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十字街一○六号那间古怪的屋子,自从那夜出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以后,整条街位所有的住宅人家对于门户关防都比较谨慎得多,而且常常还可以发现有些来路不明的人在街面上徘徊,在情报贩子的猜测中其原因有两种:一是相隔两间屋子的一○二号黄姓人家和“梁幸记”的老寡妇去警署里报过了案,警署的便衣侦探,正在调查这件奇案的真相。二是共匪的特务人员仍在暗中监视他们的行动。

据警署方面的判断,这件无头公案,当然不是普通的盗劫案,因为并没有任何一家遭受损失,而且当夜还有人虚报火警哩。警署的陈探长早就猜想到可能是有关间谍的案件,但是经过严密调查后,又摸不清这些间谍是属于那几方面的而且也找不出丝毫打斗的痕迹。像这种无头公案,也只有不了了之。

能够知道这件案情的就只有一○六号那家怪人,但是由那天起,他们就一直深居简出,暂避风头。

黄昏时分,一○六号二楼的客厅中正在用晚饭。六个人围着一张圆桌子,上面摆满了丰富的菜肴,他们无分老幼,一面喝酒,一面高谈阔论。其乐也融融。

“干爹,我看我们确实不应该露面的,现在好像是兵临城下,四面楚歌,眼看着草木皆兵,也不知道谁是友谁是敌?”夏落红的酒量不大好,两杯下肚,脸孔就账得绯红。

“没关系!”情报贩子表示泰然,“这地方是香港,共产党想横行也没有偌大的胆量,大家多加注意就是了,我自然有办法对付他们……”

“不过还是小心一点好!”年纪最大的吴策抚着雪白的银须说。“俗语说得好。小心无失错,我们在大陆上全吃过共匪的苦头,这次打胜仗完全是侥幸,假如不是孙阿七无意中发现他们,那天晚上我们还得吃大亏呢!‘骄兵必败’,这是一句至理名言,我们假如稍为松懈,难免会出岔子……”

“你说话就老爱婆婆妈妈的,小心固然要紧,我们不轻敌,也绝对不要为敌所恐,凭那几个共匪特务我们尽管当毛猴一样的玩耍好了。他们吃过一次大亏,当然是不会甘心的,不过警署方面也很重视,风声很紧,在这一个星期之内,我判断他们绝对不会卷土重来,我们可以开怀畅饮,一个星期以后再说!”情报贩子向有“酒桶”之称,一两瓶白乾根本不当是一回事,一口又喝去了半杯。

“骆驼自视太高的性格要不得,迟早要吃一点苦头!”吴策又加重语气说。

“唉,凭李统、潘甲文那班跳梁小丑,假如我栽在他们的手里,那才是怪事咧!”情报贩子赫然大笑,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叫做骆驼?还是绰号叫做骆驼,这在他们六个人当中,也同样的是一个谜。

“别的不要紧!就是闷在屋子里不能外出有点不大好受!”夏落红似乎在埋怨了。

“嘻,小子我就知道你不安于室,大概又在想‘百乐门’那个‘丹茱蒂’了!”孙阿七皱起了鼻子取笑。

“谁像你孙猴子一天到晚只知道在家里睡觉!”夏落红和孙阿七是嘴巴上的死对头!

“嘻,睡觉是人生一大享受,你们不了解人生,自然不会懂得睡觉的乐趣!”孙阿七一面说一面打呵欠。

“我看你今天喝了几杯,起码又要睡两个单位了。”彭虎插嘴说。

“要命的,一个单位十小时,你们当孙阿七是死人吗!”独臂的查大妈也在旁打趣。

“吓,你们别尽管挖苦我,天底下睡眠越短的人越是死得快!历史可以给我们证明,譬如说,伟人拿破仑每天只睡眠四小时,我每天能睡眠十六小时,可见得我的生命比拿破仑要高出四倍以上。”

