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六日,星期三,一个在梅雨季节中放晴的日子。

那天突然变得很热,强烈的日光使游泳池的水面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前两天都因为气温太低而不能下池游泳,如此大的转变让人不敢置信。

菅井启一郎,在节奏快捷、响亮回荡着的哨声和水声中,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出场。

长篠的游泳实习课,由于能够下水的周期很短,就集中在一个星期里,取消年级的差别,光凭“游泳”来作为体育的一个学分。

在游泳池旁,虽然有很多学生,显得拥挤不堪,但是这一堂课,安静得有些异常。原因不言自明,是因为站在水池边、吹着哨子、手持竹刀的结城贞之的缘故。

这天,看到结城的一刹那,启一郎由于过度绝望,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因为开始的时候,听说在这段时期结城由于成人剑道大会的缘故,完全不会来监督游泳实习,启一郎还在暗地里偷乐。他乐观地设想过,学生人数众多,就算是实习,每个人的游泳时间也很少,想方设法胡乱狗爬几下,休息休息,一点一点地游,也许能够蒙混过关。

但是,在今年的剑道大会上,对阵的年轻选手身手不凡,尽管结城成了第二号种子选手,但在第一回合的比赛中,就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打败了,所以,本来他不会出现的游泳课上,就多了这个瘟神的影子。学生们一看就知道,他“很不正常”,结城因为始料不及的败退气疯了。

这个男人不是一年到头都这么凶暴的,尽管在市里有几个有权有势的亲戚,但要是经常让学生受伤的话,人们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这个男人平时根本不把周围的事情放在眼里,因为他只对自己的锻炼感兴趣,平时他是只把全部课程的教学计划过场般解决掉的老师。

他有点像一只带开关的电动木偶玩具,平时总是处于“关闭”状态,由于某种契机,他会切入“启动”状态。让人感到为难的是,因为他没有表情,感情不外露,所以只稍微看一眼,是分辨不清他的内心现在到底处于哪种状态的。

不过,这一天,当结城拎着一把发黑的竹刀出现在游泳池旁的那个瞬间,一看便知开关正处于“启动”状态。

学生们都尽量不让自己引人注意,只是默默地拼命游着。

随着噼的一声哨响,大家像是逃跑一样拼命地游起来。启一郎每当听到噼、扑通的声音时,就会感到心脏砰砰的跳动声变大。

这一天,结城一出现,便说:“好,大家按照顺序把规定的三百米完成。”扔下这句话后,就站在游泳池旁不动了。学生们看到从站立着的结城身边升腾起什么,那东西与其说是杀气,不如说是更加接近妖气的烟雾。对游泳自信的家伙来说,都盼望着尽快结束这个苦行,从站着的这个怪物身边逃走,于是争先恐后地跳入水中游起来。启一郎由于绝望和恐惧,额头一下子热了起来,肩膀上太用力以致变得非常僵硬,感到越来越不舒服。站在角落的队列的最后,感到照射在脖颈后的灼热太阳正不停地追逐着自己。

怎么办呀,这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也不会什么泳姿不泳姿的,只是啪哒啪哒地乱扑腾,那一定会引起他的注意的,真想逃走呀!

启一郎预测着距离,偷偷地环视着游泳池的四周,进出口只有一个,而且,是在离他最远的那个角落。游泳池边上的水泥地显得格外宽阔,好像前方正不断地离他远去。在围绕着游泳池的铁丝网的外边,种植着许多向日葵,如同包围着的看守一般,如果自己跑着翻过铁丝网的话,那些向日葵不会立刻沙沙地伸展开它们的叶片缠绕上来?

噼!

启一郎吓了一大跳。终于轮到自己了。扑通!扑通!旁边的学生们一个个跳入水中,溅起很大的水花,不一会儿便远离自己游向了对岸。启一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在跳水台上,感到脚底烫得钻心。太阳毫不留情地把这个泳池和学生们当成嘲笑的对象,水面上闪闪发光,如玻璃一般,要是有人想踩踏进来的话,就会像蓝色玻璃发出叭呤呤的声响,碎得四分五裂。

“那边的小子,傻站着发什么呆呀!快跳!”

