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身份证。”

布琳坐在格雷厄姆的身边,眼睛盯着救护车后面的踏板,这时她抬起头来。

汤姆·戴尔正在说坎普,就是那个被哈特射杀的男人——哈特的同伙。在这个惊魂之夜,也许最恐怖的瞬间就是这个年轻人在哈特扣动扳机之前那脸上的表情,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背叛。

“我们找到了钱、几盒子弹、香烟、手套、精工牌手表。就这些了。”他们也发现了蜜雪儿的钱包,那上面可能会有这两个人的指纹。戴尔会派警官去那个悬钩子丛里找坎普的霰弹枪,还有埃里克·蒙斯的那把,据格雷厄姆说,是掉到河里去了。

布琳的丈夫讲述了他试图寻枪以及枪落河中的经过。他是跳到了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身上还有几个地方碰破擦伤了,但其他地方都没事。他然后就顺着岩壁爬上去了,回到埃里克·蒙斯的尸体旁,这时他想起来,蒙斯脚踝上有个皮套,里面有把备用枪。他拿上枪,就匆忙朝枪响的地方跑去了。

“他叫什么名字?”警长看着那人的尸体问道,那尸体躺在一边,上面盖着一张绿色的油布。

“坎普,”布琳说,“好像就是这么叫吧。”

一位医护人员往布琳的脸上涂了点褐色的优碘,又涂了点莱诺卡因,这时正在把一大块敷料往上贴。他想做缝合。布琳说不。用了针线,疤痕会变得更大。一想到脸上落下了两处残缺,心里就受不了。

医护人员在她脸上牢牢地贴上了个蝴蝶贴,叮嘱她当天晚些时候要去看医生。“还要去看牙医。那颗打爆掉的牙很快就会影响到舌头。”

很快?

她说她会去的。

布琳盯着坎普的尸体。她只是不明白,哈特为什么要杀他。哈特就在半个小时前还曾冒着生命的危险在石坎那里救过这人的命——要不是他把坎普拉到安全的地方,他就被原木砸扁了。

可后来哈特又让他站着别动,接着就把他枪杀了——玩似的。

布琳眼见着灯光闪闪,耳听着人声和对讲机的咔嗒声响成了一片。

除了戴尔,肯尼沙郡警察局其他几个警官也来了,还来了十三个州警。还有两个FBI的特工,都脱了西服上衣,哪儿有需要就在哪儿帮忙,包括拉犯罪现场隔离带。大家都在忘我地忙碌着。身份的高低,来头的大小,现在都还不是登场的时候。

蜜雪儿耷拉着脑袋,坐在草地上,背靠着一棵树,艾米在她的怀里睡着了,两人身上都裹着毯子。医护人员对她们做了检查,两人都没有受什么重伤。蜜雪儿的脚踝也只是肌肉拉伤了。

蜜雪儿阴沉着脸,紧紧地抱着小女孩。布琳寻思着,她既是在为自己伤心,也是在为艾米伤心——两个人都在这个可怕的夜晚里失去了自己亲近的人,而且死得是那样的恐怖,她们还失去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此人还在密林之中,不知已经死了,还是正在奄奄一息。

布琳从救护车里站起来,吃力地穿过草地,朝蜜雪儿走去。“联系上他们了吗?”布琳问。蜜雪儿想叫她住在芝加哥城北的哥哥和嫂嫂来接她。

“他们已经在路上了。”接着她的声音就变小了,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丈夫连个音都没有。”

“你给他打过电话了?”

