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将门推开,只见屋内一片狼借。

此处是长耳仲藏位于浅草外围的居处。土间内有双严重磨耗却大得吓人的木屐,及一双老旧的竹皮草履。木屐虽给踢翻了,竹皮草履倒是依然摆放整齐。。

纸门已是满目疮痍。看来像是先给踢倒,又被踩破的。土间的水缸也破了,幸好水勺依然完好,又市掬起勺底余水,啜饮一口。

又市鞋也没脱,便踏入了屋内。

长耳居所其实是个工房,屋内虽宽敞,却毫无隔间。

工具、绘笔、颜料散乱一地。看似材料的竹子与木材也撒了一地。灰烬自破裂的火钵倾泻而出,在榻榻米上叠成了一座小山,火钳更是倒刺在榻榻米上头。屋内物品悉遭毁坏,无一完好。

感觉四下无人。

长耳他——

——难道也教人给杀了?

“人不在。”

噢,突然传来这么一声将又市吓个正着,不禁失声高喊。

只见山崎寅之助跪坐缘侧。

“大——大爷!你怎会在这儿?”

“在下一直在这儿,但仲藏可就不知去向了。从天花板上一路搜到茅厕,就连榻榻米都掀起来搜遍了,就是找不着那大块头的踪迹。”

“榻榻米下当然找不着。他可不是跳蚤。”

“不不,那大块头哪可能躲进榻榻米中?只是心想榻榻米下头或有地板夹层可藏身,孰料里头却连只老鼠也没有。这教在下着实参不透。那秃驴原本分明还在屋内。”

“怎知——他还在屋内?”

“理应还在——至少遇袭前还在。”

“遇袭?”

“在下于一刻钟前入内——当时已是这副景况。正欲离去,却感觉似乎仍有人藏身屋内。原本怀疑是否仍有来袭盗匪潜藏其中,但四下搜寻,却没见着一个人影,连仲藏也没找着。正好奇究竟出了何事——”

长耳也遇袭了?

—虽然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一看便知,情况绝不寻常。

“尚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坐此处——你就现身了。”

幸好幸好,山崎说着,面露与此紧迫情势十分不符的亲切笑容。

—话虽如此。

我完全没察觉大爷藏身此处,又市说道。因为在下屏住了气息,山崎一派轻松地说道:

“在下多少还是起了点戒心。一看见开门的是阿又先生,才卸下了心防。”

“大爷果然了得。”

常人若准备狙击外敌,总要冒出腾腾杀气。

山崎则正好相反。一旦摆出架势——反而不泄漏丝毫杀气。

又市走向山崎身旁,撩起衣摆蹲下身子。

“倒是,大爷说那秃驴原本还在屋内——是怎么一回事?”

“噢,其实,在下稍早——走在这条路前头那道土堤旁的路上,突见十五六名看似乞丐的家伙自在下身旁快步跑过,看似蹊跷,便一路尾随其至此。赶到时,彼等业已闯入屋内。在下原本打算冲入屋内制止,但却错失先机,只得躲在那丛灌木里伺机行动。只见那群家伙在屋内大肆破坏了好一阵,最后终于鱼贯离开。待人一走,在下便火速冲进屋内,但这下看来——已太迟了。”

“哪儿迟了——?”

“该怎么说呢。眼见灶烟袅袅升起,在下以为仲藏人在屋内,孰料入屋一瞧,却不见人影——着实教人费解。”

山崎一脸纳闷地继续说道:“看似恶斗将起,在下原本打算助阵救人。孰料那群家伙似乎是来搜屋的,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因应。后来眼见来者个个满脸狐疑地走了出来——这才发现那巧手的家伙——似乎是巧妙脱身了。总而言之……”

真是汗颜之至,山崎低下头说道。

“何须向我致歉?护己当然是第一要务。倒是——倘若那家伙真脱了身……”

难道是赤足逃脱的?

又市朝门口的木屐瞟了一眼说道:

“仲藏那家伙生得一双大脚,根本买不着合脚的木屐。因此——唯一能穿脚上的就只有那双老木屐。一旁的竹皮草履,想必是大爷的吧?”

没错,山崎说道:

“在下实在不习惯穿着鞋进人屋里。”

“在此处就别计较了,脱了鞋只会脏了自己的袜子。更何况如今还是这副景况——”

那些家伙捣毁得可真是彻底,山崎蹙起短眉说道。

“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看来是无宿人,且并非吃这行饭的,其中显然还掺杂了几名非人。看似没什么组织,不过是群乌合之众。正是因此——在下才没立刻出手制止。”

“巳之八、辰五郎、阿缟……”

全都死了,又市说道。

在下也听说了,山崎板着脸说道:

“此外——那与你熟识的姑娘也惨遭不测——是不是?”

