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两小时,恭介执拗地对水野良平持续提问。可是对方也是老奸巨猾,推诿回避,翻弄不得要领的诡辩,有时还反攻似地连续强辩,像推土机般迫近恭介,不留一点空闲。

变成这样,与其说是头脑和智慧的胜负,不如说是肉体和体力的胜负。不用说经过了东海道的长途旅行,根本就是蒲柳之质的恭介也感到疲劳,罕见地草草结束这场舌战也不无道理。

看不下去的高川警部插嘴进来,一提出问题就被打断。水野良平回房后,恭介把身体深深埋进沙发,肩膀伴随着大喘气而起伏。

“神津先生,辛苦你了……怎么说他都是怪物呢。本来打算看准机会帮你一把,结果完全没有空隙。这次就连神津先生也完全落进了对方的步调……”

“并不完全……”

“已经这样了,今晚还能干些什么呢?要是以前,直接就把那家伙弄到拘留所关他十天。不管怎么说,他是独自保管几十亿资金的对手,要是随意带走,会引起挤兑吧……一旦发生挤兑,再坚实无比的银行也必定会倒闭,福德经济会也会作鸟兽散。到了杀人之名澄清之日,事态就严重了。社会大众的仇恨会集中到警视厅,是警视厅的重大责任。因此,如果没有确实的证据,我们也无法采取行动,希望你体谅我们困难的立场……”

“我能理解……比起官僚回避责任的非难,还有更重大的理由。首先就是,他是真凶的证据我连一个也没抓住。”

“神津先生,今晚就先休息吧。你昨晚远道而来旅途疲惫……今晚就这样了,没什么可做的事了。”

恭介轻笑着打断警部体恤的话:“感谢你的好意。不过今晚还有一件要做的事。”

“什么事?”

“中谷先生约定的大魔术,招回死去的两名女子的灵魂,说出犯人的名字。如果不出席的话……”

“这种话……”警部感到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神津先生你不会真的相信那种骗子魔术师的牛皮吧?终归是哪里有诡计,设了机关的把戏而已。”

“诡计也好,把戏也好。如果能看破他的诡计,这里也许会出现突破口。”

恭介眼下浮现着青黑色的阴翳。很明显,一整天激烈的身心操劳再也掩盖不住他的疲劳。不过,他的热情和气魄没有丝毫衰退,更准确的说,和别人毫无差别燃烧的斗志不同,他有着像决堤奔流的瀑布般寒冷,而且隐藏着可怕力量的斗志。

似乎受到恭介气息的影响,高川警部把眼向后仰,沉默了。

楼下的西式房间是中谷让次指定的大魔术的舞台。恭介正想打开房门的时候,突然激烈的骂声和扇耳光的钝音一起传进耳朵。

“你在做什么!”

“又是兴奋剂吗?听了我的忠告,你还戒不了?”

是杉浦雅男和泽村博士两人。诗人右手拿着注射器,丑陋地歪着脸望向恭介这边。跪在他前面的泽村博士从地板上捡起药瓶,这才注意到恭介他们来了。

“啊,神津先生,你先别走。我好几次苦口婆心的劝他,这位先生还是戒不了。”

“这可不行……也许你因为工作,宁愿为了兴趣而缩短生命,但是请停止使用兴奋剂。你一天到底要注射几支?”

“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用了不也没中毒吗。嘻嘻嘻嘻嘻,连续发生这么恐怖的事件,你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转来转去,我却心情苦闷……不用药物能行吗?”

毒舌家这次的话既不尖锐也不激烈,恰似孩子的恶作剧被父母发现一样。

只是恭介的注意力是不会被世间事物阻止的。他看到桌子上并排着十三支黑蜡烛的时候,脸上浮起无法形容的恐怖影子。

“高川先生,今天是星期六,没错。”

“星期几有什么意义吗?我听说过十三日星期五是不吉之日,十四日星期六也有什么不吉吗?”

“是的,今晚是安息日。”

“安息日,魔王的夜宴?”站在旁边的泽村博士用颤抖的声音问。

“是的。‘浮士德’第一部‘urgis之夜’的场面绚烂地描绘了恶魔的聚会。魔法师全都跑去骑上扫帚,像黑暗夜空中的流星一样,信徒们被眼睛看不见的力量抓住,从烟囱出去,骑在钉耙、青蛙、牡山羊背上朝着会场。魔法师们在身上涂上恶魔的膏药,向排列着爬虫的牙齿、蛤蟆的皮、死刑犯的内脏、小孩子的脑浆、猫头鹰的粪便、牡山羊的胆汁,还有所有奇奇怪怪的东西的祭坛磕头诅咒,实行恶魔的六诚……”

“恶魔的六诚是什么……”

“淫猥的舞蹈、不洁的飨宴、恶魔性的同性恋、复仇、杀害牺牲品,以及对神的亵渎,所谓恶魔的六诚。”

“神津先生,你累了。”高川警部一边劝解一边点了几下头,“西洋的中世纪说不定有这样的迷信,也许歌德只是文学性地把迷信展示出来。不管怎么说,进入原子能时代的今日……”

