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枝子小姐,今晚的宴会准备工作,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吧?”

“是的,夫人。”

“客人一共有多少?”

“十一位。”

“那么,每位客人的回执都收到了吗?”

“收到了。今天早晨已经全部收齐了。”

“哦,这样啊。这么说,把你也算进去就是十二个了。”

“哎呀!”三枝子惊恐地看着女主人吉村鹤子,“夫人,难道我也参加今夜的晚宴?”

“你当然要参加。不仅如此,你还是晚宴的主角呢。今晚你非出席不可。”

“可是,夫人……”

“可是?你不愿意吗?”鹤子的唇边浮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三枝子每每看见女主人这么笑,心里就发休。只要这位臭名昭著的夫人,脸上浮现出这种笑容,那就意味着,某项恶毒的计划,已经在她的心中酝酿成形了。

“可是,今夜是您的家庭聚会啊。我一个外人掺和进来,恐怕不好吧?”

“恰恰相反,正因为是家庭聚会,才让你参加的。”

“夫人,您为什么这么说呢?”

“到时你就明白了。总之,这是我的命令,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待会儿你把前几天新做的新礼服换上。”

三枝子用试探的目光注视着鹤子的脸。一会儿之后,她忽然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夫人,您自己不可能不参加吧?”

“这还用问吗!”

“要是这样,宾主相加就是十三个人了。您觉得这个数字合适吗?”

“哎呀,嗯,哈哈……”鹤子响亮地笑了起来,“三枝子小姐,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却有如此多的忌讳。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吧?”

“嗯……”三枝子不好正面回答,她腼腆地踌躇着。

“你不用担心什么,总之,就照我的话去做就是了。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身体不好,我只不过是想请你替我当一回女主人。”

“可是,夫人,我怎么能代替您呢……”三枝子始终无法猜透女主人的真实意图。

据三枝子平素的感觉,女主人鹤子并没有把自己当亲人看。现在,女主人突然以命令式的语气,叫她出席今夜这个家庭聚会,三枝子不知女主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因此,她的内心里感到惴惴不安;何况,自己面对的又是一个多么不同凡响的女人,认识她的人和不认识她的人,都称她为战后派女中豪杰,她最擅长玩弄权术。三枝子一想到这点,心中的不安更是有增无减。

不过,三枝子对女主人吉村鹤子的戒心,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

堀口三枝子已经来镰仓的这个“蔷薇别墅”快一年了。起初,她只是别墅的女主人吉村鹤子的陪护,因为女主人体弱多病,行动不方便。但是,不知从哪天起,鹤子渐渐对这位任劳任怨、美丽善良的姑娘有了好感,于是,又让她兼任了自己的私人秘书。

三枝子刚来别墅时,做梦都没有想到,女主人竟然会这么信赖她。她就这样平步青云,一跃而成了女主人跟前的红人。然而,她至今都还没有摸透这位女主人的脾气性情,惟有这件事,使她牵肠挂肚,念念不忘。

“噢,你不说我倒忘了,哈哈。”

半躺在轮椅里的鹤子,陷人了沉思之中。她凝视着满脸困惑的三枝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想逗一逗三枝子。

“三枝子小姐,你若是真的认为十三这个数字不吉利,我倒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三枝子心事重重、眼珠一貶不眨地盯着鹤子,真希望从女主人的脸上,能读出点什么名堂来。

“你不相信?说不定晚宴时会出现一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

“行了,我能告诉你的也就这些。说不定,那位不速之客,还与你的将来息息相关呢。从我个人来说,我倒是希望,事情可以朝那方面发展……”

鹤子说话时,唇边一直挂着一丝浅浅的笑容,那笑容让她显得高深莫测。

“嗯,那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客人呢?”

“哈哈,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时候未到呀。你就高高兴兴地等着吧。”

“可是……”三枝子的嘴唇还在嗫嚅着。

“行啦,你什么也别说了。”鹤子不想三枝子继续问下去,说话的语气又恢复了平日里发号施令时的威严。她深深地舒躺在轮椅中说,“走,推我到起居室去。有些事情我还得仔细地合计合计。”

堀口三枝子的身世堪称可怜。姑娘生于昭和八年,按虚岁来算,今年她已经芳舲二十六岁了,但实际上她还未满二十五周岁。

她是堳口一义和节子夫妇的独生女儿。父亲一义留给她的印象十分淡漠,这倒不是父亲去世过早的缘故。

一义是在昭和二十年春天发生的东京大空袭中罹难身亡时,三枝子都快十三岁了。按说,小姑娘当时应该对父亲已经有了比较深刻的印象,但是,由于一义长期不在家中居住,三枝子一年四季都难得和父亲见一回面,所以,她不记得自己的父亲,也就不奇怪了。

原来,一义除了正妻节子之外,尚有几位包养的妾妇。一义每年在她们几个那儿轮流居住,几乎忘记了夫人节子。

父亲一义妻妾众多,照理说,应当非常富有吧,可是,在枝子的记忆中,自己的母亲如果一日不踩缝纫机,母女俩的衣食就无着落。自己就是听着缝纫机的“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的声音长大的。幼小的三枝子望着因长年累月的劳作,而瘦削不堪的母亲,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能停下手中的活计歇一会儿。

家里的房子又破又窄,甚至还是借来的。况且,父亲即使偶尔踏进家门,对母女俩也没有好脾气。他动辄就殴打母亲。幼小的三枝子自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们。

姨母告诉她说,是父亲想和母亲离婚。因为母亲执意不肯,所以恼羞成怒的父亲,就发疯舣地摧残母亲。

就这样,三枝子那稚嫩的童心里,灌满了对父亲由衷的憎恨。她学姨母的话,称父亲为“流氓”,她甚至诅咒过父亲将来不得好死。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母亲节子却深深爱着这个淫荡无耻的流氓,甚至到了哪怕要她殉情,她也无怨无悔的地步。母亲的痴情,连三枝子都洞若观火,当时年仅十岁的她,为母亲那愚不可及的牺牲精神大为叫屈。至今回想起这些往事来,三枝子每每都是热泪盈眶,她想,“逆来顺受”这个词,大概是专为母亲这种人准备的吧。

父亲一义可说是一位美男子吧。

但是,他生性堕落,在他的心中,正义与邪恶的比例,应该是前者远远小于后者,所以,甚至连他自己一脉相承的女儿三枝子都痛恨他,对他不能产生一星半点的好感。

母亲节子与他截然相反,她彻头彻尾就是个温柔敦厚的美妇。在三枝子的记忆中,母亲从未说过父亲一句坏话;并且,每当姨母数落父亲不是的时候,母亲总会深深地叹气,那样子显得很难过。母亲其实比父亲年轻十多岁。

据姨母说,母亲当年是受父亲甜言蜜语的诱惑,才和他结婚的。新婚燕尔时,父亲当然是情意绵绵,对母亲呵护有加的。但日子一久,父亲那堕落的本性就渐渐露出来了,他很快就对母亲看不顺眼了。但是,当时母亲已有孕在身,为了即将出世的孩子,母亲忍住了父亲对她的种种迫害,而没有和他离婚。以后,随着三枝子的问世,母亲就更不想离婚了。因为,小小的三枝子是那么美丽可爱,母亲无论如何都不愿让她失去父亲。

啊,母亲真是个苦命的人啊。

尽管母亲那么善良宽厚,但父亲还是在昭和二十年的东京大空袭中,在他一个宠爱的妾室家中,被美国的飞机炸得尸骨无存。节子终于积劳成疾,再也无力照管亲爱的女儿三枝子。父亲死后的第三年,母亲节子也病故了。

母亲被安葬之后,姨母领走了三枝子。但不幸的是,姨母也于昭和二十八年病故。在姨父家举目无亲的三枝子只得离开那个家,小小年纪便过起了自食其力的生活。

昭和三十年以后,三枝子一直在吉村鹤子拥有的“蔷薇酒店”里当迎宾小姐。她的长相和性格,正好继承了双亲的优点。论美貌,她在“蔷薇酒店”的服务小姐群中数一数二,但是,她从来不卖弄姿色,或在人前大出风头。她继承了母亲腼腆、羞怯的性格,有点畏首畏尾。她缺少迎宾小姐应有的那种大胆、奔放的个性。

进入“蔷薇酒店”以后不久,三枝子便有了人生的第一次恋爱。初恋的男朋友怎么样呢,这点因为与故事无关,笔者只好在此将它舍去。总之,三枝子重蹈了她母亲的覆辙。当她有一天终于发现自己倾心相爱的男人,竞然是一个玩弄女性的家伙时,她绝望得真想死去。她在公寓内打开煤气自杀,幸好有人及时发现后,把她送进医院,经抢救方才脱离危险。

“蔷薇酒店”的老板吉村鹤子有一天读报时,无意中从报纸的一角,看到了有关三枝子这次自杀事件的小篇报道,她才知道自己经营的“蔷薇酒店”里面,还有一个叫堀口三枝子的迎宾小姐。于是,她征得三枝子同意后,把三枝子带回了她在北镰仓的别墅。

