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要去德川家看看,我就觉得有点坐立不安。翻看四月时拿到的二年级通讯录,德川胜利的家位在我不熟悉的第一国小学区。比芹香家、河濑家距离学校更远。

大概是这一带吧。——我来到十字路口的转角处,看到门牌上写着“德川”。四周多半是新的西式风格住家,唯有矗立在住宅区之中的德川家,是蓝色瓦片屋顶的日式住宅。奶油色墙壁上有青苔色的裂痕。

这栋老宅邪似乎在此地很久了。

环绕住宅四周的灰色块状围墙最上面,开着松树形状的洞。围墙和住家之间仅有一点缝隙,院子面积很小。住家侧面有能够停进一辆车的停车空间,以满是伤痕和一污垢的褐色柱子支撑着类似温室的屋顶。

没有汽车也没有脚踏车。德川和将军似乎都还没有回来。后门旁边立着瓦斯桶,旁边掉落粉红色的皮球。

这里是那家伙的家。

仰望二楼窗户,我想像哪间是德川的房间。晚上很晚不睡,好像也不会被爸妈骂。拥有自己专用的电脑和印表机,少年A在房间里用那些工具列印动物和人类尸体的照片。将军和德川的妈妈也会在“事件”之后才首次知道儿子在房间里做什么吧。就像我家爸妈会恨德川一样,德川爸妈也会恨我吧。

我在德川回来之前,变换脚踏车的方向,骑出去。我在快要看不见房子的地方再度回头——这时候,我所看到的景象让我瞠目,视线轮廓几乎要跟着扭曲了。

德川正好从对向车道回来。他牵着脚踏车走。但是,德川不是一个人。

他身旁是音乐老师樱田美代。

她穿着小碎花的长裙。很久以前杂志上介绍过的俗气长裙顺着小樱的双腿延伸,表面的布料看起来湿漉漉。

小樱。——我微微张开嘴。连忙拖着脚踏车转向转角。不行、不行。我的脑袋深处响起警铃。可是,什么东西、怎么样不行,我不知道。

躲起来的我只露出脑袋,看着德川。下一秒涌上“为什么?”的疑问。

我隐约听见声音。较高的声音是小樱。她在德川旁边以同样速度牵着脚踏车,凑近看向德川的脸。挂在脚踏车龙头上的便利商店小袋子跟着摇晃。德川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小樱。小樱脸上漫开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只是快要哭出来而已,她绝对不会哭,那是平常卖弄风情的表情。但是,那副表情比起在学校看到的样子更用心。

胜利。——我知道是她在说话。

胜利,拜托。——听起来像在呢喃。

我愣在原地动不了,定睛看着这副光景。小樱再度对德川说了什么。她与没有反应的德川来到他家门前,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小樱低下头。“这个——”从脚踏车龙头上拿下袋子,交给德川,很勉强地、露出虚伪的笑容。

德川第一次面对小樱。被浏海遮住而看不见表情的脸大幅度左右摆动。他甩开小樱的手。小樱原本拿着的塑胶袋弹出去落在地上。袋子里的哈根达斯冰淇淋盖子滚落在地面。

小樱的脸因为惊讶而僵硬。“胜利。”再度喊了一次。

德川没理会掉落的冰淇淋和小樱,就这样逃跑似的把脚踏车停进停车处。呆立在前方马路上的小樱再度呆然地喊了德川的名字后,他原本正要走开,然后又放弃,慢吞吞蹲下身,捡起掉落的冰淇淋。

