仓皇之情油然而生,他知道是恐惧感在作祟。他很饿,他很累。乔治为何放他一人单独行动?为何每件事他都必须自己来?“堕落”前,圆场必定会先派遣人马打前锋,甚至会安排某人在银行里,以防万一。他们几乎会在他离开大楼前派迎接部队来验收成果,也会安排逃命车,以防他离去时过于狼狈。他甜蜜地想着,努力压倒恐惧之心,在伦敦,他们也会逮住亲爱的比尔·海顿吧?将全部转交给俄国人吧?一想到这里,杰里任自己产生一种不寻常的幻觉,快如相机闪光灯,然后缓缓消散。上帝已经响应了他的祈祷,他心想。毕竟已恢复往日光景,街头又因出现阵容浩荡的配角而活跃起来。在他身后,一辆蓝色标致靠边停车,两名壮汉坐在车上研究跑马地的赛马顺序单。无线电的天线,一应俱全。他左边,几名美国夫人漫步经过,拿着相机与观光指南,履行观看的义务。他快步走向银行正门时,里面出现两名表情严肃的银行职员,眼神阴森,希望用来劝退有心询问的人。

老了,杰里告诉自己。伙计,你已经过气了,毫无疑问。老朽、恐惧,逼得你站不起来。他跃上台阶,如同知更鸟在炎热的春日般轻松活泼。

大厅宽敞如火车站,罐头音乐有如军乐。财务组装设铁窗,他看不见潜伏的人,连放哨的幽灵都没有。电梯是个金笼子,里面有个装沙的痰盂供人捻熄烟蒂,但上到了九楼时,楼下的气派已消失殆尽。空间就是金钱。乳白色的狭长走廊,将他带到无人坐镇的柜台。杰里轻松散着步,记住紧急出口与公务电梯。这些细节,老大己事先绘图告知,以免到时必须“鸭子潜水”。他心想,他们资源少得可怜,怎么知道这么多,真奇怪。想必是从建筑师那里挖出设计蓝图吧。柜台上有面柚木牌子写着“信托部询问处”。牌子旁打开的是一本肮脏的平装书,内容是星座算命,密密麻麻地做了笔记。星期六不一样,柜台小姐不上班。圆场告诉过他,星期六进行最顺利。他高高兴兴地四下张望,没有令人不安的事物。又一条走廊通往大楼纵深处,左边是一间间办公室的门,右边是覆盖潮湿塑料布的隔间板。隔间板后面传来电动打字机缓缓敲动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打法律文件。杰里也听见华人秘书周六以慢板节奏聊天的声音,只等午餐时间到来,等待没事做的下午。四道光面的门,硬币大小的窥视孔,从里面或外面都可窥视。杰里在走廊上散步,对着每个窥视孔瞥一眼,仿佛这是他的嗜好,双手插口袋,稍显疯癫的微笑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们说过,左边第四个,一道门,一扇窗。一名职员走过他身边,接着是鞋跟精致、发出喀哒声的秘书。虽说杰里穿着邋遢,但因为他好歹是穿了西装的欧洲人,两人都没有停下来质问他。

“早安,各位。”他喃喃地说。而两人也回他:“你好,先生。”

走廊尽头设有铁栅栏,窗户也加装铁窗。一盏蓝色夜灯固定在天花板上,他想大概是为了安全吧。到底是为了消防还是保安,他并不清楚,老大并没提过,而搞破坏方面的事务他不常涉猎。第一个房间是办公室,没人,只在窗台上摆放几个布满灰尘的体育奖杯,在木栓板墙上挂有本银行体育社团的刺绣臂章。他走过一堆标示了“理事”的苹果箱。里面似乎装满了契约与遗嘱。显然的,老式华人洋行锱铢必较的传统很难改掉。墙上贴了一张告示,“闲人勿进”,另一张是“来宾请先预约”。

