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蹲在小学校的操场上,正屏住呼吸。

在樱花树的树荫下有块巨大的石头,躲在那后面,谁都不会发现吧。

天气不阴不阳,阴沉沉的,空气很潮湿,起得太早了,有点犯困,头像大了一圈那样朦朦胧胧的,眼球和额头似乎有点烫。

证人……本该当证人的惠美还没有来,都约定好了的呀,光我一个人看,又得不到“承认”,过一会儿就是亮太君踩到了那些金平糖,不是也没有意义吗?本来就已经够倒霉的了,亮太君得了感冒请假休息,事情拖拖拉拉到现在还没有……

少女抑制不住焦躁的情绪。

空无一人的操场,黑云笼罩在校舍的上方,不由让人感到校舍变小了。

才几点呀,就是老师也不怎么来吧,只有教员办公室的灯光在角落里,无依无靠、孤零零地亮着。像是要下雨了,这样的天气,可能亮太君不会来训练了吧,一想到这里,马上就感到身体变得很重,迷迷糊糊地想睡觉。

厚重的云层在操场的沙地上投下模模糊糊的影子,云缝间照射下来淡淡的带有热度的初夏阳光,让刚才撒下的金平糖闪闪发亮。

……不不,还是会来的,明天就要考试了。亮太君是个“不打无准备之仗”的男孩呀。无论如何也要让他踩上去。

少女隐隐地觉察到,今天被自己恳求来当“证人”的惠美也喜欢亮太君。尽管惠美老实巴交,不太爱说话,可是男孩子们都希望和这个有双黑色大眼晴的惠美交往。亮太君,说不定也可能喜欢上了惠美。少女本能地知道,提前向朋友坦率地说出真相,并请求帮助,是最好的方法:先喜欢上他的是我呀。

少女不停地揉着惺忪的睡眼,微微抬起身子窥视单杠的方向。

就在这个时候,少女听到从沙地上跑过来的脚步声。

是亮太君。

少女一下子就清醒了,缩回了脖子。

惠美?不不,惠美不会那么跑的,那种一步一步按照同等节奏跑过来的,应该是亮太君。

心跳得厉害,虽然想偷看一下,可是身体动弹不得,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要找什么样的借口呢?我也是来练习单杠的,但这能够成为躲藏在这里的借口吗?

沙、沙、沙、沙。

脚步声以准确的节奏渐近而来。没错,那种帆布鞋的声音就是亮太君的跑步方式。

夹着雨点的风吹了起来,少女皱起了眉头。远处传来狂风的声音。忍不住了,少女提心吊胆地从石头背后探出了脑袋。

那里没有操场。只是某个空旷孤寂的原野。少女慢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仅仅是一分钟以前还在的校舍、单杠什么的都消失殆尽。一望无际的原野,少女从未见过的宏大空间。

沙、沙。

伴随着风声,脚步声越来越响。

亮太君?

少女睁开了眼。

教员办公室里,放在小电炉上的水壶咝咝作响,冒着热气。

正冈利子把要发给孩子们印有正确刷牙方法的印刷单,按照每个班级分了开来。别的老师还没有来,总是最早来的副校长,已经到校园巡视去了,办公室里只有利子一个人。和子是典型的早起型,在早上干活效率最高。被家长的电话和琐事打断了一会儿,就快到上班时间了,还有健康诊断核对表需要整理。利子是个小个子,她的身高说不定会被高年级孩子超过。今天早晨她也是精神抖擞,不过这段时间,闹得一塌糊涂的金平糖让她感到非常头疼。

不论怎么打扫,第二天,教室呀走廊什么的地方又是遍地开花,那些孩子,从什么地方买来这么多的糖呀?总之,好像是以踩踏撒在地上的金平糖来取乐似的。进其他教室前,做什么事情前,到外面去以前……就像撒盐消灾那样,像要从什么东西那里寻求保护一样,孩子们不停地播撒着。

这好像在其他的小学也很流行,就在几天前,有几个孩子踩到楼梯上的金平糖摔滚下来,发生了两人骨折的事故。市教育委员会破例向商业协会发出了通告:“希望不要把金平糖卖给孩子。”但是对方严厉拒绝,认为是学校的管教不严、教育失误,把责任转嫁给商店是不能容忍的,双方僵持着,形势严峻。

“……老师,利子老师。”

利子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微弱、紧张的叫声。

自己担任班主任的班级学生菅野纪子站在门口,像幽灵一样脸色铁青,嘴唇发白歪斜着。

利子被那个表情吓得脊背发凉,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怎么了?纪子。”

少女连滚带爬地跑到刚站起身来的利子身边,浑身冰凉,小手指掐住了利子的手腕。

“怎么了,不舒服吗?”