孙阿七的妙语,惹得哄堂大笑。尤其是吴策笑得捧腹弯腰前仰后合。

“猴子,你活见鬼了……”夏落红笑得眼泪也迸了出来。

“什么叫做拿破仑?”只有查大妈楞头楞脑地不懂得他们在乐个什么劲儿。经她这一问,大家更是笑得不可开交。

“你查大妈是三只手的老祖宗,摸着了‘破轮子’当然不会‘劈把’吧!哈……”孙阿七又趁机指着查大妈损了一顿。

“猴子,你再损人,老娘就揍你!”查大妈咆哮。

“唉!孙阿七不好!”情报贩子摆出老大哥的身份。“挖苦人老爱挖别人的疮疤,大家别再闹了!我们现在来谈正经事吧!据我的猜想,共匪在几天之内,不会和我们动武力,不过他们会明查暗访盯梢我们,这点我们不能不防。以后大家在说话的时候,可要谨慎,虽然我们现在把牌摊出去也无所谓,共匪奈何我们不得,但是要知道这是一条极肥的财路,我们可不能放弃……”

“我看骆大哥一定要捞足一百二十万才肯罢手的了!”吴策摸着银白的胡子说。

“当然,我苦苦的干了大半辈子留下的一点积蓄,防备老年,不明不白地被共匪来个扫地出门,当然不会甘心。统计我被没收的财产约在一百二十万之数,‘血债血还’,‘钱债钱偿’,这是我生平唯一宗旨,当然我要讨还这一百二十万元,一个不多要,也一个不能少……”情报贩子说。

“唉,你这把年纪还是雄心勃勃,我看还是算了,乐天知命,我们能过一天,就过一天,而且你这些钱财,又不是你花劳力用血汗得来。钱财两字,在天理上讲是各有其份的。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何苦拿着老命当本钱去和那些恶魔拼命斗法呢?”

“吴策老这把年纪竟是白活了,你的胡子长得这样长,吃得这样白,又那一个钱不是用血汗换来?还不是我这个小哥和你东闯西闯换得来的,怎么今天说出泄气话来,要做撞钟和尚吗?假如我的财产是不义之财,有人告发,在法律之前被充了公,我没有话说,共匪就凭只手指头向我脸上一指:‘土豪’、‘劣绅’、‘地主’、‘恶霸’等等头衔,一齐上身,这就扫地出门,天底下有这样便宜的事吗?我骆驼还未过六十,活着一天,能捞回多少就捞回多少。”

“你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说,今天的我们已不是十年前的我们了,以往的把兄弟,今天已是死的死,散的散了。现在剩下我们六个人,当中还有彭虎半途出家,夏落红是初出茅芦。”吴策抚摸银须,摇头摆脑,不胜今昔之感。“这地方虽然是香港,但是共匪的潜伏势力雄厚,人力、物力、财力样样都占绝大优势,我们六个人纵然个个都是三头六臂,和他们作长期明争暗斗。能保住万无一失么?那天晚上假如不是孙阿七于无意中发现有人向‘梁幸记’的老太婆威逼利诱,使我们有了应变的准备,相信我们六个人现在也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下场了。”

情报贩子豁然大笑。“我不怕匪党的人力,更不怕匪党的物力财力,三十年前,我也是单人匹马用三个‘袁大头’贩卖骆驼起家的闯开了天下,英雄好汉自然会闻风相助。而且现在自由世界的人民,那个不痛恨共产党,这种潜力,伟大无比,等于撑持在我们的背后,所以在人力上我全无顾虑,可以稳操胜券。你说到财力,我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我就是在他们的财字上转念头呀!而且我所冀图的,不过是捞回我数十年的血本而已!”

“唉,你自视过高了……”吴策摇头感叹。

“不管你们的念头如何?反正我这几天困在屋子里闷得发慌是事实!”夏落红又插嘴发牢骚。

“唉!夏落红三句话不离本行,总忘不了丹茱蒂小姐。”孙阿七嬉皮笑脸地向夏落红开顽笑。

“猴子,你没事干还是再去睡你两个单位的觉去吧!”夏落红借着酒意,反唇相讥。

“唉,小子!”情报贩子忽然指着夏落红说,“我关照你!干我们这一行的什么都可以黏,就是黏不得女色!女人是祸水,天大的英雄好汉,失败在女人手里的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我今天向你提示一句,共匪吃过这一次大亏之后,别的鬼计动不了我们一毫一发,就恐怕找着了我们的弱点,万一他们使用美人计,进攻来你的身上,你将要怎样应付呢?所以我先提醒你以后要小心去接近女色!”