第二道门通往走廊,再通往一小间档案室,同样无人。第三道门是“理事专用”的洗手间。第四道门边挂着员工公告栏,也在边框上装了一只红色灯泡,看似来头不小的名牌以专业字体写着:“弗罗斯特,副理事长,来宾请先预约,灯亮时切勿进入”。这时灯并没有亮,而硬币大的窥视孔显示有位男子单独坐在办公桌前,陪伴他的只有一叠档案,以及数卷价值不菲的文件,用绿色丝带绑着,上面有代表英国法律的图样。两台播放股价用的闭路电视机,没开。外面有海港的景观,是高级主管必备的配件,由必备的软百叶窗切割成铅笔灰色的线条。一名油亮、富态的矮小男子,身穿亚麻猎装,颜色是罗宾汉绿,工作辛勤的程度不像是星期六。额头潮湿;腋下出现黑色新月形汗渍。在杰里知情的眼中,可看出他行动迟缓,显然是一夜淫乐后精力尚未恢复。

角落办公室,杰里心想。只有一道门,就这道。对方一推,你就进不去了。他对空旷的走廊上下打量最后一眼。他心想,杰里·威斯特贝上台了。如果口才不行就跳舞吧。门一推就开。他快活地走进去,挂出他最拿手的羞涩笑容。

“天啊,老弗,哈罗,太棒了。我是早到还是迟到了?好友啊,外面那堆东西,可真是不得了。在走廊,差点被绊倒了。好多苹果箱子,装满了法律文件。‘老弗的客户是何方神圣啊?’我问自已。‘是考克斯苹果吗?还是贝斯美女苹果?’肯定是贝斯美女,我懂得你这个人。想着想着噗嗤笑出来,因为昨晚在酒吧闹得太疯了。”

说了一大串,弗罗斯特在讶然之余或许觉得摸不着边际,却让杰里得以进入办公室,而且迅速关上门,以宽阔的背部遮住惟一的窥视孔,内心则因如愿滑垒成功而对沙拉特致上感激之情,也向上帝爱人之心致敬。

杰里进门后,出现了充满戏剧性的一刻。弗罗斯特缓缓抬头,眼睛仍维持半闭,仿佛灯光刺眼,其实灯光可能真的刺眼。他一瞧见杰里,先是眯眼移开视线,接着再看一眼,以确认他是血肉之躯。然后他以手帕擦拭额头。

“老天哪,”他说,“是你嘛。你这个恶心的贵族,什么风把你吹来啦?”

仍站在门边的杰里一听,再度以咧嘴浅笑回敬,举起一手行印第安人礼,一面精准记下令人担忧之处:两部电话、办公室间通讯用的灰盒子、有锁孔却无号码锁的衣柜型保险柜。

“他们怎么让你进来的?我猜你是亮出‘阁下’的头衔吧。闯进来这里,你用意何在?”弗罗斯特口气虽冲,态度却和气。他离开办公桌,蹒跚走过去。“这里可不是什么妓院。这里是家有头有脸的银行。差不多可以这样说。”

走到杰里巨大身形前,他双手叉后腰,盯着杰里看,不解地摇摇头。然后他拍拍杰里的手臂,接着戳他腹部一下,继续摇着头。

“你这个爱喝酒、放荡、好色、淫乱的……”

“狗仔记者。”杰里提示。

弗罗斯特年纪未上四十,岁月却已在脸上印下残酷的痕迹,犹如卖场巡视员特别注重袖口与手指,喜欢婖嘴唇的同时皱皱嘴唇。幸好他为人轻松俏皮的一面透明易见,如日光般跃上潮湿的脸颊。

“来,”杰里说,“毒死你自己。”说着递给他一根香烟。

“老天哪。”弗罗斯特又说。他以钥匙圈上的钥匙打开老式胡桃木橱柜,里面贴满了镜子,有一排排鸡尾酒签,插上人工樱桃,也有精巧的有盖单柄大酒杯,画着美女与粉红大象。

“血腥玛莉要不要?”

