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格外闷热。空气都胶着,纹丝不动,所有的热量都在大气层中储存发酵,温度计里的水银线一路攀升。人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烤炙一会儿,就出一身黏腻腻的汗,格外不舒服。所以人们没有事尽量避免出门。

反社会的人群也不肯和天气唱反调,怕热,窝在家里不出门,楚原市的大街小巷清净许多。刑警们也都待在办公室,乐得清闲,有的喝茶聊天,有的玩玩电脑,用功的就复习卷宗,学习案例,各得其所。

法医实验室那边也没有工作,我闲逛到刑警队,找许天华和冯可欣他们聊天。

冯可欣是个网迷,只要没事,他就泡在网上,最喜欢枪战游戏,努力杀敌,英勇闯关,格外有成就感。再就是专门上稀奇古怪的网站,找些奇闻逸闻来看,尤其是带有鬼神灵异、天外飞仙的传奇故事,他都看得津津有味。

最近他非常沉迷一个叫“另类唯美”的贴图网站。那些贴图都有些变态,设计得超越常人的思维,诸如眼睛里重叠的瞳仁,剖开的腹部里清楚的一件件器官,肾脏的所有毛细血管的模型,雄狮吃人的特写,风干的大脑组织,诸如此类,强烈地刺激感官。

我拍拍冯可欣的肩膀,说:“最近有什么火暴的照片介绍?”

冯可欣兴奋地说:“创造力是永无止境的,你虽然是法医,恐怕也没见过这样唯美的尸体。你不是说过要和尸体做朋友吗,看到这些尸体的图片,才知道和尸体做朋友不是难事。”

说着,冯可欣点开“另类唯美”网站里的一个分栏,名字是“死亡艺术”。一张张点开图片,都是女性尸体的艺术照。有的穿一袭白纱,躺倒在白皑皑的雪地上,鲜红的血液流淌蔓延,红白相互映衬;有的以金黄色的秋日风光为背景,女尸的脸色苍白,五官精致,嘴唇刻意修饰过,一点丹红在整个画面中格外显眼,纱裙在落叶中曼舞。每张图片都色彩强烈,构图巧妙,用凄迷的格调诠释死亡,有一种诡异的美丽,强烈地冲击人的视觉。

每张图片后面都有网友的回复,对这些图片赞誉有加,有的说“原来死亡也可以这样美丽”,有的说“很震撼”,有的说“这才是真正的艺术”。

我和冯可欣一张张地看那些图片,一边看一边说:“这些照片也太小儿科了,分明都是假的,我不懂艺术,它们有没有艺术价值说不出来,不过可以肯定没有探案价值,一看就是活人伪装的死尸。”

冯可欣说:“那是你们专业人员的看法,对我这样的菜鸟来说,就已经足够真实了,更高深的暂时还理解不来。”

我说:“就别谦虚了,你最近的进步大家都看在眼里。”

冯可欣又滚动鼠标的滑轮,翻开下一张图片。这张是以青青草地作为背景,四周是郁郁葱葱的白桦林,绿叶婆娑,色彩经过柔化处理,使得整幅画面看上去像是一整块温润的绿玉。女尸穿着一袭质地精良的绿色裙装,柔软地包裹着她的身体,滑润而流畅,勾勒出尸体优美的曲线。女尸的脸上化了妆,两腮淡红,双眉秀长,眼睑低垂,眼睛似闭非闭,仿佛在浅睡中。女尸身上没有伤口,也没有鲜血,相比其他图片中的女尸,看上去更加清爽。

发表照片的人的网名叫做昙花殇。在这张图片后面的回复更多,而且更多溢美之词,说这张图片的构图虽然较差,但是更加真实,渲染出死亡的气息,是真正的艺术。也有人持否定态度,说这张图片色彩不够丰富,对比不够强烈,缺少视觉冲击力。

我说:“这张照片的风格有些独特,其他图片上的女尸看上去都是外国人,只有这张像是中国人。”

冯可欣说:“也可能是亚洲其他国家的人,日本人也喜欢搞这些东西。”

说着翻到下一张照片。

我忽然感觉到前一张照片有些诡异,说:“你再翻回去看看。”

冯可欣说:“终于开始感兴趣了吧?你要是成了我的同好,老马他们就不会天天打击我了。”说着翻回到刚才的那张图片。

我仔细辨认着那具女尸,指着她鼻孔位置的一个模模糊糊的东西说:“这是什么?”