我感觉小樱好像看过来了。

我挺直背脊,脚踏在右边踏板上,另一脚拼命踢向地面,全速踩着脚踏车。流逝的景色逐渐远离,轮廓在风中流动,刚才看到的德川和小樱场面在我脑海中反而愈来愈清晰。

我仍处于“为什么”的极度混乱之中。

德川在意小樱和津岛。

之后,也在意津岛和芹香是否和好。

音乐课时,女孩子间传阅的纸条写着“小樱喜欢小将军”。

德川咬指甲。这举动只出现在小樱离开音乐教室时。在她离开之前,德川一直咬着拇指指甲。

混乱持续着。一方面震惊,一方面惊讶。

但是,更多的是寂寞。

我的脑袋虽然知道自己可以选择不原谅或不甘心,让情绪往愤怒的方向去。但是,这个空虚和一线之隔的寂寞,让我的身体缩成一团。

寂寞,来自于德川什么也没告诉我。

我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什么。

学校老师与学生之间,不可能有什么。何况是昆虫男。但是,这是怎样?那个冰淇淋的家居生活气氛,两人并肩而行的相距方式。

我第一次觉得和小樱在一起的德川好像陌生人。

不受欢迎、不可爱的音乐老师。之前曾经有一次,我心想,如果德川喜欢那种女人的话,我会对他感到很失望。但是,刚刚就在眼前被反将一军的冲击,远远超越那股心情。因为小樱的对象是德川。就连津岛或其他现充男顶多只能想想而无法靠近小樱的手,德川却那样子甩开。

脚踏车冲上斜坡。

没办法只靠气势上坡。我双脚哆地落在柏油路面上,脑袋深处嗡嗡作响。我咬牙,情绪已经大致上恢复平静了。天气明明没有很热,眼前的马路却看来摇曳着热浪。

德川喜欢的人,是小樱。

那一夜和隔夜,我都睡不着。

十一月已经过了一半,我剩下的生命逐渐减少,我却无法静下心来,真可悲。

在学校里,日子还是一样。音乐课上,无论我多么仔细观察,德川和小樱也丝毫不露声色,没有再重现我那天看到的景象。德川只是很平常的上课,小樱也是一如往常,甚至应该说她仍旧很开心能够被现充男们捉弄。在德川面前露出快哭的表情仿佛是假的,让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

仔细想想,德川很擅长隐藏。即使我们坐在相邻的两个位子上,我和德川在旁人眼里看来仍然丝毫没有关系。我们之间,直到死之前,都没有关系。有的只是我的死,以及之后的事。

德川画的《ARIA》从比赛现场送回学校了。

中村在导师时间为大家介绍。我一看,屏住呼吸。气氛和去年的穴魔界的晚餐》的确不同。但是基底色调很类似。中间是一位背对钢琴而站的成熟女性,我甚至因为德川如此擅长描绘人类而感动。真实又黑暗,很哥德风格的世界,几乎可以直接用来当作涩泽龙彦作品的封面。

就连平常看不起昆虫男的芹香和其他同学也一样,纷纷说着“好厉害”、“画得真好”,没有人看不起他。

德川大概和我一样,也听了莫札特那首曲子,看过唱那首曲子的夜之女王吧。

一头亮泽黑发的女性站在画中央,带着深沉的眼睛,毅然张开双臂站立。剪到眉毛上方的浏海,让人联想到好莱坞电影中出现的日本女演员。

她的背后是一架平台钢琴。

为什么没有人发现呢?那是樱田美代,是德川心中女朋友的形象。

的确一点也不像。美化过头了,那个人其实根本没这么漂亮,又很俗气。我甚至咬牙切齿了,但一定没错。

自从看到他们并肩而行那天起,我没有再和德川联络。“事件”当然还是会继续。但是,有一部分的我觉得不甘心。每次先打电话的总是我,德川连一次都不会主动打来。

他第一次打电话来,是我们约好的执行日前一个礼拜。

‘哟。’

德川不晓得该说什么,很笨拙地出声打招呼。

‘剩下一个礼拜了,我想我们应该预演一下。’

“嗯。”我故意说“真难得德川会主动打电话来”,德川不悦地沉默后,说:‘如果没有几通我的来电纪录,事件发生之后也很不自然吧。’

德川有喜欢的人,他有他的世界。

我虽然觉得寂寞,但是,一阵子之后,又开始觉得有些开心。这样子比起被一无所有、只有俗气的男同学杀掉更好。他是杀我的最佳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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