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像退潮般一边毁坏脚下的沙子,一边远离。毁坏的一粒粒沙子是希望、梦想和信赖。

两年后,我上了位于台东区的一所大学。

那天,我冲着倒在地板上颤抖的、迷惑的智子不停大叫,然后告诉她那一切。告诉她在露营地被她杀死的女人是一直疼爱我、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告诉她因为火灾而脸上留疤的女孩曾经是我最喜欢的人,而她在半年后自杀了;告诉她在那女孩上吊的地方,有一个半边脸满是尘土的雪人来回翻滚。智子抬起白纸一样苍白的脸,紧闭着双唇,看着我。没有血色的脸上终于流下泪来,然后大颗眼泪从那几乎无法眨动的双眼中簌簌落下。未等智子开口,我抓起桌上的雪花球音乐盒向墙上扔去。砰!发出巨大的撞击声。雪花球音乐盒落到地板上,碎了。但没有像我期盼的那样粉碎,仿佛不肯以残酷的方式毁坏。玻璃裂成三片,都和台座紧密相连,整体还保持球形。细微的裂痕处流出混了雪的水,浸湿了地板。雪人面无表情地透过浸水的玻璃球内侧看着我。杀人犯,这个词我对智子说了好几遍。智子并不是蓄意想杀她们,也不是用打火机点的火,更没有用刀刺她们或勒她们的脖子。可在我看来,从智子告白的那一刻起,她就是杀人犯!

我一言不发地穿好衣服,准备离开,背后传来智子急促的喘息声。或许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我袒露内心。“对不起。”在喘息的间隙,智子说出唯一一句话,颤抖得不成声。而我头也不回地走出玄关的大门。

“明明杀了人……”仿佛突然没了感情,智子用平静的语调嘟囔道,“还坦然活到现在……”话没说完,门便关上了。悔恨的话语和逃避责任是同义词,我很清楚这一点。而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智子。

那天夜里,我在渔港徘徊。踢着拴在港口的小渔船船头。开始并没用力,可第二次、第三次踢时,脑袋里有一股灼热的东西开始膨胀。回过神时,我正在用尽浑身力气,用学生靴的后跟踢船头。小小的渔船摇摆不定,发出水声。当踢的力度与船摇动的力度叠加时,渔船摇动的幅度更大了,向旁边的渔船处陡然倾斜,重重地发出什么东西损坏了的声音。我眯着干涩的双眼向那边看去,渔船的天线撞到旁边船上的集鱼灯,折断了。在渔港入口处的渔业组合仓库工作的男人看到了,慢慢接近我身后,揪住我的领子。我一回头,便袭来有力的一拳。眼底白光一闪,我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翻滚起来。男人说着什么,还要继续揍我。我站起身,用尽全力踢向他的肚子。忽然我的下腹部被踢了一下。接着,脸上被揍了好几下,我连方向都分不清了。时而被袭脸,时而被撂倒,时而被揪起,男人的呼吸声更响了,像是我自己的呼吸声。终于,巡逻车的警笛声越来越近,我和那人一同被带到警察局。

接到通知来警察局接我的是乙太郎。乙太郎一遍一遍地向警察低头致歉,没看我一眼。出了警察局,我坐在乙太郎的工作车副驾驶席上回家。挡风玻璃前是车流量较少的夜晚的道路。这条路我再熟悉不过,此时却感觉像奔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仔细想想,我几乎没有在晚上走过这条街。

“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了?”在街灯微弱闪耀着的沿海大道,乙太郎把车窗摇下一条缝,点着烟,开口问道。

“没什么,只是吵架而已。”

“不像你的行事作风啊。”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蜷着背,盯着眼前的夜景,直到回家。每次车颠簸时,全身都剧痛无比。只要稍微挺一下背,如同内脏被拧的疼痛便会袭来。

智子所说的露营地火灾一事,我并没告诉乙太郎。因此,他到现在还以为我在渔港撒野是他的错——因为他和智子在公寓里被我发现了。要是那样,反倒好些。我无法告诉乙太郎那场火灾的真相。

从第二天开始,我重新复习,准备考试。在我不问世事,窝在家里拼命学习期间,美国举行了总统就任仪式,而日本诞生了第一个外国人横纲。我不看电视,和奈绪、乙太郎也几乎没有交流,知道那些事时,我已经接到第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了。我报考的三所学校中,有两所录取了我。我开始准备去东京,开始看电视,也开始和奈绪说俏皮话。唯独和乙太郎一直保持原样,即便是一年半之后的现在也一样。考上大学后,那条街我一次也没回去过。以前每年正月会去扫墓,今年也没去。我独自待在房间里,躺着听新年节目,一边迷迷糊糊地想着纱代和逸子阿姨的事。

出发去东京前,奈绪把我叫到房里,向我吐露了一个秘密。

“我必须向你道歉。”

她知道我和乙太郎与同一个女人保持关系的事。

“过新年的时候我和你说过吧?最好别和那个人见面了。”她似乎在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奈绪说,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她才忠告我的。

