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怀遥倒是挺坦然:“君子信诺, 既然合作, 自然便不能相互猜疑。”

他微微一笑, 道:“所以我为君阁主解惑,你是否也能回答我之前的问题了呢?”

叶怀遥刚才询问十八年前瑶台坍塌, 是否为君知寒设计,这回君知寒倒是没再找借口推脱。

他遗憾道:“不错。可惜中间出了一点小小的偏差, 没有达成预期效果,令我非常遗憾。幸亏二位并非凡俗之辈,十八年后又重新回来了。不然君某只怕是要抱憾终生。”

他所说的小小偏差, 恐怕就是指容妄和叶怀遥之间因道侣法印而发生的这场意外了。

叶怀遥心里一虚。

这意外当中的“具体情形”, 他觉得君知寒应该是看不见的, 因为如果及时了解了当时的情况,就不会出现他所谓的“偏差”了。

但是事情总有万一, 这人此刻已经无所顾忌,要是当真知道了什么,在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

叶怀遥不怕别的,就怕他师兄燕沉先被给气死。

想到这里, 他忍不住看了容妄一眼,却见容妄也正瞧着自己。

两人目光相遇,容妄像是洞悉了叶怀遥的想法一样,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像是在说,不用怕,有我呢,不会让这人胡说。

他这副表情, 让叶怀遥心中稍定,又觉得知道就知道吧,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问了下一个问题:“那请问君阁主,是否也跟我有仇?”

虽然君知寒口口声声针对容妄,所作所为也都是设局坑他,但每回都能恰恰好地将叶怀遥给一块卷进去。

这要说是巧合,叶怀遥觉得自己真就得去庙里多捐点香火钱了。

——他人品应该还没那么差吧?

君知寒目光一晃,脸上的神情有那么个瞬间显出些许茫然。

这是他头一回露出这样的表情,但很快,君知寒便用一种十分坚决的口吻说道:“我跟你,自然是没仇的。”

他看了叶怀遥一眼,又补充道:“但我有其他所求。”

叶怀遥莫名的也有些紧张起来,觉得很想知道那个答案:“什么?”

君知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是微笑,却不再肯说话了。

见他如此,燕沉便道:“不如先将人押起来吧,容后处置。现在有不少伤员需要救治,万法澄心寺中的大火刚刚被灭,损毁物品也要一一点数。这些玄天楼可以帮忙。”

他说的也是当务之急,戒玄大师含笑道谢,取出随身的金刚宝杵,口念法诀,向着君知寒一抛。

金刚宝杵化成了一副枷锁,扣在他的身上。

在那一瞬间,君知寒的身子一沉,双膝不明显地微曲,将地面的泥土上踩出了两个深深的脚印。

但随即,他就面色如常,重新站直了身体,傲然而立。

其他不明端底的人只见君知寒的行动被限制住了,并未看出其他异常。

但叶怀遥却知道,那副金刚宝杵化成的枷锁足有几千斤之重,要是换了别人,直接被压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也是有的。

君知寒能直挺挺地站在这里,显然不光心性坚毅,本人的性格定也是极端骄傲的,不肯有半点示弱于人。

戒玄大师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大概觉得如此人才不行正路,脸上颇有惋惜之意,摇头宣了声佛号,转身去了各位僧人那里,一一验看他们的伤势。

容妄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本来不打算理会。但犹豫片刻,却也跟着朝僧人们走了过去。

他路过君知寒身边的时候,君知寒突然道:“魔君。”

容妄停步,侧目扫了他一眼。

君知寒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万法澄心寺,其实是你烧的吧?”

方才先是僧人们出事,紧接着又寺庙着火,众人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是同一个人做的。

但唯有君知寒知道,放火这件事,并非他的手笔。

只是现在那么多罪行都认下了,此时抗辩也没人会信,所以他只能硬吃了这个哑巴亏。

容妄挑了挑眉,轻描淡写:“是。”

君知寒冷笑一声:“我就知道。”

容妄道:“君阁主可莫要怪我,本座方才已经提醒过了。不是你栽赃我,而是我栽赃你。”

他微微一笑,故意气他道:“多谢你帮我创造机会。”

君知寒倒是不急不恼,又问:“为何要这样做?烧掉万法澄心寺对你有什么好处?”

容妄漠然道:“不该动的心思少动,想想自个还能活几天比较重要。”

他说完就再不理会君知寒,径直向着戒玄大师的方向走去。

到了近前,他道:“主持。”

虽然知道一切并非他所为,但容妄毁掉佛像,震翻澄心寺正殿,而后又将众僧收魂,造成他们诈死的假象。

这一番手段如同霹雳雷霆,同样给众人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因此见他过来,不少僧人都露出了或防备或警惕的神情。

戒玄大师却是神色如常,面带和蔼笑意,双手合十说道:“请问魔君何事?”

