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野里慌了神。

她觉得以七月十四日为界,如月山的气氛突然改变了。倒不是说她们的生活在什么方面发生了变化,只是由于两个谣传都变成了事实之后,好像一个新的秩序诞生了。四所高中的学生找到了某种信仰,极端地说是一种神灵。那确实是实际存在着的。它带来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原来如此,信任具有强大的威力。在学生们中间蕴藏着静谧的狂热,因为让人崇拜的明星就生活在自己身边,粉丝们只要这样就心满意足了。千真万确,他就在那里,和自己一样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仅此而已,粉丝们就会变得坐立不安,呈现出如此狂热的状态。

真讨厌。我不希望有什么秩序,不想要什么神灵。

美野里在心中嘶喊着。

不过,首先让她担心的是久子,尽管关谷仁否定了藤田晋是奇怪事件的幕后指使人的可能性,但是叫佐藤的学生在遭遇了不幸之后,美野里完全陷入了胆怯之中。她坚信正是这个少年在背后操纵着一切,久子竟然和能做出如此可怕事情的人交往,是不是吃了豹子胆啦?不久以后,久子是否也会遭到什么可怕的下场?

可是和美野里的担心恰恰相反,久子好像变得越来越漂亮了,也不再掩盖自己和藤田交往的事实。

“那个人,是这样的呀……”

像是从装满了水的杯子里急不可耐地溢出来似的,久子在谈论藤田的时候常常这样开头。虽然美野里适当地随声附和着,心里却七上八下。久子知道藤田的另一面吗?我该怎么办呢?美野里驱动着贫乏的思考力陷入了烦恼之中。

一天下午,教室外,梅雨季节末期的强劲雨水正刷刷地下着。

这天最后一堂的古典文学课改成了自修课,少女们开始还轻声细语地说着话,渐渐就变得无所顾忌起来,各自挪到要好的朋友那里,放开声音神侃起来。

久子和美野里原本就坐在最后一排紧挨着的座位上悄悄地交谈着,不一会儿,久子又把话题转到了藤田晋身上。美野里解释不清自己当时复杂的心情,也许突然讨厌起一直忍耐着的自己;或是对带着一脸幸福模样叙述着的久子产生了嫉妒;真可以说是鬼迷心窍了,在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从嘴里蹦出了这样的疑问:

“久子,那个男孩可怕吗?”

“可怕?”久子吃了一惊似的看着美野里的脸。

“为什么这么问?他虽然有些地方和别人不一样,也有点冷酷,但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可怕呀。”

一定是久子那充满自信的语调让她感到有些不快,此外美野里的心里还一直存在着焦躁不安的自负。

“他提过中学时代的事吗?”

美野里进一步追问,久子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也没什么,他说中学时代的事情很无聊。”

“不会是做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吧?”

久子稍稍低垂着下巴看着美野里,分明是生气了。

“什么意思呀?”

久子声音变低了。这是很可怕的声音,美野里认为这是惹恼了久子之后才会听到的声音。虽然注意到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一直在滑向凶险的地方,但是美野里已经刹不住车了。她一口气指手画脚地说了出来,把从姐姐那里听到的藤田中学时代的事情,关谷仁说的话,以及她的推测——是否是藤田和潮见兄弟联合制造了这一连串事件。

久子带着怒上心头、寒冰一样的表情听着她的叙述。美野里没有漏掉有时从久子的眼睛里闪过的不安,看上去久子很可能对藤田的行为产生了疑问。美野里多少带着点让久子信服的自信,看着久子慢慢地把视线移开,美野里的自信就变得越来越强烈了。但是,等她一股脑儿倒完了事情之后,从久子那里得到的反馈只是冰冷的一瞥。

“……所以?”

“所以?所以——不觉得可怕吗?和那样的男孩在一起。至今为止,有好几个人受伤了呀。”

美野里向后退缩。久子啪地拍了一下课桌。

“干什么呀!你们地历研干的什么事儿呀?不管是对忠彦兄弟,还是对藤田君。什么时候起你们变得像狗一样对别人家哼哼地闻来闻去了,这是你们的研究?尽说些捕风捉影的话,什么可怕不可怕的?你们这帮人才让人感到可怕,真不知道还会冒出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来。”

美野里明白两个人之间已经产生了决定性的裂痕,喉咙深处疼痛起来,好像被堵住了一样,她感到自己的脸颊被久子爆发出来的愤怒炙烤得火辣辣的。

“什么呀,连你美野里都变成这副样子了。你既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和他说过话,光凭别人的议论就下定论,这可不像你美野里的作风。”

美野里吃了一惊。在久子的眼睛里涌出了委屈的泪花。

“久子。”

美野里受到震撼,也好想哭。这个比任何人都坚强,比任何人都值得信赖的久子竟然会哭!怎么,还是让我弄哭的,因为我的原因久子她……

“对不起,久子,对不起,久子,我压根儿不是这个意思……”

美野里抓住久子的手腕,但是,一下子就被久子甩掉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教室里变得安静了,同学们都睁大了眼睛注视着她们俩。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能够听到低低的询问声。美野里被甩掉胳膊时产生的疼痛和震动,激起了她的怒火。

“干什么呀?没必要费这么大力来挥挡我的手吧。我这是为你着想……”

“为我着想是为什么着想呀?少管闲事吧。”

“怎么这么说话呢,不是连你自己也对他产生了怀疑——好疼!”

