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往东京的行李,再过几个小时,红帽货运的卡车就会来搬了。

“安,这个怎么办?”

听到妈妈在厨房呼喊的声音,我回答:“什么?哪个东西?我现在过去!”妈妈希望我带去东京的餐具类,图案都与我的喜好差异甚大。

昨天明明说了不需要。

我不耐烦地叹气,不过,上了高中,稍微了解市面上流通的物品价格之后,我对妈妈另眼相看了。她喜欢的英国品牌LauraAshley,以及Wedgewood餐具,都意想不到的昂贵,我才知道我家那些自己一直觉得缺乏品味的餐具,几乎都是义大利RichardGinori、日本Noritake等,也就是所谓名牌货。我家妈妈明明一脸节俭的长相,却会把钱砸在兴趣上,这点真让我苦笑。

我从她给我看的那些餐具之中收下一组虽然不是什么名牌货,上面有一个金色蝴蝶标志点缀的茶杯组。

行李整理到一半时,我们喝着茶,妈妈感叹地说:“妈妈会很寂寞。”

“来找我玩啊。”我回答。妈妈像少女一样偏着脖子回答:“不要,东京好恐怖。”口气也很像少女。

进入高中后,突然长高的关系,妈妈和我的视线在餐桌上变成几乎在同一个高度。或许因为还是一样少女心全开的生活着吧,妈妈完全没有变老的样子,也没有变胖。店家经常误以为我们是姐妹,那种场合,妈妈很开心,不过更开心的或许是我。我家妈妈年轻又受欢迎,直到最近,我才开始坦然地为了这点感到自豪。

啊,对了。妈妈说:

“你念英文系,如果之后去留学,一定要去加拿大的爱德华王子岛哦。然后妈妈也可以去那边玩了。安要当我的口译。”

“那种事情不用留学,我们也可以一起去旅行吧。”

“可是,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去那儿。因为安的名字啊——”

“我知道啦。红帽货运差不多快来了。芹香她们说在我去东京之前,会过来打声招呼。我得快点准备。”

我随性笑了笑,再度回到二楼继续打包。

要带去东京的书和CD、留下来不带走的东西,以及到那边再买的东西。我的脑子里想着新房间的格局,一边动手整理,结果距离刚才聊天完还没过十分钟,妈妈又在叫:“安!”

“怎么了?”我回答的声音也跟着变得很粗鲁。但是,妈妈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你有客人,快下来。”

我的行李还没弄完,那些家伙已经来了吗?“好!”我回答完,跑下楼梯,看到等待的人,差点停止呼吸。

他站在玄关处等待,直直仰望在楼梯上的我。

“哟。”来者是德川胜利。

“……怎么了?”

我心想是不是哪里弄错了。我们一直没有联络,甚至没再碰面。我还以为我们再也没机会说话了。

从与他就读同一所高中的芹香那儿听说他考上美术大学。“美术大学、艺术大学通常必须重考好几年,没想到他一次就考上,留在故乡的我们跟蠢蛋没两样。”芹香充满羡慕地看着我,这么说。

相隔好几年没见,与我面对面的德川居然长高了,浏海也不再那么长。那时只有我能够近距离看到的眼睛,也大大方方露出于浏海之外,还戴上了黑框眼镜。喉结,和我同校的高中男生们一样隆起。脖子和肩膀的骨骼看来也比过去结实。

但是,当时的感觉还在。最重要的是冷漠这一点还是没变。

即使好久没碰面,他的眼睛还是不客气地直瞅着我。

“我拿这个来还你。”粗哑的嗓音。比国中时候低沉,听起来不像德川的声音。

下一秒,我看到德川从纸袋中拿出来的东西,这次我真的喘不过气了。

那是《悲剧的记忆》笔记本。

厚实鼓胀的笔记本,在那天就交给了德川。他递给我,我伸手接下。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终于哑着声回答:“谢谢。”妈妈已经回到厨房,不在这里了。

不晓得该说什么好。独处的两人彼此沉默一阵子之后,我率先开口问:“最近好吗?”德川回答:“还可以。”

他可能和我一样,正忙着打包行李准备离开家里去学校,正好找到这本笔记本,觉得丢掉很愧疚,所以拿来还我吧。

沉在心底的怀念涌了上来,那瞬间,胸口、脖子像被锉刀锉过一样好痛。我本来想再开口叫唤“德川”,但是一想到不晓得接下来该说什么,那个名字便再度被我吞了下去。

无法引发那场“悲剧”的我们不满一年的相处岁月,德川心中有什么想法?他是否把那段日子当作是黄热病一样的黑暗历史封印了呢?