“我没法和爸爸说,就和你说了。爸爸愿意和谁见面都无所谓,可你当时有考试,不是和女人见面的时候……”

话说到一半,奈绪突然沉默了,好像硬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奈绪告诉我她是怎样知道乙太郎和智子之间的事的。是我经常去智子公寓的那段时间。奈绪说,圣诞节之前,她放学后去了我所在的高中,以为我又要去智子那里,决定跟踪我。可那天我居然径直往家的方向走了。

圣诞节前,应该是智子感冒没办法和我见面的那段时间。

“我终于放下心来,心想那我也回家吧,可……”

不知为何,脚步却牵引着奈绪向智子的公寓走去。奈绪并不打算和智子见面,可当她回过神时,已经走到智子公寓附近了。

“或许我是想仔细看看她,看看她到底长什么样、穿什么样的衣服。”

但她又不能真去拜访智子,便藏到岔道上,稍稍站了一会儿。接着,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白色物体横穿而过,似乎是乙太郎的工作车。随后,引擎声越来越近,车停了下来。

“一开始我以为爸爸停车是因为发现了我。出了岔道才发现原来不是。”

的确是乙太郎的车,从驾驶席上下来的也的确是乙太郎。可他并没有将目光转向奈绪,而是向智子的住处走去。

“吓了我一大跳啊。”这句话很短,但奈绪第一次哽咽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乙太郎出来了,工作服里露出了衬衫。

“我马上明白他来干什么。”

这件事奈绪没有和任何人说,默默地藏在心里。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爸爸到底是怎么和那个人变成那种关系的。那个时候,我觉得非常孤独。在吃醋什么的之前,我最先感受到的是无可救药的孤独。因为你们两个人,你和爸爸,似乎都要弃我而去了。无可救药的孤独。我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奈绪说,就是因为这样,她看到洒上酱汤的笔记本才哭了。一开始我不理解,过了一会儿,看着奈绪的脸,我才多少明白了。奈绪一定是想要找个引子吧,把之前一直憋在心里的情感宣泄出来的引子。乙太郎碰巧将酱汤洒在奈绪的笔记本上,所以她那天夜里才像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你和你爸爸说了吗?”

“那个人的事?”奈绪反问一句,立刻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和爸爸说,他一点都没发现,他在这方面非常迟钝。”

奈绪说以后也不打算告诉乙太郎。手绳的事她也和我说了。

“不是说遇到麻烦的事要祈求神明吗?所以我就买了那个。在朋友介绍的一家店买的……”

但奈绪没说她许了什么愿。“可我觉得为那种事许愿的自己更悲哀,最后就扔了。”

我想起了奈绪大哭的第二天早上,扔在水桶里的手绳。如果奈绪向那根手绳许的愿,是让神明解决家里两个男人和同一个女人保持关系这一愚蠢而可耻的情况,那么这个愿望可以说很好地实现了。只是奈绪到现在也不知道,她的愿望究竟是以何种方式实现的。

接着,我便上了大学,开始了在东京的生活。无论是一开始在公寓、校园、下町和小酒馆,还是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卡拉0K厅,我都没办法真正从心底欢呼雀跃。所有的地方都那么不真实,每天都像在无人的电影院里被迫看了一部名为《我的人生》的无趣电影。过去的自己是在沉睡吗?或是无法控制沉浸在某种感情中的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背对着我走向看不见的远方。想凭一己之力争取无法得到的东西,想象着不可能的未来而激动得颤抖,那样的我早已不知所踪。

大二的那年夏天也是这样,除了特别热,没什么值得回忆的事。空调坏了的教室。和朋友们笑着讨论那些毫无意义的话题。在公寓里漫不经心地翻看就业兼职杂志。在那段时间,世界变得更加喧闹,宗教团体投了毒药,日本第一名女飞行员乘坐的航天飞机飞向了宇宙,青森县的遗址出土了绳文时代的古物。然而,在公寓的电视里看到的那些新闻,对我来说也只是无聊电影中的新闻而已,打个哈欠就可以马上忘记。我对社会和他人都毫无兴趣,也不像以前那样在意自己、感到心痛了,而无聊、平淡、自暴自弃这类所谓依赖症般的状态已经持续一年多了。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来说,我都是没有用的人。已经习惯这种生活的懦弱却如某种主义般迷惑着我,让我至今仍在温水中不肯出来。

七月末,发生了一件略微值得一提的事。而以这件事为分水岭,一切都不同了。

我用父亲汇来的生活费在离大学步行约十五分钟的二层公寓租了一间房子。房间在一楼的最边上,只要上了外部楼梯,就能看见树林对面的谷中公墓。公寓几年前才建成,可因为是简易房。只要旁边空地上有车经过,公寓地板就会摇晃,隔壁房间的人打电话,说什么基本都能听见。住在我隔壁的好像是个学生,今年春天就退房了。接下来的三个多月,隔壁的房子都空着。七月末,当我托着腮复习准备期末考试的时候,新的邻居搬进来了。

似乎搬完了家,穿着满是汗臭味的T恤的男邻居来到我的屋里。简单寒暄后,他急忙问起邮局的地址。我告诉了他,没想到他又问邮局是否比想的更远之类的问题,还一脸厌烦地嘟囔道:“明天再去吧。”接着,他突然在玄关的门框处弯下裹着牛仔裤的腰,从口袋里拿出已经压扁的七星烟。

“可以抽烟吗?”