“血腥玛莉感激不尽,伙计。”杰里回应。

钥匙圈上的钥匙,是黄铜制的恰伯牌钥匙。保险柜也是恰伯牌,高级产品,上面的圆形金浮雕褪色至接近柜子本身的绿色旧漆。

“你们这些出身显赫、作风放荡的人啊,”弗罗斯特大声说,一面倒酒并摇动原料,活像进行化学实验,“你们最知道哪里有好玩的。把你们眼睛蒙住,丢在萨里斯平原,我打赌,三十秒钟一到,你们一定能找到妓院。我这人本性敏感如童男,昨晚受到的打击实在太沉重,动摇了脆弱的根基。随时奉陪!改天我复原了,再跟你要几个地址,要是能复原的话——我很怀疑。”

杰里缓步至弗罗斯特的办公桌前,漫不经心翻阅着他的书信,然后开始拨弄通话盒上的按钮,以偌大的食指一一上下拍动,却没有回音。另有一个按钮注明“使用中”。杰里按下,看见窥视孔出现玫瑰色亮光,因为走廊亮起警示灯。

“至于那些小姐嘛,”弗罗斯特开口时仍背对杰里,忙着摇动酒瓶,“她们啊真调皮。吓死人了。”弗罗斯特一面欣喜地大笑着,一面朝杰里站立处走去,端着酒杯的两手分得很开。“她们叫什么名字来着?真是的,真是的!”

“一个是小七,另一个是二十四。”杰里心不在焉地说。

他说话时弯着腰,寻找警报按钮。他知道一定在办公桌上某处。

“小七和二十四!”弗罗斯特重复,欣喜若狂,“多么诗情画意!留下多美好的回忆!”

杰里在与膝盖等高处发现一只灰盒子,以螺丝固定在直立式抽屉柜上。钥匙是垂直型钥匙,处于“未锁”的位置。他拉出钥匙,放进自己的口袋。

“我说啊,那样的回忆多么美好。”弗罗斯特重复,语带疑惑。

“狗仔记者嘛,你也不是不知道,朋友。”杰里直起身子说,“说到回忆嘛,我们这些狗仔记者啊,比老婆更厉害。”

“给你。过来这边。那边是圣地。”

杰里拾起弗罗斯特的办公桌大记事簿,研究着这天的待办事项。

“天啊,”他说,“忙得很嘛。谁是N啊,朋友?N,八点到十二点?不会是你岳母吧?”

弗罗斯特低头凑酒杯,喝状贪婪,吞了下去,假装喳住了,脸孔扭曲,然后恢复原状。“别扯到她行吗?差点害我心脏病发作,臭小子。”

“N代表的是疯子吗?还是拿破仑?谁是N嘛?”

“娜塔莉。我的秘书。非常正点。两腿向上一路长到屁股去,是别人告诉我的。我自己从没到过那边,所以不知道。我坚持这个原则。记得提醒我,哪天要丢掉这个臭原则。臭小子。”他

又说。

“她在吗?”

“刚才好像听到她悦耳的声音,应该在。要不要我叫她进来?据说啊,她对上流人士特别有好感。”

“不用了,多谢。”杰里说完放下记事簿,双目直视弗罗斯特,一人对一人,打起来想必一面倒,因为杰里足足比弗罗斯特高出一个头,体形也比他粗壮得多。

“令人难以相信,”弗罗斯特虔敬地高声宣布,炯炯目光仍盯着杰里,“令人难以相信,就这么简单。”他的举止倾心热衷,甚至表现出占有欲。

“令人难以相信的小姐,难以相信的朋友。我说嘛,像我这样的人,干吗跟你瞎混?你不过是个阁下,我的层次可是公爵。公爵和妓女。今晚再来一次吧。好嘛。”

杰里大笑。

“我是认真的。以童子军的荣誉发誓。在老得动不了前,先死在牡丹花下。这一次我请客,全部我请。”走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知道我想怎么做吗?你猜猜看。我要跟你回流星,要找那个什么名字来着的老鸨,然后我坚持要——你怎么啦?”他瞄中了杰里的神情。

脚步声缓和下来,然后停止。黑影占据了窥视孔,逗留不去。

“他是谁?”杰里轻声说。

“小银。”

“谁是小银?”

“银河啦,我老板。”弗罗斯特说,脚步声也跟着离去,然后弗罗斯特闭上双眼,故作虔诚地画十字。“回家陪他那位非常可爱的娇妻,高贵的银河夫人,绰号大白鲸。六英尺八,留着骑兵的八字胡。不是指我老板。是他老婆。”弗罗斯特吃吃笑。

“他刚才为什么不进来?”