面对他的询问,容妄亦无攻击或者嘲讽炫耀之意,彬彬有礼地稽首还礼,而后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递给戒玄。

他说道:“这些僧人身上的伤势,多少与我有关。这瓶中是芜花清风露,混入水中服下,可以养魂镇魄,赠予主持罢。”

容妄的语气很是平淡,神情间也没有半分歉疚,但他的这番好意,已经如同太阳打西方升起,夏日里天降暴雪一般的稀罕和不可思议。

之前与容妄激战一场的戒相就在旁边,他功力深厚,此时状态已经恢复大半。

虽然已经知道中间多有误会,但戒相向来嫉恶如仇,深恨魔物,再加上之前战斗中也被容妄得罪的不轻,此时半点不信他能安什么好心。

他忍不住说道:“主持师兄,万不可轻信奸人之语,依我看这瓶中之物多半有毒。还是谨慎为妙。”

容妄将眉梢扬起,刚想说爱吃不吃,戒玄却微微一笑:

“戒相戒相,何以着相?岂不闻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以人魔区分善恶,以往日之恶抹除今日之善,皆是妄念虚言。”

他语气慈蔼,只是谆谆教导,丝毫听不出来责备之意,却将戒相说的面红耳赤,不敢再行辩驳,讷讷道:“是我错了。”

戒玄冲容妄说道:“多谢魔君赐药。亦望魔君尽无尽意、解无缘缘,早日得法。”

换一个人跟他说这番话,容妄多半就会一句“我本为魔,何来法度”顶了回去。

但这位戒玄方丈的身上,自有一种灵澈柔和之气,真正得道高僧的悲悯善意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让容妄虽不赞同,但心生敬重。

他略作一默,说道:“多谢主持开解。”

戒玄可不知道容妄前来赠药并非突发好心,而是惦记着那个好不容易才追到手的心上人,不想让对方因他名誉受损或者为难。

他只觉得对方虽然是魔君,平日作风酷厉,但竟难得的存了一些善念,十分不易,因此顿生好感。

戒玄观容妄面上隐带不足之意,似有心结未解,因而才忍不住出言点化。

两人对答之后,容妄从一干僧众之间离开,忽然理解了叶怀遥为什么在离恨天中的时候会感到不适。

——被一堆檀木珠子、香火和老和尚味围着,他也觉得十分难受。

容妄的目光从周围扫过,只见众修士们各司其职,忙忙碌碌。

有的帮助疗伤,有的则正在被烧毁的各处庙宇之间检查,看看灰烬之中是否还有什么法器书画留存下来。

这是个慢功夫的活,不能用法术,只能一点点寻找。

燕沉正同归元山庄的元庄主站在一处,对方神情急切,他却面色冷淡,显然双方之间的谈话并不是很愉快。

容妄左右也没找到叶怀遥的影子,心里有些失望,又担心他会不会进了另半面没有烧毁的庙宇里面,发现点什么,于是也进去寻了一圈。

整座庙宇里面隐隐散发着一股焦糊之气,墙壁上的佛家绘画也已经被熏得发黑,早已不复往日的庄严肃穆。

残存的画面当中,菩萨佛祖们的一双双眼睛幽幽向着画外望来,简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谴责着突兀的闯入者。

虽说容妄实在是造成这种场面的罪魁祸首,但他行走其中,一脸漠然,根本没有半分心虚愧疚之色。

这场面若是被戒玄大师看到,定要后悔自己之前的对牛弹琴了。

容妄走出几步,忽然感觉身后风声一掠,动静还不小,显然对方并没有刻意隐藏掩饰。

那就是要挑衅!

容妄眼神一凛,扶剑转身,却见身后空荡无人。

反倒是他背对着的那个方向又再次传来风声,却没有任何攻击,仿佛在跟他闹着玩一样。

谁会那么无聊而且想死,同邶苍魔君开这种玩笑?

容妄微怔过后,目光中忽然便有了笑意。

他松开剑柄,拂袖一震,一股魔气就铺展着从四面向后方包去,暂时将对方的退路封住,同时容妄反手一捞,果然便搂着了一个人。

他轻轻松松地把人往怀里一抱,转过身来,面前之人俊颜带笑,正是叶怀遥。

容妄噙着笑意道:“我说方才怎么在外面不见你,原来是躲进了这里面。”

叶怀遥笑道:“人家说邶苍魔君这个人,最喜欢欺男霸女,巧取豪夺,看来真是没错啊。你都不看看是谁,上手就抱,抱错了人怎么办?”

整个佛堂灯火黯淡,破败不堪,但他这样灿烂笑开,竟给人一种皎洁生辉之感,容妄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下叶怀遥的脸。

他轻叹道:“我这么凶神恶煞的,谁个也不爱理会,也就承蒙明圣不弃了,愿意委身魔宫,朝夕相对,不是吗?”