冯可欣眯起眼睛说:“是柔化色彩时的模糊痕迹吧,看不太清楚。”

我说:“不是,你再仔细看看。”

冯可欣把女尸鼻孔局部放大,辨认一会儿说:“像是一根绒毛,对,应该是鸟的绒毛,很细,所以不注意就看不出。”忽然又感觉不对,“不是鸟绒毛吧?这人又不是真的死了,再怎样伪装,她还是要呼吸,鸟的绒毛怎么可能停留在鼻孔那里。”

我说:“确实是一根鸟的绒毛,我有把握,光线不能造成这个效果,所以,照片里的这具女尸,是真的死了。”

冯可欣疑惑地看我一眼。

马经略听出蹊跷,也凑过来看,点点头说:“这女人很可能是真的死人,这叫行为艺术,有些艺术家的疯狂,超出常人的想象。不对,这个地方怎么看上去眼熟?这不是南湖公园最深处的那片桦树林吗?”

冯可欣醒悟过来说:“真的,太像是那片桦树林了,看上去一模一样。”

三个人忽然都呆了一下,对望着异口同声说:“出事了。”

三辆警车先后抵达现场。

女尸静静地躺着,与电脑画面上一模一样。只是由于天气炎热,已经微有腐烂,散发出淡淡的腐尸气息。尸体表面向外渗着黄水,丝毫感觉不到电脑画面上的唯美气息。

我验过尸体后,向沈恕汇报结果:“尸体没有外伤。尸斑明显,呈暗紫红色,眼结合膜有点状出血,怀疑是机械性窒息死亡,尚需解剖尸体后做最后认定。根据现有特征,初步可以判断被害人死亡时间在十二到二十小时之间。”

冯可欣汇报说:“现场非常干净,凶手在离开时清理了脚印,找不到任何痕迹。没有发现凶器,没有看见搏斗迹象。怀疑这里不是第一现场。”

沈恕说:“在那个贴图网上,凶手一共发了几张这个死者的照片?”

冯可欣说:“我们只看见一张。”

沈恕说:“是从什么角度拍的?”

冯可欣说:“从上空拍的,全景。”

沈恕说:“市局宣传处干事乔彬是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对摄影很在行,你让他立刻到这里来,我们需要他的帮助。”

冯可欣明白了沈恕的用意,心里佩服他的思维迅捷,立刻去联络市局宣传处。

二十分钟后乔彬赶到现场。

沈恕说:“乔彬,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你看这张照片。”说着把手提电脑上的那张“死亡艺术”图片展示给他,“拍的就是这具尸体,你能不能根据照片判断出凶手使用的是什么相机,以及拍摄的角度。”

乔彬仔细端详着这张照片,说:“拍得不错,很有专业水准,应该是个受过专业摄影训练的人。使用的相机非常高级,分辨率已经达到纤毫毕现的程度,我判断这部相机的像素达到三千万以上,应该是目前国内市场上最好的专业相机,美国映像牌单反相机,售价在二十万元人民币左右。”

沈恕说:“价格不便宜,你能确定吗?”

乔彬想了想说:“能确定像素和价位,但是品牌不能百分百肯定,还有几个国际品牌也和映像相机的素质差不多,不过在中国不流行,而且价格也不在映像相机之下。”

沈恕点点头说:“这张照片是从哪个角度拍摄的?”