“大概以为我有客户吧。”弗罗斯特随口说,再度对杰里如此警觉感到不解,也不知道为何如此沉默。“另一个原因是,如果大白鲸闻到他在大白天嘴唇有酒味,肯定会踹死他。开心点嘛,有我照顾你,放心啦。剩下半杯,干了吧。你今天有点保守。让我觉得毛毛的。”

一进到里面,立刻行动,老大说过。别花太多时间摸他底细,别让他跟你称兄道弟。

“嘿,老弗,”脚步声退得差不多时,杰里唤他,“夫人近况如何?”弗罗斯特伸手要接杰里的酒杯。“你太太。她最近还好吧?”

“病情稳定,谢谢你。”弗罗斯特语气不太自在。

“有没有打电话到医院找她?”

“今天早上吗?你疯了不成?十一点以前,我讲话都还语无伦次。要是十一点打过去,也会被她闻出酒味。”

“下一次探病是什么时候?”

“喂。给我闭嘴。别再提她了。行吗?”

弗罗斯特看着他,他则缓步移向保险柜。他试试大把手,锁上了。保险柜上放了一根粗重的警棍,覆满灰尘。他以双手取来,漫不经心地拿来当做板球棒,放回原位,弗罗斯特大惑不解的眼光仍紧跟不放,态度机警。

“我想开个户,弗罗斯特。”杰里仍站在保险柜前说。

“你?”

“我。”

“从你昨晚说的东西判断,你连存钱罐都养不肥吧。除非你显赫的老爸在弹簧床垫里藏了一些。这一点我还是怀疑。”弗罗斯特快站不住脚了,不过他仍竭尽全力站稳。“喂,再喝一杯,别想学科学怪人在下雨的星期三走路,行吗?我们去看赛马。跑马地,我们来了。我请你吃午餐。”

“我其实不是想替自已开户,伙计。我是想开别人的。”杰里解释。

这时上演的是步调缓慢、场面伤感的喜剧,弗罗斯特小脸上的欢乐气息流失,他喃喃地说:“不要,噢杰里。”说给自己听,仿佛正目睹一场意外,遇害者是杰里而非弗罗斯特。脚步声第二度从走廊另一端接近。是女生,步伐短促急速。接着是急促敲门声。然后一片寂静。

“娜塔莉?”杰里轻声说。弗罗斯特点头。“假如我是客户,你会不会把我介绍给她认识?”弗罗斯特摇摇头。“让她进来。”

弗罗斯特的舌头宛如受惊的粉红蛇,从双唇间探头偷看,快速看了四周一下,然后消失无踪。

“进来!”他以沙哑的嗓音呼唤,一名高挑、戴深度眼镜的华人女孩从他待发信件夹中取走几封信。

“祝你周末愉快,弗罗斯特先生。”她说。

“礼拜一见。”弗罗斯特说。

门再度关上。

杰里走过办公室,一手搂住弗罗斯特双肩,带着不加抗拒的他快步走到窗前。

“开信托账户,老弗。用你那对不贪不污的手。快一点。”

广场上,园游会持续进行。板球场上,有人出局。头戴过时球帽、身材瘦长的打击手弯腰,耐心修正投手的球路。外野手四处走动聊天。

“你陷害我,”弗罗斯特简单说,拼命想接受被陷害的这个概念,“我还以为终于交到真朋友了,你却想害我。亏你还有爵位。”

“不应该跟狗仔记者鬼混的,老弗。很难搞定,没有体育精神。你当初不应该吹牛的。记录都放在哪里?”

“朋友间本来就可以吹牛的,”弗罗斯特抗议,“朋友本来就这样!无话不说嘛!”

“那就说给我听吧。”

弗罗斯特摇摇头。“我是基督徒,”他傻傻地说,“我每个礼拜天都上教堂,一次也少不了。我恐怕帮不上忙了。我宁愿失去社会地位,也不愿意背信。这是我做人一向的原则,懂吗?我不答应。对不起了。”