启一郎吓得一个哆嗦,当他注意到结城把竹刀指向了自己,周围的同学都把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后,便像要逃跑一般慌忙跳入水中。

啪地遭到水面强烈的撞击,接下来,他已经和疼痛一起待在了水里,疯子一般胡乱地拍打着沉重的池水,不顾死活地朝前挺进。但是,对水的恐惧使他全身变得僵硬无比,不一会儿工夫就用完了力气,身体里面的氧气也没有了,各个脏器开始同时要求大量的供氧。全身被按压在那里,像被巨大沉重的石头压扁了一般难受。启一郎为了寻求援助,身体开始扭曲,朝着游泳池旁伸出了手。手触摸到了坚硬的水泥地,贴着池边,像是要断了气般呼哧呼哧地喘着,当他意识到自己才游了不到三分之一,还剩下那么长的距离时,真想绝望地大叫一声。但是,脊背上充满了对水的恐惧,身子一点也动弹不得,他无论如何也没有重返水中继续游下去的勇气了。

“喂,你小子,干什么呐!”

野兽一般的咆哮声越过游泳池直刺启一郎的背脊。启一郎绝望地想死,因为他明白自己非常幸运地中了“头奖”。

游泳池里已经没有人在游了。在启一郎视野的角落里,能够看到结城正朝着自己跑过来,游泳池边上的学生们都唰地闪到一边。

快逃呀!

启一郎拼命地爬上了游泳池,试着从那边逃走,可是好不容易直起过度紧张和疲劳的身体,一只脚刚站到水泥地上的瞬间,啪,跑过来的结城就用竹刀重重地劈到了他的肩上,像火一样的疼痛感在肩上炸裂开来,他重新被打翻到了沉重的水里。看到眼前咕嘟咕嘟的细小水泡在上升,肩膀上爆炸一般的刺痛,和一下子流进鼻子里、冲得脑袋产生贯穿性疼痛感的池水,一瞬间他的神志变得模糊起来,即使如此,他还是下意识地死命扑腾着,可怜的水沫吧唧吧唧地飞溅,但结城的骂声还是毫不客气地在他头顶上炸开:

“你小子,想逃跑呀!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家伙,游!死了心地给我游!至今为止的练习时间里,你都在干什么?你不游吗!”

身体里面的细胞绝望地叫喊着。水在汩汩地往喉咙里灌,启一郎死命地摸索着可以抓到的地方,太阳的光线非常地晃眼,加上水的颜色一起断断续续地刺入眼睛的深处。好不容易触摸到了游泳池边上水泥地的瞬间,沉甸甸的硬物以可怕的力量压到了那只小手上。这个疼痛使全身发生了痉挛,在身子往后倒下去的一瞬间,他的目光对上了正踩着他的手、横立在游泳池边上的结城那非同寻常的瞳孔。他看到的结城是一个出奇庞大的怪物。

从用力踩踏的脚下抽出了手,刺骨的疼痛感像是碎裂了一般。身不由己地离开池边后,身体失去了支撑点,又开始沉入水中。泳池中央很深,踮起脚来也够不着水面。启一郎还出现了强烈的恐慌,引起巨大的痛苦和恐惧,他快要被淹死了,耳边响起了巨大的咕嘟咕嘟、咕嘟咕嘟的声音。

“怎么这么不成体统!这还像是我校的学生吗!就是像你这样的家伙让我校变得软弱!要知道羞耻,游,快给我游!”

令人难以置信,结城像疯了一样,拿着竹刀去捅在水中的启一郎。开始,启一郎由于恐惧,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觉得额头上、脖子上,空气被撕开,受到像是激烈的光点闪灭般的强烈冲击,他觉得肺里流进了比自己能够喝的多得多的水量,这使他很吃惊。

这家伙很不幸呀。

启一郎在朦胧的意识中这样思考着,在刚才那一瞬间四目相对的时候,他明确地感悟到结城的某一面。

绝对没错,就是这样的家伙去参加战争,幸灾乐祸地杀了很多很多人。一定是他们叫喊着“是命令,为了祖国”,乐此不疲地大开杀戒。在战争中,有很多这样幸运的家伙。这家伙现在非常地不幸,生活在这样无聊、这样和平的年代,他在怜悯自己没有合法杀人的机会呀。对着无处发泄的能量,每天发出绝望……

咕嘟咕嘟、哗哗哗哗的声音在身体里面到处吱吱嘎嘎地乱响,已经看不到一点东西了,只有太阳在眼睛里发白地闪耀着。

难以置信,有谁能够相信呢?在大白天的游泳池旁,有这么多人,我却在接近死亡,在这样的地方,在众目睽睽之下,难以置信,难以置信……

“会杀死他的。”