吉村鹤子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女中豪杰。从前,浅草有一位名闻遐迩的吉村洋酒批发商,鹤子就是这位批发商三个女儿中的老大。她的丈夫吉村兼次是她家的倒插门女婿,已在二战中死亡。

倒插门女婿中,多数都是既不能干也不好强的人,兼次就属于这种类型。他凡事都要依赖鹤子的智慧。曾经有一段时期,鹤子鞭策着他重振衰落的家业,自己则在幕后出谋划策。战争一结束,鹤子大显身手的时机也到了。失去了丈夫兼次,悲痛之余倒好像是老天爷为她搬掉了成功路上的绊脚石。成熟、果敢、充满智慧的吉村鹤子,战争结束时已年过不惑,可是,由于她保养有方,身段玲珑曼妙的她,总给人那种青春依旧的感觉。她相貌姣好,气度非凡,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她还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英语。

记不清哪年哪月,她和美国的批发商开始接触。战后,她在数年之内,便在商界重新树立了吉村家的地位。并且,在驻军总部撤走的时候,她已经心满意足地在银座,拥有了一家综合型的大酒店——蔷薇酒店。据说,她成功的秘诀是走私洋酒,甚至有知情人士透露,说现在银座的酒吧、酒店里流动着的黑市洋酒,有一半以上是经鹤子之手走私进来的。

但是,事业上的成功,并没有和鹤子的健康状况成正比,昭和三十年以后,她的健康每况愈下。她不仅患有严重的糖尿病,而且由于风湿痛,她的左腿常常抽筋,甚至连步行都做不到了。日趋严重的风湿病症,后来又渐渐地扩散到了上半身,到最近,她的左手也失去了行为的能力。关于她的糖尿病,人家倒也没有说三道四;但她的风湿症,就有人私下里评论,说她那所谓的风湿痛,病根可能是美国人手上的污垢积得太多所致。也不知说这话的人是别有用心,还是鹤子本身的事实如此,总之,在战争中失去丈夫的鹤子,战后好像的确过着相当糜烂的性生活。

然而,糖尿病和风湿痛使她给过去的生活方式画上了句号。昭和三十年秋天以来,鹤子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北镰仓的别墅里,很少到外面去。偶尔上一次东京,她总要在路上晕倒好几次。据说,那是她血液中的糖分突然增加所致。

吉村家的老宅,坐落在上野池畔。现在由鹤子两个妹妹的遗孤——加藤朝彦和浅井美雪表兄妹俩住着。在事业方面,有鹤子的心腹杉本隆吉代她监管,鹤子在北镰仓的别墅一一发出指令,进行遥控。

她的亡夫兼次,一共有四个兄弟姐妹。兼次最小,上面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长兄叫户田辰藏,下面依次是古河达吉之妻幸子,川边良介之妻千代子。不用说,这些亲戚们战后都是仰仗弟媳鹤子来维持生活的,就连今夜的宴会,也是为招待他们而准备的。

顺便说一句,鹤子没有儿女。

可是,女主人鹤子为什么要三枝子参加她的家庭聚会呢?这就是三枝子不安的原因。

事业上志得意满的鹤子,因为一时兴起,下令花匠在北镰仓别墅里,种植五彩缤纷的蔷薇花。此后,附近的人干脆就叫起“蔷薇别墅”来了。

昭和三十三年五月二十五日傍晚,古河达吉偕夫人幸子最先来到“蔷薇别墅”。古河达吉年过花甲,他又高又胖,一副刻板、保守的样子。他那斑白的头发剪得很短,下嘴唇又肥又厚。这位老齡男子,战前曾当过陆军大尉,还做过中学体育老师,战后在内弟媳鹤子的公司任专职顾问,帮着鹤子投机,做黑市生意。他的夫人幸子,胖得十分难看,一看便知是那种贪婪的女人。

“阿峰,今夜的聚会

到底是为了什么啊?”达吉看见小森峰子经过会客室门前,开门见山地问道。

“嗯,我也不太清楚……”小森峰子面无表情地回答。

峰子是鹤子战前的贴身侍女,战后鹤子买下这所“蔷薇别墅”以后,峰子当起了大管家。

“那么,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哪些客人呢?”

“嗯,这一点我也不知道。因为,近来关于宴会方面的事务,都由堀口三枝子小姐打理。”

峰子的声音依然没有任何感情色彩。自从三枝子来到别墅之后,女主人的宠爱,完全转移到了她身上,这件事大大地伤了峰子的自尊心。

“那么,阿鹤最近身体好吗?”

“哦,好像刚才还不舒服呢。已经请龙医生看过了。为她注射了胰岛素,像是好多了……”

“那么,现在是三枝子小姐陪着她吗?”幸子眉头拧成了结。

这时,户田辰藏和川边良介两对夫妇同时到了。

“啊,姐夫、姐姐,今晚到底有什么事啊?”

走进来打招呼的是辰藏和幸子的妹夫川边良介。他年近六十,身体胖得如同一尊大肚罗汉。他红光满面,一看就知他是那种性欲旺盛的男人。他剃着光头,眉毛也像罗汉那般又浓又粗。战后有个时期,曾谣传他与内弟媳鹤子关系暧昧。眼下,他已离开鹤子的公司,自己另起炉灶,做洋酒黑市生意。除了夫人千代子外,他还有个亲戚,替他经营着一间酒吧。千代子夫人的肥胖程度,虽然不亚于她的姐姐,但人缘却远比幸子要好。

幸子和千代子的兄长辰藏,原是在横山町做日本纸批发生意的,但因为战后生意冷清,所以,他一直靠鹤子的照顾,才勉强把店铺维持下来。他和两个妹夫不同,家族中惟有他穿和服时还系角带,十足一副市民阶层的小老板模样。乍一见,让人觉得他是一位生存能力低下的老人。

他已经年逾古稀。与两个肥胖的妹妹相反,辰藏老人精瘦精瘦的,看上去好像只剩下一副骨架。这方面夫人易子也不相上下。她慈眉善目,倒像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太太。

“这事啊,别说是我,良弟。”古河达吉的眉毛拧成了一股绳,“好像连阿峰都没办法回答你,近来别墅这边的事务,都由―个叫三枝子的小姑娘总管呢。”

“噢,就是那位叫做堳口三枝子的小姑娘吗?”户田辰藏漫不经心地说道。

“那是一个相当伶俐的小姑娘,怪不得阿鹤喜欢她。”

“大哥,现在不是你说这种无关痛痒的话的时候。那姑娘,我总觉得……”

达吉夫人幸子正要往下说的时候……

“哎呀,伯父伯母们,你们都比我先到啊。今晚究竞是什么事呀?”

声若洪钟的加藤朝彦走进会客室后,和各位长辈打招呼。他是鹤子二妹的遗孤,年纪二十六、七岁的样子。

加藤朝彦的长相酷似姨母鹤子,是个俊美的青年。在性格方面,朝彦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条滑溜的水蛇一般。

“哎呀,嗯,看样子,是要开家庭会议啊。”和朝彦并肩进来的,是鹤子小妹的遗孤浅井美雪。美雪也仿照加藤,扫了一眼客厅里的人后,紧接着轻蔑地噘起了下唇。

美雪历来就瞧不起做了吉村家倒插门女婿的姨父娘家人。她现在梦寐以求的事,就是当歌星,所以,时下正在跟老师练习声乐,但是,因为她在声乐方面毫无基础,所以,将来能不能成还是个未知数。

“朝彦,美雪,你们也不知道今晚的议题吗?”

“不知道。因为接到姨妈的请柬,所以就来了……哦,对了,今天我顺便去银座的酒店转了一下,听经理杉本先生说,他今晚也会来。”

“杉本……”古河达吉不禁瞥了一眼连襟川边良介。风传杉本经理也和鹤子有一手,这么说来,他和良介倒可算是情敌。

但胖罗汉良介却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

“噢,就是他。可是杉本先生看来也蒙在鼓里。”

“哼,这么说……”正歪着脖子思考的户田辰藏接过了话茬。

“我们三对夫妇,加你们两位晚辈,再加杉本先生,今晚的客人一共是九个人?”

他话音刚落,三枝子又领着两位男客进来了。众客一见之下,不约而同地吃了一惊。

一位是鹤子的顾问律师锅井贤藏,客厅里的八个客人都曾见过他。另一位从未见过。他上身穿着一件斜纹哔矶布的和服衬衣,腰间绑着一条皱皱巴巴的和服夏裙,头发像麻雀窝一般蓬乱。他身材矮小,模样显得很寒酸。

“锅井先生,您也是来参加晚宴的?”处变不惊的胖罗汉川边良介一看律师都来了,又把一对蜻蜓眉皱得紧紧的。

“哦,我就不能来吗?哈哈!”老练的锅井律师斜眼觑着面前这群惊讶的亲戚们。

“哎呀,先生们、女士们,不要这样看着我。意想不到的人物还在后头呢。”

“意想不到的人物?”古河达吉马上接过了话茬。

“哎呀,就是刚在门口的那位先生啊。他叫金田一耕助,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私人侦探。据说他也是今晚的客人之一。”

“私人侦探?”户田辰藏惊愕地小声嘀咕起来,“阿鹤究竞在搞什么……”

“喂,堳口小姐!”曾当过陆军大尉的古河达吉,用满腹狐疑的目光打量身着鲜艳会客礼服的三枝子。

“小姐,你今天晚上打扮得这么漂亮,难道你也参加晚宴?”