乔彬打量着四周的地形,又对照了女尸和照片,说:“是俯摄,对于专业摄影师而言,这具女尸的脸形稍嫌宽,所以凶手选择了从尸体的上空俯摄,以营造出完美的瓜子脸效果,拍摄的地点应该在这里。”

乔彬正要挪动脚步,以示范拍摄的位置。沈恕伸手拦住他,说:“你指给我们看就行。”

乔彬对刑侦一窍不通,听沈恕一说,立刻不敢动,用手指着五步远的位置,说:“就是那个地方。”

沈恕让几名刑警从距离那个位置半米远的地方剪去草皮,小心翼翼地靠近。

约一米方圆的草皮被剪去,正中间位置出现一对淡淡的鞋印痕迹。

沈恕和我走近脚印的痕迹,仔细观察。

我取出一张取样专用纸,印下这双脚印,又用软尺量过脚印的长度,说:“这个人身高在一百七十三到一百七十八厘米之间,身材偏瘦,很可能是男性。他在拍照时身体前倾,脚尖部位较深,跟部痕迹浅。这双脚印是透过草皮留下来的,很浅很淡,无法获得其他信息。”

沈恕说:“总算是取到了凶手留下的痕迹,这也许是他唯一没有抹去的证据。”

勘查过现场后,女尸被运回警局做解剖。

我向沈恕汇报解剖结果说:“女尸的右心室及肝、肾等内脏有淤血,肺部也有淤血,并出现肺气肿,内脏器官的浆膜和黏膜下有点状出血,所以可以确定死者是机械性窒息死亡,机械性窒息死亡包括勒死、扼死、溺死和闷死等四种,尸体颈部没有勒死和扼死造成的伤痕,肺部及气管和支气管中没有溺液形成,能够确定受害人是被闷死的。尸体口唇部没有表皮擦伤,皮内和皮下没有出血,所以受害人不是被人用手捂死,凶手是在制伏受害人后,从容不迫地用柔软的物体遮住受害人的口鼻,造成她窒息死亡。”

沈恕说:“这就更能证明凶手是在其他地方作案,之后移尸到南湖公园的白桦林里。”

我说:“是这样。此外,被闷死的人,在死前都会出现流涎、大小便和体液排出的现象,但是这具尸体上则完全没有脏东西。”

沈恕说:“也就是说,凶手在杀害她后,帮助她清理了身体?”

我说:“是,清理得很细致,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而且凶手还帮助她化了淡妆。这也许是为了拍摄的效果,使女尸的面容看上去更生动,更有生机。”

沈恕说:“凶手的做法异于常人,内心一定有些扭曲,他把照片发到网上,虽然是为了炫耀他制造的死亡艺术,客观上却也是对警方的挑战。我已经通知市局信息处,尽可能快地确定凶手的上网地址。”

死者的身份目前还无法断定。

刑警队把死者的面部照片复印了几百份,分发到楚原市各派出所,要求协助调查失踪人口。

在此期间,以死者为背景的“死亡艺术”照片逐渐受到网民的注意和追捧,点击量激升,稳居“另类唯美”网站的点击率第一名。一部分眼尖的网民怀疑画中的女尸已经真正死亡,却遭到另一群网民的反驳。双方激战不已,唇枪舌剑,最后发展到对骂。

市公安局信息处很快反馈回信息,根据调查追踪,发女尸照片上网的昙花殇使用了代理服务器,登录的IP地址显示为埃塞俄比亚,而且代理服务器设计得非常精密,信息处的几个电脑高手轮番突破,却始终无法绕道查出凶手的真实IP地址。这条线索中断。

姚家湾派出所在四十个小时后反馈回信息,辖区内有一对老夫妇报告女儿失踪,所描述的失踪人口的体貌特征与女尸非常相似。姚家湾派出所长姚一民为了不惊吓到老夫妇,暂时未给他们看女尸的照片,希望让他们到刑警队来汇报情况,如果失踪人口的特征与女尸吻合,再让他们辨认照片或尸体。

沈恕同意了姚一民的建议。

报案的老夫妇都是知识分子,丈夫向友梅五十八岁,松江大学文法学院院长,民俗学教授,妻子李慧是音乐学院的民乐系教授。两人都已头发灰白,结伴相携同来刑警队,心里惴惴不安。

沈恕出面接待了两个老人。他先简单叙述了案情,安慰两个老人不要太悲伤,如果不是他们的女儿最好,万一发生最坏情况,他一定会全力破案,尽早抓到凶手,让死者在九泉下瞑目。