利子观瞧着少女的脸,又吃了一惊,少女的目光越过利子的肩膀直愣愣地盯着后面,那是双充满恐惧的眼睛,利子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操场上……”

少女发出沙哑的声音。

利子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身后,背后有窗户,纪子是通过玻璃窗看着操场的。

“操场上?”

利子用低声细语重复。

“有个奇怪的女人。”

“女人?”

利子慢慢地向后转过身去。

贴着玻璃窗,有个长头发的女孩子的脸,利子下意识地尖叫一声,抱住纪子往后退,水壶的蒸汽发出咝咝的声响。

“谁?”

利子目不转晴地盯着那个女孩的面孔,还很年轻,也许只有十几岁——?少女的面容苍白,表情呆若木鸡,正从外面往办公室里张望。

利子渐渐地平静下来,因为看出对方似乎没有要害人的意思。呀,这张脸在什么地方见过呀。

利子鼓足勇气上前一步,嗯?不是穿着校服吗——藤之丘的校服。

那个孩子——是那个孩子呀!绝对没错。就是那个行踪不明的远藤……

“老师,那个人,是从石头里面钻出来的……”

被利子搂着的少女带着哭音大声嘶喊。

乌云密布的天空下,长篠高中。为了打发第四堂课的时间,学生们正进行着游泳池的大扫除。虽然从低低云层的缝隙中透射下来的阳光偶尔带着夏天的味道,但宛如电影的预告片那样一闪即逝,很不过瘾。就像夏天这部电影正式上映之前,让人感到黏糊的梅雨准备期正横插在前面一样。

裸露的游泳池底部,泛着死鱼肚子般奇妙的白色,在它上面,零零散散晃动着穿运动服的学生们的身影,他们正摆动着带长木柄的刷子。

菅井启一郎也弯曲着他那瘦小的身子,让人感到意外地奋力挥舞着刷子,像个行家里手。但是,虽然动作轻快,他一想到现在自己清洗的这个游泳池,在这个夏天就将给自己带来烦恼,心情就不由变得沉重起来,因为他是个旱鸭子。

启一郎绝不是一个缺乏运动细胞的人,他行动敏捷,身体也很柔软,球类呀器械体操等田径项目都难不倒他,可偏偏只有这个游泳,怎么也对不上劲,看了就头晕。因为长篠高中的宗旨是“文武双全”,有各种各样严厉的纪律:剑道、柔道不是选修而是必修,每年都举行马拉松比赛,游泳最少也要一次游上三百米。话虽如此,还要看老师。有的老师对这些铁规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的老师甚至在短暂的游泳实习期间,把所有完成的距离加起来合计成三百米,为自己准备了逃避责任的借口。幸运的是,在去年的游泳课期间,启一郎患上了中耳炎,不用下池子就蒙混过关了,可是今年全身上下没半点毛病,看来要从这个苦役中逃脱是不太可能了。启一郎偷偷地瞧了一眼老师的身影,那位老师正站在游泳池边上。

瘦瘦的、长得像女人那样温柔脸盘的年轻男子(话虽如此,也该有近四十岁了),正双手交叉在胸前,没有一丝表情地监督着。今年非常不走运,碰到这个男人担当体育课的教练。

结城贞之一直是长篠的体育老师,乍一看很英俊潇洒,但在学生们的眼里(恐怕在老师们眼里也是),他是个非常可怕的人。结城是谷津老美术商的独生子,至今独身一人,是个除了靠锻炼强化自己身体以外,对其他事情没有一点兴趣的男人。他是剑道的带段者,总是作为县里的成人代表去参加比赛,最近又开始铁人三项的训练。结城身上不但没有作为运动员的那种豪爽风度,反倒让人感到一股阴森森的杀气,总是戴着一张坚硬的铁假面,一旦遇上某种契机,就会从那里面流淌出黏黏糊糊沸腾的血红铁浆。