“噢,嗯,这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三枝子,吓得身体缩成了一团。

“是夫人叫我一定要参加的。”

“堀口小姐。”鹤子的姨侄女浅井美雪插进来问道,“你穿的礼服是哪来的?是姨妈给你做的吗?”

“哈哈,美雪,这种有失身份的话,你就别问了。三枝姑娘,我倒要问你。”胖罗汉川边良介语气狎昵地说,“听说,‘蔷薇酒店’的杉本经理也要来,小姐你算算,主客共有多少人呀?”

“噢,总共十三人。”

金田一耕助站在会客室的一个角落里,刚才一直都在观察着各位谈话者的表情。听了三枝子的回答后,他不免吃了一惊。但他没有来得及多想,杉本隆吉就到了。

儿玉健在北镰仓车站下车后,一出检票口就停下脚步,将腕上的手表和车站的电子挂钟核对了时间。

电子挂钟上,正显示着七点十五分,儿玉健的表慢了五分钟。他把表拨对时间后,无意中环视了一下周围,但是,他发现没有任何人注意他。

儿玉健混在人流中,向站外走去。他脸上的神色犹犹豫豫,一副举棋不定的样子,因为他对自己的下一步行动,完全没有自信。恐怕这种事,不管碰到谁的身上,都会觉得难以取舍吧。

儿玉健走出车站后,伫立了一会儿。他眺望着蒙蒙夜色下的镰仓山,那黑色的山峦,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又折回站里,在候车室的长凳上坐了下来。他悄悄地看了看周围之后,从上衣口袋中拿出了一封信。

信封是横着封口的那种,看起来相当讲究。上面的收信人姓名地址,都是用日文打字机打出来的。上有“涩谷某公寓,儿玉健收”等字,寄信人姓名地址不详。

儿玉健打开了信封,抽出了里面的信笺,信笺看起来也十分讲究。信上那些奇怪的话语,也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内容如下:

儿玉健先生:

贵君读毕此信,不可对信中之事有半点怀疑,因为贵君将照此信上的命令行事。如若贵君依信上所计而行,或许会令贵君喜从天降。

即,贵君自今日始,必须和身边那群狐朋狗友一刀两断。倘若其中还有关系暧昧的女人,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痛下决心,毅然决然与之断绝关系。为此若有必要,贵君还得变更住所。

贵君在收到此信后一、两天之内,还将收到一笔现金。贵君收款之后,必须立刻、或者得最少十日之内,购置整套髙级服装,即那种就算出席任何挡次的宴会,也不至于让人蒙羞的衣装,同时,还必须购置相应的服饰用品等等。那么,下一步……

那么,关于贵君下一步的行动,容鄙人改日再用书信指示。此信内容确凿,不许你对它的真实性抱半点怀疑。

一个爱你的人

五月十三日

儿玉健将信纸叠起来,并收进信封,放进了上衣的内口袋。这回,他的手上拿的已是另一封信。

这封信从外表看,和上封一模一样,但是,内容当然不同。

儿玉健先生:

贵君还没有更换住所吗?这么说来,贵君还没有和那群不良伙伴中止来往?抑或是因为考虑到变换住所之后,第二道指令就收不到呢?若是后者,根本不用你担心,可惜……

这事暂且搁下,现在,我向你下达第二道指令。即,贵君必须在五月二十五日晚上七点,前往拜访北镰仓一个叫吉村鹤子的女人。在北镰仓车站下车后,你一问“蔷薇别墅”,即刻便知所在。

倘若贵君的服装都已经准备停当,就走别墅大门,堂堂正正地进来;倘若贵君辜负了信中人的期望,将上次收到的现金浪费了的话,就从后门悄悄溜进来,拜访吉村鹤子。

不管哪一种情况,贵君都必须相信此信的其实性,且必须按照信上的指令行动。惟有这样,才有可能使贵君过上幸福生活,这一点请贵君铭记在心。

一个爱你的人

五月二十三日

儿玉健看完这两封信后,眼睛又慌慌张张地在四下里扫视了一遍。在确定了周围的确没有人注意他之后,才把信收入上衣的口袋里。最后,他又把腕上的手表核对了一遍时间。钟表两方面都指向七点三十分。

儿玉健獗起下唇,像是和谁赌气似的,并且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从他的态度来看,他对此行单方面前来拜会那个陌生的女人,是多么不服气啊。

他的衣着打扮,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有那种“准备停当”的迹象。腰下是一条葛巴丁的哔叽裤,膝盖处已穿得松弛走了样;脚上是一双鞋尖开裂的旧皮鞋;对襟衬衫的领子上,可见一层厚厚的污垢。和裤子一起搭配穿的葛巴丁哔叽上衣,也已经破旧不堪。

儿玉健靠在侯车室的长椅子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的目光停留在脚上那双可怜的皮鞋的裂口处。此时,他的心情十分复杂,既有对未来幸福生活的一层淡淡的希望,又有对过去那荒唐岁月的深深内疚和悔恨。他期待爱的降临,使他能过上一种正常人的生活,但他自己本人,却毫无回天之力。

昭和二十年春天,美国飞机轰炸东京江户川东岸时,儿玉健的父母,双双在火海中丧生。当时他还不满十五岁。父亲儿玉浜吉是位木匠师傅,是那种一辈子也没有出息的蹩脚木匠。而母亲浅江,据说曾是某富人家的女佣。

记不清什么时候,儿玉健隐约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原来,自己并不是这对浜吉浅江夫妇所生的孩子,而是他们从某个地方捡回来的。那么,自己的亲生父母又是谁呢?他还没有来得及问明双亲,他们就一齐在战灾中双双去世了。

于是,他成了流落街头的战灾孤儿。

从烧焦的废墟中爬起来后,他开始与一批和他同命运的青少年一起浪迹江湖。渐渐地,他们拉帮结伙,偷鸡摸狗,完全不务正业。当他收到“一个爱你的人”寄来的第一封信时,正好刚从拘留所里放出来。翌日,他又收到一封沉甸甸的现金挂号信,里面装着二十张五千日元的纸币,“一个爱你的人”希望他从此改邪归正。

儿玉健的心情,宛如一条狐狸被人捉住了尾巴。但是,不消说,他并没有按照信中人的意愿,支出那笔十万日元的现金。和他同住一幢公寓的不法之徒,很快便知道了有人给他寄现金挂号倌的消息。于是,这笔十万日元的巨款,一星期内就被挥霍得分文不剩。

也许是鬼使神差吧,惟独这一次,儿玉健没有把自己的所有事情,都向同伴们公开,最少他保留了“一个爱你的人”还写了信给他的事,没有说出来。所以,那群不法之徒,只是追问他寄现金挂号信来的人是谁,如果让他们逮着了机会,他们就要迫使那人拿出更多的钱来。可是,“一个爱你的人”好像早有防备,因为从西银座邮政分局寄来的现金挂号信,信封上既没有填写寄信人的详细地址,也没有写姓名。

儿玉健就这样满腹疑云地挨过了十天。今天,他又收到了同一个寄信人寄自五月二十三日的第二封信。

但是,邮差把信送到公寓的时侯,他恰巧出门去了。当他傍晚回来,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抽出信纸匆匆浏览一遍之后,―看腕上的手表,都快六点啦!再晚一会就来不及了。

他决定赌一赌运气,按信中人的命令,去拜访那位名叫吉村鹤子的女人,这才出现了他在北镰仓车站下车的那一幕。可是,总

算已经接近了目的地,他这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烂仔,却忽然胆怯起来了。

车站的电子挂钟,指向了七点四十五分。儿玉健好容易挨过这段令他忐忑不安的时间。他朝车站的小卖部走去。

“请问,‘蔷薇别墅’在哪里?就是吉村鹤子女士的住宅……”

其实,据他掌握的情况,他仅仅知道吉村鹤子是个女人。他既没有见过她的音容笑貌,也不了解她的处世为人。

“夫人怎么还不露面啊?她究竟要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呢?”