“关于这点我有意见!”孙阿七哈哈大笑。“假如共匪用‘美人计’,我们可以用彭虎哥出马挡头阵。他练武功,造诣超人,美色当前,无动于衷,如果遇着共党派来的蛇蝎美人,他尽可以作个坐怀不滥的柳下惠哩。”

“猴子,你开玩笑老拿我做对象,揍你……”彭虎伸张铁臂,一把把孙阿七如攫小鸡般提起。

孙阿七被彭虎哥提了起来,手舞足蹈,说:“你就会欺侮我,碰见女人你就竖起降旗!”

这句话又惹得哄堂大笑,因为彭虎自称是个独身主义者,一辈子从未亲近过女人,孙阿七造过他的谣言,说他“不能人道”。实际上彭虎是否无家无室,独自一个,就只有彭虎自己知道。在情报贩子的眼中,却认为内中大有文章,因为他常流露着有难言之隐。

“孙阿七的嘴巴最损,就专爱欺侮老实人!”夏落红看不过从旁发言。

“彭虎的大拳头就老爱欺侮我,也没看见你说过一句公道话!”孙阿七不服气地辩驳着。

彭虎便用大巴掌在孙阿七的屁股上重重拍了三掌,才把孙阿七放下。大家看见孙阿七两手摸着屁股,挤眉蹙额,又发出一阵哄笑。

“好吧!有你瞧的,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我姓孙的记着你这三巴掌就是了,等到有一天我还给你的时候,别说我手黑心辣!”孙阿七捧着屁股,步履维艰地走到一旁。

“假如我是彭虎,我才不只打他三下呢!”查大妈盯了孙阿七一眼,带着咒骂的态度。

“哼,你三只手,被砍掉了两只,还想揍人吗?……”孙阿七恶言回报。

“孙阿七的嘴巴留点德行好不好?”吴策也说话了。

孙阿七已变成众矢之的,向吴策扮了个鬼脸,便回到房间内准备他的一个单位的甜睡去了。

在这个古怪的家庭内,每天吵吵闹闹,打打骂骂似乎是必修功课,情报贩子算是一家之长,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从不过问。这时他已经离开饭桌,坐到那张凌乱的书桌旁,戴上老光眼镜,提起笔在信笺上满纸涂鸦,写了一些甚么。

“我们看骆驼雄心不死,又在动脑筋了!”吴策说。

“吓!我这一着,起码要捞一百万以上!”他回答说。

“干爹,我们大概还有多少天才可以出大门?”夏落红是年青人最耐不住寂寞。

“小子快了——”情报贩子指着信笺说。“这一票完后,我替你找个寓公的大小姐和你成亲,使你以后关在屋子里也不感到寂寞,耐心些吧!”

这句话倒把夏落红的脸孔账得绯红。

共匪“统战部”香港总指挥的机构,是设在干诺道三百三十一号,就是颜主委的公馆,在平常从匪党的小喽罗口头中,称为“三三一”的暗号,便是指这个统战部指挥所而言。

这是一间在该地数一数二的双层欧式洋房,屋前有广大的花园,遍植奇花异草,门禁森严,处处充满了神秘,这个神秘所在,俨然又一小型铁幕,一个普通人想闯进屋子里去,真是比登天还难。

但是今天的情形却有点特别,大门口间来了一批不三不四的人物,有小贩打扮的,有工人打扮的,还有女人混在其间。他们经过门房的检查后,一律被请进屋子里去。

那屋子里头也充满了神秘,许多房间的大门都是牢牢关闭的,平常绝少打开。这时,颜主委和李统两人并肩而坐,在大客厅之中,凝神聆取各方面外围人员带来的报告。

首先报告的是一个衣着华丽的青年人,他说:“……我跟踪那青年人已有个多星期,他经常在‘凯璇’舞厅活动,迷恋着一个叫‘丹茱蒂’的舞女,我也只好扮作舞迷,和他展开争夺战,向‘丹茱蒂’进攻……借机会和他交结朋友……”

“嗯,你得说得简单一点!”颜主委吩咐说,一面燃着了香烟猛烈抽吸。

旁边坐着有记录人员,笔杆不断地摇动,将报告的内容录下。

“……最后,得到‘丹茱蒂’的介绍,和他相识后,知道他的名字叫夏落红,据他说,他的义父姓乐是个军人,以前在九战区当少将的……”

“听他的鬼话!”颜主委忿然说。

“不……他还有照片示给我看,确是穿戎装挂着少将阶段……”

“是不是这个长相呢?”李统忽然指着桌子上摆着的两张漫画像。

“一点不错,就是穿起戎装比较威武一点!”青年说。

“骗子……”李统插嘴说。

“这样!”颜主委吩咐说。“你以后要多在那舞女身上用功夫,在女人身上比较容易挖掘情报!”