他曾经很长一段时期担任剑道部的顾问,过火的“指导”使好几个学生负了重伤,在他父亲和校方的调和周旋下,好歹把事情平息了下去。不过校方还是担心再让他这么直接教课将会非常危险,所以现在只给他保留了一个剑道部名誉顾问的位子。

“那家伙才是一个名符其实的疯子”,“好像在小时候就杀了人,没有被判刑”,学生们在背地里对他这样戳戳点点。其他老师也怕报复,没人敢出来揭发。结城平时非常冷静,很少外露感情,显得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一旦有什么事情让他不痛快的话,那就会没法收场了。他把对待自己的残酷训练法也同样用来严格训练学生。学生们不仅肉体上感到痛苦,更难以忍受的是精神上的折磨,总是要担心着结城什么时候脑袋发热,把矛头指向自己,在“授课”的名义下,于这个专制君主的密室里,遭受和他共度时光的精神痛苦。

“……嘿,我前两天也试着去放了,好可怕呀,那里真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哎?”

巨大的不安似乎要把启一郎的小胸脯压扁了,朝着同班好友佐藤保的方向转过脸去,佐藤装着正拼命用刷子清扫的样子,实际上只是想聊天。

“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另外还有五盘放在那里,还真不是骗人的呢。”

佐藤有点兴奋,他在班上和启一郎的关系很好,和启一郎一样是个小个子,满脸雀斑。和规规矩矩的启一郎不同的是,佐藤完全是一副淘气包的样子。

“没问题,已经祈愿把结城赶到别的学校了。”

佐藤眨着一只眼睛示意,他理解启一郎的不安。启一郎终于明白了佐藤的意思。

这是半年以来,暗中口头传播开来的消息,要是把那个爆炸性流行的“远藤”谣传当成公开谣传的话,那么这个谣传就是私下的秘密。尽管这种“实用性的”谣传极少公开,但也已有相当多的高中生知道了。

在接近如月山的顶峰处,有棵带着很大窟窿洞的光叶榉树,据说,把灌制了愿望的录音带放入那个大窟窿里面,如果是“正确的祈愿”就会实现。

仔细观察,会发现很多学生都知道这个魔法,祈愿的人必须不被人发现,等天黑后再上山去。录音带将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收走,据说当祈愿被采纳后,将会以只有本人才知道的方式被通知。

尽管不清楚这个“如月山的神”是什么时候登场的,可好像已经有很多人上山去放置过录音带了,现在佐藤不是也说去过了嘛。

真是很玄妙的事情,启一郎这么想着,就算是闹着玩,竟然还有人定期去收回录音带,进行相应的处理。因为有这么多人知道,录音带的数量一定不少了吧,到底是谁?为什么……

铃声响起,打断了启一郎的思绪。

正准备收工的学生们,被其他班级学生吵吵闹闹的声音所吸引。

“喂,找到远藤志穗喽!”

“啊啊,忠彦?是我们家邻居的孩子呀,一块儿长大的。他怎么啦?”

“嗯……”

美野里犹豫不决,久子又会笑话我吧。

果然不出所料,当美野里小心翼翼地说出,关谷仁和弘范想就前一阵子的流传和潮见忠彦谈谈的时候,久子使劲地皱起了眉头。

“还在调查那件事呀?给你们介绍没有问题,不过,他可不像浅沼君他们那样盛气凌人,是个无忧无虑的公子哥,不相关的事情别乱问哟。”

“是那么敏感的男孩吗?”

“嗯,是呀,是个很好的男孩哟。和他谈话都会为自己的浅薄而感到惭愧,不过他家里挺复杂的。他说因为从小吃了不少苦,才成为这么好的人…一不过这样好像反倒让人心痛呀。哎呀呀,我说的这些话绝对不要告诉浅沼君他们哟。嗯,不过,有点糟糕,现在想来,我不敢肯定那时遇到的真的就是忠彦,也可能是孝彦呀。”

“什么?”美野里呆住了。

“啊啊,忠彦家生的是双胞胎,弟弟在长篠上学,不过忠彦在一高。”

“什么?双胞胎?不过和你碰面的时候,没穿着制服吗?何况,要是长篠二年级的话,不是要住校的嘛。”

“可是我们见面的时候,他穿着便服,由于正赶上黄金周,长篠的学

生们都回家了,我把对方当成忠彦说了一会儿话——那位应该是忠彦呀。”

“长得那么像吗?”

