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六日凌晨两点,在约好的河边,德川胜利没有出现。星星出现在天空中。

每次闪动,星星的残像仿佛烙印在眼皮里一样。空气好干净。完美的冬夜。那个紧绷的紧张感觉,以及昏暗深夜里的水味,告诉我今天如果逃走,就再也没机会了。

我此刻伫立在张紧的蜘蛛网正中央。

网子如果断裂,我将再也无法回到这里。这个特殊的夜晚,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

我从桥下看着堤防、另一头、四周,在心中描绘着德川气喘吁吁跑来的模样。但是,哪儿都不见他的身影。没有人来到堤防上。

我凝视着从围巾遮住的嘴边吐出的白色气息,一边祈祷。三十分钟过去时,我开始领悟。

我领悟到我的心理准备,以及为了今天所准备的“真心”正在逐渐消失。我必须放手。

真不敢相信。刚刚不断写信、打电话,德川却没有任何回应。

我闭上眼睛。喊着:为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吗?出门时正好被家人发现?还是将军知道了?或是——

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到了凌晨三点,冬夜仍没有半点准备天亮的样子。

我一直站在同一个地方。是等待德川,或者只是赌气,我不晓得。但是,如果离开这个地方,我就会失去某个重要的东西,某个重要的东西会被夺走,而夺走它的人不是德川。更大的某个东西将会带走位在我骨头正中央或肚子中央无形的重要东西。

我活着是为了死,天亮的话,今天就死不成了。不仅如此,今后也死不成了。

我咬着嘴唇。

就在这时候,德川骑着脚踏车出现了。知道逐渐靠近的灯光是德川时,安心和害怕一起袭上我的背。我期待着德川不要来,又叹息着自己死不了,却也注意到自己松了一口气,因而莫名地涌上怒火。我不原谅德川。我大喊:“太慢了!”

我后悔自己喊太大声,感觉会被他看不起。我抓住德川又说了一次:“太慢了!”德川一边肩膀上背着第一次看到的卡其色背包。

我用身体撞他,德川以胸口承受我的身体,往后摔在地上。他慢慢起身,然后说了一句:“对不起。”

脸色很难看。

“对不起,我没办法执行‘事件’。”

“没办法执行——”

我感觉体内的水分退去。德川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这还是他第一次向我道歉。

“什么意思?”

声音在颤抖,我的嘴边也跟着颤抖。明明一点也不好笑,我却露出像是在笑的表情。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德川刚才的道歉就会变成真的了。

“对不起。”德川又说了一次。“我没有办法和你一起制造‘事件’。我现在必须去一个地方,有件事我非做不可——”

他话还没说完,我扑向德川的背,摇晃他挂在肩膀上的背包想要抢下来,德川惊讶地睁大眼睛,手臂大力一挥,想要把我拉开。但是,我也是认真的。我狠狠扯过背包。德川一个不稳,背包的背带被我握住。受到离心力的甩动,我的手臂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背包掉落在地面。反弹的力道让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里头没有《悲剧的记忆》笔记本。

德川在信里附给我看的军刀,以刀刃半开的样子落在地上。我的眼睛看到军刀。德川快动作想要捡起来,我比他快了一步先拿到军刀。

我现在必须去一个地方。有件事我非做不可。

德川或许只是随便说说。或许只是对于“事件”感到退缩,或许只是害怕变成少年A。但是,我知道答案。

德川另有打算。我相信他说的非做不可。他打算使用这把刀。

“你要去小樱家,对吧?”

听到我突如其来的问话,德川的表情像停止呼吸般冻结。一看到他那个表情,我也无法呼吸。果然没错——我朝着胸口吐出一口气。

“我不能让你去。”我说。

“我不知道你和樱田老师之间发生什么事了,也许你们在交往,但是我不会让你去做任何事,你是我的少年A。”

“还给我。”

德川扭曲脸庞,伸出手,力气很大。他拍打我的头,想要拨开我握着军刀的手指。“不要!”我大喊,抱住军刀弓着身,蹲在地上。

“不让你去、不让你去!不能让你抛下我!”

我受够了。那些日常生活、那个持续排挤我的教室、那个失去色彩的每天,我不想回去。

拜托你不要丢下我,德川。

“杀了我——”我挤出声音。

溢出泪水,抵抗着德川的力量,握紧军刀,绝对不松手。德川的指甲刺进我的手里。我顺势抱着德川的肚子。我只能这么做。

除了我的生命和身体,我再没有其他东西能够当作赌注。德川,帮我。

不能杀人。

不能杀人。

我不要你杀了我以外的其他人。

“我办不到!”

