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一点半我醒回来,再也无法入睡。所有发生的事涌上心头,思前想后,我希望能把它得到一个合理结论。

有三次,四次我昏昏欲眠,但又惊醒把各种不同的推理转来转去。脑子像演布袋戏在大打出手一样。终于在二点半的时候,我又进入睡乡。但是电话铃声又把我吵醒。

我摸到话机。

是柯白莎的电话。从她语调,我知道我猜对了。

“唐诺,”她使出喁喁情话的样子说,但说得很慢,好像每个字都会是一块钱掉入收款机那种味道:“白莎不好意思半夜三更来打扰你。但是你能不能穿上衣服快些来办公室。”

“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能在电话上解释,唐诺。但是我们有一位客户,发生了大麻烦了,他……”

我说:“听着,白莎。你告诉我,现在请你来帮忙的,是那个被逮捕的男人?还是男人被捕时,和他在一起的女人?还是他们二个人的律师?”

“第二种状况。”她说。

“我马上来,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办公室,唐诺。你快来,保证你听到世界上最不可思议,最奇怪的故事。”

“狄太太和你在一起?”

“是的。”白莎简短地回答道。

“我马上来。”

我自床上跳起,冲了一个澡,匆匆的用电胡刀推了一下,把自己装进衣服,开车经过没有什么车子的街道,来到办公大楼。

大楼值夜班人对于干侦探社的我,早已惯见半夜跑来跑去了。我进去的时候,他嘀咕的和我说着二十四小时工作人的苦经,送我到电梯口。

我推门进入办公室,直接走进白莎的私人办公室。

白莎一付母爱的样子,面对着一个眼有忧色,三十左右的妇人。那妇人直直坐在椅子边上,手里拿了一只手套在扭。已经把手套扭成一根绳子了。

白莎微笑道:“唐诺,这位是狄太太。”

“狄太太,你好。”我说。

她给我一只冷冷的手和一个温暖的微笑。

“唐诺,”白莎说:“这是一个你一生不会再听到的最浑帐故事了。这完全不是这世界可能发生的。这是……算了。我还是请狄太太自己告诉你好了。”

狄太太是一位褐色发肤,大眼睛,大颧骨,皮肤光润的人。要不是目前忧伤的气氛充满全身,否则倒是一个不动声色的扑克脸。她能把自己情感完全控制,毫不流露,看到她脸,使我想到墓园中的石雕像。

“狄太太,亲爱的,你不介意吧。”白莎问。

“不会,不会。”狄太太低而稳定的声音说:“无论如何,这是为什么我们把赖先生自床上拖起来原因之一。再说,赖先生假如不明白案情,他也无法为我们出力。”

“你现在只须给他个大概,等一下我自会把细节告诉他。”

“那很好。”狄太太继续扭她的手套。

“一切要自七年之前说起。”狄太太说。

我在她停下时点了点头。

“只讲大概。”白莎用“人造同情”的声音说道。

“安迪睦和我那时在相爱。我们准备结婚。安迪睦那时替狄科尔工作。

“科尔派迪睦到巴西去工作。迪睦到了巴西,科尔要他参加一个亚马逊的探险侦测队。那几乎是自杀性的。科尔说目的是为了探测油田。派出去的共有两人,科尔答应他们两人每人两万元奖金,假如他们能完成任务。

“当然探险不是强迫的。但是迪睦急需这笔奖金。有了奖金,他可以和我结婚,也可以开始自己的事业。那件工作是合法的谋杀。那时我不知情。他们去的地区当时无人去过,生还希望千不及一,科尔派他们去时是知道的。

“过了一段时间,科尔流着泪来找我。他说他收到电报两个送去的人都失踪了。他说他们已超过联络时间过久,他已派飞机去搜索,地面部队也已出发找寻,他会不计成本一定要找到他们的。

“对我当然震惊极大。科尔尽他全力使我适应。到最后要提供我安全及弥补我生命中的缺失。”

她当时停下说话,把手套用力一扭,扭到手指关节都变成白色。

“你嫁给他了?”我问。

“嫁给他了。”

“之后呢?”

“之后,他开除了一个他的秘书。她是第一个告诉我内情的,我不能相信,但事后一切的事实都可证实这是实情。这位秘书说科尔仔细挑选,才决定这自杀探测的地点。他选的地点几乎和推他进火坑没分别。”

“你有没有直接请求你先生解释?”我问。

“没有时间,”她说:“当时我觉得太可怕,太不可想象,太意想不到,太被欺负的感觉。电话铃响,我接电话。是安迪睦打来的。探险人中一个死了,迪睦没死,在丛林中挣扎终于回到文明。但发现我已结婚了。”

“你怎么办?”

