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生活过得很顺遂。

毕业论文也已明确宣言“要写芥川”。如果选个较少人研究的作家会比较好写,但唯有这个决定犹如命中注定,不动如山。就算写别的作家,一旦跨不过那座山,哪里也去不了。

况且我认为,所谓的作家论,不管评论谁,说穿了其实还是在谈自己。

幸好,我过去发表的报告在老师和选修近代文学的同学之间颇受好评。下课后,甚至有人特地跑来夸奖我。对方是个体型略胖的认真同学,看他的眼神,应该不是爱上我,大概是真的对我惺惺相惜吧。

今后,只要再花一年又几个月把这篇论文整理出来,我的学生生涯也将落幕。曾以为是永远的学生身分,一旦再上一层楼,不知前面还有什么在等着。目前我还在云雾中,抓不着头绪。

毕业论文之外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学分。大二时,我的体育被当,我不想拖到大四才补修。所以今年,我选了什么呢——弹簧垫运动(trampoline)。每个星期又蹦又跳一次。情况演变到这种地步,去年的我压根儿想不到。

新学年办选修时,我在经常光顾的一家店一边吃套餐,一边和小正、江美聊天,结果聊到我的体育选修问题。一提到这个话题,运动万能的小正霎时就变成虐待狂。

“好想替妳选个超累超痛苦的项目。”

她喜孜孜地把“超”拉长强调。

“像弓道,就不错哟。”江美说道。

“不行不行,这家伙一定会乱射箭,到时候铁定会因为谋杀教练上报。”

“放心,先从站在箭靶近前方开始学拉弓。怎么样?”

我很感激她的建议,但我还是不置可否。其实,去年选修网球会被当,就是因为我的臂力太差,球拍挡不住球的来势,控制不了方向。因此,我首先担心的就是弓拉不拉得开。当然,有些弓比较轻盈,但我还是不放心。小正窃笑。

“干脆选摔角怎么样?可以强化体力喔。”

“少来。妳自己的英文还不是被当了。”

“啊,这是两码子事吧!”

虽是小小的反击,但脱口冒出这种话,连我自己都觉得窝囊,allpass的江美笑咪咪地在一旁观战。此时,我忽然想到一个人。

“——圆紫先生!”

“啊?”

“妳忘啦,在藏王不是见过他吗?”

第五代春樱亭圆紫,落语家,也是我们的学长。说起我们的关系,先前校方在校刊的连载单元“与毕业生对谈”,请到圆紫先生时,意外地以在校生代表的身分去访问他的,正是在下我。小正和江美都看过那本杂志,那年夏天我们去藏王时,也和圆紫先生见过面。

“那人怎么了?”

“我忽然想到,圆紫先生的体育课故事。”

落语家与体育课也是一个奇妙的组合。江美双手一拍,说:“对了,座谈会上有提到。我记得他选的是弹簧垫运动。”

“嗯。”

“当时他正在上课,朋友过来参观对吧!”

几个朋友打完麻将直接到大体育馆,每当圆紫先生一跳,他们就齐声吆喝,简直像在逛庙会看热闹。当时,运动服还没那么普遍,据说圆紫先生穿的是高中体育课一直以来常穿的白长裤。

我的两个好友面面相觑,笑得很诡异。然后,交相热心推荐起大师选的那个项目。

“干嘛!我觉得你们好像把我当成笑话。”

“妳这么别扭,只会一事无成。总之,如果错过这一次,妳永远也没机会学弹簧垫运动。”

“摔角也是呀。”

我试图抵抗。弹簧垫运动也算是“体操”的一种,对于运动毫无自信的我来说,应该是最不适合的运动。

“可是,有缘就另当别论。妳不是圆紫先生的fan吗?那就是缘分,妳就追随学长选修过的项目体验一下嘛。这是命中注定的啦!”

江美说着说着,还一边嗯嗯有声地用力点头,被她这么一讲,好像很有道理。结果,就这么天外飞来一笔,从葫芦里蹦出马,误打误撞地选择了弹簧垫运动。(扯句题外话,落语中也有个段子讲的就是从葫芦里变出马来戏耍的神仙,题目叫做“铁拐”。)

上课地点在大体育馆,位置和大一的羽毛球课一样。在靠近舞台的地方,有几张大弹簧垫并排放着。我忍不住暗自佩服,大学这种地方还真是什么玩意儿都有。

开始上课后,才发现老师并没有逼大家做我瞎操心的高难度动作。起先,只是名副其实地弹跳,接着老师叫大家以蹲姿做前滚翻和后滚翻。我很没出息,怕自己办不到,但在弹簧的协助下很自然就翻过去了。最困难的,顶多是这种程度。

我还做了保持笔直卧姿,躺着弹跳的动作。就技术层面而言并不难,也不可怕。问题是,伸直的脖子悬在半空中不能弯曲,当下感到肌肉酸痛。我想起高中时期看过黑泽明的电影《乱》,记得电影简介上写了这么一段话——“某位演员必须以卧姿让脖子保持悬空,历经再三地事前排演到正式演出,结果最后连脖子都变粗了。”我不禁暗忖,自己的脖子不会也变粗吧!熬夜熬得像红眼兔子那叫可爱,可是韵律操练得像肥头粗颈的猪,那可不好玩。

上完课的第二天,我揉着脖子向母亲大人抱怨“痛死了”,母亲大人若无其事地回了我一句“去贴块脱苦轰”。虽说我对穿着向来不修边幅,但好歹也是双十年华的大闺女,脖子上贴块狗皮膏药还能出门见人吗?总不能蒙骗世人说“这是现在原宿流行的打扮”吧。

总之,今年我的体育应该不至于被当掉。我按照老师所教的,身体避免左右晃动,一边以双手在身体两侧画圈,一边原地上下弹跳。圆紫先生在同一个地点这么跳跃时,我正在母亲大人的肚子里。圆紫先生穿着白长裤,我穿运动服,相隔二十年的时空跳跃。缀有日光灯和水银灯的高耸天花板,在我跳起时靠近,落下后远离。

同样的——如果硬要比较,我的朋友也很讲义气地前来参观。那是六月的某个下雨天,小正和江美坐在体育馆二楼的位子,她们配合我的跳跃,各自把手中的雨伞上下移动,向我打招呼。

那一刻,不知怎地,忽然觉得等我有了孩子,而孩子也长大了,我八成会在深夜的厨房里蓦然想起这幅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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