“……”青年讷讷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要钱,以后你有什么费用开支,可以向我的秘书王功德支取!”颜主委指了一指身旁正在忙着记录戴眼镜的消瘦男子。随着又挥手说,“你去吧!”

青年鞠躬退下。另外又传了一个衣衫褴褛如小贩打扮的中年汉子上来,他劈面就说:“我已经查出他们的‘字容’了!”

“你详细说说!”颜主委平和地说。并不因为这中年人的夸大而有喜悦的表情。

“我扮作小贩在圣十字街监视巡查,已经有个多星期了!”听这中年人的语气,就知道是个老粗,说话时指手划脚,旁若无人。“主委吩咐我盯住那瘦小像个猴子的家伙,总算没给主委坍台,他的一家人我都调查得清清楚楚,总共有六个人,那户长名叫范晴葆以前是开澡堂子的……”

“你怎样进行调查的呢?”颜主委问。

“……那瘦小子名字叫做孙阿七,绰号猴子,贪吃爱睡,平均每天要上酒家吃茶两次,上澡堂一次,每次我得到机会便跟踪不放。前天晚上的机会最好,我在‘安乐池’和他坐的是邻座,差不多每次洗完澡他都要躺上一两个钟点。在这时候我便搭讪和他闲聊,不一会他叫来一个捏脚的,那捏脚的是个‘新妈子’,那个猴子便诸多挑剔,这里捏得轻了,那里捏得不够劲,把那里捏脚的骂得一个铜钱不值。最后他说:‘你别当老子外行!老子的师傅在上海也是开澡堂子的,老子也学了一两手捏脚技术,不相信老子捏给你看……’他还疯疯癫癫的一定要那个捏脚的把鞋脱下来,他捏给他看。最后闹得澡堂子的掌柜来了,千罪万罪赔补了一顿,另外招了个老师傅来,总算把他应付过去。以后我便和他攀谈,他说他家里有六个人,户长范晴葆,就是以前开澡堂子的,有一个大少爷,是个绣花枕头。年纪大大的留着山羊胡子的,是澡堂子的掌柜,那胖胖的叫彭虎,是擦背的,还有一个老妈子也是擦背的,因为她擦背的时候,毛手毛脚所以被人砍掉了一只手臂。他自己叫孙阿七,是替人捏脚的……”

这种调查报告,弄得颜主委和李统啼笑皆非,一定是这个人的追踪方式失当,露了马脚,所以孙阿七故意的耍弄了他一番。颜主委便挥手命他退下。

原来,李统等人在圣十字街吃了大亏之后,领略到情报贩子的手段厉害,同时警署方面也侦查得风声甚紧,所以在他们之中,凡与情报贩子接触过的人都不露面,表面装着将事情缓和下来,实际上是用了“统战部”的外围人员,分头的调查情报贩子一家人的底细。

统战部总共派出十二个人,每两人为一小组,每一组盯住一个人,是按情报贩子一家人的年岁、性格、及推想的生活习惯而分配,务要想尽办法和他们接近,以探听消息。

这时又进来两个女人,是负责跟踪监视查大妈的,为首的一个是女佣打扮的妇人,她裂了大嘴说:“那个独臂的老妇人是个抗日女英雄!”

“别活见鬼!什么抗日英雄?你的消息是怎样打听来的?”李统申斥着。

“据我打听所得,那个叫查大妈的妇人,并非是他们的女佣!”乔扮女佣女匪说。“屋子的主人,名叫骆驼,他有一个义子,叫夏落红,这个查大妈就是夏落红的乾妈……”

“唉!照你这样说,那个查大妈和骆驼岂非就是乾夫妻关系吗?”李统愤然地说,“你们越搞越糊涂了!”

“不!”女匪继续说:“骆驼先收夏落红为螟蛉子,因为骆驼没有家室,所以特意替他找了一个义母,就是这个查大妈……”

“不!你搞错了,”另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匪,忽然抢着上前提出纠正:“……他们的确是夫妻两个,而且结婚已经几十年了……”

“你胡说!怎么会呢?查大妈的年纪起码要比骆驼大上个七八岁!”乔扮女佣的女匪驳斥着。

“怎么不会,封建式的婚姻是不论年岁的……”衣衫褴褛的女匪反唇相讥。

颜主委见她两人争得脸红耳赤,便连忙拍案制止,说:“你们别吵,一个说完一个再说!”