—他指的是阿睦。

“那姑娘可是遭殃及的无辜?抑或……”

“都是林藏——不。”

的确是遭殃及的无辜,又市回答。

“是么?”

真是遭殃及的无辜?山崎先是闭上了嘴,接着才又开口说道:

“这已非遗憾两字能形容。死状如此凄惨,着实教人不忍——”

“大爷看见了?昨日那——”

麴町望楼上那——

——仅是忆起,心头便为之一痛。

“在下仅在远处围观。景况甚是凄惨。”

山崎闭上双眼,继续说道:

“唉。其实,就连喜多、以及你大概没见过的政吉、舍藏几名阎魔屋的同伙——也遇害了。不过是没教人给挂上去罢了。”

原来——丧命的不只四名。

“因此,在下才打算到此处瞧瞧。也纳闷为何不见你、林藏与棠庵先生的踪影。”

林藏回京都去了,又市说道:

“看看能否靠他同京都那只老狐狸牵上线。不过,我是不抱多少期望。”

“原来如此。这下——只能期望他安然脱身。对手的耳目可比官府灵光得多,此时欲自江户出逃,或许较通过关所还要困难。别说是山还是海,就连岔路也不安全。那么,久濑先生上哪去了?”

“这我也不知。”

——不知那老头子如何了?

唉,山崎双手掩面说道:

“这回咱们赔得可大了,损失如此惨重,业已无从弥补。或许专责武行的在下不该这么说,但这还真是教人难以承受。眼见同伙接连丧命,心头岂不沉重?”

“说什么?”

不是你常说的么?话毕,山崎抬起头来。

“我说了什么?”

“你不是常说,不想见人丧命?丢了命、杀了人,都是有害无利,你一直是这么说的。这的确是真理;丢了命所留下的窟窿,可是用什么也无法填补。”

山崎有气无力地站了起来,一脚将破了一半的遮雨板朝庭院里一踢。

霎时,一阵风吹进了屋内。

“依你这说法——阎魔屋这回可是抽了支下下签。敢于黑绘马一案出手,这下看来也不过是不知天高地厚。唉,事到如今,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那不过是个开端,又市说道。

“难道教咱们惹祸上身的,还不只黑绘马那桩?”

“咱们的确破了那塌局,但对方这回的杀戮,绝非是为那桩案子报复。”

“何以见得?”

“当然不是。辰五郎、阿缟和喜多均未参与黑绘马一案,长耳也同样未插手。况且事发至今,都已过了这么久。此外,那回死在咱们手上的仅有鬼蜘蛛那伙人,这鬼蜘蛛并非那家伙的至亲好友,不过是花钱雇来的刺客。要说是为那伙人报仇——我可不认为只右卫门会有这么讲义气。”

“那么,又是为了何事?”

“应是继该案之后,阎魔屋所承接的损料差事——全都和那家伙对上了。”

“意即,那几桩事儿的背后,均有只右卫门插手其中?”

“似乎是如此。由于无从一窥其真面目,咱们总以为只右卫门仅挑大有赚头的差事,实则不然。以一个大魔头而言,其行事算是罕见。此外……”

“还有什么?”

——就是这点。

大爷可曾遭人袭击?又市问道。

“在下也遇上了。同样是非人——与其说是非人,看来更像是山民,噢,也可能是蓑作。”

“但大爷还好端端地活着。”

“没错。毕竟彼等非道上高手,不过是胡乱出手。”

大爷是否将他们给杀了?又市问道。

若是杀了又如何?山崎反问道。

“大爷是否杀了来袭的无宿人?回答我。”

山崎静静地转头面向又市。

“你认为如何?”

“若猜得着,哪还用问?”

人在下是没杀,山崎说道。

“此话——当真?”

“绝对属实。在下的武艺有如镜子,遇强敌则强,遇弱者则弱。欲夺其凶器,对方却是手无寸铁,仅打算以肉身撞敌。遇上如此对手,在下反而无从招架,仅能在频频闪躲之余,伺机回以两三拳。”

“对手武艺甚弱?”

“对在下而言是如此。”

但阿又先生若是遇上,或许难有生机,山崎说道:

“对方杀气腾腾,人数众多:心生畏惧,必将为彼等所擒。即便谨慎以对,与下手不知轻重者认真对峙,或有可能致使对手丧命,然仅搏倒区区一两人,最终仍将死于其他同党手中。”

“原来如此——”

阿睦碰上了,当然毫无招架之力。

“其实,亦有无宿人相继遇害。”

“无宿人——相继遇害?”