她摇了摇头。她的肢体语言在说,她想一个人待着。她轻轻地捋着艾米的头发。孩子发出微微的鼾声。

布琳摸了摸受伤的脸,虽然涂了表面麻醉膏,但还是疼得一哆嗦。她朝戴尔和FBI特工那边走去。她在模糊的思绪中挣扎着——一旦追杀停止,那腾出来的真空地带呼的一下涌进来了一片迷乱。她把事情原原本本地概述了一下:从到达蒙戴克湖,到逃脱,再到小型冰毒制作窝点,最后是石坎上意外的冷枪。

布琳对那个在石坎处偷袭她们的狙击手的身份谈了自己的看法。“是鲁迪·汉密尔顿手下干的吗?”一名FBI特工在听取了布琳的汇报后问,“我不知道。”那人露出一脸狐疑。

“鲁迪说有个叫弗莱切的可能会在这一带。”

那个特工点了点头。“凯文·弗莱切,没错。冰毒和快克圈内的大人物。但尚没有证据表明他在这一带有活动。他一直都在绿湾附近。他在那里制作的毒品有这里的十倍之多。不过,我还是愿意打赌,这枪手一定是曼克维茨派来的某个肌肉男。”

“驱车到这儿来保护他的杀手?”

“我是这样猜想,”那一位说。

他们当然急于把什么事都栽在曼克维茨身上,只是肯尼迪遇刺那件事得除外。不过,布琳也没法表示不同意;因为只有这样才说得过去。若不是那个枪手出手相救,哈特和坎普要么是被砸碎了脑袋,要么就是掉进了荆棘丛中。

“你看见他了吗?”

“没有。连他在哪儿都不知道。”

那特工看着那边的森林。“这个案子不简单。”

接下来几个人都沉默了,一支搜寻队从林子里带回了蒙斯的尸体。尸袋的颜色是墨绿色的。他们准备把尸体放在那个杀手旁边,但犹豫了片刻,出于尊敬,又搬开了一点,放在草地上,而不是路肩上。

“这样的袋子我见过十几次了,”布琳轻声对戴尔说,“但没有一次装的是我们的人。”

那辆SUV的司机和他的女朋友不知所措地坐在救护车旁边的草地上。由于系了安全带,他们没有大碍,只是有点擦伤。那个被哈特从车里拉出来的男人没有受伤,但出于恐惧或自尊,他老是在嘀咕着要诉诸法律,后来有人建议他可以把他的故事卖给《人物》或《我们》。其实这是在挖苦他,让他住嘴。不过他倒似乎觉得这个点子不错。他也确实住嘴了。

布琳走到丈夫身边,丈夫伸出手臂搂住了她。她问戴尔,“埃里克的妻子怎么样了?”

一声叹息。“我正要去那儿呢。亲自去,不用电话。”

格雷厄姆盯着那个放置蒙斯警官遗体的尸袋。“这,”他嗫嚅着,看他那个样子,连说话都觉得很痛苦。布琳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她还是感到很震惊,丈夫会开车跑这么远来找她。戴尔则很不高兴,她的丈夫和蒙斯跟他玩了个迂回战术,尤其是结果造成了警官的死亡。不过,如果他们不那么干,那么现在死的就是布琳、蜜雪儿和艾米了。他们的行为至少阻止了其中一个杀手行凶,而且还收集到了有用的证据,这些证据可能会指向哈特,最终会揪出雇用这些杀手的那个人。

皮特·吉布斯警官和大块头豪伊·普利斯科特,喘着粗气,与几个州警从林子里钻了出来。他们提着几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些子弹壳和一个空弹匣。

他们把坎普的私人物件放进另一个袋子里。把蜜雪儿的钱包和哈特的地图放进别的袋子里。

布琳看着那些物证,心里在想:哈特,见鬼,你到底是谁?“汤姆,反恐组有没有对蒙戴克湖那座房子做初步的涂粉检查?”

“查了。发现了五百多处指纹。大多数是菲尔德曼夫妇的。别的都没有什么意义。被盗的那辆福特车上差不多有六十多个,也没有什么意义。那些家伙自始至终都戴着手套,弄得我们这里的犯罪专家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些弹壳呢?”