乔扮女佣的女匪咽了一口气,说:“我跟踪数日知道那个查大妈每天都一定要到西湾街市买小菜,所以我就乔扮了富贵人家的女佣,每天在相同的时间和她在街上碰面,要知道女佣和女佣相遇,是可以一混则熟的。我特意放长了线索,初时故意和她闲聊,扯东拉西,有时又请她吃吃早点,或者买东西的时候给她沾点小便宜,使她认为我是一个值交结的朋友,然后我才向她进攻。有一次我请她吃早点的时候,我故意问起她为甚么落了一只膊胳?她说:在抗战时期,她在大别山打游击,被日军的枪榴弹所伤……”

“又说得不对了!”背后衣衫褴褛的女匪表示愤懑,说:“她亲口向我说小时候在山上砍柴被大虫咬去的……”

“你闭嘴!待会儿有你说的!”颜主委叱喝着。

女匪被喝斥后,仍然忿忿不平,但也就不敢再行插嘴,女佣便继续说:“查大妈残废后,因为是抗日女英雄,便被当地的县长收容,那个县长便是今日他们屋子的主人骆驼……”

李统起了一阵咳嗽,这些报告使他倍感迷惘。

“夏落红的父母也是抗日英雄,他一家人全遭日寇杀害,成了一个孤儿,便也由县长收容——这些话都是千真万确,查大妈亲口告诉我的……”

“你能保她没有撒谎吗?”颜主委问。

“不会的,查大妈是个老实人,看她的相貌就可以知道。而且她还将我当做非常知己的朋友,她说她这些伤心的往事是从来不肯轻易向人吐露的……”

“好吧!你下去吧!”颜主委挥手命令她退去,复又招那衣衫褴褛的上前,说:“现在轮到你说了,有甚么说甚么,别生枝添叶才好。”

“我本来就没有生枝添叶过,不过我觉得周同志所调查的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试想,骆驼的家里,五个男的,全都是光棍,怎可能留不相干的女人在里面?这其中定然有微妙关系,所以我说周同志调查错了……”说罢,她瞪了那装扮女佣的女人一眼。

“你只说你自己的调查情形,不要管别人如何。”颜主委打官腔说。

“我知道做调查工作一定要深入才能准确,这是党的工作指示,所以我不惜牺牲,联络清粪工会,装扮清粪工人,每天晚上在骆驼家里出进。起初的几天,我不动声色,仅让他们信任我的职务,每次负责开门关门的都是那位查大妈,我故意让她看熟我的脸孔,使她留下印象,认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清粪工人。一天晚上,我忽然听见那位骆驼呼喊查大妈说:‘亲爱的,今天晚上落红又跑出去了,什么时间回来,没有一定,你多留神门户吧!我累极了,想早点安歇啦!’查大妈马上回答:‘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干吗把这苦差事加在我一个人的头上,哼!’听这种口气,就可以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完全是夫妻无疑。”

“你这样说未免太武断了吧?”站在后面的女佣咆哮着。

“你不许说话!”颜主委叱喝。

“我得到这个机会,便马上问查大妈说:‘那位老先生是你的丈夫吗?’查大妈答:‘怎么?你说他老,我说他还年轻的很呢!我们已结婚三十多年了!’我说:‘啊,你真好福气,几位少爷哪?’查大妈说:‘别说了,那老骨头不争气,现在只收了个螟蛉子……’——颜主委,这些话会假吗?不就证明了他们确实是夫妻关系么?”

颜主委真有点困惑了,李统也皱上了眉头,情报贩子的身份使他们越来越迷糊。

这位女匪继续说:“最后,我又问起他们家中的人,她说,他的先生以前是在福州开棺材铺的,现在屋子里的人都是她们的伙计……”