此时,像是砰地甩过来的球一样,响起了洪亮的声音。

结城突然身体僵硬起来,像要躲开似的转过身来,有个人影迅速地靠了过来,大手朝着启一郎的方向伸了过去。这只长着漂亮纤长手指的手,有难以言状的值得信赖的力量,在无意识中,启一郎伸出了手。当这只手牢牢地抓紧了启一郎的手后,一用劲就把他拎出了水面,他的脸终于接触到了空气,意识到自己还能够呼吸。颤抖的双手抓住了游泳池边上的水泥地,启一郎用全身呼吸着,从鼻子和嘴巴里面咕嘟咕嘟地涌出温腾腾的水,眼泪从发烫灼热的眼睛里冒了出来,他剧烈咳嗽着,不停地呕吐着水。

“你这家伙是谁?”

响起了结城那像是从肠子深处挤出来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启一郎一边继续吐着身体里面的水,一边判断出事态迎来了新的局面,他中的“头奖”,好像转到了漂亮大手的主人那里。

“我是三年级八班的藤田。”

穿着白色T恤的苗条少年,和结城面对面地站着,犹如西部影片的决斗场面,烈日正当空照耀。学生们都躲在角落里,提心吊胆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你怎么这副打扮?去游!”

响起了结城野兽一般狂叫的声音,指向游泳池的握着竹刀的手直哆嗦。

“我只是来旁听的,在练习前就提交了医院的诊断书。”

宛如水一般安静的声音回应道。

“诊断书?看不出你有什么毛病的样子嘛,什么地方不对劲啊?”

结城怒目而视,发出了饱含愤怒的质问。

“心脏有问题。”

“开什么玩笑!”

啪的一声,震得那里的空气发抖。

伴随微微的呻吟声,少年打了一个趔趄,被竹刀击打后的大腿上立刻浮现出红色的竹刀形状,周围的学生都往后退去。

“骗人!你长得这么高大,心脏怎么会有病?你和这个小矮子一样也不会游吧?心脏有问题是娇纵自己引起的偷懒病!让我来替你治好它,游,快游!替这个矮子给我游完三百米,我就饶了你!”

唾沫星从嘴里四溅而出,双眼充满了血丝,结城用竹刀顶着少年的喉管绝望地叫着。他完全失控了,脖颈的血管突起,变成可怕的模样。

用手捂着大腿、低着头的少年慢慢地抬起了脑袋,结城和学生们全都吃了一惊,一瞬间全身震颤了一下,他们可能在相当一段时间里都忘不了少年当时的那双眼睛。结城的全身像是喷射出火焰一般,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少年的一对瞳孔则像是冰块。带着冰冷、锋利的眼神,少年镇静地说:

“老师,这可不是开玩笑哟。至今为止,您都仅仅是被‘教导’一下,之后事件也许就了结了。我要是游了很可能真的会死,如果您现在知道了我的情况,还真的要逼我游吗?”

“你小子,想威胁我吗?”

结城的脸色眼看着就因为怒气而胀成了紫黑色。

“啊啊,我是认真的。你这家伙要是死了都算你活该,这下满意了吧?别废话,快给我游!”

结城扔下了狠话。

少年一下就脱去了T恤衫,雪白身体的左边胸部上,手术后的痕迹还鲜红地留在那里,周围的人又一次大吃一惊,少年没有一丝表情,目不斜视地飞快上了起跳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在拍什么电视连续剧吗?这样残忍的事情绝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

好不容易爬上了地面的启一郎,一边蹲着调整呼吸、朦朦胧胧地思考,一边感受到从自己身体里排出的水被灼热的水泥地烫得温热。

眼睛变得越来越肿还带着热度,脑袋里的疼痛嗡嗡地回响着。少年站在空无一人的游泳池起跳台的正中央,那么多人,全都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

少年一直盯着水面,突然转过身来。

“真是不公平呀。我也许会因此牺牲自己的生命。如果,我游完还活着的话,那时候,我就会要你的命,没问题吧?”

“呵。”

结城被少年用不由分说的冰冷语气抛出的带着极大压力的问话所吸引,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

在结城重新思考少年问话的工夫,少年像优美的野兽一样跃入了水中。

“快停下!”