“没有烟灰缸。”

“那个空罐借我一下,那个。”

新邻居把我放在玄关口、准备在收垃圾那天扔掉的咖啡罐拿过来,点燃了一根七星。他似乎不是学生,大概二十五岁。不,没准已经过三十了。他的言谈举止看起来很年轻,但瘦削的脸庞上有很多皱纹。随意拢在后面的头发干巴巴的,或许是体质的原因,白发很扎眼。

“你不吸?”

“嗯,我不吸烟。”

一年半前,当我飞奔出智子的房间以后,便不再吸烟了。我的吸烟史很短暂,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这附近猫特别多啊。”

“野猫是很多。”

“听说这附近有猫坟,是不是?”

“什么?”

“猫坟。假名垣鲁文建的坟。他是明治时代的小说家,你不知道吗?写过《西洋道中膝栗毛》什么的。”

“不知道。”

“你是文科生?”

“理科生。”

自来熟的邻居吸着烟,一会儿用指尖咚咚地打拍子,一会儿咯吱咯吱地挠腋下,最后一脸满足地将最后一口烟吐到天花板上。他忘了刚才我告诉他的邮局地址,于是我又说了一遍。

当他走出玄关时,我才想起他忘了自报家门。后来,我去看了隔壁的名牌,胶带上用圆珠笔写着两个拙劣的字“田西”。是念tasai还是念tanisi呢?这名字有点怪,但也不至于让我笑出声来。

喘气声从那天夜里就能听见。一开始,我以为隔壁在看成人电影,女人的声音大胆且放荡。

我暂停复习,看向墙壁。隔壁到底在干什么?女人兴奋的声音越来越高,偶尔还会听到田西低声在讲话。我并没感到兴奋。只是想起了智子,愈加感到悲哀。听着隔壁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声音,我静静地呼吸。

从那以后,智子怎么样了?现在在做什么?是否还住在那栋公寓?会不会偶尔想起我?她应该不会再和乙太郎保持那种关系了,既然已经知道绵贯家的那场火灾不是人为的,她就没必要再用身体和乙太郎做交换了。而现在,智子从心底接受的某个人或许就在那个房间里。想到这里,我的心便有些乱,却将这一切归咎于隔壁的声音。我将智子从脑中赶走。经过这一年半的时间,我可以轻松做到这件事。

电话响了。隔壁可能也听到了铃声,一下没了动静。过了一会儿,传来田西低沉的笑声,似乎他终于意识到墙不隔音这件事了。

“……你好。”

“啊,小友?是妈妈。”

从我上大学以后,母亲便不再给我写信,改为偶尔打电话了。住在乙太郎家时,我曾以为母亲从不给我打电话是因为内疚,看来是我误会了。母亲只是单纯出于对乙太郎和奈绪的客气而已。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有些高兴,也有些想咂舌的感觉。因此,母亲刚开始给我打电话时,我有点厌烦,但现在这种感觉已经变淡了,既不喜欢也不讨厌。

“我还是……拒绝吧,想放弃了。”

话说到一半,声音听起来突然像是母亲挺直背说出来的。

“不是挺好的吗?如果他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啊。”

母亲在工作的地方认识了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那人在临近夏季时向她求婚了。那人也离过婚,但没有孩子。

“从经济方面而言,和他在一起也能宽裕些。”说着说着,母亲不好意思地小声笑了。她一定已经喜欢上那个男人了。每次看到母亲表露出作为女人的一面时,我会模糊有些反感,但只要一想到以前她所受的苦,便能轻松地对心里那小小的嫉妒佯装不知。

当我问到是否要举行婚礼时,母亲开心地笑道:“太讨厌了,怎么可能办婚礼呢?”

“和他说了吗?”

母亲沉默了片刻,我便加上一句:“和父亲。”

母亲停顿了一会儿。“我不打算说。要是你和他说的话……”

“我不会说的。”我连忙解释道。

“和他既没见过面也没打过电话,只是收到他汇来的钱而已。”

“这样啊……”

母亲好不容易告诉我一件喜事,我却说出如此扫兴的话。出于内疚,我连忙接着说:“下次让我也见见那个人呗。”

“好,我和他说一声。”

“我去你那边。”

“我们一起过去好了,我也想看看你的房间呢。”

“那也行。”

要是母亲他们过来,那真是太好了。如果我乘电车去她那里,就要经过那条街,就会想起智子和在她身边时的那些事。我没有自信下了电车后双脚不会迈向那栋公寓。好不容易才练就轻松把智子从脑海中抹去的本领,我不想再变回那个过去的自己。

“我近期再给你打电话。”

又说了两三句无关痛痒的话后,我挂了电话。去厕所方便完,我回到桌前,又听到隔壁的女人发出的声音。明明已经知道墙不隔音,声音居然更大了,这真让人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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