杰里挨近窗台,直到两人手臂几乎相碰。大窗框因车流而震动。软百叶窗沾上建筑工地的红灰。弗罗斯特的脸孔因努力应付个人噩耗而露出令人同情的神情。

“跟你谈个条件,好友,”杰里说,音量非常小,“仔细听我说了。这是萝卜和棍子的问题。如果你不照做,报社会放出对你不利的风声。头版大头照,大横幅标题,正文未完内页持续,六栏,等等。‘你愿向这名男子购买二手信托账户吗?’香港是贪污腐败的化粪池,而弗罗斯特是淌口水的怪兽。诸如此类。我们会跟他们说,你在银行青年俱乐部玩欧洲人的多人娈交,像你讲的一样。我们也会说,一直到最近,你在九龙区还筑了个爱巢,可惜因为女的要更多钱,结果不欢而散。刊登出来之前,当然了,他们会先向你们董事长查证,也许还会向你夫人查证,如果她身体撑得住的话。”

弗罗斯特脸上的汗珠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中如暴雨直下。前一秒钟,他面带菜色的五官只见油亮潮湿的模样,如今却被汗水淋个湿透,毫无拦阻地流下他圆润的下巴,落在墨绿色的西装上。

“喝多了,”他傻傻地说,尽量以手帕止汗,“每次喝酒都这样。可恶的气候,我不应该住在这里。没有人应该住在这里。在这里等着烂掉,我最讨厌了。”

“听来不太妙呢。”杰里继续说。他们仍站在窗前,左肩碰右臂,如同两人正在欣赏美景。“好消息是,会有五百美金放进你发烫的小手,由潦倒文人奉送,不足为外人道也,而且推弗罗斯特担任董事长。所以说,为什么不干脆跷二郎腿享受享受?知道我在讲什么吧?”

“可否容我请教一下,”弗罗斯特终于开口,希望造成讽刺的效果却弄巧成拙,“查阅此档案,你究竟是想到达什么目的?”

“犯罪和贪污,伙计。牵连至香港。落魄文人街点名了几个带罪在身的人。账户号码四四二。是不是放在这里?”杰里手指保险柜说。

弗罗斯特以嘴唇做出“不是”的形状,却无法出声。

“两个四,然后一个二。放在哪里?”

“喂!”弗罗斯特喃喃地说。他的脸交杂了恐惧与失望,神情绝望。“行行好嘛。别让我做这件事。找个华人职员去贿赂好吗?那样比较妥当。好歹我在这里小有地位啊。”

“老弗,俗话说,在香港,连蒲公英都会乱讲话。我要的是你。你在这里,你的资格比较符合。是放在这个金库里吧?”

一定要持续行动,他们说,一定要不断提高门槛。一旦失去主导权,就休想追回来。

正当弗罗斯特犹豫时,杰里假装失去耐心。他伸出巨无霸的手掌,抓住弗罗斯特的肩膀,将他转过来,往后推,把他的小肩膀抵在保险柜上。

“是不是放在金库里?”

“我怎么知道?”

“我来告诉你好了,”杰里承诺,对着弗罗斯特用力点头,额发因而上下摆动,“我告诉你,伙计,”他重复,一面以另一只手轻拍弗罗斯特的肩膀,“不依的话,四十岁的你,丢了饭碗,老婆卧病,小孩嗷嗷待哺,缴不出学费,大灾难一场。当做是非题,非现在选择不可。不是五分钟后,而是现在。你怎么做,我管不了,只要表面看起来正常,别让娜塔莉知道就行。”

杰里拉着他走回办公室中间,办公桌与电话就摆在这里。人生中有些角色,就是不可能秉持尊严来扮演。弗罗斯特这天扮演的角色正是如此。他拿起话筒,拨了一个数字。

“娜塔莉?噢,你还没下班啊。听好,我还想再待一个钟头,因为正好跟客户通电话。跟席妮说,钥匙就留在金库上,我下班前会锁上。”

他瘫在椅子上。

“头发整理一下。”杰里说。两人等待时,他走回窗前。

“犯罪和贪污个狗屁,”弗罗斯特喃喃地说,“好吧,就算他抄了几条快捷方式好了。哪个华人不是,你举个例子啊?哪个英国人不是?你还以为香港会因为这样倒下去吗?”