启一郎用嘶哑的声音叫起来。不是真的吧,这个噩梦怎么

还在继续呢?这一次不是自己,而是某个人代替自己去送死的噩梦。他一定会在我的面前死去,在众人面前替我死去,从今往后,我一辈子都要被他的死纠缠着生活下去。

太阳刺得他生疼,睁不开眼睛,又有泪珠从启一郎的眼睛里面溢了出来。

那个瞬间似乎要永远地继续下去,游泳池边上一点风都没有,一排排的向日葵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学生们像变成了石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独占泳池不停游泳的少年。

少年用完美的自由泳式,以强有力的速度挺进,眼看着就完成了第一圈,启一郎一瞬间忘记了少年的心脏和危险的赌博,着迷似的看着少年的泳姿,少年游泳的样子像鱼那样优美。

结城目瞪口杲,但是,不一会儿,他的脸色慢慢地开始变得煞白。

一百米。眼里开始出现了不安的神色,嘴角的肌肉微微地抽搐起来,嘴巴渐渐无力地耷拉下来。两百米。少年游泳的速度还是没有减弱,规则整齐的水花声还是那么让人心醉。但是,完成最后回转的刹那间,突然,速度降了下来,水花也变得不稳定,眼看着手腕也抬不起来了。

启一郎哇地发出充满恐惧的惨叫声,爬近游泳池。

眼看着少年的泳姿变得笨拙,至此为止,泳池边上学生们绷紧的紧张之弦的振幅变得愈发激烈起来,恐慌终于开始蔓延,少年的心脏病是否开始发作了?会就这样被淹死吗?

结城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震颤起来,脸色变得铁青。

最后的十米,他用大家判断不出是否在前进的速度,啪吓、啪吓,发出如同小孩子戏水般的声音,这微弱的水声回荡着,让人感到特别的不吉利。勉勉强强,白色的手触摸到了游泳池壁。启一郎看到沿着池壁,身子尚有一半沉在水中、头发宛如海草一样飘散开来的少年朝着游泳池蹬梯的方向前进,便踉踉跄跄地接近少年,想把他拉上来。

咔啷,响起了空洞的声响,结城的竹刀滑落到了水泥地上。现在他脸上的冷汗正不停地向下流淌。

少年累得筋疲力尽,从水里上来,真的非常痛苦,身体似乎会原地分解,变得支离破碎,在脸色苍白地跑过来的佐藤保和启一郎两个人的搀扶帮助下,少年好不容易被拖上了岸。他的脸色,苍白得似乎能够透过肌肤看到里面的骨头。他剧烈地喘着气,肩膀不停地上下起伏,一边吐着气,一边用如同冰一样的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结城的额头。

“……好了。”

结城用似乎看到妖怪一般的目光盯着少年。

“……是誓约。我要杀死你。”

嘎噔一下子,少年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倒了下去。

“快叫救护车!”

启一郎惨叫起来。

一瞬间,似乎解除了咒语的束缚一般,学生们迅速行动起来,大家都从泳池边上跑了出去。突然,空气中充满了颜色,起了风,响起了鸟鸣和虫子的沉吟。

结城战战兢兢地带着不安的表情张望着跑动中的学生们,精神恍惚地站在原地。

久子低着头看着手里拿着的花束,挑选探望病人的花,费了她不少时间。送盆花不吉利①,因为不是祝贺,挑选玫瑰那样的花会让人感觉怪怪的,白色的花就变成送葬的了,苦恼了半天,最终选中了花枝不高,可爱的黄色和粉红色的大丁草花束,但是,到了医院门前,突然想起若是没有花瓶该怎么办。

①在日本人的习惯中,探视病人不送带盆子的花,因为这意味着“(疾病等)扎下了病根”。

说起来,自己赶来探望,藤田会怎么想呢?久子一想到这里,就身不由己停住了脚步。自己和他才见了不到三次面,而且,只是一小会儿。也许会被人误认为是厚脸皮的女孩。况且,要是他的家人,甚至有“女朋友”坐在他的枕边的话,自己该表现出什么样的表情呢?也许会让他感到为难的。

六月二十九日,星期六的下午,市立谷津第一医院。问讯处挤满了来探病的人。医院特有的干巴巴的气氛中,充满了科学和效率的无言压力。

久子在大门附近徘徊着,看到问讯处有个穿着长篠制服,抱着大水果篮的小个子,就下意识地靠了上去。

“菅井君?”

