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一共六天,有三天田西来我屋里捣乱,另有两天能透过墙听到女人的声音。声音比上次的确小了不少,可还是能真切地听出何时是高潮,何时是低潮。总之,考试期间我只有一晚安静地度过。即便如此,我还是考得不错,虽然成绩还没公布,但拿学分应该没有问题。

“听起来声音都一样啊。”

“因为就是同一个人啊。”

那天,我们俩一起乘电车。考完试的第二天,也就是我暑假的第一天,我们在离公寓最近的车站日暮里上车,经过山手线一站抵达目的地莺谷,全程只花费了两分钟。

“你总是点同一个人?”

“对,小菖蒲,不过她真名不叫这个。哎呀,友友,你还知道点名这回事啊。”不知什么时候,他开始叫我友友。

“这点常识总是有的。”

“我们一会儿要去的地方,看照片就可以点名,你好好选啊。不过照片和实物有时也完全不同。一开门,结果看到一个妖怪。”田西大声笑着,丝毫不在意其他乘客,还身临其境般哼唱起《哥斯拉》的主题曲。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风月场所。不,不能说是我们,我是被田西硬拉去的。

“田西,要不算了吧,不用道歉什么的……”

我数次试图逃跑。田西要带我去风月场所,是出于打扰我复习考试的歉疚,说是他请客,让我来个初体验。

“没事,没事。”田西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其实啊,我昨天晚上反省过了,在那么重要的考试期间还给你添乱,真对不住。所以,就让我请你吧,作为我们相识的一点表示。”

虽然他连续好几天拿着罐装啤酒过来,可其实我们一点都不熟。

“可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昨天半夜公寓里不是有猫在交尾吗?发出呜呜、喵喵的叫声。我听了就突发灵感,觉得只有这个才能让你高兴。”

“可是……”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

“我不是在客气,是真的想回去。倒不是我对那种色情场所没兴趣,正相反,我一半的头脑现在满是兴奋,心脏怦怦跳着,心底好像沸腾了。可我还是不想去。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被田西从公寓里拉出来后,智子的脸就不时闪现在我的脑海里,怎么也不肯消失。或许这就是我第一次了解所谓的‘留恋’。即使是在风月场所,只要和一个女人发生了性关系,我便会毫无根据地认为智子现在一定也在和某个男人干同样的事。”

田西看了一下表。“啊?已经十二点了啊,涨了一千元。”

“时间不同,价格也不同?”

“是这么回事。好,到了。”

星期天的正午,月台上举家出行的人很多。有弓着背并排走的老夫妇,也有背着帆布包的小学生。我们穿过人群,抵达目的地。天气大好,田西指给我看的通道虽然狭窄,却很明亮。太阳火辣辣地烤着我低头走路时露出的脖子。正是太阳最毒的时候,映到白色地面的影子连根根头发都清晰可见。

“好,你努力啊。”拐了两次弯后,田西带我来到店门口,出人意料地说出这句话。田西从钱包里拿出数张纸币,塞到我手里。

“……那你呢?”我以为他会和我一起进去。

“什么?别摆出那种表情。店里的人会对你详细解释的,没事,我就在对面的麦当劳等你。”

田中无忧无虑地笑着,推了推我的后背。我就势推动旋转门,一个穿着灯笼裤的中年男子经过门口看向这边,脸上浮现笑容,像是把我当傻瓜。

穿着白衬衫、戴着素色领带的店员四十岁左右,满面笑容地向我走来。不知为何,那表情让我觉得他把我当成傻瓜。我任由他带领,一言不发来到总服务台,看了五张塑封的照片。有的单手叉腰回眸一笑,有的两手抱膝,有的歪着头向前看。“很推荐这个哦。”店员用食指和中指啪地夹出一张照片,可我立刻指向其他照片。我并没看照片上女子的长相,只是“推荐”这个词听起来好像她“身经百战”,让我觉得有些厌烦。

“您要是点这个人的话,要等一个半小时呢。”店员说,“这个的话,马上就可以哦。”

他再次向我推荐那个女子。我摇了摇头,指向自己选的那位,说:“这个就可以。”我希望尽量拖延与对方见面的时间。

店员告诉我具体的费用,和田西给的金额完全吻合。

“这边有等候室,厕所在这里。”