蔷薇酒店的杉本隆吉经理,焦躁不安地瞥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已经快八点了,客人们还在会客室里等候女主人鹤子的大驾光临,难怪他有些不悦。

“哈哈,会不会是阿鹤那反复无常的脾气又发作了呢,我的肚子已经唱起空城计来啦。”和服上系着角带的户田辰藏老人,双手摸弄着扶手椅的两边,心中不安地小声嘀咕着。

“老头子,别说这种无聊的话……”试图阻止丈夫再往下说的户田夫人易子,经丈夫这么一提,自己也有了饥肠辘辘的感觉。

吉村鹤子是糖尿病患者中常见的那种美食家,所以,易子也空着肚皮,忍着饥饿,期盼着今夜这顿丰盛的美餐。

“杉本先生。”胖罗汉川边良介回首望着杉本隆吉,“今夜为什么要开这个宴会,你是真不知道呢,还是在故意装糊涂?谁都淸楚,最近除了堀口三枝子小姐以外,就数你和阿鹤最亲近了……”

“你说的倒也是事实。不过,我对这件事实在不知情……”面对昔日情敌那讥讽的目光,“蔷薇酒店”的杉本隆吉经理索性一口承认下来。他约莫四十二、三岁,身高总在一米八五之上吧。他生得一副宽阔的胸膛,身躯高大而伟岸,浑身洋溢着男性的魅力。他脸上的胡子刮得精光,使他的胡须根处显出一层青色。

无论是胖罗汉川边良介,还是这位杉本隆吉经理,他们都曾因为与鹤子特殊的男女关系,而遭到人们的非议,他们都属于那种性能力极强的男性。无论是他们的肉体或精神,都总给予人一种颓废的印象。在这方面,川边良介的连襟古河达吉,那种刻板保守型的男人,就有些落伍了。据说他也对内弟媳鹤子相当有意,并因此而惹得夫人幸子暗生醋意。

“在看到各位之前,我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今夜惟一的客人呢。”

“哼!你又瞎吹什么呀!”面对川边的奚落,杉本依然不愠不火地说。

“不,你误会了。我以为夫人是有什么事要交给我办。”

“这事你是听谁说的?难道是在你的请柬上,额外说明了吗?”古河达吉不安地问道。

“不是。今天下午,我接到了一个这样的电话:‘今夜您一定要来,因为有件事情务必要拜托您。’……对了,堀口小姐,这个电话是你打的吧?”

“是的,的确是我给您挂的电话。”三枝子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唤一般。

在这群贪婪的亲戚面前,甚至连人称“战后派女中豪杰”的吉村鹤子,有时候都不免有要被他们鲸吞蚕食的感觉,何况堀口三枝子这么一个弱女子!现在,她被困在他们中间,那情形简直像一群老鹰在围攻一只小鸡。她面色惨白,神情严峻,再加上和服的腰带又系得太高,眼看就要透不过气来了。

“三枝子姑娘,阿鹤究竞在打什么主意?把亲戚们囫囵召集到这里,就这么干耗下去?而且,不但叫你参加宴会,甚至连律师、私人侦探一类的人物都来了,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哟?”

一向以处变不惊而著称的胖罗汉川边良介,此时也流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他皱起了一对粗粗的眉毛。

“嗳,我也不知道……因为,首先,我也是今天才被告知,必须出席这个晚宴的……并且……”她翻起上眼珠,斜觑着双目炯炯有神的金田一耕助。

“我虽然早就知道,会有一位叫金田一耕助的先生会来,但要不是刚才锅井律师说起,恐怕我到现在都还不晓得,金田一先生竟然会是一位私人侦探……”

“锅井先生,锅井先生。”昔日的陆军大尉古河达吉,忙不迭地和律师套近乎,“今天这场晚宴的主题,想必您是知道的吧……”

“嗯,略知一二。”

锅井律师五十开外,他的脸被太阳晒成了健康的肤色,这与他那白发苍苍的头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的眼角不时堆起―团和善的笑容,待人接物总是和颜悦色。这位律师在法律界一向以机敏著称。

“律师先生,你就别卖关子了吧。”坐在扶手椅中的达吉夫人幸子,摇晃着她那圆滚滚的双膝问道。

“噢,此事在征得吉村鹤子夫人许可之前,恕我不能向各位奉告。请再忍耐一会吧。”

“律师先生,难道今晚的事与法律有关?”提问的是古河达吉。

“差不多吧。因为事情涉及了我的职责。”

“顺便问一句,您今晚的职责,与堀口三枝子小姐有什么关系吗?”

“哈哈,川边先生,不可诱导提问啊。可是,夫人怎么到现在还不出来啊?今天迟到得不正常……堀口小姐。”

“哈依!”

“你去请夫人出来怎么样?”

“好。不过,夫人已经吩咐过,在她自己传唤外人之前,绝对不许任何人打扰她……”

“这话是几点钟说的?”

“刚好六点钟的时候说的。因为,当时各位客人都陆续到了会客室,夫人只让我来这里招待客人……”

“伹是已经过了两个小时……”锅井律师也掏出怀表看了看。

“这样耗下去,不管怎么样,对客人们都是一种失礼的做法。小森君,唉呀,小森君不在?”

“噢,若是阿峰,您就不必找了。”答话的是川边良介的夫人千代子。

“因为她听说自己没有资格出席这场晚宴,刚刚还在这儿嘟嘟囔囔地抱怨呢,说什么‘堳口小姐这种初来乍到的人都能参加,我在这儿守了这么多年,倒没有资格……’”

“什么‘资格’不‘资格’的!美雪妹妹,你和我一起,去请大姨妈出来好吗?”

鹤子的外甥加藤朝彦,第一个从扶手椅中站了起来。但是,表妹美雪却没有打算离开椅子的意思。

“我的行动准则是:决不忤逆大姨妈的意愿行事。你要有勇气,自己去吧。”

“原来如此。你的出发点还是不错的,好吧。”

说归说,可朝彦的心里,对姨母历年来的积威,仍然不免有几分畏惧,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立在会客室门口进退两难。

“那么,我陪你去吧。”三枝子这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从客人们坐着等候的会客室,到达鹤子的起居室,要走一段长长的甬道。

这所别墅,原是战前某位贵族的府邸,战后经过两、三次转手,最后为吉村鹤子购得。

因为历任主人都根据自己的爱好,对别墅进行了修葺,所以说得夸张一点,现在这所建筑,给人的感觉,简直就是一座迷宫一般。女主人鹤子的起居室,就设在迷宫的最深处。

“真香啊!这是……”

朝彦和三枝子并肩漫步在走廊上。朝彦好像突然闻见了什么香味似的耸了耸鼻子。虽然走廊上的玻璃窗全都关闭得紧紧的,但是无孔不人的风儿,还是把蔷薇的芳香,带进了走廊。芳香弥漫在走廊里,沁人心脾。

“啊,不久蔷薇就该怒放了……”透过走廊墙上明净的玻璃窗,三枝子漫无目标地朝庭院那边眺望着。

“哎呀!”她突然惊叫一声,停下了脚步。但是,随即她又疾步跑到走廊的窗户边,将额头往擦得一尘不染的窗玻璃上使劲蹭。

“你是怎、怎么回事?”跟过来的朝彦,有点结巴地问道。

“不是,嗯,我好像觉得,那里似乎躺着个人……”

“哦……躺着个人?……在哪儿?”

“噢、嗯,在夫人起居室的窗根下……”

朝彦顺着三枝子所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斜对面,有一排欧式风格的馆舍。那就是吉村鹤子夫人单独使用的住房,里面从起居室、卧室、浴室到洗手间等等,一应俱全。

“在姨妈起居室的窗根下……”朝彦闻言也顿时大吃一惊,“你看清了那个人吗?是男人还是女人?”

“没有,嗯,我只是模模糊棚有这种感觉……或许是我神经过敏吧。说不定是莫苦卫老爹呢。”

莫苦卫老爹是鹤子雇来照管蔷薇花的花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八九不离十,就是这老头。你也太神经质了吧。”朝彦心里发笑。

“喂,走吧。”朝彦说着,领先从走廊上的窗户边离开了。

不久,他们拐过走廊角,踏上了连接两座建筑物的空间走廊。空间走廊那一头的建筑物,就是鹤子夫人日常单独使用的住处。

三枝子一只脚刚踏上夫人房前的走廊,突然又是一声惊叫。

“咬呀!”

“怎……怎么啦?堀口小姐。”

“你看,夫人这儿的大门打开了……我记得我离开的时候,是随手带上了大门的,可是……”

三枝子的确有点神经质。她的声音微微地颤抖着。朝彦默默地推开半掩的院门,走进鹤子单独使用的庭院里,看遍了庭院里的每一个角落。随后,他又把院门合上,小心翼翼地把碰锁套了进去。

“你离开这儿时,真的关上了院门?”

“是的,在我去会客室的途中……”

“你刚才在走廊上说,看见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当时是在这院门外面吗?”

“噢,嗯,这么说……”

朝彦默畎地注视着三枝子的脸,随即又嗤地一笑。

“哈哈,你可不要吓我呀。因为,就算是别墅里进了小偷,那也不可能从外面打开这扇院门吧!一定是你把门碰关之后,姨妈自己又把门打开了。今天晚上,你怎么这么神经兮兮的啊?”

“对不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喂,我们进去吧。”

一会儿之后,他们经过鹤子的内院,来到了她的起居室前。

“姨妈,姨妈。”朝彦一边呼唤,一边轻轻地叩击门扉。

“是我,朝彦。您该出来了吧?客人们都饿着肚子,等得不耐烦了。”

但是,不管朝彦怎么敲,也不见里面的鹤子回答。

“咦,真怪啊!姨妈,您在不在屋里啊?”

