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车的自动锁发出咔哒一声响。

布琳扭头一看,副驾驶这边的车门开了。

哈特站在那里,枪口朝前,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显得十分警惕。见她的手是被胶带绑着的,货车里除了她没有别人。他爬了进来。

门在他身后发出砰的一声响。

他收起枪,搜了搜地板上和前排座椅后面的那堆垃圾。

布琳说,“后边露营车里的那个女孩,怎么样了?就是那个小女孩?”

“没怎么样。她很好。”

“着火了?”

“那是声东击西。露营车并没着火。”

布琳看了一眼。烟已经散了。他说的是实话。

哈特找到了一罐漂白剂,打开罐子,倒在血迹斑斑的手套和钥匙上。然后又倒了些在他皮夹克的一个破口上——那似乎是蜜雪儿打的枪眼。他忍着痛,缓缓地呼了口气。

刺鼻的氯气冒了出来,蜇着她的眼睛。也蜇着他的眼睛。两人都在眨着眼。

“都是些瘾君子……针头满天飞,污血到处传。这年头也不可能有什么安全可言了。”听他那口气,像是为燃起的那些烟在道歉。哈特看了她一眼,见她的脸已经肿得老高。他皱了皱眉头。

“你说的是实话吗,她还活着?”她的眼睛像是要钻进哈特的双眼。他也在注视着她。

“那个女孩?没错,我刚才已经说了。她的母亲,如果那是她的母亲的话,死了。其他几个也死了……没准你会对他们的做法有兴趣,当他们感觉着火的时候,把小孩留在了露营车里,自己跑了出来。也许他们是准备打仗。也许就是要把她丢在里面烧死。”

布琳看了他一眼。结实的面庞、灰色的眼睛。长发,黑黑的,干干的。皮肤很粗糙。她在少女时代脸上曾经长过痘痘,折磨了她好一阵子。不过一上大学就好了。他长得并不帅,真的,但他非常自信,这本身就是一种魅力。

“布琳,”他若有所思地说。

他是怎么知道她名字的?是冈迪在临死前告诉他的?不对,肯定不对:这两个人去过湖景路的第二座房子,去了那个卧室。他应该是看到了她衣服上的胸牌了。

“哈特。”

他点点头,露出疲倦的一笑。“我的朋友多了几句嘴。无意中说的。”

“那人叫什么名字?”

他还在那笑着。

布琳说,“告诉我那女孩在哪。”

“在露营车上她的房间里,”哈特说。“她在床上,跟她的一个叫什么切斯特的玩具娃娃在一起。还是我替她找到的呢。那也许是只兔子。我不知道。”

“你把她留在那儿了?”布琳怒气冲冲地问。“她可以看到外边,看见她妈妈的尸体,是吗?”

“不会,我的朋友把他们都拖进树林里去了。我告诉那女孩待在那儿别动。这儿很快就是早上了,公园里会来很多警察,到时候每平方英尺里的警察比警校里的还要多。他们会找到她的。”

“她死了,是不是?你把她也杀了。”

他绷着个脸。她不相信他,这让他觉得很懊恼。“没有,我没有杀她。她在床上跟切斯特在一起。我已经说过了。”

布琳决定信他一回。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问,“你在树林中碰见那家伙,他带你到这儿来用他的电话。你就这么走进了一个冰毒制作窝点。”

“我在到这之前就已经察觉到了。只不过发现得稍晚了一点。”

“闻出来的,是吧?氨气味?”

“是的。还有氯气味。另外还有燃烧的丙烷的气味。”

“我也是那么发现的,”哈特说,“我是在下面那个湖的边上闻到的。”

“一定是风向有变化,”她说,“我是在快到这儿的时候才闻到的。”

哈特伸了个懒腰。“唉,瞧这一夜过的。这样的夜晚在你们这儿不多见吧。你们这个郡叫什么来着?”

“肯尼沙。”

他又看了一眼她脸上的伤口。他注意到那伤口已经感染了,应该非常地疼。而她则在寻思着,他是不是在看她能抗多久才会告诉他蜜雪儿的去向。

那就等着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他好像是读出了她的想法:“你的朋友蜜雪儿去哪儿了?”他不紧不慢地问道。

“我不知道。”想起来了,他们应该是找到了她的钱包。他们知道了她的名字,家住哪里。

哈特在座位上轻轻地动了动身子,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显然他那有枪伤的手臂还在疼。“那是个什么名字——布琳?”

“是挪威语。”

他听了点点头。“好了,说说蜜雪儿吧,你对我撒谎了。你一定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他好像是受到了冒犯,或是伤害。过了一会儿,哈特说,“我今晚和某人聊了个天,你知道吗?是在电话里聊的。”

“跟某人聊天?”

“是跟你丈夫。”

她没说话,起先还以为他是在胡扯。可随后想起来,他们拿了她的电话。格雷厄姆也许会打电话来,也许是哈特接的。

“我假装是州警。我告诉她你有事,要晚点回去。他信了。我听得出来。没有人会来救你了。别抱什么希望了,我早就把电池拔掉了。追踪不到的。说吧,她在哪儿?蜜雪儿?”