她说:“那些日子时,我没有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成为完全失去意志的歇斯底里。我告诉迪睦我是他的,我始终都是他的,我是被骗结婚的。我告诉他我要立即离开科尔。

“此后我做了件我不应该做的事。我……我希望你了解,赖先生,我那时歇斯底里得厉害,我……精神崩溃了。”

“你做了什么?”我问。

“我在电话中一五一十把实况完全告诉了迪睦。我告诉他,科尔送他去亚马逊本来就是合法的谋杀他。我告诉他整件事是科尔设计好,把他清除掉,使科尔自己能趁虚而入。”

“之后呢?”我问。

她说:“电话那边有好一段时间完全没有声音,而后才有挂断声。我不知道迪睦是挂了电话,还是电讯中断了。我找到总机,才知对方挂断了。”

“这是那一天?”我问。

“这是,”她涩涩地说:“我先生死亡的那一天。”

“安迪睦打电话给你时,他在那里?”

“在洛杉矶机场。”

“好!之后发生什么了。”

“我要不告诉你科尔的为人,我没有办法把一切解释得很明白。科尔是很残忍的,占有欲强的,冷血的,穷凶极恶而聪明的。他要什么,不择手段也要得到什么。他要我。他不择手段的原因是他曾首先发动对我的攻势,只是我没有反应而已。

“迪睦电话打来的时间,我已经对科尔的性格了解得很清楚了。科尔也在得到我后,因为满足了他自大欲望而泄了点气。毕竟娶到的太太心不属于他的,只是他要的一件东西到手了而已。”

“你有没有用你得到的一个消息向丈夫当面对质?”

“我有,赖先生。我在一个月内尽可能用理智话问他这一切是否事实。我不用感情,不冲动。绝不发脾气。但是一且真的爆炸开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管了。炸就炸吧!终于,我和他大吵了一场。”

“吵了又如何?”

“我括了他一个耳光,我……假如有武器在手,我会杀了他。”

“于是你出走了?”

“我出走了。”

“又发生什么?”

“安迪睦已经在机场,机场到柑橘林有直升机可乘。他乘直升机,找了一辆出租车,直接来到科尔的产业。所发生的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懂了,发生什么了呢?”

“迪睦按门铃。科尔亲自来应门。科尔知道迪睦会来,因为在吵架时我告诉了他。迪睦回到文明后没有和公司相联络,只是一路赶返,因为在探测时他有所发现,本拟直接向科尔报告的。要知那时他仍是忠心于科尔,他怕他一出现,不免要接见当局和记者,他得到的结果就会公开。虽然如此,我仍有感觉科尔在我告诉他前,多少已经知道迪睦要回来了。”

“讲下去。”

“我想科尔是已决定面对这件事了。反正迪睦不能证明派他出去是恶意的。但是科尔一看到迪睦的脸色,知道他是来拚命的……送去巴西想送掉他性命的安迪睦,和今日回来的安迪睦,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迪睦在丛林中一个人生活甚久。性命随时可以牺牲。生死都在一眨之间。”

“继续说下去。”我说。

“科尔一看到迪睦就心虚得发抖了。他把他带到楼上的房间。他告诉他,立即回来陪他,就走进隔壁房里。

“你见到过安迪睦,赖先生。我想你对人的性格一定看得透。迪睦是有点神经质。但是他内心温和纯良。不过我讲过那时他才自丛林返回。他样子和说话不太正常,但他善感和艺术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迪睦告诉我,过不了几秒钟,他懂得了科尔的用意。科尔是想谋杀他。他准备开枪打死迪睦而后说是自卫。科尔可能会事后抛一支开了一二发子弹的枪在他身边,对人说迪睦指责他抢他的女人。他……”

“不必说他想什么,”我说:“告诉我他做了什么?”

“迪睦离开房间,用足尖走下楼梯。他决定和科尔在法庭相见,在有证人情况下相见。免得再被他谋杀。”

“之后呢?”

“正在迪睦离开大门的时候,他听到了枪声。”

“迪睦知不知道你已离开,不在家?”我问。

“他知道。这只能说我和他心灵相通,或是他的第六感。他说他一进房子就知道我不在,而且是一劳永逸的离开了。也许是科尔的表情告诉他的。也许真是直觉。”

“不是科尔告诉他的?”我问。

“不是,他说不是的。”

“好,迪睦听到枪声,他怎么办?”

“他走到公路,搭便车回洛杉矶。他在报上看到科尔的死亡。他看到计程司机指认历历,只要有人知道迪睦没有在巴西死亡,连想都可以想到是他。他连一点机会也没有。他知道他一出面就会被控科尔是他杀的。

“迪睦是有一百个理由要杀科尔。但是他……赖先生你看,除非是真正杀死科尔的杀手出现,迪睦是绝对没有希望的了。”

“之后呢?”