“他是华人吧?”杰里说得非常刺耳。

杰里走回办公桌,自己拨了娜塔莉的号码。没人接听。他轻轻扶弗罗斯特起身,带他到门口。

“别锁上了,”他警告,“你离开前,东西还得放回去。”

弗罗斯特走回来。他情绪低落地坐在办公桌前,吸墨纸上摆了三份档案。杰里为他倒了杯伏特加,站在他肩膀旁等他喝下,再解释如何合作。他说,老弗,你不会有什么感觉的,只要物归原处,然后走进走廊,小心关上门。门边贴出员工公告栏,老弗无疑经常查看。老弗应该站在公告栏前,用心阅读告示,一项不漏地看,等杰里从门内敲两下再进门。阅读告示时,他应该刻意站到可遮掩窥视孔的角度,如此杰里才知道他仍站在门口,路过的人也无法窥向门内。如此一来,弗罗斯特也能安慰自己,因为他并未知情渎职,杰里解释。上级,或客户,对他的指控,最严重的不过是留下杰里在办公室,违反银行基本的保密规定。

“档案里有多少文件?”

“我怎么知道?”弗罗斯特问。因为的确不知情对方这么一问,让他反而口气稍微大胆起来。

“数数看啊,伙计。真乖。”

总共正好五十份,比杰里最乐观的预期多出甚多。尽管防范措施周到,为了预防有人进来搅局,杰里仍有备用计划。

“我也需要申请表格。”他说。

“什么鬼申请表格?我这里不放表格。”弗罗斯特反驳,“表格的话,我都叫小姐送来。这里没有。小姐都回家了。”

“用来在贵银行帮我开信托账户,老弗。放在桌上,动动你的镀金钢笔,表现待客热诚嘛。趁我忙的时候,你就休息一下。头款在这里。”他说。他从后口袋掏出一小叠美钞,扔在桌上,发出悦耳的啪声。弗罗斯特注视着钞票却不伸手取走。

别无旁人时,杰里手脚很快。他将档案夹里的文件解开,两两并排拍照,大手肘贴近身体以防镜头震动,大脚则稍微岔开,以维持重心,宛如板球员准备接地滚球。测量链轻擦文件表面以测距离。不满意时,他会重拍一张。有时候他会以手遮光。他经常转头查看窥视孔是否仍呈现墨绿,以确定弗罗斯特是否仍坚守岗位,而不会趁机叫武装警卫。弗罗斯特一度失去耐性,敲着酒杯,杰里则对他咆哮,叫他安静。他偶尔听见脚步声接近,这时他会将所有东西留在桌上,与美钞、申请表放在一起,将照相机放进口袋,缓行至窗口,欣赏海港景色,拉拉头发,如同思索着人生重大决定。又有一次,碍于手指粗大,情绪紧绷,任务又如此精细,他因此更换胶卷匣,希望旧相机的声响能降低半度。等到他叫弗罗斯特进来时,档案夹再度摆在办公桌上,美钞放进档案夹,杰里感到自己的冷血,稍微动了凶意。

“你这个大笨蛋。”弗罗斯特高声说,一面将五百元喂进有扣的外套口袋。

“没错。”他说。他四下查看,抹清自己的痕迹。

“你少动歪脑筋了。”弗罗斯特对他说。他的表情坚决得出奇,“像他那样的人,你以为整得垮?别想搞垮他们那群人。你不如拿根橇棍、拿盒鞭炮去攻打诺克斯堡,可能比较轻松。”

“大人物先生本人。这个点子我喜欢。”

“别想,你不会喜欢的。”

“你,认识他吧?”

“我们就像火腿

和炒蛋,”弗罗斯特口气刻薄,“他的地方,我每天进进出出。我对位高权重的人有股狂热,你也不是不知道。”

“是谁帮他开户的?”

“我的前任。”

“来过这里吧?”

“在我任内没有。”

“看过他吗?”

“在澳门的逸园。”

“什么地方?”

“澳门赛狗场。输得精光。跟老百姓混在一起。我跟我的华人小妞在一起,上一任的前一任。是她指给我看的。‘他?’我说。‘他,没错,他嘛,是我的一个客户。’她厉害得没话说。”弗罗斯特压抑下的表情闪现出从前的本色。“告诉你一件事,他啊,混得还不错。身边的金发妞真不赖。欧洲人。外表看来是电影明星。瑞典人。看来是精心挑选过的。这里”

弗罗斯特挤出鬼魅般的微笑。

“快一点,伙计。想讲什么?”

