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七点三十分,史蒂文斯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这时,他听到大门口传来犹豫不决的敲门声,再次走下楼。

他扶着楼梯栏杆站着,突然舌头一阵打结,简直不想去应门。如果敲门的是玛丽,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尽管夜里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楼下的灯还亮着,客厅还萦绕着昨夜的烟雾。昨晚他怎么也睡不着,干脆一夜没睡。他头有点疼,脑子也不怎么清醒。整晚被同样的事情困扰着,准备好的话也没机会说出口,他现在的状态实在不宜见客。甚至走廊看起来也略显陌生。晨光被冷冷的白色雾气所阻挡,窗口望出去只能看到冰冷的晨雾。屋里唯一的暖源来自厨房,他打开了咖啡机,正嘟嘟作响。

他走进厨房,小心地拔掉咖啡机插头。晨间咖啡香气宜人。然后他才去应门。

“很抱歉,”来者的声音听着不耳熟,他心再一沉,“我想——”

门口站着穿着蓝色长外套的女人,身材壮实。虽然她态度犹豫,但看得出掩藏着一丝怒气。她稍稍有些面熟。女人戴着小小的蓝帽子,帽檐就像被人用力拉得很低。她不漂亮,但看起来很聪明,有几分魅力。她有双聪颖的棕色眼睛,淡黄色的眼睫毛不算很长。她看起来(或者说她就是)态度直接、轻快而且颇为能干。

“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史蒂文斯先生。”她继续说道,“不过我在德斯帕德家看到过你几次。我发现你家灯亮着,所以——我是玛雅·科伯特,迈尔斯·德斯帕德先生的护士。”

“噢,上帝啊,没错!当然!快请进来。”

“你瞧,“她说着,再次拧了拧帽子,往庄园方向看了一眼,“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头。昨晚有人给我带了个信,让我赶快回来——”

说着她又犹豫起来。史蒂文斯知道,又是一封该死的电报。

“——但我正在照顾一个病人,直到一个小时左右前我回到家时,才得知这个消息。然后,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怒气更甚——“我想自己应该尽快赶回来。不过我回到庄园后,居然没人。我不断使劲敲门,就是没人应。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所以看到你家的灯光就想,能不能让我进来坐坐,等他们回来?”

“欢迎之至。请进。”

他站到一旁,眺望着路那头。在朦胧的白色迷雾中隐约能看到一辆车向山上开去,车灯通明。车子突然改变方向,减速在路边停了下来。

“嘿嚯,嘿嚯!”听声音,毫无疑问来者是奥戈登·德斯帕德。

车门砰地关上,奥戈登修长的身躯从迷雾中走来。他穿着一件浅色驼毛大衣,大衣下面露出礼服裤腿。奥戈登是很多家庭中都会出现的那种异类,他谁也不像。他皮肤黝黑,穿戴时髦,双颊瘦削,下颌留着胡须。看起来他需要刮胡子了,不过头发倒是梳得闪闪发光,简直像个头盔。他眼下长满了皱纹,肤色蜡黄,毛孔清晰可见。他睫毛浓密的黑眼睛看看护士,又看看史蒂文斯,眼神中带着戏谑。虽然他才二十五岁(而且经常装得更年轻〉,看起来反而比马克还老。

“早上好,”他把手插在口袋里说,“寻欢作乐的家伙回来了,大家好!你们在干吗?幽会吗?”

奥戈登就喜欢说这种屁话。他这个人说不上让人憎恶,但和他待在一起,你确实很难感觉轻松。史蒂文斯今天早上尤其不想碰到他。他引着科伯特小姐进入走廊,奥戈登跟在后头,关上了门。

“家里乱糟糟的,”史蒂文斯对护士说,“我整晚都在忙活。不过,我煮了咖啡,要来一杯吗?”