店员带我来到等候室,那儿有电视和烟灰缸,还零散地摆放着十把折叠椅。里面坐着三个男人:一个穿着正装,年龄和我相仿;一个人到中年,从T恤衫里伸出的胳膊被袖口绷得很紧,晒得黝黑;一个弓着背,像影子一样苗条。大家都非常有经验地选择看不见彼此的角度就座,当我进来时,三人都有些不自然地将目光投向电视。屋里有烟味,每次呼吸都像将屋里的三个男人呼出的气直接吸进去一样。坐在房间的角落里,我的下巴变得僵硬,目光一直盯着套着牛仔裤的膝盖,模糊地回想刚才看到的五张照片,似乎我选的那个女子格外出众。

二十多分钟后,店员走了进来,说:“里面那位请,穿西服的那位。”说完,便将那人带往别处了。

很久以后,跟田西说这件事时,他说:“大概你选的那个女子真的很值得推荐啊。”正因为她非常受欢迎,才要排队等一个半小时。可作为店方,不提高顾客的周转率没办法赚钱,所以只好将没几个人指定、不太受欢迎的女子推荐给临时顾客我。田西这样一解释,我恍然大悟。

坐在等候室的一角,我脑海里全是智子的影子。我万万没想到,对我来说应该已经无足轻重的智子,竟然通过这样一种契机再次填满我的心。智子和一个陌生男子接吻、拥抱的画面不断地在脑海里播放,我开始怨恨带我来这里的田西。

走上麦当劳的二楼,只见田西优雅地向我挥手。“怎么样?不错吧?”

我沉默着点点头。

“专业做这个的就是好吧?”

“……嗯。”

我撒了谎,牛仔裤的裤兜里还揣着店员退给我的纸币。走出等候室时,店员面带掺杂着疑惑的假笑向我走来,我小声说我想起还有事,得走了,不敢看他的眼睛。店员半是困惑半是焦躁地向我做出复杂的解释,我记不清他说了什么,唯一清楚记得的,是我全身浸满冰冷的悲哀,心也湿透了。一半是因为智子,一半是因为自己没出息地想从店里逃走。最后。店员走进前台侧面的门里,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来,把钱还给我。我没有听到他咂舌的声音,但从他的表情里我似乎现在仍然能听到。拿了钱,我走出店。

“要吃什么?不过这回不请你了啊。”

“没事,不用了。”我到底还是没和田西说实话。

得知小菖蒲和田西青梅竹马,是在第二天夜里。“考试已经结束了,现在找你没问题了吧?!”田西一边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一边走进我的房间。他和以往一样带着罐装啤酒,但这回带了四罐,其中两罐是给我的。

“……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是真的,我是很认真地和你说的。”田西冷静地说着,将啤酒罐放到嘴边。我也喝了一小口。“我啊,尽可能不想让其他男人碰她,所以才叫她来的。这样,她不也能挣点钱嘛。正所谓一箭双雕,对吧?”

两年前,田西给deliveryhealth打电话,让对方派个应召女郎过来。对方问他喜好,田西便说了喜欢的体形和容貌。根据田西要求来到他房间的便是小菖蒲。田西一直叫她小菖蒲,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真名,但应该是那个女人。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啊,她又化了妆,但聊天时居然发现我们是同一个地方的,都在长野县的最北边,年龄又相同,那时我就想,啊,莫非是……”

户隐山的山脚下有一个小镇,小菖蒲和田西就住在那个镇上,而且住得非常近。父辈关系很好,从他们小时候两家人就有往来。两人上的是同一所小学和初中,但高中不同。上高中后,小菖蒲便因为父亲工作变动搬了家。从此两人就没有联系了。

“然后,我便试探着问了一下,没想到真是这样。哎呀,真是大吃一惊啊。是吧?因为小菖蒲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啊,搞得我也很不好意思,就问她为什么做那样的工作。”

于是,她向田西坦白,说是为了还债,才做这样辛苦的工作,因为做普通的工作挣的钱怎么也还不起。

“那欠了多少钱啊?”