“我们谈和吧。好嘛。我们进市区去。花光五百块。你本性不是这样吧?只是为五斗米折腰吧。”

杰里摸索口袋,掏出警报钥匙,放入弗罗斯特被动的手掌里。

“你用得上。”他说。

离去时,有个衣冠楚楚、身穿低腰美式西装裤的苗条青年站在大台阶上。这人正在阅读一本精装书,内容看似严肃,杰里看不出主题。书本才翻到前几页,却阅读得起劲,如同决心增长智慧的人一样。

又成了沙拉特人,其余—片空白。

先别干杯,老大说过。千万不要直接前往。要是无法得手,至少必须破坏线索。他搭出租车,却总是搭至特定地点。到女皇码头,观看乘客登上外岛渡轮,观看褐色中国式帆船穿梭于大船间。到香港仔码头,漫步于观光客之间,看着他们直瞪船民与海上餐厅。到赤柱村沿着公众海滩,看着身体肌肤苍白的华人玩水,和蔼地陪儿女游泳,他们有点驼背,仿佛城市的重量仍压在肩上。中秋节过后,华人绝不游泳。他不知不觉提醒自己,但他一时想不起中秋节是几月几日。他考虑过,把照相机留在希尔顿饭店的衣物寄放室。他考虑过夜间保险柜,也考虑过寄包裹给自已。也考虑利用记者的身份请特别送信人来帮忙。但对他而言,全部行不通。对老大而言,更是行不通。他们说过,这是单独行动。如果不能自行解决就功败垂成。所以他买了塑料购物袋,将相机装在里面,再买两件棉质衬衫充场面。教科书上说,被敌人追得紧时,务必使出障眼法。即使是最老到的监视人也会上当。要是对方朝你动手,你掉了袋子,说不定能拖延一点时间,得以全身而退。他全程对所有人保持距离,最怕不巧碰上扒手。在九龙区的租车场,他们为他准备好了车子。他心情平静——逐渐笃定下来,但警觉心丝毫不松懈。他觉得打了一场胜仗,其余的感觉都不重要。有些差事,做了本就会弄脏手。

他一面开车,一面特别注意本田车。在香港,可怜的跟踪部队爱用本田。离开九龙之前,他两度钻进后街。没人。上了联合道,他加入野餐行列,继续朝清水湾行驶一小时,庆幸塞车严重。在车阵中行驶十五英里,挤在三辆本田车之间,还想变换车道,简直比登天还难。其余工作事项是查看后视镜、开车、抵达目的地、单飞。午后烈日持续发威,冷气开至最大,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他经过了数英亩的盆栽植物,精工招牌,然后是如方块花布般的稻田,以及栽种春节应景小树的园地。来到左边一处狭窄的沙巷时,他陡然转弯,查看后视镜。他靠边停车一会儿,打开后车厢,假装要让引擎冷却。一辆豌豆绿的奔驰车滑过,毛玻璃,一名驾驶,一名前座乘客。已经尾随好一阵子了。但并未转入小巷。他过马路到对面的餐饮店,拨了号码,让电话响四声后挂掉,再拨同样号码,响了六声,有人接起时他再度挂掉。他继续开车,笨重地穿越废弃的渔村来到湖边,灯芯草蔓生至离岸甚远处,直立的倒影让它们数目加倍。牛蛙聒噪着,轻型游艇在蒸汽中转进转出。天空呈现死白,直接延展入湖水中。他下车。这时有辆旧雪铁龙面包车颠簸而来,车上有几个华人,戴着可口可乐帽子,鱼饵,儿童;两名男子,没有女人,对他视而不见。他朝一排有护墙板外加阳台的洋房走去,此处年久失修,门前竖立格栅状水泥墙,如同英国海边的房子,但这几栋的油漆因日晒而淡化。名称以制作木船剩下的木块雕刻,以火钳用力烫出字形:浮木、苏丝梅、当若敏。小路尽头有个泊船区,如今已关闭,游艇因此另泊他处。杰里向房子接近,随便看看楼上的窗户。从左边数来第二个窗户,里面摆了一瓶绚丽的干花,花梗以银色纸包裹。这表示一切安全。请进。他推开小栅门,按下门铃。雪铁龙停在湖边。他听见车门用力关上,同时也听见对讲机传出电子仪器操作错误的警报声。