在还没有完全消肿的眼睛上方贴着创可贴的启一郎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他满脸是伤,与其说是来探望病人的,不如说他自己也是入院的患者才对。看着这副惨烈的面容,久子感到自己内心涌上了一股强烈的激愤,和刚听说“两个人险些死在游泳池里”事件时的那种感觉一样。

“倒了大霉了呀。那种家伙,真不是人。为什么学校不立即把他开除呢?”

久子不假思索地带着充满愤怒的音调说道。启一郎孱弱地一笑。

“真的,藤田没有死真好,如果遇到不幸,我也会追随他的呀。”

启一郎装作开玩笑的样子,但是眼里没有一丝笑意,其中还残留着发生事件当下、至今未能摆脱的恐惧。光从他的这个表情里,就能够推断出他所遭受到的精神打击有多大。对于让少年遭遇这一切的那个教师,久子重又感到了强烈的仇恨。

“久子怎么会认识藤田的呢?”

启一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着久子。

“并不是很熟呀,可我也得到过他的帮助。”

“噢。”

在病房三楼的走廊上,护士和患者的家属稀稀拉拉地一来一往,透过打开的窗户,能够看到外面的合欢树那催人欲睡的桃色花朵。

“啊,久子,请你先进去,在前面的三〇一号病房,伤口在来的路上又裂开了,我去厕所换一下创可贴,我也不能太像个病人,让藤田的心情变糟呀。”

“不,我在这里等你。一块儿进去吧。我帮你拿这个果篮。”

“好,拜托了。”

久子从启一郎手里接过果篮,被它的重量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探头查看,哇,好贵的东西,有圆形网状的甜瓜。不愧是小公子呀,和别人不一样。

久子继续心神不宁着,慢慢地靠近三〇一号病房。

门是开着的,传出叽叽咕咕的说话声。

是男孩的声音——是他的朋友吗?

久子注意到自己熟悉那个声音。

哎呀,那个声音,不是忠彦和孝彦吗?这对双胞胎也认识藤田晋呀。久子不知不觉地把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的耳朵上,想听一听他们的谈话。

“…一请不要再让我们吓得灵魂出窍哟。”

忠彦(孝彦?)的声音,显得相当亲密。

“要是藤田君不在了的话,我们就会走投无路了,现在是关键时期,从今往后会更加的困难。”

“嗯,现在想起来,自己真有点莽撞呀,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不过,那个时候,我自己有绝对不会死的自信,有不杀死那个家伙自己绝对不会死的意志。”

能够低低地听到藤田那清透镇定的声音。

“好像这一次结城逃不了了,他现在被关了禁闭。那家伙,好像不知道自己就要杀死的对手是谁的样子,那个叫菅井的男孩,是S银行会长的孙子哟。好像在结城的父亲去求情之前,先到学校和教育委员那里发了很大的脾气。”

“是吗,感觉那男孩的教育还是蛮不错的嘛。”

和似乎得意洋洋的孝彦(忠彦?)的声音相反,藤田好像没抱什么兴趣。

“咳,好像下星期就能够出院了,又要开始听磁带了呀。”

“没错。”

磁带?久子还想继续听下去,但是听到后边的脚步声,慌忙回过身来,把水果篮还给启一郎后,她敲响了三〇一号的房门。和启一郎在一起,久子感到压力小多了。

“请进。”

藤田的声音。

“你好!”

看到久子和启一郎进来,藤田、忠彦和孝彦似乎都吃了一惊。

“哎呀!”

“不是久子吗,你怎么来啦?”

“呵呵,这可是秘密哟。”

“你们认识呀。”

藤田直起身子交替地看着久子和启一郎。

“你是关谷的发小吧,我,和关谷一样在同一个地理历史文化研究会,在那个会里的女孩和久子的关系很好,我和她很熟。那个,真是的,这次你救了我的命……”启一郎一说到这里,胸口就被堵住了,好像回想起了那时的恐惧,“我说……”

藤田毫不客气地说。

“你呀,一点都没必要对我抱有感恩之类的自卑心理,我只是觉得那个家伙实在可恶,自说自话地跑了出来而已。就是游泳也是我的意志所为,要是想逃走的话也是可以逃走的呀,拜托,不要这么费心了,这会给我增加压力的。”

“是。”

眼看着启一郎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久子的心被藤田那淡淡的口吻打动了,这个人,也许真的是个硬汉。

“嘿,真不错呀,真是周到的慰问呀,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喽。好像正是可以吃的时候,忠彦,那里有把刀子,把盘子一起拿到水池里切瓜吧。”

藤田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从启一郎手中接过水果篮,撕开罩在上面的塑料薄膜,查看篮子里的果物,取出圆形网状甜瓜递给忠彦。

“那,我也去。”

启一郎跟着忠彦和孝彦出去了,藤田的目光又重新恢复到往常那清透镇定的状态,他用那目光看着久子。

“谢谢你的花,体质很差的事实败露了。”

“吓死我了。情况好点了吗?”