“找是找了一大堆。有你的,有他们的。用金属探测仪把那个地方全都找了一遍,甚至还在车库旁的小溪里找到了一些。但没有一个弹壳上有指纹。”

“一个都没有?”布琳沮丧地问,“他们连上子弹都戴着手套?”

“看起来是这样。”

好嘛,比我们的犯罪专家还厉害……

接着她用手指戳了戳其中的一个物证袋,里面装的都是他们从眼前这个现场收集到的证物。“汤姆,我们的机会在这里。也许弹壳上是没有指纹——哈特本来就没想着要带走那些弹壳。但他要擦枪装弹,因此他就要拆枪。那些弹匣中总有一个上面有指纹,我保证。还有那张地图。还有,他们拿了蜜雪儿的钱包。他们一定打开了钱包。我要把这些证据亲自带到加德纳的实验室去。”

“你?”戴尔笑问,“别傻了,布琳。州里那帮人会搞定的。好好休息一下。”

“我可以在回家的路上在车上睡一会儿。回家洗个淋浴就去。”

戴尔朝那些州警点点头。“这帮家伙有一半都驻扎在加德纳。他们会把所有的东西都带到那边的实验室的。”

她悄声说,“等所有的东西都做完涂粉查验,那还要两个星期呢。我一定要抓住他,汤姆。”她朝公路那边点了一下头。先前,顺着带有螺纹的枪管,她是最后一次看见哈特,他当时驾着那辆抢来的车正夺路而逃。“我要一直站在技术员的旁边,就像个小学老师,一直到我在综合自动指印识别系统中找到所要的名字。我一定要抓住这个人。”

戴尔看着她,只见她一脸的冷峻和坚毅。“那好吧。”

格雷厄姆已经把他的卡车从四分之一英里外的路边开了回来。布琳把证物袋锁进他车里的手套箱内。她注意到后面车厢里有几捆绿色的杜鹃花属植物,都已经长得很好了。花苞都结出来了。粉色与白色相间。

她又一次把头靠在丈夫的肩上。“哦,宝贝儿。瞧这一夜过的。”她抬头朝上看去。“你来了,你来找我了。”

“我来了,是的。”他心不在焉地对她笑了笑。他的身子明显在颤抖——在目睹和经历了这样一个夜晚之后,谁又不会呢?

“我们回家吧。我在电话里跟安娜说过了,但他们还是想看看你。约伊对这件事知道得还不是很多。”她感觉到他还有话要说,但却没有说。

又一辆州警的车开过来了,一个州警和一个穿着套装的小个子拉美裔女士从车里爬了出来。她是儿童保护服务中心的。

布琳走了过去,先自我介绍了一下,然后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那位州警长得很结实,方方的下巴,像是当过兵的。他听了布琳的介绍之后,显得很震惊。而那位社工,倒是一脸的平静和专注,显然她已经听说这件事了。她一边听一边点着头,还做了些记录。“我的办公室已经紧急联系了一对愿意收养孩子的夫妇。他们是好人。我认识他们。我们在回去的路上先去看看医生,给孩子做个检查,我这就带她走。”

布琳低声说,“你能想象得到吗?父母都是制冰毒的,而且还要求这孩子给他们当帮手?你看看她的脖子。”她注意到艾米的脖子上有几处红得像香肠一样的印痕,那是她的母亲或冈迪——抑或是那个可恶的鲁迪——拧她的脖子拧出来的,要么是为了吓唬她,要么就是为了惩罚她。虽然那些印痕并不是很严重,但布琳还是气得直抖。盛怒之下,一想到哈特已经杀了他们,不禁心中窃喜。

他们走到蜜雪儿身边。她脸色苍白,紧紧地搂着艾米,像是她自己的孩子一样。那女孩现在也醒了。

那位社工朝蜜雪儿点点头,然后蹲了下来。“嗨,艾米。我叫康苏埃拉。如果你愿意,就叫我康妮吧。”

女孩眨了眨眼。

“我们要带你坐车去看一些很好的人。”

“妈咪呢?”