“不,那不可能。只要屋里亮着灯……”

吉村鹤子是一位女中豪杰。但是,也正因为她是一位女性,所以,她把浪费用电这类事情看得相当严重。像那种人走不关灯的事情,她是一次也没有发生过的。

“那倒也是。那么,也许……”

“你说什么?也许怎么啦?”

“姨妈会不会因突发疾病,而晕倒在里面?”

“啊,那不可能……”

“姨妈,姨妈,开门哪。您怎么啦?”

起居室的房门,好像从里面锁上了,因为朝彦把门摇得嘎吱嘎吱响也推不开。

朝彦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在门边跪下来,透过锁眼向房里窥视。看了一会之后,他站起身来,脸色十分难看。

“三枝子小姐,你快过来看看吧。”

“夫人怎么啦?”

三枝子用颤抖的声音,小声地自语着,照朝彦刚才的样子,把身体跪在门边,将眼睛贴在锁眼上,向里窥视。

刚看一眼,她就大声地尖叫起来。

从锁眼窥探到的视野里,有一张翻倒在地的轮椅。轮椅旁,像“<”宇形倒在地上的人,的确是吉村鹤子夫人。

暴露在视野里的,是鹤子的背影。只见她身上穿着华丽的睡衣,后脑勺上包着一条薄薄的丝巾,这和刚才三枝子去会客室前看见的鹤子夫人,毫无分别。

“啊,夫人,喂,太太。”

“出事了,肯定出事了,门敲得这么响,还没有反应。这张门只有一把钥匙吧?”

“啊,请等一等……我房间里还有一把副钥匙。”

三分钟后,三枝子从自己的房间里,取来了起居室的副钥匙。这时,朝彦还在起居室前等着。

“抓贼啊!抓贼!这个该死的畜生……”

莫苦卫老爹的高声叫喊,从鹤子的内院外面传了过来。

“哎呀,那边在喊什么?”三枝子惊得呆立在起居室门前,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好像是在喊……‘抓贼’呢。”朝彦也大惊失色。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他一动不动地,侧耳倾听着周围的动静,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就像暗夜里的猫头鹰一样,十分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抓贼啊!抓贼啊!这个该

死的……快来人啊!”伴随着莫苦卫老爹的叫喊,好像还有一个男人,正和他发生争吵的声音。

“堀口先生,还是你说对了,这儿真的进来了贼呢。”

“朝彦先生,我们怎么办啊?”三枝子虽然还没有到那种胆小如鼠的地步,但遇到这种场合,膝盖早已抖个不停。

“少了我们两个,也不碍事的。你看,对面有一大群人呢。”

的确,莫苦卫老爹这么一喊,会客室里的客人们,全都赶过来了。他们吵吵嚷嚷,你一言我一语,骂声不绝于耳。

“啊,你看,小偷像是被逮着了呢。他是瞅准了,今晚别墅里人多吧,这龟儿子,真是愚蠢到家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朝彦的心里乐开了花。但是,他的脸上却一直保持着略显畏惧的神色。好像紧张和不安始终都伴随着他那样。

“不管怎么样,三枝子小姐,姨妈的身体,却是一万个小偷也比不上的。钥匙呢……”

“哦,在这里。”

“你来开门吧。”

三枝子将手中的副钥匙“咔嚓”一声插入了锁眼。这时,朝彦又连呼了两、三声“姨妈”,但里面依旧没人回应。

开门后,就是鹤子的起居室,里面那间是卧室。鹤子的轮椅,翻倒在起居室的地板上,鹤子本人则倒在轮椅旁。

“姨妈,您怎……怎么啦?啊……”朝彦一个箭步奔到鹤子身边,从地板上抱起了鹤子。但是,他马上又像遭受了突如其来的惊吓那般,大叫一声:“啊!……姨妈被人杀、杀了。”

朝彦吓得大叫大喊的,双手不禁一松。鹤子的身体“啪!”地摔在地板上。三枝子朝地板上的鹤子看了一眼,随即“啊!”地一声惊叫,直立在房中,呆若木鸡。

地板上的鹤子,看上去十分富态,皮肤像小孩一样,又白又软,显得胖乎乎的。她的咽喉处,有一对男人的大拇指印,印痕很深很新,看后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终身难忘。还有她的面孔,又是多么可怖哟。

她双目圆睁,好像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天花板的一角。虽然这双眼睛已经像玻璃珠一样,彻底失去了生命,但是,它们却好像执意地要看透什么似的,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虚空的世界。她的半张脸歪着,从微张的嘴唇中,露出了一点点舌尖,鲜血淋淋的,大概是咬破了舌头吧。

“姨妈,姨妈,您醒醒!醒醒啊!……这……这是谁……谁干的?啊!……”

“疯狂”这个词,大概就是在这种场合使用的吧。朝彦跪在地板上,再次将失手摔落的鹤子,抱在怀里,拼命地摇晃着。鹤子的尸体被摇得东倒西歪,对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真不该这么作践啊。

“堀口君,你愣着干什么!我的姨妈,你的女主人被人谋杀了,你怎么还不去叫人来?”

“噢、噢……”三枝子听了朝彦的当头棒喝,宛如从梦中惊醒一般回过神来。她的眼中涌出了泪珠,声音中透着沉痛,“对……对不起,那……那么,夫人还有救吗?”

“有没有救,看看她的脸色就知道了。无论如何,我想把她抱到床上去,你来帮帮我。”

“是……”三枝子正要靠近鹤子的尸体。

“呔!你干什么?!”朝彦又满怀敌意地大喝一声。

“啊?”三枝子战战兢兢地回看着朝彦的脸色。

“哎呀,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因为姨妈也不是你杀死的啊。”朝彦总算从疯狂中平静下来了。他环视了周围一眼,解释说,“发生了凶杀案件的时候,是不能随便破坏犯罪现场的。刚才的事我向你道歉。姨妈的尸体,暂时就这样放着吧,你看呢?”

“噢……”三枝子无意识地回答着。但是,她在无意中又看了看周围。

“堀口君,我们进起居室前,起居室的门确实是锁着的吧?”

“是的。”

“嗨,你的回答就这么简单?因为我一直都像在做梦一般,所以,我怀疑自己弄错了,你还清醒吧?门是你打开的……”

“你没有记错,嗯,这扇门的确是锁着的。因为我把钥匙插在锁眼里转动的时候,我听见‘咔嚓’一声,门就开了。”

“哦,是这样啊。但是,还是有点怪啊。”

“是什么事呢?”

“因为,你看,房门钥匙不是在那儿吗?那把钥匙一定是这间房门的吧?”

的确,在朝彦手指的地方,翻倒在地的轮椅旁有一把钥匙。

“噢,这把钥匙好像是这扇门的。”三技子正想弯身拾起它。

“呔!别去碰!堀口君,你不如去对面,将这儿发生的不幸通知各位,怎么样?你转告他们,叫他们火速报警,并把医生叫来……”

“是!”

总算从起居室脱身的三枝子,简直像一个烂醉如泥的醉汉一样迈不动步子。她脚步蹒跚、摇摇晃晃地朝会客室那边走去。

赫赫有名的“战后派女中豪杰”吉村鹤子,就这样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路程。她的一生未免太过于短促,就像偶尔划过天际的流星,身后给他人留下了颇多的疑问。

听到三枝子带来的噩耗以后,“蔷薇别墅”的客人们,霎时间个个大惊失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那般团团转。

几分钟后,辖区警察署的侦查主任藤尾警部补,率领大批警员,风风火火地开进了别墅。待到侦査组的准备工作大体布置完毕,时间已近九点了。

首先由法医作了尸检。尸检报告说,鹤子是被扼死的……说得更详细些,她是被某个男人,用粗壮的大手掐死的。凶杀时间为八点前后,也就是朝彦和三枝子去起居室的那段时间。

然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就算鹤子的起居室与会客室之间距离比较远,那么,那些为数众多、分散在别墅各个角落的佣人们,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发现凶手吗?难道,鹤子临死前没有挣扎和叫喊吗?

正当大家深感困惑时,鹤子的主治医生龙博士,得知噩耗后赶到了别墅。听了他的解释后,大家才恍然大悟。

据龙医生说,因为鹤子患有严重的糖尿病,所以,必须经常注射胰岛素。今天傍晚时分,鹤子又感到身体不适,龙医生接到电话后,立即来别墅为她诊治,并注射了这种药物。可是,因为鹤子的症状近来特别严重,胰岛素的注射次数,比从前频繁得多,所以,龙医生应患者的再三要求,回家之前给患者留下了一安瓶备用的胰岛素。

自然,龙医生临走之前,免不了向患者反复叮嘱,这种药物如何如何不可滥用。但是,龙医生走后,想必鹤子又把那一安瓶备用的胰岛素,也注射进了体内吧。

患者如果超量注射胰岛素,就有导致昏厥的可能。龙医生留下的那支备用药品,当然不可能超量。可是,因为鹤子刚由龙医生注射过,在时间间隔不长的情况下,又注射一针,那她肯定要昏过去。凶手会不会就是趁鹤子昏迷时下的毒手呢?的确,在这种情况下,凶手杀害鹤子,实在是易如反掌,没有人发现,也就毫不奇怪了。

此案侦査组组长藤尾警部补一声令下,警员们开始对别墅里已被禁止外出的全体人员,依次录口供。三枝子被首当其冲地叫到了侦查组的临时办公室。

临时办公室离刚才招待亲戚们的那间会客室不远,这是一间有十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

三枝子一走进临时办公室,马上就感受到了室内那森严的气氛,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但是,当她瞅见锅井律师和一身和服打扮、满脸微笑的金田一耕助,也坐在警员们的中间时,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情安定了许多。三枝子第一次发现,面前这位身材矮小、模样寒酸的私人侦探金田一耕助,在职业警察当中似乎备受尊敬。

警官在问过三枝子的身份、年龄、姓名以及与吉村鹤子的关系等之后说:“那么,你最后一次看见你的女主人是几点钟?”