他吼叫的声音振动空气。听到从我紧抱的位置上方发出的声音,我抬头。

德川的眼睛正往下看着我。无助的表情。看着我。和总是等待体育课下课而仰望校舍时钟时,一样的表情。

我惊讶地仰望德川。

“德……”

“我没办法杀了小林——我不——”

不想杀了你。

断断续续的声音说完,德川的脸快要哭出来地扭曲。

这时我清楚听见自己所处的世界崩裂的声音。德川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冷漠的说话方式,已经不留半点痕迹。德川的手在颤抖。

“我得去……”

“去哪里?”

我知道。我看到了。

现在,他暴露在我眼前、沉在眼底的胆怯光芒,我已经不能装作没看到。德川在害怕。也许是我弄错了也说不定。但是——他在向我求救。靠眼神尽可能地呼唤着我。

他什么也没对我说,什么也没告诉我,但是我懂。

就像我的情况一样,在那间教室里,对于德川来说,他觉得可以放在心上的——让他这么觉得的,应该只有我。

德川没有回答。

我的手臂仍然环绕着德川单薄的腹部,继续说:

“德川,你要去哪里?我,看到了,你和小樱在一起。你想用那把刀做什么?”

他没带着和我一起写的《悲剧的记忆》笔记本,也没带切下手臂要用的切肉菜刀,只带着军刀,准备在这深夜里前往某处。

听到我的声音,德川僵直在原地。受到冲击的眼睛缓缓眨了眨之后,看向我。德川还是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我希望他不要摆出这个表情。我希望他永远坚强。

尽管我脑袋一团混乱,还是注意到某些事。

就这样放走他的话,德川真的会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成为和我没有关系、我所不认识的少年A。

德川背后的广阔天空中,星星像是要落下来一样,看起来好近。星光似乎快要贯穿我的胸口。

不能让他走。

如果他要去小樱家,我不能让他去,我不要把德川让给别人。

“你要杀掉学校老师吗?不是要和我一起制造事件吗?男学生杀害女老师这种事情到处都有,一点也不适合你,那样做太落伍了。德川,引起普通的事件,大人们会拿出来分析哦,他们会说你内心黑暗。”

德川没有回答。

但是,他也没打算从我环抱的手臂里逃走,只是沉默站着,手臂颤抖得更厉害。

看到他的反应,我能够确定了。

我是德川的最后防线。

“为什么要杀樱田老师?”

站立在德川《ARIA》画中的夜之女王。复仇的火焰像地狱般燃烧我心。德川对于小樱为什么有这般激烈的情感?

今晚德川选择的被害人,为什么不是我,而是她?

“她和我爸……正在交往。”

德川坦白,我说不出话,只能仰望德川。

“樱田老师,和我爸在交往,从去年起,开始上我家来,照顾我们。”

“德川的妈妈呢?”

“不在了。”

我这下子不晓得该说什么。德川的眼睛像是被墨汁涂黑一样空洞。

“我上国中之前,她就过世了。再这样下去,樱田老师会和老爸再婚。那个人已经怀孕了。”

他的声音像机器人在念单字一样。只有说“怀孕”两字时,德川的声音含糊在口中。“德川……”我说。

眼皮中,想起那天见到的德川和小樱。拜托你。小樱说。胜利,拜托。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

怀孕。

德川称呼小樱“那个人”的声音听来好遥远。

“我妹——”德川像在忍住不打喷嚏一样屏住呼吸。我环抱的身体以不自然的姿势向前弯腰。

“我妹自从那个人来家里之后,就很讨厌她,整天哭,说不希望家里改变,说为什么不能保持现在的样子,她开始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还不晓得怀孕和再婚的事。所以,我要趁现在——”

“德川有妹妹?”

德川沉默点头。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受到很大的震撼。我比自己想像中更无知。滚落在德川家地上的粉红色皮球在记忆深处弹跳着。我没注意到。

“妹妹多大?”