他们对视着。能这么平静地看着他,她感到很吃惊。

“你杀了她的朋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在什么地方,好让你去把她也杀了?”

“这么说,”他点了点头说,“蜜雪儿是这家的一个朋友?这就是她搅和进这件事的原因?”接着一笑。“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你会这么说。今晚发生的这么多事都是这样。”

“我们就在这里谈谈条件吧。”

“我敢打赌,这对你是第一次吧。我倒是经常干这种事。”

“什么?”

“我们今晚不就一直在玩这个游戏吗。就像是玩扑克。虚张声势。你诈我,我诈你。”

玩扑克呢……

“我的朋友跟我说过这样一个人物。是他妈妈还是他奶奶说的,我忘了,说的是捣蛋鬼。好像是一个什么神话,还是童话。他会制造出各种各样的灾难。整个晚上我就是这么称呼你的,布琳。”

捣蛋鬼,她想了想。

哈特接着说道,“在湖景路2号的屋里,把电视调到一个有女人说话的频道。那是一着妙招。还有门上的氨水。现在想起来,你并不想那东西掉下来,是不是?你是担心会弄瞎救援队员或你警察朋友的眼睛。有意思——看得出来,你在下那个套时,没有使阴招……这让我感到很佩服。”

布琳·麦肯齐想笑,但克制住了,不想让他的话在她那里得到回应。

“然后就是那条独木舟,还有那石坎上的血。”

“还有你们那辆只有三个轮子的车,”她答道。

“没把你耍了,是吧?”

“彼此彼此。毕竟,你站在这儿了。找到我了。”

他看着布琳。“那石坎上的血。你是自己割了自己一刀?”

“身上没带番茄酱。”她歪了一下脑袋,让他看她头发上凝结的血块。她接着说,“那手电筒光倒真是把我骗了,在那个石坎上。你是怎么做到的,从T恤衫上撕块布条做绳子?”

“没错。是我朋友的T恤。还露出一身的刺青,我不想看都不行。我用了一根树枝挂着它,风一吹,就来回晃悠。”

“你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黑莓手机……”

她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原来他有卫星帮忙。可我用的却是一个自制的玩具指南针……只是效果都是一样的,布琳暗自思忖。“警察局是不会为这些东西买单的。”

“我猜你是想去那个小道,就是那个若利埃小道,在当时那地方的北边。然后再去州际公路,或者石头尖。”

“我本来是想要去州际公路的。那山是挺难爬,但路近一些,我们只要一上公路,就会碰到很多卡车。”

“你怎么不会迷路呢?”

“那是方向感好,”她仔细地打量着他。“你干吗要做这种事,哈特?”她问,“这是一条绝路。”

“啊,布琳,若论一对一的人质谈判,咱俩都是高手。”

布琳接着说道,“杀人犯能逃得掉的不到百分之二——逃掉的这些通常都还没算贩毒团伙的内讧,那死了人都没有人知道,或者是嫌疑犯太多,不值得去调查。不过今晚……他们不抓到你是绝不会罢休的。你不傻,哈特。”

他似乎又一次受到了伤害。“承蒙夸奖了……不过你这么卖力有点不值。我对你可一直是以礼相待的。”

他说的没错。她都觉得有点歉意了。

他伸了个懒腰,又摸了摸受伤的手臂。那个枪眼就在外套的袖口处。显然没打中骨头和致命的血管。他若有所思地说,“我们干的这一行也真够疯狂的,是吧,布琳?”

“我们干的可不是同一行,”她觉得好笑。

“我们当然是同行……就拿今晚来说吧:我们到这儿来都是干活的,那是我们应承下来的活。即便此刻我们的目标仍然是一样的。都是要阻止对方,让自己活着走出这片该死的森林。谁给你开工资支票,谁给我开工资支票,那只是一个技术问题。与我们为什么到这儿来没有多大关系。重要的是我们都在这儿。”

她禁不住笑了出来。

他接着往下说,好像布琳认同了他的说法似的。他一边直视着她的眼睛,一边说着,还挺来劲的,“你难道就不觉得,正因为如此,才有那么多的事情都值得去做吗?就说今晚这些破事吧。我做。我才不会把我的生活去作什么交换呢。你瞧瞧这芸芸众生——不过都是行尸走肉而已,布琳。坐在那儿,心烦意乱地,对着电视上那些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情在生着气。上班,回家,侃着他们不明白的理,聊着他们不关心的事……上帝啊,烦是烦不死人的吗?要我,早烦死了。我要得到的更多,布琳。难道你不是吗?”他用没有受伤的手揉了揉脖子。“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拜托了。再这么下去就不好了。”

“我告诉你了,你会让我活着吗?”

哈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不行,这很难做到。不过我有你的电话号码。我知道你有一个丈夫,也许还有子女,这很有可能。如果你告诉我,他们就会没事。”

“你的全名叫什么?”

他摇了摇头,冲着她皱了皱眉。

“行了,好吧,哈特,不管它是名还是姓,你听好了:你被逮捕了。你有权保持沉默。”她一口气说完了米兰达警告。她从未用过保释代理人爱用的那种小卡片。她好多年前就会背这些话了。

“你是要逮捕我吗?”