“噢,是六点三十分。”

“那就是说,是在龙医生回去之后?”

“是的。龙医生是五点半离开别墅的。”

“当时,你的女主人身边有哪些人?”

“只有小森阿姨和我两人。”

“小森阿姨?”

“就是小森峰子阿姨。很久以前,夫人……不,我的意思是说,她是女主人多年的贴身佣人。”

“嗯,明白了。可是,你当时知道龙医生留下胰岛素的事情吗?”

“知道。”

“嗯,清楚了。那么,你把龙医生走后发生的事情,为我们逐一地详细说一说吧。”

“是!”三枝子像要理顺思路似的,歪着头想了一、两分钟,“龙医生回去时,差不多快六点了。小森阿姨送走龙医生后,顺便去了会客室,因为算时间的话,客人们差不多也快到了。我在女主人的帮助下,穿好了这身礼服。礼服穿妥之后,已经是六点半了。于是,夫人叫我先去会客室。”

“你的女主人好像连衣服都还没有换,为什么当时,她没有和你一起,去会客室的打算呢?”

“噢,她没有把原因告诉我。而且,她还下了一道严格的命令,说在她自己叫人之前,绝对不许任何人打扰她。但是……”

“但是?”

“噢,我当时觉得,女主人可能是在等待某一位……”

“哦……‘某一位’到底是指谁?”

“不,我只是有那种感觉。具体是谁,我也说不清楚……”

“哦,是这样啊……”藤尾警部补正要继续提问。

“哎,主任先生,请你等一等。”金田一耕助忽然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的话。

“堀口小姐,我想提一个问题。你离开夫人的起居室前,她已自行注射了胰岛素吗?”

“没有,那不可能。因为夫人在龙医生治疗后,气色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

“但是,夫人有时也自己注射吧?”

“是的。在身边没有人的情况下,她自己也会注射,但是,近来一般都是我替她打。以前是小森阿姨替她打。”

“那么,我还要提一个问题。当夫人独自待在房中时,有用钥匙锁门的习惯吗?”

“没有,那不可能……当然,夜里睡觉时,又另当别论……”

“哦,明白了。谢谢你。那么,主任先生请接着问吧。”

“嗯,好吧。那么,堀口小姐我再问你,你知道一个名叫儿玉健的男人吗?”

三枝子一声不响地看着藤尾警部补的脸:“不,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不过……”

“不过?”

“噢,会不会是他呢?我在想,或许,夫人等的人就是儿玉健先生吧。”

藤尾警部补立即与锅井律师、金田一耕助交流了一下眼神。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不,你知道儿玉健是个什么人吗?”

“不,我不知道。我刚才也说过,我既没有见过他,也不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

“但是?你想说什么?”

“啊,儿玉健先生和这次凶杀事件有关系吗?”

“哎呀,你不要多问,现在是我们在问你呢。我们希望你把你所知道的有关儿玉健的情况,全部都说出来……”

“噢,我会的。”三枝子令人奇怪地皱了皱眉,看起来,她极不情愿回答这个问题。但是,面对威严的警官先生们,她不得不痛下决心,以那种相当坚定的语气说道,“根据夫人的安排,我每隔一星期,就要上东京一次。两周之前,我上东京时,夫人委托我顺便办两件事。其中之一,就是将夫人的信,从东京的某个邮局,寄给这位儿玉健先生;另一件事,则是用现金挂号信,将十万日元同样寄给他。这两件事情,我都准确无误地照办了。”

“原来如此。”藤尾警部补又与金田一耕助和锅井互望了一眼,“可是,你知道信上写的是什么吗?”

“那怎么可能呢,因为信封已经封好了。但是,信封上已用日文打好了收信人的姓名、地址。还有……”三枝子欲言又止,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哎呀!”

“怎么啦?”

“没……没什么,嗯,因为我曾答应夫人,暂时不对任何人提及这件事情的……”

“别说了,堀口小姐。”旁边的金田一耕助插进来说,“你既然有承诺在先,那就算了吧,因为夫人已经不在人世……此外……”

“是。嗯……刚才我说到了‘现金挂号信’,夫人希望我也像第一封信那样,随便在东京某个邮局寄出去。只是,寄信人地址姓名,不能如实填写,我也一一照办了。”

“啊,原来如此。”藤尾警部补点了点头,说:“还有吗?还有关于儿玉健这个人……”

“噢,这还是前天的事情。这一天,夫人又打发我上

东京去,同时,托我再给儿玉健先生寄一封信。这封信也和第一封一样,信封上的地址、姓名,都是用日文打印的。我是在新桥邮局投递的。”

“是夫人自己打印的吗?”

“是的。您只要去她房间看看就知道,那里搁着一台日文打字机……当然,一般的信件都是我打,惟有给儿玉健先生的信,两封都是夫人亲手打印的。”

“那么,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叫做儿玉健的人物,和夫人是一种什么关系?”

“不,我不知道……夫人既然不提,我也不好开口问……”

“哦,是这样。金田一先生,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噢……那么,堀口小姐,下面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好的吧,请您问吧。”

“刚才听朝彦先生说,你们——你和朝彦先生,一起去起居室请夫人出来的时候,发现起居室的门用钥匙锁上了,对吗?”

“对,的确如此。”

“你不会记错吧?”

“不会,绝对没有错。”

金田一耕助和藤尾警部补交换了一下眼色。

“但是,三枝子小姐,你难道不知道,这句话对你自己相当不利吗?”

“啊,为什么呢?”

“你真糊涂啊。你想想,夫人自己那把钥匙,当时就掉在她的尸体旁,对不对?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掐死夫人的凶手,是从什么地方逃出起居室的呢?因为凶手杀死夫人之后,马上就溜出了起居室。现在假设一下,凶手是用副钥匙,从外面把门锁上的,那么,副钥匙当然就不可能留在房间内,因为起居室的窗户,每一个都关得很严,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你们分析得很有道理。不过,您说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你还不明白啊?所以,我认为这种假设可能成立。夫人的起居室,只配有一把副钥匙,而且,这把钥匙由你保管。所以,假设你有一名同伙,那名同伙杀害夫人之后,从外面把门锁上,然后,带着钥匙逃回了你的房间……”

“可是……不过……我并没有什么同伙……”

“不,这只是一种假设。刚才在别墅里抓了一名小偷,你知道吗?”

“噢,抓小偷时我还听见了……”

“你知道那个小偷是谁吗?”

“啊,难道是我的熟人……”

“是的,他就是你刚才还提到的儿玉健先生啊。”

“啊!……”三枝子瞪着金田一耕助,仿佛心如刀绞那般,难过地辩解道,“可是,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位儿玉健先生,何况,最关键的是,我怎么可能谋害夫人……”

“你是说:你不具备谋杀的动机咯?”

“是的。”

“堀口三枝子小姐!”坐在金田一耕助身边的藤尾警部补,突然声色俱厉地吼道,“你不要再狡辩了!”

“狡辩?”

“你还想演戏吗?若是夫人死了,她的全部财产,不就归你了吗!锅井律师刚才告诉我们,说你作为夫人——即吉村鹤子的养女,已经正式人了夫人的户籍,是不是?你甚至还知道,今夜的晚宴,就是为了公布这件事,对不对?”

堀口三枝子被弄得满头雾水,她不停地在藤尾警部补和锅井律师两人的脸上,看过来看过去……

“养女……?我?夫人的……”

堀口三枝子觉得:眼前这帮身着警服的警官大人们,实在太会想像了,她来来回回地扫视着周围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忽然疯了似的放声大笑。

“真滑稽!我三枝子竟然是夫人的养女!是哪一位又在嚼舌根呢?”

“堀口小姐!”藤尾警部补呵斥道,“你敢说锅井律师是嚼舌根?”

“啊!”三枝子怒视着锅井律师,“律师先生,这种事,千万不能瞎编……夫人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女中豪杰,她不可能随随便便地收什么养女吧?对法律,我虽然懂得不多,但你们这么做,无异于践踏人权!”