美野里突然挨了久子的耳光,觉得一阵晕眩。话里好像点到了久子的要害。

“……好狠啊,你真下得了手啊!”

“对不起了呀,美野里只要和浅沼待在一起就可以了,别的事少管。”

“为什么要提到弘范呀?和他根本就没有关系。我是在为你担心呀!”

两个人突然真的扭打在一起。椅子倒了,课桌叮呤咣啷相互激烈地碰撞,在四周观看的少女们发出啊的惊叫声。

“别这样!”

“危险!”

原以为是要劝架的,哪曾想少女们在面面相觑后,竟然把教室门给封住了。

“真厉害,她们真的在打架哟。”

“我猜美野里赢,我赌一个咖喱面包。”

“我猜久子赢,再加上一瓶牛奶。”

“好呀好呀,加油!”

“继续……”

“别停下呀。”

“不管是谁都别让他进来哟。”

“OK。”

嘘嘘的口哨声交错乱飞,少女园地被可怕的娇滴滴的声音覆盖了。

“难以置信,好朋友之间也会大打出手呀,还是女孩子。”

亚由美用发自内心的惊叹声说道。

“疼疼疼……不管怎么想,我都是弱者哟,因为对方是在县里都排进了前十位的有蛮力的女孩,用挥舞网球拍的架势来打人呢。哎哟,好疼哦。更可恨的是班上的那帮同学,把我们当成什么了!”

美野里忍不住疼痛,抽泣起来,把脸托在蹲着的膝盖上,用毛巾包着的冰袋按在红肿着的脸颊上。

“看到对方那么难受,你还要抬杠,是你不好呢。你突然打电话,要我带上创可贴和冰袋来这里,真吓了我一大跳。你这脸,妈妈看到了非晕倒不可,现在不能回去,至少还得待上一个小时;”

如月大桥旁边的堤坝。一直到第六堂课为止还下个不停的大雨,难以置信地停了,云彩在西边开了缝。尽管草木上还湿淋淋的,地面上的雨水在哗啦哗啦地排放着,此外,雨后的芳草味四下漫溢。美野里捧着红肿的脸,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在电话里用可怜巴巴的声音把姐姐叫了出来。久子一听到下课铃响,就带着可怕的劲头抓起她的书包,背对美野里迅速地离开了。在这之后,教室里回响起长吁短叹和递交赌金时发出的叮当叮当声。虽说勇敢地打了一架,但从结果来看,还是美野里略逊一筹。

“——是吗,久子生气啦。我也有一部分责任呀。”

站在美野里身边、双手交叉在胸前的亚由美,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火。美野里大吃一惊。

“姐,你抽烟呀?”

“对,在读高中的时候就开始抽了。”

“啊,我一点儿都没注意到。”

“因为你有点把我过分美化了,所以,就没好意思在你面前抽。别告诉妈妈。”

亚由美闭上眼睛,用老练的手法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烟。美野里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脸上的伤痛,嘴巴张得大大的。那个文雅、清纯、带着强烈女人味的姐姐,竟然在很早以前就会抽烟了——美野里这样的女孩在现在这个时代已经很稀有了,对于还摆脱不了把抽烟等同于“不良行为”这种上世纪观念的她来说,这无疑是个不小的打击,至今为止自己脑海里编织的“漂亮能干的姐姐带领着妹妹的彩图”,突然好像轰隆轰隆地分崩离析了。不过,重新打起精神来看,姐姐这样也没有什么特别让她感到不快。存在着四岁的年龄差,过去,在两个人都是十几岁的时候,之间仅仅是“姐姐和妹妹”的关系,现在,亚由美和美野里终于变成了“女人和女人”的关系了。

“不过,姐姐还是变了点。是现在相处的男友把姐姐改变的吧。”

“也许吧。”

亚由美坦率地回答。

“——我,也许还是吃了久子的醋。”

美野里抱着膝盖,一边说,一边换了一面毛巾继续敷脸。

“我,也许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温顺听话的人,感受性更强,更有女人味,而久子则带点攻击性,有些直来直去的勇武。可是,不知不觉地,她找到了自己喜欢的男孩,而且,眼看着她一天天地越来越有女人味,变得漂亮起来——我感觉就要被她甩掉了一样。一定是这样的。”

“对呀。”

姐姐没用特别的话来安慰她,只是轻描淡写地附和了一句。还在不久之前,只要美野里一诉苦,姐姐就会千方百计地安慰她。

“就是没有这档子事,最近大家也都要抛下我了呀。明年弘范他们就都要离开这里了,现在要是连久子都要抛弃我的话,我……该怎么办呀?”