“分明是当县长的嘛……”姓周的女匪气急败坏地争辩着。

“我不明白你的调查是怎样做的?”站在前面的女匪回过头来申斥。

“假如这样的道听涂说就算做调查工作,我劝你还是回去做倒马桶的工作吧!”姓周的女匪继续骂着。

“你们两个全替我滚下去!”颜主委有气无地去,恼怒地挥手命令她们退下。

两个女匪争争吵吵,互相讥讽,大有动武之势。由一个匪干扯扯拉拉把她们推出门外。

这时轮到了负责追踪吴策和彭虎的四个行动员进来报告。他们可说是一无所获,因为吴策和彭虎平日深居简出,绝少在外面活动。仅是有时候两个人到茶馆里泡泡,屏息静坐,打发时光,这是他们的最大消遣。

“只有一次,”其中的一个行动员报告说,“我买通了一个茶房,故意在泡茶的时候,借着机会,问问他们两位是干什么买卖的!那个彭虎马上回问:‘你看我是干什么买卖的?他是干什么买卖的?’茶房以开玩笑的态度答:‘我看两位空得很,一定是做大买卖的!’‘不!’彭虎回答:‘我是卖狗皮膏药的,他也是卖狗皮膏药的!’那个白发银须的老头子也插嘴说:‘连我们的主人也是卖狗皮膏药的……’说完他们都哈哈大笑。”

颜主委吁了口气,摇头说:“这样看起来,他们早料到我们会有这一着,所以全有了准备。”

“但是他们每一个人的说话都不一样,这很令人费解!”李统摸着他的秃头,这等于他们又吃了一次败仗。

“这种方式比编上一套完整的谎话还难捉摸,我们简直是误入了他们的龙门阵了。……”颜主委解释说,表示他很佩服情报贩子的战略。

最后轮到负责追踪监视情报贩子的一个小组报告,他们递上一份情报贩子的行动纪录,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遇着些什么人,谈话谈了多久,做了些什么事情,连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这家伙简直比狐狸还要狡猾!随便问他什么事情,都是笑笑了事,绝对不多说半句话……”

“好吧!我听够了。”颜主委感到失望,把所有的人打发开,向李统说:“这个老妖怪的手段确是够辣的,假如我们继续采用这种方式,根本无法查出他们的底细,我看非得要采用强硬的方式不可了……”

“不!”李统说。“这人的情报来源,倒使我们高深莫测,我们总不能把这条线索打断,依我的意见,采用包围战略是最好的办法,我们多花点人力,控制了他们的行动,等到完全摸清楚了他的底细之后,再作道理!”

“这样恐怕要拖得很久了!”颜主委摇着头说。

“现在我有一个想法!”李统捡起了秘书王功德的记录,一张张翻阅。“各调查员的报告,我们姑且不论是真的或是假的,情报贩子拥有多种身份却是事实,这种拥有多种身份的人,要不就是国际间谍,要不就是江湖骗子。国际间谍的钱多半是大量花出,而骗子却是大量吸进,所以我断定他是骗子的成份较多,要知道骗子的门径和间谍的门径大不相同,依我们组织的战略,向是以毒攻毒,你有什么时,我也有什么,以假乱真,混在一起,使对方无从捉摸。我的意思,不如请求组织方面,搜罗骗子人才,派到香港来给我们做战略顾问,专门对付情报贩子……”他竟把马白风的一套“理论”源源本本说了出来,黔驴技穷,灼然如见。

颜主委矜持了一会,点首说:“以骗子对付骗子,倒是个办法,但是小心弄巧成拙,笑话可闹大了!”

“做贼的喊捉贼,从来没有露马脚的!”

“那么我就祝你成功吧!”

李统的原意,原是希望颜主委共同来负担这个计划的责任,颜主委这么一说,好像已置身事外,完全把责任加在李统身上了。这一来,李统又有点骑虎难下,计划是他说出来的,假如不依计划进行,无异于自己打自己嘴巴,倘若搅出什么差错,将来又恐怕担不起这个责任。

颜主委便自酒柜中取出一瓶“伏尔加”酒,斟上两杯,与李统碰杯而饮,说:

“我预祝大获全胜。”

原来“统战部”和“政治保卫局”的系统不同,表面上是一条阵线上合作,但私底下却是死冤家活对头呢!

李统回返“文化公司”立即召潘文甲和马白风两人进入会议室举行秘密会议。

李统说:“马同志,你的计划进行得如何了?”

马白风马上取出一封电报回文,递给李统说:“这是一位上海鼎鼎有名的女骗子,已经由组织下令释放了,大概一两天之内就可以到香港了!”