“那太好了。”科伯特小姐突然颤抖着说。

“咖啡!”奥戈登轻蔑地哼了一声,说,“你怎么能用咖啡来招待夜宴归来的男人?不知道你家里有没有什么酒精——”

“我书房里有威士忌,”史蒂文斯说,“你自己去倒吧。”

他发现护士和奥戈登狐疑地彼此打量着,都没说话。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阵尴尬的紧张。科伯特小姐沉着脸走进客厅。史蒂文斯从餐厅里端出咖啡壶,走进厨房窸窸窣窣地找杯子。这时奥戈登端着半杯威士忌走了进来,哼着歌,眼神倒是警觉的。他打开冰箱门找姜汁汽水,和史蒂文斯寒暄起来。

“这么说我们的玛雅,”他说,“也收到了营察的电报,让她赶紧回来。跟我一样。”

史蒂文斯一言不发。

“我是昨晚收到的,”奥戈登继续道,“不过当时派对正酣,我可不想被打断兴致。不过,我很高兴警察有线索了。大家都明了的事可以摆到台面上来。”他拿出冰盒,在水池边上敲着,然后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冰块放进酒里,慎重得像在做铅锤水平实验,“顺便说一句,我知道你昨晚帮马克打开了地穴。”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又不是傻瓜。”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奥戈登放下酒杯,瘦削的脸庞看起来有些扭曲。“那你是,”他小声问道,“什么意思?”

“听着,”史蒂文斯转过身说,“我现在心情欠佳,很想把你丢到瓷器柜上。或者把其他任何惹我不快的人丢过去。不过,为了我们大家的安全,最好还是不要清晨七点三十就开始打架。能把冰箱里的奶油递给我吗?”

奥戈登笑起来:“抱歉。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这么烦——我会知道你们昨晚的勾当,是出自本能的直觉。我在找威士忌时,在你书房里发现了马克自己卷的香烟,还有一张地穴上人行道的图画,显然是马克画的。噢,没错,事无巨细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这很有用。我知道马克一直想这么干,这也是他昨晚把我们大家都送离大宅的原因。”他一张长脸变得敏锐起来,还带了几分恶意,“警察来发现你们这些家伙把人行道撬开玩儿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警察没来。”

“什么?”

“而且,很显然那些电报根本就不是警察发的。”

奥戈登咬着下嘴唇,锐利地看着他,样子突然稍稍改变了:“噢,我也想到了这点。不过——不过——听着,史蒂文斯。你最好老实告诉我,要不然我回去大宅后也能知道。我在书房里看到了三个杯子,也就是说房间里有三个人。那第三个人是谁?”

“一个叫帕丁顿的医生。”

“哇哦!”奥戈登变得若有所思,神情中带了一丝愉悦,“出大事了。你说的肯定是那个被吊销资格的医生。我以为他好好地待在英格兰呢。如果他发现——不过我肯定会知道。我就说嘛,一切尽在我掌握中(这是奥戈登所特有的,另一种让人不爽的语言习惯),当然。马克想让他干点什么,去检査尸体内脏之类的。好吧,你最好告诉我,你们发现了什么?”

“什么也没发现。”

“呃——”

“我的意思是,我们什么也没发现,从字面意义上讲,一无所获。尸体根本就不在地穴中。”

奥戈登收回脖子,脸上露出一目了然的怀疑神色。史蒂文斯从未如此讨厌过这张脸。定定凝视片刻之后,奥戈登从冰箱里拿出了一小碟苹果酱,从餐台上推给史蒂文斯。

“你的意思是,”他说,“你们这帮忠实的朋友和同盟,闭结一心,发现可怜的老迈尔斯叔叔中了剧毒。然后你们把尸体藏了起来,免得其他人发现。我知道马克对警察的看法。你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不。我告诉你的就是事实,仅此而巳。——我要把杯子端过去,帮我扶着门好吗?”

奥戈登吓了一跳,但他正陷在沉思中,心不在焉地照办了。史蒂文斯看得出他精明的脑瓜子转个不停,考虑着各种细节,然后他冲主人家投去令人不安的眼神。

他说:“顺便问一下,玛丽在哪儿?”