“没关系的,说老实话,我多少加入了一点演技的成分呢。下星期一,我就能出院了。过去的体质实在太差了,长大了反倒好了许多。现在还是很结实的,都已经到三年级了,还要上什么游泳练习,让我感到厌烦,所以就开了病假条旁听了。”

被藤田顽皮的笑容感染,久子也笑了。

“啊哈哈,太好了,人不可貌相,你还是个具有正义感的男子汉呀。”

“我倒希望你说我是个性格乖戾的人呢。常被别人误解为是冷静的人,实际上是心里没有准谱,我就这个性格。——真受不了,本来没想到会变成这样,让那个男孩操这样的心。昨天,他的父亲和爷爷突然一起来了,这可得对他保密哟。”

“什么,菅井的爸爸和爷爷?”

“对,都让我觉得不好意思了。”

“说他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不过,是个谦虚的孩子。”

“嗯,在学校里碰到过他几次,觉得他挺聪明的,也很有气质,那时,要不是他快被淹死的话,我也许不会出来帮忙。”

久子被藤田变冷的语调吃了一惊。

没错,这个人一定会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人,用这双冷静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旁观着,置之不理,即使对方就快被淹死了。久子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不过,这也不算他的什么缺点呀,能够做到对不同的人以不同的对待,反倒让她对藤田有了亲近感。她不相信有百分之百和善的人和对谁都表示亲切的人。确切地说应该是只有自己想为之奉献的人、值得灌注无偿爱情的人才对。她面对眼前那个和忠彦等人一起、天真无邪地大口吃着甜瓜的少年,心中产生了某种感动。

六月三十日的夜晚,笹原美佐子在自己家中闲得无聊。

这一天的天气很糟糕,从早上开始天就哗啦哗啦地下着冷雨,她也没有心思出门。爸爸妈妈按照惯例去参加一个什么聚会,中午出门后至今未归。

美佐子和美喜子把录音机放得咣咣响,边吃着薯片边看电视,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黄昏降临后,两人去沿街的家庭餐厅吃饭,美佐子点了西红柿炖茄子的意大利面,美喜子要了奶汁虾仁烩饭,她们的点心则是三色冰淇淋和咖啡果子冻。饭后回家时,两人一步一句牢骚。一回到家,发现电视机还一直开着没关。两人开始往各处打起了电话。电话打腻了之后,两个人又喝起了咖啡。

那个电话是在晚上九点不到的时候打来的。

美佐子拿起话筒:“喂,我是笹原。”对方的电话里有很多杂音,像某种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低沉的声音,一瞬间以为是从公用电话亭里打来的,却又好像不是那样。

“美佐子吗?是我啊,好久不见,你好吗?”

突然变成一个明快的女孩子的声音,是谁呀?美佐子想不起那个声音的主人的名字,不过,确实是听到过的声音。曾经与之说过话的声音——听到过的声音——哎呀,是谁呀?然而,她却条件反射地回答道:

“当然,挺好的,好久不见呀。”

带着交谈以后一定会回想起对方是谁的期吩,美佐子滔滔不绝喋喋不休地汇报了自己的近况——

哎呀,很奇怪,志穗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不知怎么的变得很冷淡哟。变得不爱

说话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是呀。电话那端的少女爽朗地附和着美佐子的话。但是,美佐子还是没有想起对方的名字。

“……可是,美佐子,听说了吗?”

话筒那端的少女突然压低了声音。

“嗯,什么呀?”

美佐子也受其影响,声音低了下来。

“我以为美佐子你该知道的呀,哎呀,就是七月十四日的事情哟。”

“七月十四日?”

美佐子握紧了听筒,一想到对方比自己更早了解到了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她有点怒上心头。

“知道是知道,可不是很清楚呀。”

美佐子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好像多少知道一点的口吻回答。

“那,又怎么样了呢?”

美佐子催促着问,无聊的心情缓缓地开始改变了。从心底,微微地期待起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话筒那边的声音慢慢地说道:

“据说在七月十四日呀,陨石要砸在叫佐藤的人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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