“堀口小姐。”锅并先生不傀为一位颇具职业涵养的资深律师,他不动声色地说,“可是,你不是在养女过继同意书上签过名、盖过章吗?所以,从法律上来说,你已是吉村鹤子的养女,也就是夫人的遗产继承人。”

在三技子的心目中,锅井律师的话,离谱得更厉害了。她目瞪口呆,死死地盯着锅井律师的脸,忽然浑身哆嗦起来。

“你撒谎!你撒谎!这件事纯属捏造!我根本没有在那种文件上签过名。你们合起来欺负我,你们设好圈套让我钻……”

尚在襁褓中就被父亲抛弃,在不幸中长大的三枝子,常常想像周围的人,在玩什么阴谋诡计,为的是把自己打入不幸的深渊。可怜这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年纪轻轻便患有这种被害妄想与自虐的综合症状。幸运的是,在“蔷薇别墅”中生活了一年的她,好不容易已经慢慢地恢复了一点点正常,可是,如今又要面对如此恐怖的凶杀事件,并且,自己还被人诬陷成凶手,这一刻,她的被害妄想症,又开始猛烈地发作起来。

“啊,请等等!”三枝子一声声凄厉的叫喊,震撼着金田一耕助的内心,他老练地阻止了她再继续叫下去,“我请问锅并律师,吉村鹤子女士是在什么时候,把堀口三枝子的养女过继同意书交给您的?”

“噢,那是在两星期之前。对了,就是本月十一号。夫人当时把过继养女的有关文件交给我,托我办手续。那些文件中,就有堀口小姐签名盖章的同意书。”

“当时堀口小姐也在场吗?”

“没有,当时只有我和夫人两个人在场。对了,夫人还说过,即使手续全部办妥,在她自己向外界宣布之前,让我绝对保密的话。但是,在我的想像中,我一直都以为,作为当事者的堀口小姐,应该理所当然地知道这件事。”

锅井律师终于渐渐明白,这件事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他双眉紧锁,咬住了下嘴唇。

“堀口小姐。”金田一耕助回头看着抽泣中的三枝子,“现在,还不是你哭的时候啊。哎,夫人曾要求你在哪些东西上签过名盖过章,你有印象吗?”

三枝子边抽泣边深深地点了一下头,以示对金田一耕助的感谢。

“那是什么文件呢?你曾签过名盖过章的……”

“小森阿姨……我作为小森阿姨的保证人,在她的悔过书上签过名盖过章。”

“小森峰子的悔过书?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嗯,因为小森阿姨伤害了夫人的感情,所以,夫人想要辞掉她。于是,小森阿姨再三地向夫人求饶,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并且还写了一份悔过书。夫人说:为了防止她下次再犯,让我为她的悔过书作担保人……”

“那你有没有注意到,悔过书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噢,我现在才想起来,小森阿姨的悔过书,当时摊在一叠厚厚的纸张上。悔过书上还粘着两段窄窄的胶带纸。一段竖粘在小森阿姨签名的左手边,我就在这段胶带纸的左边签了名、盖了章。”

对养女一事已明就里的三枝子,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了。但是,她依旧显得有些惊慌失措。

“原来如此。那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兰枝子歪着头想了一会,说:“对了,是五月八日。我对这一天的印象比较深。”

“主任先生,那份悔过书一定还在夫人房里,我建议立即去找。”

藤尾警部补转头吩咐部下,部下得令而去。藤尾转过身来对金田一耕助说:“这么说,金田一先生,那段胶带纸的右边——即小森峰子签名的部分,和左边——即堀口小姐签名的部分,它们分属两张不同的纸吗?”

“嗯,看来是这样。小森峰子悔过书的下面,还有一张纸质相同的白纸,大概,那就是在取得堀口小姐的签名盖章后,拟作养女过继同意书的吧。”

“但是,用得着费这么多心思吗?如果鹤子夫人想过继她作养女,直接办手续不就行了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正是三枝子想知道的。三枝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锅井律师,眼神中满是畏惧和恐怖。

“哎呀,想不到堀口君至今都完全蒙在鼓里,实在令人惊讶。堀口君,你可还记得令尊?”

“噢,那个,家父怎么啦……”

“令尊堀口一义,就是吉村鹤子的第一任丈夫,也就是吉村家的第一位倒插门女婿。”

锅井律师揭开的这个秘密,不仅对三枝子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而且,也使在座的各位大吃一惊。连金田一耕助都觉得,嗓子眼里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

“能请您把当时的情况讲得更详细些吗?”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锅井律师正襟危坐,缓缓地说起往事来,“虽然,鹤子女士是一位足智多谋的女性,但是,我认为这件事情,还是具有相当的真实性。”

锅并律师说完了这段开场白后,直接进入了正题——

昔年,浅草曾有一家闻名遐迩的洋酒批发店。店主有三个女儿,鹤子就是他的长女。在奶娘的呵护下,长大成人的鹤子,自然不谙世故。她二十岁刚过,店老板就为她招赘了一位倒插门女婿,这就是堀口一义。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位堀口一义,居然是一个玩弄两面派的家伙。鹤子的父母在世时,他还勉强收敛得住体内的劣根性,待到双亲相继亡故,他的本来面目,便日渐显露出来了。他把吉村家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转人了自己的名下,然后,向鹤子提出离婚。

离婚之后,鹤子才发现自己姐妹三人,已被一义害得几乎一无所有。从那一天起,鹤子便走上了人生的奋斗之路。

奋斗的艰辛,使鹤子对堀口一义这个男人的憎恨和敌意与日俱增。她监视了他一辈子。所以,一义后来与节子结婚,并生下三枝子的事情,鹤子自然都知道。

倘若堀口一义在战后还活着,想必会道到这位战后派女中豪杰的残酷报复吧。然而,一义死于空袭,他的妻子节子,不久之后也穷死陋巷,这些事情,鹤子不可能不知道。

此后,堀口一义和他的家庭,渐渐地从鹤子的记忆中消失了。可是,没有料到去年的某一天,鹤子无意中又在报上,看到了堀口三枝子的名字,一查,她果然就是那个曾害得自己吃尽人世间千辛万苦的男人,和自己的情敌生的女儿!于是,鹤子二话不说,就把堀口三枝子领回了“蔷薇别墅”。

“鹤子曾经明确地对我说,把堀口小姐领回家来,就是为了报复。她要把多年来埋在心底的仇恨,一古脑儿地加在三枝子的身上,欺负她,凌辱她,让她生不如死。她要他堀口一义的女儿,也尝一尝什么是被欺骗,什么又是屈辱与辛酸。”

听着锅井律师的娓娓叙述,三枝子浑身哆嗦起来。她倒不是因为对鹤子的报复感到恐惧,而是思及将鹤子逼入那种绝境的父亲,实在罪孽深重。

“但是……”锅井律师继续说道,“据鹤子女士说,那姑娘……也就是堀口小姐这一年来,使她的性格发生了转变。姑娘是那么温顺、单纯,只要别人对她略施恩惠……尽管那恩惠是假的……她就会对你千恩万谢,这样的姑娘,在鹤子的有生之年,还是头一次遇到。当然,在苦水中泡大的姑娘,也懂得防备别人。但是,姑娘的戒心与她的优点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她是那么的值得信赖,历尽人世沧喿的鹤子,还从来没有像对堀口三枝子一样,这样信赖过任何人。鹤子说,这一年来,是三枝子的行为。深深地打动了自己,并且把长在自己心头的那些仇恨的刺。一根一根地拔掉了……”

说到这儿,锅井律师略微停顿了一下,他歇了口气后继续说道:“鹤子女士还说,将姑娘领回来后,在朝夕相处中,陆陆续续地知道了她的身世,这才发现,自己昔日的想像大错特错。原来,自己一直把姑娘的母亲视作情敌,认为就是她夺走了自己的丈夫。因此,自己一直都在心里憎恨她。可是,事实上却不然,原来她也和自己一样不幸,不,与自己相比,她算是一位更大的受害者。然而,怪就怪在姑娘的母亲,她既不抱怨那个弃她如敝屣的负心郎,对贫困的生活,也没有任何不满,她甚至至死都还在爱着那个堀口一义。当鹤子女士从姑娘嘴中听说这一切后,她的心灵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冲击……”

锅井律师一口气说得太多,他停下来,静静地环视着在场的每一张面孔。

律师刚说到一半时,三枝子就已经泣不成声。她用手帕捂着脸,无声地啜泣着。

金田一耕助和在座的全体警员,都被这个故事深深地打动了。

“哎,总而言之,或许是她上了年纪吧,不知为什么,她变得越来越胆小了。还有,她对两位姨侄,和亡夫的亲戚们,都一概不信任。于是,为了老来有靠,她就动起了过继堀口三

枝子小姐,作为自己养女的念头。但我也没有料到的是,她竞然会瞒着堀口小姐。但是,只要略加思考就会知道,按她的性格,她是不可能做出那种既伤害别人,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来的,她的责任心不允许她这么做。”

锅井律师感慨万千地结束了他说的故事。正好,刚才被打发去找悔过书的那名警员,匆匆地回来了。

“主任先生,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您看,就是它!”