她说:“我知道迪睦会在哪里。我那晚去看他。我们讨论这一切。我们决定迪睦在真凶被绳之于法前,不能露面。这一招并不困难,因为所有知道他的人都以为他已死在巴西了。如此我们两人进入了漫长的梦魇。

“迪睦始终不露面,我尽全力设法使丈夫的命案快破案。我回去接收遗产。因为科尔还来不及废除我的继承权,我就接收了他每一分钱。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拿到这个人的全部钱更有报应感了。”

“哪到底是什么人谋杀了狄科尔呢?”我问。

“哈古柏谋杀了狄科尔,”她说:“但是我们没有办法证明。今后也不会有办法证明。哈古柏太聪明了。哈古柏大略知道这宅子里在进行着什么事,他跟随科尔和迪睦上的二楼。知道科尔去取准备抛在迪睦尸体旁的手枪。因为哈古柏本来就是科尔请来做人证的人,他等在客厅,有事商量是假,请来做自卫杀人伪证是真。

“哈先生进入房间,镇静地拿起手枪,自后面把科尔打死。下楼电召警察。”

“哈古柏有动机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先生死亡那天曾自银行里提出两万元钱。我想这两万元也有可能是准备付迪睦去巴西的奖金,实行当初的诺言的。不知什么原因他想把这两万元付现钞。这两万元钱,后来不见了。

“再说,有连着两个月,我丈夫在付勒索钱。每个月一万元。”

“哈先生一直只是个办事员。突然他发起来。自我丈夫死后,哈古柏每年稳定有成就,现在已是有影响力的银行家了。”

“好了。我们来说现在。”我说:“发生什么事了?”

“警察日夜注视我。他们觉出我会和他们认为是凶手的人联络。我非常非常小心。我过着隐居生活为了保护迪睦。渐渐地警方的日夜看守松弛了。我和迪睦有机会可见面,但每次都须等候很久才能见面,见了面也心痛忧苦。

“聂缺土,当然是本案唯一证人。而后我突然看到聂缺土在车祸中死亡。我不敢对这件事抱太多的寄望。但是我们认为假如由迪睦出去请私家侦探,根本不让他们知道迪睦住那里,如此即使出事,警方不会因而逮捕迪睦。

“然后我们发现聂缺土是真的死了,而且警察对本案已经放弃了。我现在知道我们实在太笨,但是在情感上我们两个也实在太饿、饿得太久了。我们见面太困难,见了面反而没有什么好说了。所以从报上见到消息后竟相信警方再也不会管这件案子了。

“想到了我们可以正式以夫妇关系出现在大庭广众之间,想到他又可以用本来身分出现,冲昏了我们的头。我们认为早晚我们要面对世界的,我们决定立即面对它。”

“所以,”我说:“你们走进了

陷阱。”

她用力地扭转她的手套。“我们走进了陷阱。”她说:“我们飞到犹马。我们走进公证处去结婚,警察在等着。喔!实在太残酷了!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在那个时间来呢?至少他们可以等到我们完成婚礼,而后……”

“而后他们就没有办法在证人席问你了。”我说:“婚礼一完成,你就是他太太,太太是不能用来作证人,证实丈夫的罪行的。再说,等到你们去结婚时逮捕你们,正好证明他杀人的动机。”

“你说得很对,这完全是个陷阱。”她承认道:“是警方故意安排的诡计。他们知道聂缺土是他们唯一的证人。他们知道聂缺土万一死亡,他们的案子也完了。所以他们说服聂缺土。明天各报纸都会更正说明,当初死者只是个路旁搭车客,因为聂缺土给了他张名片,才导致误认。”

我摇摇头:“不会,他们不会用这办法。”

“什么意思他们不会用这办法?”她说:“他们已经告诉我们,他们……”

“他们再想一想就会有别的意见了。”我说:“他们怎肯错过这个吹牛宣传的好机会。警察会说他们如何聪明地设立陷阱让逃犯自己冒出来,钻进去。隐藏六年的逃犯,难逃法网。”

她又扭着手套。这次她连脸都扭曲了,但她眼眶是干的,她声音低低的,恨意十分明显。

“我会把这样对付我们的人杀了。”

“那也帮不了忙。”我说。

“我该怎么办?”她问。

白莎的机会来了。“狄太太已决定完全交给我们来处理,唐诺,而且不必担心应该化多少钱。我和她对这一点已订好协议。警官一逮捕迪睦,她就和我联络了。

“唐诺,我们两个都希望你能对本案立即开始工作。由于这件案子牵涉问题很多,我们现在起要把所有其它案子放弃,集中全力,只办这一件案子。”

我从白莎桌上拿起电话簿。“你当前第一件重要的事,”我讲:“是请个律师,而且要快。”

她说:“我已想到这一点了。洛杉矶,有二个非常出名的律师,他们曾一再被人提起,他们是……。”

“不必找他们,”我告诉她:“这件案子会在奥兰基郡开庭,你要从圣安纳找律师,而且要找一个听话的。”

“什么叫做听话的?”她问。

“肯听我话的,”我说着,伸手拿电话拨长途台。我向电话说:“总机,这是一个紧急电话,我要和圣安纳的一个律师,叫做桂巴纳的讲话。电话号是SY三九八六五。请一直响铃,响到他来接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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