“啊,宋云珠……”李统念着电报若有所悟。

的确,宋云珠是一个女骗匪,名气很大,在京沪一带曾经居住过的人,差不多都耳闻其名。据说,这位女骗子是个曾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貌美如花,是一个名闻东南江湖大骗子的养女。

马白风竖起了手指头,数说这位女骗子历年来创造的惊人案件,他说:“南强企业公司,那家空头电影制片厂就是她的杰作,在一九四五年拖垮了一百六十几个股东,连累两家银楼倒闭,可见得她的手段是多么的狠辣!冒充香港‘五洋画报’京沪总经销,套取外汇五百万,吃空三十余家书报社,利用书报走私毒品,也是她玩的花样。这个女人,出入于高等的交际场所,出手阔

绰,俨如豪门贵妇,谁会知道她是个骗匪呢。而且她惯用的骗术,是以色相为饵,在小地方挥霍,在大地方下手,数目少的还不肯拿,所以上当的多半是些有地位有声誉的富商阔佬,谁吃了亏,就如同哑吧吃黄莲一样,有苦说不出。据说有一次她还牺牲了色相肉体,下嫁一位南洋富商,这位富商年已花甲,宋云珠嫁了他,还带了两个具有姿色的丫头,同时向老翁进攻,结果竟以色欲摄取老翁的性命。宋云珠虽成了寡妇,但是她得到的遗产,却是一个钜大的数目……”

潘文甲听得入神,不禁感叹地说:“这个女人得到这么多的钱,用到那里去了呢?”

“所以我就是说,干特工和干骗子不同,她们挥霍惯了,正合于江湖上的一句话:‘怎样来时怎样去,’她们捞一票吃光用尽,便出来作第二次的活动。——最后我可以坦白的说,她在上海被拘捕时,充公纳入‘人民’公库的财产,就有四千余万美元……便宜的还是我们组织!”马白风说。

“宋云珠这名字我倒很熟!我听说在上海刚‘解放’时,曾有一个女骗子冒充陈毅的如夫人,四出活动,找那些投机取巧的靠拢官员、商人缴‘靠拢费’,不知道是不是她?”李统说。

“正就是她!一点也不错。”马白风说。“我们以毒攻毒,采取‘统战’方略,用她和情报贩子的骗术对抗,相信还不成问题吧!”

“什么时候可以到呢?”

“由监狱里释放出来之后已经动程了,相信一两天之内就可以到!”

次晚深夜,李统自“三三一”开完秘密会议,带回来一个令他们极感兴奋的消息。

那就是“统战部”新加坡地下站递回来的情报,因为情报贩子和“政治保卫局”的“华南文化公司”斗法的风声闹得很大,已张扬到海外去,惊动了一个在新加坡刚出狱的大骗子。此人名常云龙,在他们师兄弟的排行里最小,所以一般人都称他为常老么。因为行骗失手,入狱已有七八个年头,出狱之际,刚好遇上“统战部”进行调查新加坡失去“越南问题”情报之事件,他打听出那案中的主角“情报贩子”的相貌,正和十余年前他的一个死对头大骗子骆驼的样貌相似,所以他声言要报血海深仇,赶到香港来和骆驼算账,已经乘“玛利皇后”轮船动程了。

潘文甲和马白风等一干匪徒,在圣十字街中计堕入圈套以后,被李统各记大过一次,停薪半年,以弥补这次赔款损失。他们一直就在愁云惨雾中过日子,难得脸上有上一丝笑容,这会儿听得李统带回来这个消息,顿时脸上的愁云尽散,欣然色喜,纷纷探问详情。

“到底这个常云龙和情报贩子有过什么仇恨呢?”潘文甲问。

“统战部新加坡方面拍回来的是电报,关于这点倒没有详细说明,不过只要这个人来到,我们和他搭上线,就不难知道了!”李统说。“而且‘统战部’新加坡方面已派出一个资历甚高的行动组长,将他牢牢盯住,以防有甚么变化。”

“唉,不过这样,将来的功劳就全被‘统战部’抢去了!”潘文甲这句话是针对李统的小眼儿说的。

“马白风,你说的那位宋云珠女士,大概在什么时候可以到香港呢?”李统有点着急起来,冀图在这条路线上挽回些许面子。

“我已拍出电报去,叫她改乘飞机到广州……我想明天总可以有消息了!”

“相信在骗术一行里,女人的魔力要比男人的魔力大得多!”李统自我安慰地说。

“我希望马副主任能有把握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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