人不轻狂枉少年,德川大概打算将那一切留在这个城镇,才会选择将笔记本还给我。我们的缘分就此切断了。我或许会被德川遗忘吧。而我也会忘了德川。

因为那段日子是那么浓郁且特别,因此才想要封印那段记忆,再加上那段记忆与彼此的存在结合得太过紧密,因为太靠近,所以再没有机会彼此连接。

这本笔记本就是道别的证据,来自德川的饯别。

“再见。”德川说。

“嗯。”我回答。

“还有,这个也给你。如果不需要的话,就丢掉吧。”

德川让我看到纸袋中还有一个褐色纸包裹的包装。就这样,连同纸袋一起交给了我。只简短说完必须说的话,这一点也还是没变。

他走出门后,我和关上的门一起待在变黑的玄关处。我翻开笔记本封面,带着勇气,面对自己想要逃避的过去。

第一页以铅笔用难看的、我当时的字迹写着:这是关于一场悲剧的记忆。没有发生哦。我告诉写下这些字的安。

光是你自己的世界就占满你的心神,你根本没空看其他人的事、不听其他人说话,只会一个人思考,并且看不起所有人,就连坐在你旁边的男孩所处的状况与心情都没发现。——我告诉国二的小林安。

没发生“悲剧”,是你的悲剧。没注意到,是你的悲剧。

翻着页面的手颤抖着。从纸上传来心跳与呼吸。我和德川写下的东西,贴着泛黄剪报、以国二品味从喜欢的小说或书上选出的文章,还写了遗书。这两个人拼命地享受这过程,告诉我他们就是这样。以不让现在的我看不起的活力和拼命,热衷于策划没有实现的计划。

然后——

翻过自己看惯的文字,我看到出现在眼前的新页时,因为冲击太大,差点弄掉笔记本。

上面画了画。

一瞬间我还以为是那张照片,结果不是。那是模仿《临床少女》构图的画。

从肩膀根部切断的雪白手臂沉在水槽里。女孩子从水槽玻璃那一侧凝视着断臂。我最喜欢的那张照片。少了一条胳膊的女生。仿佛接受自己的手臂在铺着蓝色沙子的水槽内迎着光,以面无表情的眼睛看着。

在那间书店后侧看了无数次,是我觉得最理想的一幅画面。只不过,画与照片有一处不同。

画中的人是我。

是国二那时的我,我代替那个人偶,被切断手臂。我想要但现实生活却买不到的巨大水槽也在画里。画中描绘国二的我,不悦地、无趣地,是我熟悉的“我”的表情。

拿着笔记本的手也跟着焦急,我连忙继续往下翻。后面全是画,好几张好几张,全是《临床少女》摄影集中的构图。画中的人偶全变成了我。

翻到一半,我翻页的手变得更快。一边看,视线底下逐渐渗出白色,眼泪落在笔记本上。支撑纸张的手失去了力气。

直到最后一页为止,满满将近二十页的画,他在什么时候、抱持什么心情画下来的呢?

最后一页的画很明显是最棒的一幅。

他花了多少时间才画完的?最后一张感觉是最近,也就是现在的德川所画。现在他已经这么厉害了吗?我看傻了,也很佩服。他根本是天才吧。我心想。没有夸张。他真的是天才。

他画下了那个河边。

道别的早晨看见的,如下着光之雨般明亮的川面,底下沉着我被切断的手臂。我穿着已经不会再穿的冬季国中制服,脖子上缠绕着围巾,看着水中。

那天,如果一如约定引发“事件”的话,少年A德川看到的,一定是这幅景象。还是说,这是德川在什么事也没发生那个早晨所看见的呢?

我跑了出去。

德川交给我的褐色信封袋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从已经结束营业的书店买走那本摄影集的人,一定是他。

摄影集回到了我的手上。

“德川!”我打开门大喊。穿上拖鞋,冲出大门,但是已经看不见德川的身影。我啧了一声,连忙跑上我位在二楼、散落一堆行李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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