“截至昨日为止,业已发现五具不具身分的野非人死尸,今日又发现了三具,悉数死于他杀。看来案情绝不单纯。”

“这——”

闻雷,山崎神色为之一沉。

“遇害者——似是只右卫门的卒子。”

“意即,已有人挺身而出,抵抗只右卫门?”

“这……虽不知是否真有穷鼠噬猫,但遇袭的猫倒是反晈了回去。看来,情况就成了这么个你来我往。”

“且慢——咱们可没出手哩。”

“所以,才询问先生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噢。”

山崎手捂着嘴说道:“难不成你怀疑——人是在下杀的?”

“要说没这么怀疑是自欺欺人。总之,大爷为了损料差事所杀的敌手仅限于鬼蜘蛛,但对方是否如此认为,可就不得而知了,毕竟就连我也要怀疑。无论如何,咱们碍了对方的事儿,而且咱们的身分,也全教对方给掌握了。”

大伙儿——全都死了。除了原本正四处奔走的又市与林藏,悉数遇袭身亡。

“那么,将死尸挂上望楼羞辱——就是对这反击的报复?”

“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那应是针对咱们的恫吓。另一方面,似乎有谁以强硬手段对抗只右卫门。看来望楼一事——便是对此结果的杀鸡儆猴之举。”

“真是如此?”

咱们非加以制止不可,又市说道。

——遭噬便要反噬,只会沦为两相残杀。

棠庵所指,正是这种情况。

“阎魔屋——又如何了?”

“不知道。若没什么突发意外,这下应在举行巳之八的葬仪才是。”

“葬仪——”

巳之八才刚满十八。

又市望向庭院。

造访此处已有数载,竟从未意识到有这么座庭院。仲藏总是从早到晚关着遮雨板,足不出户地埋首打遥奇妙的行头。

除了被山崎一脚踢来的遮雨板,庭院内空无一物,也没种半朵花。只有围在外头的一道木墙,正中央还有一座寒酸的小祠。

——这家伙根本不信神佛。

看不出这座祠祭祀的是什么。又市自个儿也不祭鬼拜神。

只见挂在祠上褴褛的褪色布幕正随风摇曳。

——噢?

除了在遮雨板被踢开时灌进屋内的一小阵风外,此时并没刮什么风。

屋外完全无风。不过……

不对。只见布幕又晃动了一阵。

这可奇了。首先,这座小祠的位置就有点儿古怪,怎么看都像是搭错了地方。依常理,应将祠设在庭院更深处才是,看来亦非出于方角的考量。况且,这座祠真有这么陈旧?

——难道是刻意布置得如此陈旧?

这对长耳而言确非难事。搭造戏台的大道具,正是仲藏这

玩具贩子最得意的把戏。如此想来,这座祠的确启人疑卖。

“大爷曾言——缘廊下方也掀开来瞧过?”

“是瞧过——怎么了?”

“也记得大爷说,连只小鼠也没瞧见。是不是?”

“没错。虽没看得多仔细,但的确是什么也没有。”

“是么?”

又市站起身子,环视起一片凌乱的屋内。

屋内隔墙皆已打通,除梁柱外,放眼望去毫无辽拦,看来活像座铺满榻榻米的道场。壁橱的拉门也给卸下,好充当堆放材料的仓库。又市走向床间,不,该说是曾为床间之处,发现就连此处也成了仓库,早已分不出上座、下座。

原本堆积在内的东西全给推垮,该立起的东西尽数倒地。

又市以脚清开散乱杂物,在床间地板上踩了踩。

只听到些微声响。

再使劲踩了一脚,

“怎么了?”

山崎低头朝地板望去,问道:

“阿又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

又市泛起一丝微笑回道:

“大爷,小老鼠或许没有,但——巨鼠似乎有一只。”

又市举起一只脚,准备再朝地板踩个几回,就在此时……

山崎机警地站了起来,安静无声地移动到又市身旁。

“怎么了——?”

“别出声。”

山崎以双手护着又市说道:

“看来咱们被包围了,”

“被包围了——?”