“有几个很好的人。你会喜欢他们的。”

“我不喜欢妈咪的朋友。”

“不,他们不是她的朋友。”

“切斯特呢?”

“我会去把切斯特拿来给你的,”布琳说。“我保证。”

社工搂着艾米,扶她站起来,然后用毯子紧紧裹住她。“咱们去坐车啰。”

女孩心不在焉地看了蜜雪儿一眼,点了一下头。

那青年女子看着她,眼睛里流露出怜爱的神情,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她就是这女孩的母亲呢。

一阵沉默。

“我知道这一路你也很不容易,但有些事情我还是得问一下。”

蜜雪儿看了她一眼。

“你哥哥到这儿来还有几个小时吧?”

“我想是吧。”

“我知道这不好。我也知道你不愿意。但我还是想请你去我们家待一会儿,好吗?我们家不是太远。我给你弄几件衣服换换,再弄点吃的喝的。”

“布琳,”格雷厄姆摇了摇头说,“别。”

她朝他那边看了一眼,但还是接着对那青年女子说,“我需要你把你所记得的所有关于哈特的事都告诉我。他提到的任何事情,他有没有什么怪癖。还有爱玛可能说过的任何与此案有关的事情。趁这些事在你脑子里还很新鲜。”

“没问题。”

“她需要休息,”格雷厄姆说着朝蜜雪儿点点头。

“反正她也要找个地方等着。”

“没事,没关系,真的,”蜜雪儿对格雷厄姆说。“我也不想让他再去伤害别人。我不能肯定我能做什么。但我愿意帮忙。”她的声音显得很坚定。

救护车开走了,那两具尸体也带走了。布琳发现,看着那病怏怏的黄绿色汽车离开,她的丈夫似乎比谁都伤心。天已经大亮了,颜色有如掺了水的蛋黄,来往车辆已经很密集了,汽车通过一条开放的车道,好事者们伸着脖子看着那辆翻了的SUV,还有公路上的那些黑色的刹车印。

布琳跟汤姆·戴尔说,她想和蜜雪儿谈谈。“她可以在我们家等她哥哥来。我去州实验室时,安娜可以照顾她。”

警长点了点头。然后说,“我们也要和你谈谈,格雷厄姆,说说埃里克的事。你可以到局里来一趟吗?”

格雷厄姆看了看表。“我得送约伊去他的英语老师那儿。”

布琳说,“他今天就呆在家里吧。我们俩都太忙了。”

“我觉得他应该去。”

“今天不去了,”布琳说。

格雷厄姆耸了耸肩,随即转身对警长说他会给局里打电话约个时间。

戴尔这时朝她伸出了一只手。见他如此郑重,布琳眨了眨眼。她笨拙地握了一下。“我欠你大半天的时间,布琳。欠得太多了。”

“没事。”她扶着蜜雪儿的手臂,跟着格雷厄姆上了他的车。

“妈。我说,你这是去哪儿啦?妈的。你的脸怎么弄成这样了?”

“只是个事故而已。嘴巴怎么不干不净的。”

“我的上帝呀!”安娜叫道。

“这没事。”

“这有事。鼻青眼肿,还带脸黄。我还没看见这敷料的下面是怎么回事呢。”

布琳想起来,她还得约一下牙医,要装个臼齿。她用舌头舔了一下那豁口。疼痛已经消失了。只是嘴巴里的感觉怪怪的。

“出什么事了,妈?”约伊说,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摔了一跤。”布琳搂着儿子。“绊了一下。你知道我有多笨的啦。”

母亲看着她脸上的敷料,没再说什么。

蜜雪儿走进了客厅。她脚踝上扎的绷带——还有止疼药——发挥出了神奇的效果。她不跛了。

“妈,这是蜜雪儿,”布琳说。

“你好,亲爱的。”

那青年女子礼貌地点点头。

“约伊,你上楼去。我会给你的老师打个电话。格雷厄姆和我今天都很忙。你就呆在家里吧。”

格雷厄姆说,“我说,我可以带上他的。”

“好了,宝贝儿,还是在家里好些。”

“你们俩看上去都很糟糕,”安娜说。“出什么事了?”

