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智子是几天后的星期五。

记得那天的天空格外低,在这个乡下小镇,比房屋更高的就只有天空了,而那天的天空比我以往所见的都要低。带着像要被灰色的乌云压垮的心情,放学回家的我一边低着头看地面,一边向前走。当走到沿海大道时,我抬起头向远方看去,延伸到远处的大海和天空的颜色几乎一模一样,似乎还在彼此接近,相互摩擦着表面。

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自己落下了风景中一个小小的点。在堤坝的角落蹲着看海的人是智子。我认得那件白色的外套。白色之所以没有在一片灰色中引人注目,或许是因为她的后背已经与阴郁的风景合为一体了。我双手抓住护栏,探身注视她的背影。就在我要张嘴出声时,智子突然站了起来。

她向我这边走来。海风将她的头发和裙子吹得摇摆不定,她向水泥台阶走去,就是与我所在的沿海大道连接的台阶。我至今仍为那时采取的行动后悔不已。当然,就算我采取别的行动,也不会有什么好事等着我,因为在智子独自一人看海时,就已经有若干事互相交织,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不过,结果仍会有些许不同,会比那天发生的事要好一些。

在我还未思考之前,脚已经动起来了。我远离护栏,逐步后退。可只要我退一米,脚步又立刻折回。是害怕,还是想要更多时间来考虑如何和她说话?逃到空地一角的我贴近已经倒闭了的钓鱼用品商店的广告牌处,屏气凝神,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刚才我所站的位置。智子的身影出现在了道路上。她捋了一下头发,像要放弃什么似的,又回头望了一下大海,最后回头走了。

我从广告牌的阴影处走出来,一步、两步……接着,犹豫消失了,我开始追赶智子的背影。我们的距离时近时远。智子脊梁挺拔,肩部纹丝不动,像要去面对什么事。在像将被挤压变形的低空下,她轻松地走着,在转角处转弯。

智子要去的是商店街。她走过受大商店影响、已经关门停业的几家店铺,在稀疏的行人中前行。她中途只停过一次,在一家蛋糕店门前。她凝望着那家曾和我一起去逛、最后买了一个小圣诞蛋糕的蛋糕店,这时,我离她越来越近了。在我的肋骨后,心脏在痛苦地悲鸣。我想和她打招呼,想和她说话,却没想好说什么。也许她会冷漠地轻视我,也许她会扬起嘴角嘲笑我,可现在,我想和她面对面。智子再次走了起来,我加快脚步追赶她。

可是,我立刻又停住了脚步。一件难以理解的事将我抓了回来。耳中的嘈杂声离我远去,只剩下眼里的中心物体,其余的景色都变白消失。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在这个地方?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我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比智子还要略矮些的乙太郎并没有看她的脸,低着头说着什么。乙太郎穿着工作服,还有一直穿的帆布鞋。或许是因为冷,他双臂交抱在胸前,双手分别夹在左右腋下。我只能看到智子的背影,不清楚是乙太郎一个人在说话,还是两个人在交谈。但能看到乙太郎轻轻地点了一两次头。

两个人在稀少的行人尽头消失,只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站立。乙太郎也和奈绪一样,是因为担心我才到这里?才去见智子,和她说话?比如今后不要和我见面了或先稍微冷静一下,让我集中精力准备考大学之类的话?是为了和智子说这样的话才把她叫出来的?可乙太郎怎么会知道我和智子的事?没准是从奈绪那里听说的。奈绪还不知道我和智子已经不见面了。虽然我回家的时间比以前早了,可她一定还以为我和智子的关系没有断。所以奈绪和乙太郎商量,于是,乙太郎说“那我和她说吧”,如此这般才与智子见了面?

人对某件事进行最坏的猜想时,大多数都是不准的。最坏的结果只在根本没有想到的时候才会出现,只可惜那时的我尚未得知。

我在商店街寻找智子和乙太郎的身影。为了不被他们发现,我尽量选择在人多的地方走,或许因为这样,我并没找到他们俩。我毫无缘由地回到之前智子驻足的蛋糕店前,他们也不在那里。

不一会儿,冬日的太阳早早落下了山。离开商店街,我怀着在昏暗的水里走路的心情向智子的公寓走去。她在家吗?要是在家,我想和她说话。要是她还没回来,就像开学典礼那天一样,我准备在门口等她。这次不想中途放弃,要一直等下去。与其说我是想从智子那里听到事情的原委,倒不如说那时候的我像要迫切找出突然不回家的母亲的孩子,心中满是忧伤和寂寞。