叶怀遥想起之前那个修士不伦不类的称赞,脸上笑意一顿,或许“委身魔宫,朝夕相对”这八个字本身也没什么问题,但搭配上他和容妄的关系,就不由得人不多想了。

“我发现你这个人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叶怀遥抬手并指,做了一个捏诀引剑的架势,威吓道:“我是听说离恨天土地肥沃,养出来的魔头特别美味,想混进去抓两只煮了吃。朝夕相对,正好喝你的血吃你的肉,看你害怕不害怕。”

容妄刚才还只是随口开句玩笑,听了叶怀遥这话神色微妙,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很少露出这样鲜活生动的神色,叶怀遥先是一怔,而后反应过来容妄在笑什么了。

要说别的也就罢了,喝他的血吃他的肉,这事自己还真干过。

——两人之间的道侣契约,不正是他一口给咬出来的吗?容妄连手腕上那个伤疤都没舍得弄下去。

叶怀遥脸上微微一热,又也觉得好笑,若无其事地说:“上回吃生的,下次吃熟的。”

容妄虽然喜欢看对方又气又笑的模样,但也怕叶怀遥下不来台,不再逗他,低头亲了亲叶怀遥抬起来吓唬他的拳头,又包住他的手推向身侧,鼓起勇气,轻吻了下他的鼻梁。

这样名正言顺的感觉太好了,亲完之后,容妄没感到对方的抵触,便觉得浑身轻飘飘的,比成了仙还开心。

他柔声道:“怎么都行,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么。”

容妄又将叶怀遥抱了一抱,看见旁边扔着几个蒲团还算干净,便捡起来摆在供台旁边的石阶上,问道:“你可忙着出去?不忙的话过来坐一会,我真给你带了东西。”

叶怀遥道:“若是外面有事,师哥肯定会给我传讯的。坐会吧,你拿了什么?”

两人像小朋友似的,肩并肩在阶边坐好,只见容妄从怀中掏出一枚橙黄色的果子,用帕子擦了擦,递给叶怀遥。

叶怀遥见这果子圆滚滚的,大约苹果大小,捏起来还挺软,问道:“什么?”

容妄咳了一声,道:“随喜果。”

叶怀遥刚咬了一口,觉得虽是水果,但里面的果肉滑腻香甜,仿佛带着一包水,比酥酪的口感还要好。

他本来正要夸东西好吃,冷不防容妄说了这三个字,立刻瞪圆了眼睛,吓了大一跳,差点噎着。

虽然明知道这废庙里面只有他们两人悄悄躲进来私会,叶怀遥还是下意识地偷偷向两边看了看,这才小声道:“喂,你偷的?”

容妄用食指关节蹭了一下鼻子,说道:“嗯……没事,没人看见。”

随喜果算是万法山上的特产,感应佛家灵气而生,只有那一棵树,长在半山腰上。

一百年一开花,一百年一结果,每次只结三五个,因此十分珍贵,也有蕴养灵气,调理经脉的效果。

容妄是上山来找茬杀人的,原本没想着这事,结果走到半路上,恰好便碰见这树上结了几个果子。

他自己对吃不怎么感兴趣,但是想起叶怀遥见了也许会高兴,顿时就觉得说什么也要弄到一个。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堂堂魔君偷吃的,听上去到底不大好。

于是容妄下令众魔将们背转过身去,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他便在“没有任何人看见”的情况下,给心上人摘了个果果,藏到现在过来献宝。

叶怀遥听容妄这么一讲,想象着当时的场面,又忍不住觉得好笑。

不过这东西虽然稀罕,但天生天长,并非寺中的僧人所种。对于他们这些修行之人来说,百年一摘,倒也不算是特别难得。

容妄道:“你吃吧,我在旁边放了银两呢。而且方才给了戒玄一瓶疗伤的玉露,算是赔他。”

容妄会给和尚们伤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叶怀遥听他说便明白了,对方大概是因为自己,想要试着跟正道搞好关系。

这人……

他冲容妄笑了笑,问道:“你就摘了一个吗?自己不吃?”

容妄刚要说他不爱吃这些,嘴唇就忽然一冰。

叶怀遥已经把自己手里的果子送到了他的嘴边,说:“尝一下吧,真的很好吃!你好不容易偷的,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味,也说不过去啊。”

容妄下意识地就张嘴咬了一口,他见叶怀遥觉得好吃,就更舍不得吃多了,只是小小地尝了一点皮。

汁水涌进嘴里,整个口腔都充满甜香,容妄嚼了几下咽下去,这才发现自己和叶怀遥吃了同一个果子,脸上顿时就有点发热,感觉味道更甜了一些。

容妄又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大惊小怪的激动,悄悄看了叶怀遥一眼,发现对方好像没有在意这些,慢慢啃着剩下的果子。

他的唇上沾了些微汁水,显得比随喜果的果肉还有莹润诱人,让人也想凑过去咬一口。

容妄连忙把目光移开,觉得有点热。

这时已经是初夏时节,寺庙中又多少有些窒闷,他怕叶怀遥觉得闷,顾不得自己,连忙将他的折扇拿过来,给叶怀遥轻轻扇风。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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