“就跟一个人似的,要是两个人在一起还能区分开来,要是单独见面的话保准头晕,过去常常被人认错哟。”

“是嘛,那不是挺好的,一次就把两个人都介绍过来吧。”

“不过——父母亲离了婚,孝彦改了姓,不过在学校里好像仍用潮见这个姓,双亲又都重组了家庭,好像忠彦和孝彦不太愿意单独碰面……”

“你的意思是,他们的爸妈各自带走了一个孩子,是吗?把兄弟两个拆散开来,好可怜啊。”

“美野里,别这么轻易地就使用‘好可怜’这样的词,他们一点都不可怜,他们比起我们来显得更加坚强乐观。我知道了,回去后,我去征求一下忠彦的意见,你们可要配合他们两兄弟的时间哟。”

“好,我会告诉他们的。”

被久子提醒之后,美野里有点脸红起来,自己真是不懂得体贴别人的女孩。

美野里从小就没有得过什么病,家庭也健康圆满。首先,她对身体虚弱没有概念,甚至在这样的乡下,连老人、死亡、生病等也从生活中被隔离开来,很少有机会遇到。现在,人们在闪闪发光的医院里面,闪闪发光的寺院里面,闪闪发光的火葬场里死去。因为祖父母很早就过世了,美野里没经历过亲人的死亡。

其次,美野里也不能理解家庭的不和,说起来,大凡能够升学的孩子一般都是家庭环境好的孩子,是能够得到爹妈疼爱、褒奖、自豪的孩子。当然,美野里的双亲偶尔也会吵架,即使如此也感受不到他们的关系会有多么不好,那些事情只有在电视剧或漫画中才会看到。虽然生在环境好的家庭里也是身不由己的事,但美野里碰到那样的事情,却会感到强烈的自卑。

“这样可以吗?”、“现在,不是到了该让我们认真思考的时候了吗?”电视里穿着漂亮西服的播音员们总是用同样的台词来结束报告,让人感到像是在叫着“对幸运的事情感到可耻吧”一样。相反,周围的大人们抱着“要是不被外人知道就能够蒙混过去的话就再好不过了”的侥幸心理,让入觉得他们是在拼命地隐藏着什么,“还不是时候呀”、“行了,还轮不到你思考这事的时候”,美野里有时会感到非常气愤,“到底该怎么办才对呢”。

绝对没错,肯定某一天突然会从天上落下“严酷的现实”或者“难以忍受的真相”,大人们那样一个劲儿地隐匿着,那该是一个怎样可怕的事情呀?

美野里怀着沉重的心情,无精打采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之濑裕美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一个男子正站在红河的岸堤上。

哎呀,是阿贤呀,好久没看到他的人影了。

住在谷津的人们都知道阿贤。像裕美这样年龄的孩子,不论是谁都应该得到过他亲手制作的草笛或花冠。

裕美不仅享受过他赠送的礼品,同时感到自己和阿贤的体内有着共同的东西。阿贤恐怕——能够看得到裕美看到的东西。

裕美不由得溜达着靠近阿贤,可是不一会儿,却“啊”地叫了出来。

堤岸下面,在被大朵大朵色彩鲜艳的玫瑰花围绕着的家园里面,聚集着一小堆人。

垂吊着的黑色幕布被血红或橘黄色的花朵装点着,充满着不可思议的华贵,穿着丧服的老人们都低着头进出家门,是葬仪——阿贤的母亲的。裕美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

听说阿贤的母亲因为五月中旬逆转的寒潮得了病,此后就再也没能康复。他今后该怎么过呀?裕美看着杲杲地站在那里的阿贤。

阿贤的眼神和往常不一样,这让裕美吓了一跳。堤岸的榆树下,他正用异样的目光直盯着陷落在那里的石头。

裕美的眼睛也被那块石头吸引住了,这异样的气氛是怎么回事呀?

阿贤突然注意到了裕美,吃惊地回过头来,慌忙啪嗒啪嗒地挥起手来。

“不好——”

阿贤摆出想要推开裕美的架势朝她逼近,裕美身不由己地往后退去。

“钻到里面去了。”

阿贤像是不想让裕美看到那块石头似的用身子遮挡着。

“什么东西?”

裕美反问道。阿贤只是圆睁着大眼不停地晃动脑袋。

“在出来……”

裕美偷偷看了一眼阿贤身后的石头,发出了惨叫。

在那里,从石头的表面,带着指甲的四根白色手指孤零零地伸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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