布琳瞥了一眼电视。没有开机。她母亲很快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暗自庆幸,当地新闻还没开始。“我会跟你说一些的。约伊,你吃过早餐了?”

“对。”

“上楼去。做你的历史作业。”

“好吧。”

孩子走开了,回头还瞥了一眼蜜雪儿。格雷厄姆进了厨房。

布琳用警官平静的口气,对母亲说,“妈,蜜雪儿的两个朋友被人杀了。我昨晚办的就是这个案子。”

“哦,不。”安娜非常震惊,她走到蜜雪儿身旁,拉着她的手。“我真的很遗憾,亲爱的。”

“谢谢你。”

“她哥哥已经在路上了。在他来之前,蜜雪儿先在这儿呆一会儿。”

“你到这边来坐下吧。”安娜指着家庭活动室里的那张绿色的长沙发说。格雷厄姆和布琳要是晚上看电视,就坐在那上面。沙发与安娜的摇椅处在垂直的位置上。

蜜雪儿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先洗个澡。”

“当然可以。厅的那边有个浴室。就在那儿。”布琳指了一下。“我给你拿几件衣服来。除非你不愿意。”她想起这个女人早些时候在穿爱玛·菲尔德曼的靴子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那副厌恶的样子。

蜜雪儿笑了一下。“我乐意。谢谢。什么都行。”

“我待会儿把衣服就挂在门上。”布琳心想,自己的那条骨感女孩才能穿的牛仔裤这回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那裤子她有两年没穿了,但又舍不得扔掉。

安娜说,“壁橱里有浴巾。我去煮咖啡。你要喝茶吗?我再给你弄点吃的。”

“别太麻烦了。”

布琳注意到,这女人已经很久没有说她血糖的事了。

安娜带她去了浴室,又返了回来。

“我以后再跟你细说,妈。他们也想杀了她的。她看见了她朋友的尸体。”

“不会吧!”安娜的手伸到了嘴边。“不会吧……这可怜的孩子怎么受得了啊?我打个电话把杰克牧师叫来,好吗?他十分钟后就可以到这里。”

“我问问她吧。没准是个好主意。不过我不知道。她还要承受许多事呢。还有,我们的一个警官也被杀了。”

“不会吧!谁呀?”

“埃里克。”

“就是那个挺可爱的男孩?他妻子的皮肤有点浅黑?”

布琳叹了口气。她点点头。心里在想:何止一个浅黑色皮肤的妻子,还有个婴儿呢。

“你也中枪了?”安娜突然问。

“外侧伤。就像是给跳弹伤了一样。”

“那还是被打着了?”

她点点头。

“到底出什么事了?”

布琳的平静被打破了,就像是池塘里的冰裂开了一样。“出了非常糟糕的事情,妈。”

安娜把她抱在怀里,布琳感觉到母亲柔弱的身骨在颤抖,就像她自己一样。“我很难过,宝贝儿,我很难过。现在没事了。”母亲走到了一边,赶紧把身子转过去,擦了擦眼睛。“我去弄早餐。给你也弄点。你也需要吃点了。”

布琳一笑。“谢谢,妈。”她真是饿极了。

安娜朝厨房走去,布琳问,“格雷厄姆呢?”