“刚见面时说是欠了将近一千万元,现在估计也少不了多少。”

比我胡乱猜的金额要多得多。

“怎么会欠那么多……”

“不知道,没告诉我。”像要盖住我的声音一般,田西大声回答道。接着,他将啤酒一饮而尽,从鼻孔中呼出长长的气,低下头。

“哎,如果什么时候我真的如愿以偿当上作家,就把她欠的钱全还了。就像给吉原的妓女赎身那样。”

就算在身为学生的我看来,这些话听起来也不太现实。

“你是认真的吗?”

“有一点。”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可如果沉默不语,场面就会变得很尴尬。“真是佳话啊。”想起这句话,我顺口嘟囔一声。或许是没听到,田西没有回话。就像某个房间里有人拧开水龙头一样,墙里面发出唰唰的声音。

“我真的不喜欢花钱和她干那种事。可她总是这么和我说,我只有被osamu你叫过来的时候才很开心。因为这样便减少了和其他男人见面的时间,还能和好久没见的osamu见面。所以啊,每次我有钱的时候都叫她过来。”

田西开玩笑似的说起自己的名字。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但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到底该怎么写。

“你说是什么佳话,根本不是啊。”

他果然还是听到了。“我烦得不得了,哪儿有那样的佳话啊。就算是,也是讨厌的佳话。对吧?”田西握着的啤酒罐发出啪的一声。

“我一直想,比起打电话到店里让小菖蒲过来,倒不如直接把钱给她算了。可那样,又不能买她的时间了。”田西叹着气,又再次弄响啤酒罐。

虽然和田西在房间里一起喝啤酒,还被他拉去莺谷,可那些都是被动的,实际上我并未与田西亲近起来。因此,我仍觉得那是段佳话。对他本人来说可能很痛苦,但换个角度,在他人眼里,的确是佳话。我多少有些佩服,但内心并无兴趣,只是当故事听罢了。

“青梅竹马”这个词让我想起了奈绪。要是上中学的时候,我随父亲来到了东京,会怎么样呢?要是和奈绪分别几年后,像田西那样以那种方式与她重逢,会怎么样呢?想到这儿,我不禁要笑出来了。奈绪怎么可能在那种地方工作!或许是田西沉默了一会儿的缘故,我的思绪从奈绪又渐渐向智子转移。

“女人,不是只有一个啊。”

谈起母亲时,智子曾这样说过。长大成人后,她是怎样看待自己孩童时期的不解呢?智子体内是否也有几个女人存在呢?和智子在一起的日子里,我看不懂她。也正因为看不懂,所以觉得很痛苦。可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怎么说好呢,我觉得她还是只有一个的。但在当时的我看来,她比谁都复杂。或许遇见她时我感受到的恐惧就源于此。纱代也好,智子也好,都只有一个。虽然乙太郎把人比作毛豆,可如果人真的能像毛豆那样简单,从外面就能看到里面,该有多好。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问题还没有发生,就解决了。而本应被他人左右的命运,应该也可以由自己选择了吧。

“哎,我是骗你的。”

“……啊?”田西突然这么说,让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骗我?是从哪儿开始骗的?”

“从哪里呢?”田西自言自语着歪起脑袋,“我在想,小菖蒲和我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有我叫她的时候。她才感到高兴啊,和我见面就不用见其他男人,很高兴,等等。”

接着,田西罕见地露出了低三下四的表情,眼珠向上翻着,笑了。一瞬间,那表情和乙太郎重合了,虽然我其实并未见过乙太郎露出那种表情。我想,这个人可能也是“酒鬼”。讨厌自己做的事并为此感到不安,觉得自己愚蠢且不值得信赖,也是因此才花钱叫小菖蒲来。

“我真想回到友友的年龄重活一次啊。”

明明和我的年龄差不多,田西却这么说着,再次把啤酒罐按响。啤酒罐变成中间细、两头宽的奇怪形状,虽然里面还有酒,可看起来就像垃圾。我很想向田西坦白莺谷那件事,想还他那笔钱,让他用那笔钱再多叫小菖蒲一次,可我终究没说出口。

“人啊,不能只是生到这个世界上就行了,仅靠‘存在’是不行

的。必须要在人生的某个地方,为活着而再生。我一直都这么想,绝对是这么想的!”

他或许是醉了,开始语无伦次。熟练地喝完握扁的啤酒罐里的啤酒后,田西点着头,眼神虚空,虚弱的双唇空洞地张着,发出轻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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