“对不住,都怪在下一时大意。方才也说了,在下遇弱则弱。看来包围咱们的,就是那伙无宿人。感觉得出彼等心浮气躁,毫无纪律,散着的不是杀气,而是恐惧。”

呵呵呵,山崎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继续说道:

“阿又先生得有所觉悟。这回在下可帮不了什么手。”

山崎悄悄滑步,侧身朝前移动。

“在下取不了这群家伙的命。噢,绝非因有先生同行而有所顾忌。想必先生亦知,在下从未携带武器,想必来者亦是手无寸铁。在下的武器,就是自对手抢来的行头。对方若无武器——在下亦与手无寸铁无异。”

山崎缓缓转了个身。

“同高人过招还轻松多了呢。来者浑身散发腾腾杀气,可见彼等亟欲取下咱们俩的性命。”

山崎压低了身子。

“因此,在下当然也不甘示弱。不过,门外汉心绪烦躁不定,满心恐惧、嫌恶、伤悲、苦痛——遇上此等人,实不忍痛下毒手。”

先生瞧,危急之际,在下话匣一开,便要滔滔不绝,山崎边朝外窥探边说:

“在下的弱点——便是容易心神不宁,不耐沉默:心一静,便忆及死于在下之手的亡者。彼等之死前神情、绝望哀号,总是教在下苦痛难当。在下所弑之人——第一个就是自个儿的亲弟弟。”

“大、大爷——”

“呵呵呵。看来在下逗留屋内,实为下策。扬长而去却又再度折返——想必彼等曾遗人留守,待察知吾等人屋后,便引同伙回返。既有留人窥探——可见长耳仍是安然无恙。”

来者——

正藏身木墙影下。

这下就连又市也察觉了。

“虽不知来者人数,但看来绝不只十几二十名。阿又先生,待在下一喊,先生立刻跳出窗口,头也不回地全力飞奔,在下将紧随在后,至少能击倒个两三名对手。仅动这么点儿粗,还请先生包涵。听清楚了么——?”

跑!山崎喊道。

几乎眼也没睁——

又市便依山崎吩咐,头朝下地往前飞奔。

与此同时,木墙亦骤然倒塌,有几人闯进了屋内。想当然耳,亦有模糊人影挡在又市眼前。

又市撞开或踢开了这些人影,朝屋外一跃而出。

虽然跃出了屋外。

却无法再往前行。此时屋外竟是人山人海,无数双手将又市抓得离地腾空,已分不出哪边是天,哪边是地。由于两脚难以着地,感觉活像浑身都浮了起来。

不过,也清楚感觉有人正抓着自己的身子。

两眼一睁,只见无数手脚。

与无数双眼、无数根指头、无数张龇牙咧嘴的脸孔。

还来不及惊呼,又市便翻了个筋斗跌落地上。

只感觉肚子朝地上使劲一摔。阿又先生,快逃,也听见山崎不知打哪儿传来的呼喊。

这下哪逃得开?就连站也站不起身,喊也喊不出声。

无数只手、无数只脚、无数个人。与其说是人墙,不如说是股人涡。

突然传来一阵无以名状的怒吼,视野霎时豁然开朗。

又市看见了山崎。

只见山崎正为许多扮相古怪的人所包围。其中不乏披头散发者、头结发髻者,亦不乏看似座头者,更有满面胡须者、蓬头垢面者、头戴头巾者……不似武士或百姓的各色人等,正将山崎团团包围,完全看不出人数究竟有多少。

山崎使劲挣脱。

但再怎么甩开,新的胳膊还是不断凑近。

脏污的手、粗糙的手、胳膊、掌心、拳头。

宛如群鼠汇聚。

看来犹如——成群饥不择食的鼠辈,正在疯狂啃噬山崎。

这下。

又市方才察觉自己也身处同样的险境,顿时感觉到一股贯彻全身的痛楚与深不见底的恐惧。虽欲呼救,喉咙却喊不出半点声来。

气管竟然给塞住了,也不知是颈子教人给勒着,还是喉咙教人给压着。不,或许是有谁正紧压自己身上。全身被紧紧揪住,毫无办法喘息。

心生畏惧,必将为彼等所擒——

教这些家伙给架住,颈子再给这么一勒,想必万事休矣——

—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下又市已给吓破了胆。

惧怕。

死亡。

丝毫喊不出声,感觉益发恐惧。

愈是恐惧,便愈想呼喊。

——我命休矣。

突然感觉自己似乎触到了哪个姑娘柔软、沁凉的肌肤。

这……

这必是幻觉。

又市心头顿时涌现一股温馨,原本的恐惧莫名奇妙地随之烟消云散。

——少罗唆。

——别碰我。

——给我滚一边去。

——少给我拉拉扯扯的。

——阿睦。

对不住,阿睦。

山崎他——看来也撑不了多久。

什么嘛,大爷,你一身武艺,又有何用?

意识愈发蒙胧。

就在此时,一股异臭倏地掠过又市鼻尖。

只见几道火光不住旋转。

微微火光。

看来——犹如鼠花火。

这幻觉看着看着。

又市便晕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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