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听说了么?长耳仲藏问道。

又市饮下一口粗劣的冷酒,突然感觉口中似有异物,将之吐入掌中,原来是一片枯萎了的樱花瓣。

“听说什么?指的若是你那些个废话,如今不是正在听?你这嗓音活像个老不死的相扑力士似的,听得直教人掩耳哩。”

“瞧你这嘴皮子,年头到年尾都是这么贱。人家问你听说了没有,只消问个听说什么就得了,否则教人家如何把话给接下去?要挖苦人也得算个时候。”

仲藏抚弄着自己那因过长而下垂的耳朵说道。

在仲藏这张古怪面孔后头,是一片开了七分的樱花林。但两人可没什么闲情逸致赏花。

还不就道玄坺上缘切堂那黑绘马的传言?长耳说道。

“噢。”

这传言又市亦有所闻,只是听得并不详细。

“可就是那——谁的名字被写上黑绘马就会丧命的传言?不过是吓唬人的吧?”

可不是吓唬人的,长耳回答。

“呿,堂堂长耳仲藏,怎么也开始迷糊起来了?光凭写个名字就能取人性命,这种令人捧腹的无稽之谈,你还真相信?”

但还真有人丧命哩,话毕,仲藏塞了一块蕃薯入口。

“瞧你竟拿蒸蕃薯下酒,看得我都快吐了。你生得已够催人作呕,就别再吓人了成不成?”

“老子拿什么下酒,与你何干?倒是阿又,不久前花川户的乌金不是死了么?就是那一毛不拔的检校。”

“的确是死了。”

“据说他的名字也给写了上去。”

“这仅止于谣传吧?那检校可恶毒了。惹人嫌到这等地步,恨不得取他命的家伙想必是多如繁星,说不定就是其中哪个下的毒手哩。”

谁管他去?又市讥讽道。精彩的还在后头,长耳眨了眨细小的双眼说道:

“糊纸门的善吉说——自己曾将他名字写在绘马上。”

“可是他本人说的?”

“没错。善吉他娘卧病在床好一阵子了,花了他不少药钱。糊纸门这等差事,哪挣得了多少银两?为此,起初他先向检校借了一两。”

“一两滚成二两,二两滚成十两,是不是?这家伙真是糊涂,竟然找上了高利贷。”

的确糊涂,仲藏点头应和道:

“既然挣不了那么多,就不该借这笔银两。但这家伙若懂得算,就不至于踏入这陷阱了。真正的问题,就出在还债日。唉,借贷毕竟是有借有还,哪管是高利还是暴利,只要在借据上画了押,债就由不得你不还。不过,即便借款者如期归还,那检校也假称人不在家而拒绝收受,待逾期了,再逼借款者连本带利偿还。真是个混帐东西。”

“这我晓得。”

这几乎算得上是诈欺了,况且手法还十分幼稚。

“唉,若是向大商户诈取,或许还不难理解。但何必压榨这种穷光蛋?善吉压根儿就不该借这笔银两。瞧他别说是餬口行头、锅碗瓢盆,连妻女也给卖了,最后就连他娘都魂归西天,”

听来甚是堪怜,但又能奈何?

“由于被逼得走投无路——他就写了。”

“就这么将检校的名字写到了绘马上头?”

“对,把检校的名字写到了绘马上头。”

接下来,人就死了,仲藏回答道。

“据说事情就发生在写完后的第三天。善吉那家伙没什么胆儿,被吓得不知所措,到头来便找上了我。上这儿来时,浑身还不住打颤哩。”

“不过是巧合吧。”

“你认为是巧合?”

“那还用说?世间哪可能有这种道理?求神拜佛不过是图个心安,压根儿不会有任何效果,神佛当然不是有求必应,否则世间何来如此多的不幸?”

说到不幸,仲藏又送了一口蕃薯入口后,说道:

“正因有如此多的不幸,这种无聊把戏才会流行。这些个绘马可真是抢手,前后都教人给涂得乌漆抹黑的。”

“涂得乌漆抹黑的?”

看来你这小子还真没听说,长尔露出一口巨齿笑道:

“缘切堂的黑绘马,前头是黑的,但后头是白木。想杀了谁,就将这仇人的名字写在白木那头。若被写上名字那人丧命之后,再将后头也给涂黑。由后头是黑是白,便可看出每一枚绘马是否灵验。”

“哼。”

又市依然兴不起半点儿兴趣。

“意即如此一来,待仇人丧命,就没人看得出上头写的是谁的名,也看不出是什么人写的?”

“没错。”

“这种东西——官府理应强加取缔才是,怎还能端出来卖人?”