警员手上递过来的,是小森峰子的侮过书——上面当然没有三枝子的签名——此外,还有几张奇怪的照片。

这些照片上的人,全都是现在被看押在对面房里的儿玉健。事后想来,也许拍摄这些照片时,连儿玉健本人也不知道吧。每一帧照片的背面,都留下了一行娟秀的字迹:

我的儿子健

我的爱子

我的私生儿

小健啊!请你原谅妈妈的过错。

天神啊,求你救救这个孩子!

看了照片背面的字迹,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得面面相觑。

“我刚才已经说过,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写信的人叫我今天晚上,悄悄地从‘蔷薇别墅’的后门进来,拜访一个叫吉村鹤子的女人。没有想到,这是你们预先设下的圈套,我刚进别墅不久,就被你们当贼抓了。”

儿玉健满脸怨气地说。他凭经验知道,像自己这样,过去不光彩的男子,任他说破了嘴皮,也不会有人相信他。更何况,面对的还是一群警察,那就更别抱什么幻想了。想到这里,他的态度顿时强硬起来。

“我们别无他意,儿玉先生。”金田一耕助主动地担起了讯问他的任务。他尽可能地避免刺激儿玉健的自尊心,说道,“我们现在要问你的,并不是你说的那件事。你看,那座建筑物的正房旁边,还有两间连着的西式房间,是不是?有人看见,你在那两个房间的窗下溜达过,这是真的吗?”

“那又怎么啦?你的意思是,我在那儿偷了东西?”

因为健还不知道这所别墅里发生了凶杀案,所以,他对警察为这么点事就大惊小怪,煞是恼火。

“不,你误会了。如果你连意思都没弄清,就贸然回答我,我就不好往下问了。我是说,你当时没有朝房里看一看吗?”

“噢,看了看了。因为每个房间的窗帘,都卷起了一点点。但是,我可不是偷偷摸摸地看的。因为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女人在里面。”

“你说什么?”藤尾警部补吓了一跳。金田一耕助也大吃一惊,他睁大眼睛看着健的脸。

“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女人?”

“啊,就是嘛。她们是两姐妹吧?可是,她们两人的脸,我都没有看见,我只瞅见她们穿着同样的睡衣,后脑上都包着同一颜色的头巾。”

“穿着同样的睡衣,戴着同样的头巾,有两个女人……”就连老练的金田一耕助,也为健这种意想不到的陈述惊呆了,他觉得这件事简直乱了套。

“儿玉先生,你能把当时的情形,再详细地说明一下吗?那两个女人,究竞都长得什么样子呢?”

“什么样子……”健用粗鲁的目光,将金田一耕助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就是两个平常的女人嘛。一个躺在里面那间卧室的床上,另一个站在起居室的椅子或是轮椅旁。”

“一个躺在床上,一个站在轮椅旁……后者不是坐着,而是站着,对不对?”

“啊,是这样。她当时好像正在沉思的样子,不过,我没有看见她的脸长得什么样……”

“后来呢……”

“哼,没有啦。我随便看了一下,就从窗前走开了。因为我认为那两个女人,都不可能是吉村鹤子。”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

“因为,我或许有点天真吧,那位叫吉村鹤子的女人,不是在信上说,要救我吗!况且,她知道我今晚会来,她一定会穿上会客的衣服等候我……哈哈,我的想法实在天真啊。可是,大叔,吉村鹤子在哪儿呢?我是专为问她,为什么要给我写那封奇怪的信才来的。”

“噢,对不起,这事待会儿再说吧。反正,你已经得救了。吉村鹤子女士还为你选定了一位容貌俊俏、心地善良的姑娘作妻子呢。”

“大叔,你在拿我开心吗?”

“哈哈,哪里,你马上就会知道的。刑警先生,请把他领到鹤子女士那儿去……”

警员将儿玉健带走之后,金田一耕助挠着满头乱发,陷入了沉思之中。想着想着,他的脸上渐渐露出了和蔼可亲的笑容。

他侧过身子对锅井律师说:“锅井律师,其实,这是一道非常简单的数学题啊。”

“简单的数学题?……”锅井律师略一沉吟,随即恍然大悟。他知道,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私人侦探,已经从错综复杂的案情中,找到了推理的答案,于是,他向金田一耕助报以会心的一笑。

“金田一先生,能请您解说一下,您那髙明的推理过程吗?”

“哪里,其实只是我个人的一点浅见。首先,发生凶杀案的起居室有两把钥匙,换言之,即只有两把钥匙。这两把钥匙之中,一把由三枝子君保管,另一把在房主人吉村鹤子女士身上。且说,青年朝彦和三枝子小姐,一起去起居室,请鹤子出来会客的时候,起居室的门,是用钥匙锁上了的。而且,三枝子小姐从自己的房间取来副钥匙,开门进去以后,吉村女士已经被杀害了,吉村女士的钥匙掉在地板上。这么说,可以打开和锁上起居室的,就只有三枝子小姐手中保管的那把副钥匙。于是,我们就理所当然地把三枝子小姐,当成了犯罪嫌疑人了……”

“对,这既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常识问题,又是一道简单的数学题。二减一等于一……”

“啊,您的理解对极了。可是,这回,换一个角度来考虑,假如,三枝子小姐手中的那把钥匙,绝对没有发生异常,那么,仍然没有脱离‘二减一等于一’这个算式,也就是说,问题出在吉村鹤子女士手上的那把钥匙上。可是,朝彦先生和三枝子小姐最初到达起居室时,门的确是锁着的;而且,当三枝子小姐取来了钥匙,返回起居室门前时,门还是锁着的。于是,三枝子小姐用自己的钥匙开门进去,却发现吉村女士已被另一个人掐死,而且,另一个人巳经逃走,而吉村女士的钥匙,又掉落在了地板上……这个不可思议的‘密室’之谜,又该如何去进行解释呢?”

“哎呀,嗯,我的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呢,拜托拜托,让我听听您的高见吧。”

“啊,谢谢。”金田一耕助礼节性地点了点头,说道,“也就是说,吉村女士是被另一个人掐死的,所以,另一个人肯定曾经在起居室里待过。但是,事实上,谁也没有看见过那个人,而那个人也不可能从锁眼里逃出去,所以,那个人要想从起居室里脱身,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用吉村鹤子女±的钥匙开门出去,又再从外面把门锁上……”

“但是,那把钥匙不是掉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吗!”

“这是因为,和三枝子小姐一起进起居室的人,趁三枝子没有注意的时候,把手中的钥匙,偷偷地放在地板上了……”

“啊,那、那不就是加藤朝彦……”藤尾警部补拳头攥得紧紧的,仿佛能听见他的指关节发出的响声。

“是的。除此之外,无法作其他解释。可是,那个朝彦来到别墅之后,不是一直都和我们在一起吗?也就是说,这个案件的凶手……啊,这正是凶手狡猾的地方。凶手的计划是这样进行的:首先,让某个人为吉村女士注射胰岛素,使之昏厥过去。这时,如果那个人立即就去杀害吉村女士的话,我们就会对那位注射药物的人——即那所谓的‘某个人’产生怀疑。所以,某个人没有自己动手,亲自杀死吉村女士,而是穿着与吉村女士同样的睡衣,包着同样的头巾,背部朝门,侧身躺在地上。这样,若从锁眼里窥视,外面的人就看不见那个人的面部。三枝子小姐从锁眼里窥视之后,大吃一惊,她想也没有来得及想,就认定:倒地的一定是她的女主人。当她跑到自己房间,去取钥匙的时候,那个人就从地上爬起来,用吉村女士的钥匙,从里面打开门,把朝彦先生给放了进去。朝彦先生于是就用自己的手,掐死了已经昏厥过去的吉村夫人。然后,他又将夫人的尸体,从床上移到起居室里,刚才那个人躺过的地方,并且,把尸体躺卧的姿势,摆放得和刚才那个人躺倒在那儿时候的姿势一模一样。接着,那个人便逃离了现场,朝彦先生于是就用从那个人手中接过来的钥匙,从外面再把起居室的门锁上,这就再次形成了‘密室’的状态。恰好做完这一切时,三枝子小姐回来了。这样一来,朝彦先生不在现场的证据就成立了,而那个家伙自然也不担干系。因为,假如那个人是个女人的话,从留在被害人吉村女士咽喉部的痕迹来看,杀死吉村女士的,绝不可能是一个女人……”

“畜生!小森峰子是个畜生!”藤尾警部补“嗖”地站了起来。

然而,加藤朝彦处心积虑地杀害自己的亲姨妈,实在毫无意义。假使他事先知道,姨妈已将三枝子过继为养女的话,他肯定会另谋他法的。

吉村鹤子曾经抛弃了她的私生子儿玉健,多年来,良心上深感愧疚。现在,当她暗中得知自己的爱子,已堕落为一名不法之徒之时,她的心灵一刻也没有安宁过。也许,她是将三枝子的爱情,当做儿子的救世主那般期待着吧。健现在在鹤子昔日的情夫、鹤子事业的总管杉本隆吉的手下,从头接受锻炼。但愿不远的将来,鹤子的殷殷期望,能化作美满的现实。且让我就此搁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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