“哪来的杂种?”沙石般的嗓音质问,浓浓澳大利亚口音轰隆穿过杂音传来,但门锁这时已应声开启,他一推开立刻看见老库洛身穿和服的粗大身影,杵在楼梯最上层,神情甚为愉悦,以法文称呼他“先生”,以英文叫他“你这个英国贼狗”,催他拖着丑陋的上流臀部上楼,赶紧吞下一杯再说。

库洛的房子弥漫檀香味。底楼门口的阴影中,有位无牙的女佣对着他浅笑。库洛前往伦敦期间,陆克曾对这个小怪物问过问题。客厅在二楼,肮脏的木板装潢墙上贴满了卷曲的相片,都是库洛的老友,是他在五十年疯狂的东方岁月里共事过的新闻工作者。客厅中间有张桌子,上面摆着他身经百战的武器:雷明顿打字机。原本这桌子是供他撰写回忆录的地方。客厅装饰稀疏。库洛一如杰里,六七段人生中的各任妻子儿女散居各地,应付了日常生活当务之急后,钱已不够买家具。

浴室没有窗户。

洗手盆旁有个冲片罐,也摆了几罐定色剂与显色剂。也有一架小型编辑机,有用来看底片的毛玻璃网板。库洛关灯,在全然漆黑的环境中卖命无数年,又哼又骂又向教宗祷告。站在他身边的杰里流着汗,尽量从老头的咒骂声想像出他的动作。他猜,现在库洛正取出胶卷中的狭长底片,绕上转轴。杰里想像他尽量放轻,以免指纹沾上感光纸。再过一分钟,他会开始怀疑是否根本没拿在手上,杰里心想。到时候,他必须强迫自己的指尖继续动作。他想吐。黑暗中,老库洛的咒骂声显得更吵,却仍盖不过湖上水鸟的啼声。杰里心想他双手灵活,因此放心不少。这事他睡觉都能做。他听见库洛转下盖子时胶木的摩擦声,也听见他喃喃说“上床去,你这个异教小杂种”。随后听到的是干燥而古怪的声音,是他小心将气泡摇出显色剂的声响。随后安全灯亮起,啪的一声,如手枪发射般响亮,老库洛再度现身,在红光照耀下如鹦鹉般鲜红,弯腰于加盖的冲片罐之上,快速倒进海波,然后充满自信地将冲片罐倒置,再恢复原状,一面看着烹饪用的旧定时器,一秒秒答答而过。

紧张加上炎热,杰里几乎喘不过气,因此单独回到客厅,为自己倒一杯啤酒,无力坐在藤椅上,两眼无神地倾听水龙头持续流水的声响。窗户外传来华人交谈的吱喳声。湖边有两名钓客正在装鱼饵。儿童在一旁观看,坐在尘土上。浴室又传来盖子摩擦声,杰里赶紧跳起身来,但库洛必定听见了,怒吼着“再等一下”并关上门。

航空客机飞行员、新闻工作者、间谍,沙拉特教科书警告着,都属同一种人。可恶的惰性中穿插了间歇发作的慌乱。

杰里心想,他一定先看为妙,以免没冲洗好。依照资格,先向伦敦呈报的人是库洛而非杰里。假设出现最严重的突发状况,库洛会命令他暂时站一边,让他先咬弗罗斯特一口。

“你到底在里面干吗?”杰里大吼,“怎么啦?”也许是在小便吧,他荒谬地想。

门缓缓打开。库洛一本正经的态度令人畏惧。

“还没洗好。”杰里说。

他以为库洛完全没听到。他其实正准备大声地重复一遍。他准备气得直跺脚,大闹一场。因此当库洛最后终于搭腔时,来得正是时候。

“正好相反,小子。”老头向前一步,杰里这时看得见底片,如湿答答的黑色毛虫吊在库洛身后的短晒衣绳上,以粉红色夹子夹住。“正好相反,先生,”他说,“每幅都是大胆而惊人的杰作。”

第一时间更新《荣誉学生》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