“高川先生,不管你怎么说,人类心灵深处沉睡的神秘感,所谓的迷信,无论科学怎么进步也无法拭去,信仰、信念这种东西同样会出现在人类头脑中,科学完全是异次元的产物。昔日未必要问明天动说、地动说。现在看看基督教相关的书籍,也会有什么矛盾的说法吧?比如,玛丽亚是处女却怀上了基督这种与科学不相符的事实,怎么也得拼命辩解吧。我举了这个例子,恐怕你也该明白我想说的了吧。”

高川警部对这个理论也不得不点头称是。为了不被卷进像变了个人似的狂热激动的恭介的话中,他心里一边继续顽强的努力,一边却产生了被拖进深不可测的泥沼一样的心情。

“那……神津先生,狂热者不论何时、不论何地都存在着……我也不否定什么安息日仪式,可怎么会有那种事情……总不会有把死刑犯的内脏、头盖骨作为装饰的吧?”

“今晚该不会做那样的模仿,这些黑蜡制成的蜡烛是比什么都好的证据。安息日即恶魔会议,当然是幻想的产物。不过,很明显要实际执行黑弥撒……那个时候必须要使用黑蜡烛。侍奉基督的仪式是普通的弥撒,侍奉恶魔的仪式是黑弥撒。”

“要举行怎样的仪式?那个黑弥撒是什么?”

“魔术师归依恶魔的修行方法有十一个。按照古老传说,侍奉恶魔的誓约是用自己的血在羊皮纸证书上签字。作为交换,恶魔约定给他世间的财富和快乐。第二是放弃对神的信仰;第三是所有人宣传恶魔教,并且永远保持恶魔的印记;第四是每月杀人一次;还有其它魔法的约定……”

“杀人?”

“是的。其它七种方法也有详细的条款,我记不住就省略了。这个黑弥撒的座位上杀人是绝对的。大多数是孩子……用口不能言的小孩子。你看外国的书籍,昔日有身份的妇人与秘密恋人所生的孩子,还有娼妓所生的孩子,来自黑暗中又被葬送进黑暗中。这些孩子中无数人被作为黑弥撒祭坛前的牺牲品供上……”

高川警部、泽村博士和杉浦雅男瞬间都抬起头环视房间。受到发狂般的恭介的话的引诱,“眼睛看不见的恶魔不会老早就群集在会场了吧”的凉飕飕的妄想袭来。

“这是黑弥撒的景象——说它可怕是因为太血腥了,我也不想说以上这些话……类似这样的仪式不一定是对基督教的叛逆。比如拿喇嘛肉身成佛的密法来说,拿释迦牟尼死后兴起的秘传佛教、佛教和婆罗门叫结合而成的邪教来说,这些教义与黑弥撒的信仰不期而一致。”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突然,杉浦雅男的笑声打破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这个阴惨的笑声几乎要使高川警部蒙上耳朵,真是穷尽怪异的笑。

“神津先生,久闻先生博学,小生佩服得五体投地。托你的福,我得到了五六个诗作的素材。不过我们日本业余魔术爱好者协会的会员都只有些普通装置。有时是断头台、独自行走的蜡人、晴天娃娃原谱换词的歌,总之只有各种各样小道具。这些都只是打算吸引客人注意的虚张声势的小玩意,你说的东西只有一样。害怕这十三支蜡烛,作了黑弥撒的讲义,作为天才的神津老师也被奇妙的疑神疑鬼捕获,令人捧腹绝倒啊。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他的话简直像说俏皮话或相声一样流利,不过这些滑稽演员的台词般的话,反倒在高川警部心中激起了新的恐怖。

可是恭介的表情凝固,一点也没缓和:“那么,诸位会员表演的都是魔术——也许是普通的魔术,不过也应该有人相信OldBlackMagic的存在。”

“是谁?”

“不用说,是中谷先生。他不像你一样只是业余爱好,以前是打算在魔术上赌上一生的……他在这次事件的第一幕发生之前不是对松下清楚地宣称过吗?四面围着玻璃,从所谓的玻璃之塔中逃出这个连被称为大魔术世纪的大魔术师Fourdinier都没能完成的难上又难的大魔术,自己却漂亮地完成了。为了体会这个秘密,他向恶魔出卖了自己的灵魂。还有,自己这样的大魔术师如果犯了罪,现在的日本警察根本无法看破一丝线索——这不是所谓的恶魔教、OldBlackMagic的教义又是什么?我刚才列出的侍奉恶魔的十一个方法中,确实包括了向所有人宣传这个教义的誓约……”

“神津先生,你在第一幕到第二幕之间毫无作为可不行啊。”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身后的门开了,白发魔术师中谷让次站在那里:“好好调查OldBlackMagic吧……刚才说的侍奉恶魔的十一个戒律,你忘了吗?还是故意闭口不谈?”

恭介像人偶一样沉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好吧。那么我说了?这个戒律的最后一条——像尊重人类一样尊重人偶,像折磨人类一样折磨人偶……”

像令人毛骨悚然的咒语一样,魔术师的声音在宽广的房间中消失,没留下一点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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