“……小二。”

比河濑的妹妹年纪更小。

在东京的摄影棚穿着皮革洋装时。德川那样干脆地替我钩上背后的钩子,动作自然到让我误以为他是不是有女朋友。等我知道他是为谁这么做,我的胸口像紧揪般疼痛。

德川的这种不自觉,让人心疼。

“我家已经乱七八糟了。这样下去,我家真的会改变。所以——”

“即使杀了小樱,德川家也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了。”

我说完,觉得喉咙有点痛。

“就算你杀了小樱和肚子里的胎儿……”

德川沉默。

我一边说,一边觉得头晕。肚子里的胎儿。小樱怀孕。嘴上虽然这么说,脑子里还是完全无法出现具体的想像。

德川家即将改变。我闭上眼睛,听见环抱的身体传来德川的心跳。德川很痛苦。

现在,我懂了。德川为什么想要和我一起制造“事件”,应该是对于父亲的讽刺吧。

对于父亲,以及小樱。

小樱和德川并肩牵着脚踏车。以快要哭出来的谄媚表情看着德川。

德川如果变成少年A,他们是老师,一定会引起大骚动。

我不能说自己完全明白德川的心情。他嘴上说着为了妹妹,一边变成少年A,妹妹也会变成是罪犯的妹妹,将会失去立场。不管怎么挣扎,德川家也不会恢复以往。德川的心里一定没有好好整理、想过这一切吧。

他的确有那股冲动想要杀人。但是,有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

为什么非得选在今晚不可呢?想一想,我就明白了。

“德川,其实,不对吧……?”

德川的身体变得像陈列品一样僵硬,动不了。他没有回答,我对着看不到表情的脸说:

“你是因为不想进行我们的‘事件’,才会选在今晚去杀小樱吧?”

否则应该任何时候去都可以。今晚之前也有很多杀掉小樱的机会吧。但是,德川之前都没有动手。

德川不是因为想要杀小樱,所以不杀我。

应该是反过来才对。德川是因为害怕被我抛下。

如果没有德川,我已经没办法回到那个日常生活了。我不想被抛下,所以决定进行“事件”。

但是,德川是不是也一样呢?

也许是我自恋,也许是我猜错。但是,如果杀了我,德川在“事件”之后,就变成孤零零一个人,必须在我死后,在没有我的世界里一个人生存下去了。

杀小樱,为什么一定要选择今晚去?为什么非得是今晚不可?或许是因为他需要借口吧。

为了不杀我。我的双眼溢出泪水。德川无法动手。他明白地说他不想杀了我。

我准备好最后一句话。“德川——”我喊他。声音哽咽。——我不想说出口。

“其实你根本不想杀任何人吧?”他咆哮。

喔喔喔喔喔!我不晓得他在说什么。我的脸颊阵阵麻痹。我担心德川会挣扎,双手用力环抱住他。但是,德川没有挣扎。只有吼叫的声音漫长延续着。

我开口。放开军刀的手因为刚才一直用力握住的关系,手指几乎失去知觉。我不知道德川有没有注意到掉在地上的军刀,我只是拼命

闭上眼睛,继续说:“如果要杀人的话,先杀了我再说。如果不先杀我的话,你一辈子不准杀人。我不准。如果你动手了,我绝对不原谅你。你明明连我都杀不了。”

如果德川不杀我的话,今天这个完美的夜晚就破局了,已经没有其他法子了。从明天起,我仍然必须想办法在犹如吐气般漫长的日子中活下去。

这一点德川也一样。所以,我只能用我的性命威胁德川。我能做的,只有这样。

德川家今后也将改变。只对哥哥敞开心房的妹妹、怀了孩子的小樱、处于他们之间的将军,每个人的心情都必须妥协。对于生活在这当中的德川,我没有能够帮上忙的地方。

落在地上的军刀反射月光,照在脚下。

啊啊。我眯起眼睛。

河川一部分摇曳着像浅色蒲公英细毛一样的光球。东边山头的天空已经开始隐约亮起来。旭日照射着川面。

我闭上眼睛不想看。

“德川。”我喊他,以泣不成声的声音。我执起德川的手,脸靠着他的腹部,像是要把话语渗进他T恤底下单薄的身躯里,开口说:

“天亮了,德川。”

德川没有回答,我睁开眼睛站起来,从同样高度看着他的脸,德川的脸颊上无声地流过几道泪痕。双眼通红,紧咬牙根,一看到他哭泣的脸,我笑了出来。

心里想着真蠢,一边像在摸小朋友一样摸摸德川的头发。中途我的眼泪又冒出来。原本在笑的声音愈来愈大。一边笑着,中途开始哭。蹲在地上大哭。

我已经不死了。那些靠着制造“事件”寻死为支撑的日子,既干净又充满透明光芒的日子,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我们已经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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