“刚才还在这儿。我不知道。在外面吧,我想。”

前屋的浴室里传出水流的声音。水管在嘶嘶地响着。

布琳上楼去为蜜雪儿找衣服。在卧室里,她看了看自己缠结的头发、脸上的擦伤和瘀肿,白色的敷料上泛着一圈紫黄的颜色。

她又想起了坎普的死,只感觉毛骨悚然:他看哈特时那脸上的表情,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背叛。

随后她又想起了哈特的那张脸,他在开着偷来的汽车夺路狂奔的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紧握着手枪瞄准着他,当时的情景仿佛就定格在了那枪的准星之上。

你当时应该杀了我……

她也特想洗个澡,但她得先替蜜雪儿找点衣服。她打算和这青年女子谈谈,然后再给汤姆·戴尔、州警和FBI打电话,告知有关爱玛·菲尔德曼或是哈特或是他的同伙的新情况——这一切有可能都会与曼克维茨有关。而后,她将火速赶到加德纳,去那个犯罪实验室,盯着他们马上处理证据。

布琳找了件T恤、一套运动服、那条牛仔裤、一双袜子和一双跑鞋。她还拿了个垃圾袋,给蜜雪儿放脏衣服。她想她的那些由设计师专门设计的衣服得要用干洗才行。她吸了一下鼻子,闻到一股自己的汗味,挺重的。还闻到一股血臭味,混合着杀菌剂的香味。

厨房里,茶水壶开始发出啸叫声,然后就停了。

听着一楼浴室水管发出的嘶嘶声,布琳把前额贴在冰凉的窗玻璃上,望着外面格雷厄姆的卡车。她在想着车里手套盒中的那些证物,不知道加德纳的州警察局实验室多久才能给出答案。幸亏有了FBI的一体化认证系统,指纹识别现在很快就可以做完。弹道检验花的时间会长一些,但威斯康辛州有一个很不错的数据库,可能会在那些从哈特或坎普的手枪中打出的弹头中,查出与以往犯罪的关联。接下来是一整套的认证程序……至少会找到某个人,对这个人可以施加点压力,让他把哈特卖了。

弹壳上一枚指纹都没有……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一个念头在心中闪过。布琳在床沿上坐起来,心不在焉地摁了摁胃,这是她的习惯动作,然后给汤姆·戴尔打了个电话。

“你怎么样啊?”他问,“筋疲力尽了吧,我敢打赌。”

“还不至于。正等着它来呢。有一个问题。”

“说吧。”

“是关于蒙戴克湖现场的。”

“接着说。”

“你说阿朗那帮犯罪现场勘察组的伙计用金属探测仪搜了那房子,但只找到了些弹壳,是吗?”

“是啊。那东西真奇妙。跟游客用来找箭头的那玩意儿可不一样。”

“就没找到武器吗?”

“只找到了弹壳。”

“你说他们还搜了那些小溪。”

“对。也只找到些弹壳。到处都是弹壳。那地方简直就成了个火鸡狩猎场。”

这我当然清楚。“是这样,蜜雪儿说她拿了一把他们的枪。她用那枪打了哈特。接着又打了轮胎。她打完全部子弹后,就把枪扔到溪里了。”

“奇怪,怎么就没有人找到呢?也许是扔到其他的小溪里了。”

“我很想拿到那把枪……我不喜欢还有什么枪被漏掉了。现在谁还在那座房子里呀?”

“皮特·吉布斯在那儿。还有阿朗和几个伙计。没准还有犯罪现场勘察组的什么人。”

“谢了,汤姆。”

“还指望你能休息一下呢。”

“等时间合适的时候再休息个够吧。”

她挂了电话,穿上运动套装,接着又给还在菲尔德曼家的吉布斯打了个电话。

“皮特。是我。”

“哦,嗨,布琳。你怎么样啊?”

“还行。”

“我听出来了。”

她问犯罪现场勘察组的人还在不在那里。

“对。有几个还在。”

“帮我一个忙。问问是否有谁找到了手枪。”

“没问题,别挂。”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到线上,报告说,他们只找到了些子弹包装,这是他们昨晚漏掉的。没找到武器。

她又叹了口气。“谢了。你怎么样啊?”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颤抖。她估摸着是因为蒙斯的死,但还另有原因。

“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他沮丧地说,“我把菲尔德曼夫妇遇害的消息转达给他们的一个朋友。她还不知道这件事。天哪,我真不愿意做这种事。她一听就崩溃了。整个就疯了。”

“一个朋友?”