“她在——还没起床。”

“奇怪。”奥戈登说。史蒂文斯心里明白,奥戈登这么说可能没什么言外之意,他就是习惯性地让人不快,哪怕他说的都是一些再普通不过的话。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一阵紧张。史蒂文斯端着两个杯子率先走进客厅。奥戈登显然下定了什么决心,超过他身边,冲科伯特小姐举起酒杯致意。

“我刚刚就想跟你聊聊了,亲爱的。”他说,“不过酒精的需求优先。为了健康,干杯!”

史蒂文斯暗想:如果他继续使用这些该死的陈词滥调,我真想把这杯热咖啡倒他脑袋上。科伯特小姐双手交叉放在膝上,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奥戈登,不为所动。

“关于电报,”奥戈登继续道,“你也收到了?”

“你为何认为我收到了一封电报?”护士问道。

“难道我得向每个人解释一遍?好吧,再来一次。因为我也收到了一封。正如我刚刚告诉这位朋友的一样,昨晚收到的。不过,当时我正在奔赴一个又一个派对,所以——”

“如果你在大宅之间辗转着参加派对,”科伯特小姐务实地问道,“那电报是送到哪里给你?”

奥戈登眯起眼睛。他似乎想说两句俏皮的讽刺话,在扑灭或进一步激起对方的怒火之间进退两难。但他明智地发现,那只会徒劳一场。

“你就爱挑我的剌,对吧?”他问道,“我转到佳丽邦俱乐部时,电报早送到那儿等着我了。不,我说真的,咱们为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呢?知道吗,你最好坦白点,不然我回到大宅也能弄清楚。而且,不必瞒着特德·史蒂文斯,他全都知道。另外,你到这儿来没准还是件好事。也许你掌握的证据对警方很有用呢,这种事谁也说不清。”

“谢谢你,”护士肃然说道,“我掌握的什么证据?”

“当然是关于迈尔斯叔叔被毒死的证据。”

“你怎么能这么说!”她叫起来,端着的咖啡洒了出来,“如果你要说什么,去跟医生说。你没有理由认为——”她停了下来,“我承认自己事后有点担心,不过不是因为怀疑。事发当晚我不在家,而且我——”

“而且,”奥戈登猛地站起来,插嘴道,“你很小心地锁好了房门,如果他突然病发,没人能进去拿药救治。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你杀死了自己的病人。如果这还不叫疏忽大意的过失,我不知道什么才叫。如果事情流传出去,对你的职业声誉可没好处。”

三人都知道,护士担心的就是这个,奥戈登巧妙地引导着她。

“噢,我得承认你锁门也算有理由。”他继续道,“迈尔斯叔叔差不多就快好了。而且既然有人曾经从你房间里偷出一瓶可以杀人的毒药——好吧,也许你有理由预防这种事再次发生。不过你就没有起过疑心?我知道贝克是个老东西了,我看他快老糊涂了,不过他也丝毫没起疑心吗?周六,你房间里丢了一瓶毒药。第二周的周三晚上,迈尔斯叔叔死了。如果你问我的话,我只能说这挺巧的。”

奥戈登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很明显,他此举的目的与其说是想探究事实,不如说是想找麻烦。护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再次沉下脸来。

“你好像比别人知道得都多,”她疲惫地说,“所以我该告诉你,如果真有东西被偷走了,也是不能致人死命的;再说了,也不可能造成德斯帕德先生那种症状。”

“噢,我想也不会。这么说,被偷走的不是砒霜喽,对吗?”