“你明白你的权利了吗?”

他觉得很好笑,“我知道你知道她在哪儿。你们在什么地方有一个会合点,是吗?我知道你们有。要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沉默了一会儿,他接着说,“生活真是搞笑,是吧?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无懈可击。计划、背景、搜索、细节。你甚至还注意到了可疑的人为因素。一路畅通无阻,易于逃脱,但你只能忽悠那些欠忽悠的人。只是后来出了点小事。红灯多了,轮胎爆了,一个事故就把交通给堵住了。然后就来了个神经兮兮的保安,他刚刚搞到一把崭新的.44沙漠之鹰手枪,手正痒痒,那天他上班提前了十分钟,那是因为闹铃还没响他就醒来了,那是因为两个街区以外有条狗在叫,那是因为有只松鼠……”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了。他在看着他戴着手套的手指。动左臂的时候,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你所有的计划都要灰飞烟灭了。不可能出错的计划到底还是会出错。这就是我们今晚的遭遇,布琳。你我都一样。”

“把我的手解开,交出你的武器。”

“你还真以为你在逮捕我啊?就这个样子?”

“你没在听我的话。我已经逮捕你了。”

他又伸了个懒腰。“你也不像我以前那样年轻了啊。”他摸了摸受伤的左臂。“你结婚多久了?”

她没有理会他,但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他戴着手套的手。

“婚姻不适合我。也不适合你吧,布琳?……行了,蜜雪儿对你算什么呀?”

“算我的工作。她就是我的工作。”

“工作又算得了什么呢?”

布琳嘲弄地皱了皱眉——脸还很疼。“你知道我的回答是什么。”

他欲言又止。脑袋垂了下来。歪了歪脑袋,不想再争辩了。

“你也许和我的丈夫说过话,不过你并不了解他。他现在应该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不是那种一边看着

晚间十点新闻一边就能呼呼大睡的人。”

失望再一次回到他的脸上。“你撒谎了吧,布琳。”

她缓缓地吸了口气。“也许是吧,”她喃喃地说。“行啦。好吧。不要再撒谎,哈特。格雷厄姆也许这时早就睡了。不过他凌晨四点的时候会醒来上洗手间。这一点他准确得就像闹钟一样。如果他看见我还没有回来,他就会给我的老板打电话。我的老板就会马上给州警打电话,州警就会闻风而动。你还有点时间,但已经不多了。差不多已经不够你从我这儿问出蜜雪儿在哪里了。这可不是撒谎。”

“既然如此,我们所能做的也只能是……”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布琳大笑。“你也准备对我撒谎,是吗?”

“是啊,没错。”他咧嘴一笑。

“想给点希望给我,对吧?”

“是这样。但感觉不太对劲。”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地图。在他们中间展开。他指着他们现在所在的这条隐约可见的小路。啪的一声打开车顶灯。“她在哪儿,布琳?”

她注意到图上的一个蓝色的小点,那是个湖,蜜雪儿就在那儿等着。她说,“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他摇了摇头。“好吧,我不会伤害你。那也太小气了点。我也不会伤害你的家人。”

“这我知道。”

他拔出枪。瞥了枪一眼。“不过……你也明白。”

她意识到,他不想开枪,这让她很吃惊。但最后他还是会开枪的。真是好奇怪,她觉得在这场游戏的这一环节,她已经赢了。不过她也知道,她同时也输了,为此她深感痛苦。那倒不是因为她要死了,而是因为她有一打其他的理由,但这些理由却都远在这货车、这森林、这公园之外。

一阵别扭的沉默笼罩在两人之间,就像一对男女第一次约会快要结束的时候一样。

“哈特,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他大笑起来。

“呼911吧。我是当真的。我会请求检察官对你宽大处理。咱们之间就别再撒谎了,哈特。我是认真的。”

他的脑袋垂了下来,心不在焉地摸着那把黑色的手枪。

“你准备投降吗?”她步步紧逼。

“你知道我不会。”

两人对视着,惨淡地一笑。

这时哈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他朝窗外看了一眼。“怎么——”

汽车在动。正在朝山下滑动,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刚才就在哈特爬进车内的那一瞬间,布琳用捆着的手把变速杆拉到了空挡位置,松开应急脚刹,然后靠后坐好。他们在谈话的时候,她的一只脚就一直踩在主刹车的踏板上。当她最终确信无法劝说哈特投降的时候,便抬起了脚。货车,向着山下,直冲而去。汽车冲过停车场上的一个用作停车护栏的铁路枕木,弹了起来,随即东倒西歪地朝陡峭的、长满灌木和小树的山坡下冲去。

“基督啊,”哈特嘀咕了一声。他伸手去抓方向盘和变速杆,但布琳侧身猛地撞向他受伤的那只手臂。他发出了一声惨叫。

汽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咔嚓一声撞在一堆岩石上,汽车转而向左边冲去,随后,以每小时二十英里的速度,侧滚了起来,副驾驶那边的窗子朝内爆开了。

布琳撞到了哈特的胸口,货车发了疯似的向没有尽头的山下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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