“是的。花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才让她平静下来。不过她也真是好运,我告诉你。她本来昨晚也是要过来的,因为工作上的事没走开。要忙到今天早晨才能上路。想想看,她要是也来了,会发生什么事啊。”

“她是要从哪里过来?”

“芝加哥。”

“你有她的电话号码吗?”

“没有。没想着要。我应该记下她的电话吗?”

“我回头再给你电话。”

布琳坐回到床上,思考着这个情况。

又一个昨夜要来的客人?又是个女人,而且也是从芝加哥来?

并不是没这个可能。可为什么没有听蜜雪儿说起?为什么这两个女人没想着要同车来此?

一个荒谬的想法开始在脑子里晃悠……

荒谬得让人觉得尴尬。

但布琳并不急于要驱走这个想法。好吧,就算整个晚上蜜雪儿都是菲尔德曼夫妇的客人。可现在想来,她才意识到她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她实际上就是他们家的客人。

如果她根本就不是他们家的客人呢?

荒谬……

可这个想法怎么也挥之不去。布琳又想到:万一蜜雪儿只是一个佯装认识他们的陌生人呢?这一点她很容易做到——何况我给了她扮演这个角色所需的全部信息。“你是他们那位从芝加哥来的朋友吗?”

我还问她,“你叫什么名字?”这实际上就是告诉她我对她是一无所知。还有,“你跟爱玛一起从事法律工作?”

可是,不,这也太离谱了。那她撒谎的动机是什么呢?

布琳的呼吸急促了,又一个念头在她心中闪过,明明白白而又令人毛骨悚然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在州际公路那儿——就是在蛇河大桥那儿——她收缴了两个杀手的手枪——哈特的格洛克和坎普的西格·绍尔。加上蜜雪儿说她早先拿的一把,这就是说他们带了三把手枪,一支霰弹枪。

这即便是对职业杀手来说也是过分了。

可为什么犯罪现场勘察组的人用金属探测器找到的全都是弹壳,却没有那把丢掉的枪呢?

我的上帝啊,如果那枪根本就不是哈特的或坎普的,而是蜜雪儿自己的呢?

可她为什么要随身带把枪呢?

答案只有一个:因为她就是被斯坦利·曼克维茨

雇来去杀爱玛·菲尔德曼的杀手,带哈特和坎普同去,为的是要在现场杀掉他们。

然后留下他们的尸体,作替罪羔羊。

这时布琳又想起来,在州际公路那儿的时候,蜜雪儿把手伸进了外套里面。她并不是要去拔刀,而是去拔那把她一夜都没有离身的枪。

这就是说那枪现在还在她身上。

一楼水管的嘶嘶声停止了,蜜雪儿关了水龙头。

布琳打开了一个带锁的箱子,里面是空的,她撇了一下嘴,随即跑向过道,进了约伊的房间,一把抓住约伊的肩膀。

“妈,出什么事了?”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听我说,宝贝儿。我们碰到麻烦了。你知道我对你说过你的门什么时候也不许关上?”

“啊——啊。”

“好,今天例外。我要你锁上门,无论如何也不要开门。除非是格雷厄姆或我。”

“妈,你看上去怪怪的。别吓唬我。”

“不会有事的。只要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好的。那什么——”

“照我说的做。”

布琳关上门。她飞快地跑下楼梯,想去找附近唯一的枪支:那就是封存在证物袋里的枪,还在格雷厄姆的卡车里。

跑到楼梯的倒数第二级,布琳站住了。浴室的门是开的。蒸汽从里面冒出来。未见蜜雪儿的踪影。

去卡车那里还是不去?