她没有回答。

“另外,你肯定知道是谁干的——”

科伯特小姐小心翼翼地把咖啡杯放在桌上。史蒂文斯今天早上以来就对风声的变化格外敏感,他知道这问题别有深意。他发现护士不知为何四下打量着屋子,看着楼梯,好像在等待或者聆听。如果奥戈登不在场,她肯定早就开口了。

“我不知道是谁。”护士冷静地说。

奥戈登劝诱道:“行了,你最好坦白告诉我。这对你的良心有好处,而且我能发现——”

“这套说辞你用得也太多了吧?”史蒂文斯简短地问道,“看在上帝的分上,说话做事有点人样。你不是警察。实际上,你根本就不在乎你叔叔遭遇了什么——”

奥戈登转过身来,警觉地微笑着。“这我就奇怪了,你有什么好掩盖的?”他问道,“我肯定你在隐瞒什么。今天整个早上你表现得都不像平常那个愉快的自己。也许只是因迈尔斯叔叔尸体丢失的事对我撒了谎。也许不是。我保留意见。”

护士站起身来,奥戈登转过视线:“你不是要离开了吧?是吗?让我载你过去。”

“不了,多谢你。”

气氛更加紧张。奥戈登仍然观察着另外两人,就像剑客观察着自己的对手一样。他脖子缩到竖起来的驼毛大衣领子里,一张长脸上保持着那种怀疑的微笑。他说自己似乎不受欢迎,然后谢谢史蒂文斯的威士忌,说什么公平地讲,这酒还不算坏,然后就离开了。直到前门关上,护士才跟着史蒂文斯进入走廊。然后她把手放在后者胳膊上,飞快地说

起来。

“我到这儿来的真正原因是,”她说,“我想和你谈谈。我知道这不重要,不过还是要警告你——”

前门突然打开,奥戈登从打开的门缝里探出身子。

“抱歉,”他说着,笑得像只狼,“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们像在幽会。这也太糟了,你太太还睡在楼上呢。她真在吗?我注意到你的车没在车库里。为了维护社会公德,我决定尾随你们前往大宅。”

“出去。”史蒂文斯镇定地说。

奥戈登虽然面不改色,但还是明智地照办了。不过他还是没忘捣乱,把车开得很慢很慢,跟在他们身后前往庄园。雾散了一点,能见度还不到十几英尺,篱笆、树丛和街灯都是突然从迷雾中出现,庄园死一般的寂静。突然间,浓雾中响起大宅门环叩击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空气,叩击声消失了,突然又再次响起。在如此浓雾中,这种声音令人不快。

“上帝啊!”奥戈登突然道,“你认为他们该不会——”

奥戈登脑子里出现了什么怪念头,史蒂文斯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过,他在如此缓慢的车速下,居然差点撞上车道旁的柱子。在大宅门前有个壮实的男人,提着公文包,一边捶着门,一边左右脚交换站着。众人走近后,他转过身,疑惑地看着来者。男人穿着蓝黑色外套,戴着灰色软帽,衣衫整齐。帽檐向下翻着,露出一双幽默的眼睛、灰色的眉毛和宽大的下颌。他的面容看起来肯定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因为他头发两边已经有点花白了。他态度温和,几乎有点轻视的意味。

“你们当中有谁住在这儿吗?”他问道,“我知道我来早了,不过好像没人在家。”

他顿了顿又说:“我叫布伦南,是警察总部派来的。”

奥戈登吹了两声口哨,稍微镇定了一点,不过史蒂文斯能感觉到他突然防备起来。

好吧,好吧,好吧。我想他们昨天都睡得很晚,所以才睡过头了。没关系,我有钥匙。我就住在这儿,奥戈登·德斯帕德。警探,你今天早上来想和我们谈什么?”

我是队长,”布伦南看着奥戈登说,今天早上,奥戈登似乎和谁都不对付,“我想你和哥哥德斯帕德先生谈谈。如果——”

前门突然开了,布伦南伸出去敲门的手落在空中。尽管熏黑的烟囱里落下小块的煤渣碎屑,大宅的走廊看起来居然比雾气弥漫的门廊还要萧索,还要阴沉。帕丁顿穿戴整齐,脸刮得红光满面,站在门口看着众人。

有什么事?”他问道。

警察队长清了清喉咙:“我叫布伦南,是警察总部派来的。”

这时,史蒂文斯终于可以确信这世界疯了。帕丁顿面色死灰,把手撑在门框上。如果他不这么做,似乎就要膝盖一软跪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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