美野里突然有气无力地垂下了头。

“不是挺好的吗,你就这样保持着自我。”

亚由美惬意地抽着烟说道。

“讨厌,为什么大家都这么说我?也许大家在回顾往事的时候,都愿意怀念曾经存过像我这样的傻子,这太不像话了。我也想往前多走一点,和大家一起回过头来看呀。”

美野里绷起了脸。亚由美佯装不知。

“美野里,这样就可以。”

亚由美又一次斩钉截铁地说道。美野里带着不满的眼神抬头看姐姐。

“好了。”

亚由美把烟屁股扔到脚旁的积水里,看着它发出嗤嗤的响声熄灭后,开始信步溜达了起来。

“脸还疼吗?”

“一点都没好,火辣辣地疼呢。”

“那,我们找个地方再待一会儿吧。”

“嗯。我想吃蛋糕了。疼疼疼,蹲的时间长了,脚都麻了。”

美野里打了个趔趄,慌忙抓住姐姐的手腕。就这样,两个人依偎着在红河的堤坝上悠悠地走着。

梅雨季节突然结束了。

到前一天为止还稀里哗啦下着雨,早上醒来后发现,夏日的天空突然出现在了头顶上,好像始终如一般朝下俯瞰着。早上的电视新闻没带任何感性的语调,而是理所当然似的宣告了东北地区雨季的结束。

人乃善忘之物。在碧蓝的晴空之下,就在前几天还穿着几件毛衣、唠唠叨叨地埋怨着穿墙风的寒冷、总算可以穿上短袖服装了、学生制服衬衫还没干引得母亲牢骚不断,等等之类的事情,人们都可以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尽管如此,人们还是一副没吃够苦头的样子,嘴上说着:春天来了、梅雨来了、夏天来了,但每次又带着新鲜感似的大吵大嚷,“忘却”真是一件绝妙的事情。

但是,也有不会忘却的人。

戴着草帽的女人沿着小路走着。口袋里装着几块石头。女儿回来了,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那个时候,真是感谢神灵保佑,即使失去所有的东西也在所不惜。

女人攥紧石头。

但是,回来的却是另一个少女,那不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已经离去了。一定要把她叫回来。

邻居们也都心知肚明,那个女儿已经离去了。

必须要堆积石头,一心一意地祈愿。要让她回来,保佑她回来。好歹那个孩子回来了,总算没

有白费力气每天堆积石头。还差一点,只是祈愿的心力还不够。还差一点,再加把劲继续祈祷的话就一定能……

女人继续走着,朝着下一个堆积石头的地方走去。

蓝天下,堤坝上,女人和巨汉擦肩而过。男人走过去后,回头朝女人的方向转过身来。

女人坚定的信念稍稍掠过了阿贤的内心。他神情恍惚地目送着女人的背影。

妈妈?

阿贤心神不定地四下张望。夏天强劲的风抚摸着他的脖颈。

他经常在夜晚,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搜寻,因为他觉得妈妈应该就在其中的某个地方。可是找来找去不见妈妈的身影,他就会歪起脖子来。邻居们轮流给他送来的饭菜,只是孤零零地放在矮饭桌上。

什么地方?

有时会明显地感到妈妈的动静;有时突然觉得妈妈就站在隔扇的后面。他摇晃着他那巨大的身体,急忙打开隔扇察看,却没有任何人的踪影。

前一阵子,听到妈妈的咳嗽声,想着得去帮她揉揉背,但是等跑过去看时,妈妈却不见了。

在什么地方呢?

汗水从阿贤的额头上流了下来。夏天的下午既是漫长的,又是汗淋淋的。他继续寻找妈妈。

一绺细细的烟柱即将消失在蓝天里,往很高很高的天穹深处升腾而去。

少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掌中焚烧后的残渣,一阵沙沙的声响,无数的灰烬从她的手中随风飘上半空。

充满杀机的“妖怪工厂”里,所有的破砖碎瓦,各种各样的剩余渣滓,锈蚀的铁材,拗断的钉子,变了色的塑料,它们都在夏天刺眼的日光中,乖乖地忍受残酷的暴晒,形成了眼前这道风景。

少女的脚下散落着很多毁坏了的盒带,那是几百个被抽掉了磁带的空壳。它们已经在工厂的一角堆成了一座山。

有这么多!是在这里烧的呀。有这么多的祈愿!

少女不经意间看到,在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微微冒着烟的焚火堆。在火堆里,能看到混杂在没有烧透的报纸里的、一团一团古铜色磁带条,蜷曲着的残骸。

忠彦、孝彦、丹野静,还有藤田晋。他们一个一个悄悄地离开了工厂。我从这里一直观望着他们的行动。当在车站看到他的身影后——为什么没有向他打招呼呢?为什么想到要偷偷地跟踪他呢?为什么没有少管闲事、置之不理呢?真不应该来!

于是现在,我和这灰烬一起被遗留在了这个地方。在这个一无所有的风景里,和这些众人祈愿的痕迹在一起。

西泽久子用眼睛追寻着烟的去向,始终聚精会神地把脸对着透明的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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