“茶马上就好了,”安娜叫道。

布琳走到一楼的厅里。

就在这时,蜜雪儿从四英尺外的一扇拱门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黑色自动手枪。那是一种微型的格洛克。

她们的目光相遇了。

就在这个杀手朝她转过身来的当儿,布琳一把扯下墙上的一幅照片,一幅很大的全家福,朝她砸去。她闪身躲开了,布琳飞身扑过去。两个女人的身体撞在了一起,两人的嘴里都在咕哝着什么。布琳猛地擒住蜜雪儿的右手腕,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她短短的指甲扎进她的皮肤。

蜜雪儿惨叫了一声,用另一只手击打布琳的头部。

枪响了一声,接着,蜜雪儿把枪往下压向布琳的身体,连开了三枪。三枪都没打中。

安娜发出了一声惊呼,忙叫格雷厄姆。

布琳一拳打在蜜雪儿的脸上。她被打得唾沫横飞,痛得眼睛直翻。蜜雪儿眉头紧锁,咧着嘴巴,照布琳裆部就是一脚,又一肘袭向她的腹部。但布琳无论如何就是不松开那枪。这一夜恐怖所积聚起来的愤怒,又被这蜜雪儿的背叛——还有她自己的被骗——所点燃,不由得怒火中烧。她拳打脚踢,发出狼一样的嚎声。

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有家具被打翻了。蜜雪儿疯狂地厮打着——不再是那个脚蹬上千元长靴、不知所措的业余演员了。她凶相毕露,为了生存在厮打着。

枪声又响了。接着又响了几枪。布琳在数着枪声。微型格洛克携弹十发。

又是一声刺耳的枪响——子弹打完了,滑机自动退后锁死,等着换新弹匣。两个女人摔倒在地板上,布琳猛击那个女人的头部,伺机攻击她的喉咙。但蜜雪儿的反击也同样凶狠,那完全是一种困兽之斗——她的肌肉在健身房里练得十分结实,如果真像她所言是在那里练出来的话。

然而,在布琳的心中,她毫无疑问是一定要制止这个女人的,必要的话,她会杀死她,毫不犹豫。无论是用手还是用牙还是用脚……她完全愤怒了,完全成了一个动物。

你当时应该杀了我……

好吧,这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她的手指触到了蜜雪儿的咽喉。

“耶稣啊,布琳!”一个男人冲进门来,有那么一瞬间,布琳以为来者是哈特。马上她就意识到那是她丈夫,可这一分神,机会就失去了。蜜雪儿从扭打中挣脱了出来,用枪猛击布琳受伤的脸颊。一阵剧痛袭来,布琳的视线模糊了,她呕吐了起来。

蜜雪儿一推枪机,机匣“啪”的一响合上了。虽然那枪是空的,但看上去却像是上了膛,随时可以击发似的。她用枪指着格雷厄姆。“钥匙。你的车钥匙。”

“你这是——什么?”

“没子,没子,”布琳嘴里嘀咕着,手捂着脸,徒劳地想抓住蜜雪儿。

“我杀了她。”她用枪顶着布琳的脖子。“钥匙,操!”

“别,别!这儿,拿去。求你了!走吧,走吧!”

“没子!”

蜜雪儿抢过钥匙,冲了出去。

格雷厄姆一下子跪到地上,掏出手机,拨打911。他去扶布琳,被她推开了,她爬了起来。她感到一阵头晕,摇晃着靠在楼梯栏杆上。“没子……”

“梅子是谁呀?”

她强忍着疼痛,努力把话说清楚:“没子弹。那枪里没子弹。”

“妈的。”格雷厄姆朝门口冲去,但他的汽车已经开到了街上,转眼就不见了。

布琳站了起来,随即听到旁边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有谁可以——”

布琳和格雷厄姆转身朝厨房看去,只见安娜站在那里,两只手上全是血。

“请,你们谁来……看一下。来这里看一下。”

说完她身子一拧就倒在了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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