向友梅和李慧尚未辨认尸体,已经老泪纵横,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沈恕想了想说:“你们两位的身体都不是太好,能不能找个亲戚来帮助辨认,毕竟咱们要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向友梅有些拿不定主意,他的确非常害怕亲眼目睹那恐怖的一幕。李慧咬咬下唇,坚持说:“还是亲自去辨认吧,如果不是,我们就放心了,再说我们在楚原也没有亲戚。”

沈恕见李慧的心理素质还好,就建议向友梅留在室内,他和李慧一起去认尸。老两口商量后,表示同意。

在尸布掀开的一瞬间,沈恕注意到李慧的脸色变得惨白,凄厉地叫了一声“女儿”,就头脑晕眩要软倒在地上。沈恕忙上去把她扶住。

向友梅在沈恕的办公室里坐立不安。等辨认尸体的两个人回来后,一见到李慧面无血色的模样,他就明白过来,嘴唇颤抖几下,没能说出话来,手捂着心口倒在地上。

沈恕见状,忙叫人打电话叫救护车。又对李慧说:“你们两个这样子,我不放心,得找个人陪你们。”

李慧的意志比向友梅坚强些,但是也已经泪流

满面,六神无主。她手抚额头说:“把肖潇叫来吧,我们就一个女儿,现在是无依无靠了,肖潇是我的学生,处得像自家人一样,这时候只能指望他了。”

沈恕要来肖潇的电话号码,在电话里向他说明情况,要他赶到楚原市第一医院,帮助安排向友梅住院的事宜。忙乎了一阵子,又让李慧同乘救护车到第一医院照料,办公室里才安静下来。

两个小时后,沈恕找到我说:“陪我去一趟第一医院怎么样?”

我说:“刑警队的人手短缺到这个地步了吗?我是法医,不掺和你们查案子的事情。”

沈恕说:“这不是刑警队没有女的吗?老两口都这模样了,女的去了好说话,唉,说起来队里也该有个女的,不然有些事还真不方便,改天我向局里申请,把你的编制转到刑警队里来吧。”

我说:“得,你别动这个心思,关系转到刑警队,我更不得安宁了,不死也得脱层皮,左右现在没事,就陪你去一趟。”

到了市第一医院,见向友梅已经住进了病房,李慧和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子在陪床。互相介绍过,那名男子叫肖潇,是李慧以前的学生,现在省歌舞团任首席小提琴手。肖潇长得身材纤细匀称,眉清目秀,漂亮得像是女人。

沈恕问候过向友梅的病情,安慰他几句,又让我陪着向友梅,把李慧叫到外面了解情况。

据李慧回忆说,她的女儿向茜茜,才大学毕业不久,在松江省出版集团任美术编辑。未婚,也没有男朋友,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老两口最后一次见到向茜茜是三天前下午5点左右。向茜茜收拾得漂漂亮亮的,说不在家吃饭了,问她去哪里也不说。老两口知道女儿大了,有自己的生活,也不好多问。但是向茜茜出去后就没再回来,给她打电话,手机关机。一直到晚上11点也没动静,这种情况从没发生过。老两口急得不行,一宿没睡,把向茜茜的同学朋友的电话都打了一遍,也没找到人。第二天一早老两口就去派出所报了案。

沈恕说:“她最近有没有来往得比较密切的男性朋友?”

李慧说:“说是没有吧,追求她的男孩子也不少,说是有呢,一个也没带回家里来过,也没听她说过和谁的关系比较好。”

沈恕说:“追求她的有哪些人,你都了解吗?”

李慧说:“我知道的有三四个,省工商局商标处的田亮,市城建集团的云上风,还有一个开电脑公司的老板,好像是姓卢,叫什么就不记得了。这都是茜茜在家里叨咕过,我又留了心,才记住这些。”

沈恕说:“她最近一段时间有没有表现出反常的情绪,比如特别开心或者情绪低落?”

李慧说:“茜茜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也看不出她有什么情绪变化。”说着,又想起和女儿在一起的快乐时光,眼里渗出泪水,又哽咽起来。

沈恕见该问的都差不多了,不忍勾起李慧的伤心,就安慰她几句,和我一起开车返回警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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