我按了门铃,无人应答。敲门也是同样的结果,门里没有一丝动静,似乎只能在这里等了。我背靠着门,双手捂着额头,闭上双眼。可是一怎么说好呢?一种奇妙的感觉突然让我回头看向身后的门。我并没听到什么动静,也没有什么声音传来,但直觉告诉我,门里并不是寂静,而是沉默。我伸出手指,再次按了一下门铃。已经听惯的电子铃声在房间内响起,除此之外,便什么都听不见了。可我清楚地感受到,门里虽然依然保持沉默,但有轻微的收缩声。

我的目光向左移动,意识也随之活动。那扇铁门里有许多管道,放着煤气表和水表。藏钥匙的地方。

向那里伸出手时,我幻想会有一头黑乎乎的猛兽从里面飞出来,可生了锈的门内侧,管道静悄悄地排列着,飘荡着尘埃和水泥的臭味。我在煤气表下方找了找,没有钥匙。再向水表的下面摸去,指尖有碰到透明胶的感觉。我将透明胶拨开,将钥匙握在手中。

将钥匙插进门把手,轻轻向右转,在寂静的外部走廊上,咔的一声,圆筒状锁的声音响起。门里面的沉默一下提高了密度,像从水平线上悄无声息接近的波浪,一边膨胀一边在我眼前逼近。我握着把手,感受不锈钢那惊人的寒冷,而我的手此刻也同样冰冷。耳朵深处能听见血管脉搏跳动的声音。我转动把手,悄悄打开门,一束细长的光隐约可见。门一点点推开,一股微弱的烟草味飘到我的鼻尖。

熟悉的房间里有两只陌生的四脚动物。在下面的那只看不见脸,上面的那只转动着头,一时停止了动作,看着我,就像一张照片。照片突然摆在我眼前,令我无法动弹,就像脚底抹了糨糊,进退不得。尖锐的耳鸣响起,左右两边都有长针在一点点刺进我头脑深处。

因为耳鸣,对面传来的声音听不清楚,但似乎和遥远的某处记忆中的声音相似。

“你到底在干什么……”惊讶的神色已经从乙太郎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狰狞的愤怒。像要将肌肉揪住一般的表情让乙太郎的脸怪异地扭曲着。“别人家的门……你怎么能随便打开?!”

我无法将吸进去的空气呼出来。舌头用力地蜷缩,像堵在了喉咙里,我甚至连微弱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乙太郎缓慢地动了起来,他全裸着慢慢向我逼近,借着背后透过来的光中可以发现,他的脸用尽全力绷着,看起来膨胀了一圈,最后,他在我面前叉腿站着。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皮肤上一根根体毛,阴毛有几根已白了。肚子上几块意外的肥肉,随着他的呼吸大幅度地蠕动。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丑陋的乙太郎,一种偷窥蜗牛身体般的强烈不快油然而生。

“快回去!和你没有关系!”

乙太郎的唾液随着话语飞到站在较低处的我的额头上,而那一点立即扩散到我的全身,被活生生的肉体压迫的厌恶在蔓延。情感从下而上喷涌而出,还来不及抑制,便早已冲破喉咙飞了出来。

我记不清到底说了什么,抛出的是愤怒还是悲哀,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也不想知道。所以,我并没有质问什么。蔑视,还有像肉体一般黏糊糊的怨恨,我尽可能变换下流肮脏的话语投向乙太郎。眼前的他一下愤怒起来,我以接近脉搏跳动的频率怒骂,让他更加愤怒。不知为何,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提起了逸子阿姨,也提起了奈绪。我忘记了呼吸,不停地提高声音责骂,紧握的双拳不停颤抖。每次叫喊时,喉咙都像被里面的好几根刺扎到了一样。后来,乙太郎不再看我了,他歪着脸低着头,像在等待波涛撞击般一动不动。

最终,他说话了,非常平静地说:“小友啊……你是不会懂的!”

话很简短,可说到一半就变成了哭腔。

乙太郎固然可恨,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站在这里的自己同样可恨。

我看到了智子。她从被子上坐起来,像模特一样直直地面向前方坐着,双眼只是盯着墙壁,不带任何感情。房间里没有暖气,在天花板微弱灯光的照耀下,她的身体纹丝不动。我第一次见到她的胸,比想象的要纤瘦些,而她就像听从了谁的命令、被迫坐着的少女。左右大腿、腹部、胸部都有触目惊心的伤痕。没有流血,可伤痕到处都是,就像案板上残留的刀印,有直线般的伤痕,也有如同不识字也不会说话的孩子胡乱涂鸦的伤痕。

“那伤痕……”乙太郎顺着我的目光回头看了看身后,嘟囔了一句。我一瞬间瞥见了乙太郎身上的烧伤。“那伤痕……不是我干的。”

的确,所有伤痕都不是新的。

在失去重心的大脑中,我终于明白智子为什么不让我碰她的身体了。耳边听到了曾经在地板下方暗处响起的绵贯嘶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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