谁说是卖人的?仲藏回答:

“若将这种东西端出来卖人,包准立刻遭官府拘捕。若仇人真因此丧命,哪怕真是神佛所为,也得治罪。即便纯属虚构,也等同于散播流言蜚语蛊惑人心。这些绘马不是卖的,而是原本就成串悬挂在那儿的,据说共有八十八枚哩。”

“八十八枚?倘若一枚能杀一人,不就能杀八十八人了?”

“看来——正是如此。因此,近日道玄坂那头每逢日落,便有人群众集。”

“那种地方只见得着狸猫,人上那儿做什么?”

“绘马非得在夜里写不可,并且尤以丑时为佳,似乎不能让他人见着。只要书写得法,仇人三日内便会毙命。”

“哼,挤成这副德行,岂不是想写也由不得人?”

“似乎是如此。”

“还真由不得人写?”

又市只是信口胡说,没想到还真是如此。

真有这么多人——想取他人性命?

“不过,人群中大多是来看热闹的,其中也不乏一些管这叫替天行道什么的傻子,还有些二愣子说若这真能取人性命,何不把将军大人的名字写上去试试。”

“这倒是个好主意。”

口中虽这么说,但又市不仅连现任将军的名该如何写也不晓得,就连他叫什么都不清楚。

似乎是看穿了又市的心虚,长耳大笑道:

“总之均是煽动人心的不当言论。唉,世间本就有太多该死的恶棍,也有太多添麻烦的混帐。也正如你说的,还有太多欲哭无泪的、或生不如死的家伙。如此看来——若有任何不须花钱、也不须耗工夫就能取人性命的把戏,当然要蔚为流行。”

倘若如此轻松便能成事,咱们生意可要做不成了——仲藏抬头仰天感叹道:

“我虽不像你老爱说些天真的傻话,但也认为取人性命就算成事,的确是太简单了些。没错,有些情况的确非得分个你死我活才能收拾——但咱们就是凭找出其他法子解决混饭吃的。是不是?”

你不是靠造玩具混饭吃的?又市说道:

“而我是靠卖双六混饭吃的。阎魔屋则是靠租赁碗盘被褥混饭吃的。鸟见大爷的底细虽不易摸清,但表面上应该还是有个正当差事。咱们仅是偶尔承接损料差事,绝非靠此餬口,鸟见大爷不也这么说过?”

“总之,我是不想和干见不得人勾当的家伙有任何牵连。不过——”

难道不觉得事有蹊跷?长耳一张丑脸凑向又市说道:

“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其中当然有隐情。”

哪可能没有?

真有人丧命,代表一定是遭人下了毒手。神佛救不了人,当然也杀不了人。

——不对。

人可向神佛祈求救赎。同理,亦可向妖魔鬼怪祈求降祸。为了尽快将祸害不顺送至彼岸以敉平灾厄,人得相信神力庇护,祈求神佛大发慈悲。

将吉事视为不可知者庇护之恩,乃是为了将凶事解释成不可知者降祸使然。

——因此。

有人捏造吉事,以神佛庇荫解释之。

有人辟凶消灾,亦以神佛庇护解释之。

但……

取人性命,却将之解释成神佛所为——

“真教人不舒坦。”

“的确不舒坦。”

长耳已将蕃薯一扫而空,接着又豪饮了一大口酒。

“总之,的确有人丧命。”

“就直说吧,根本是教人给杀的。”

若有人丧命,当然是被杀害的。

好,就当是教人给杀的,仲藏改口说道:

“你认为,这有什么好处?”

“好处——?”

“写上名字的借此杀了仇人,或许是得到了好处。但阿又,倘若真如你所说,是有人下的毒手,那么凶手就不是神佛还是妖魔鬼怪,而是常人了。”

当然是常人。

“那么,这家伙为何要下此毒手?哪管是替天行道还是什么的,杀人就是违法犯纪,而且是滔天大罪哩。干这种事儿,哪可能不求任何回报?难不成真是为了匡正世风、锄强扶弱?”

“若被写上名字就得死——想必是没考虑这么多。”

况且——似乎也没听说若被写上名字的是个善人,便可免除一死。

反正,判断善恶的基准本就模糊。

先决条件似乎是,被写了名就得死,长耳说道:

“因此大家才说它灵验。倘若其中有些写了名却无效,便不可能如此受人瞩目。总之,想必没人想借这手段除掉哪个善人——”

话及至此,这巨汉耸了个肩,先是沉默半晌,接着才又开口说道:

“但只要是恶棍,就杀之为快——也就是所谓的替天行道。这说简单些——不过是看谁碍事,就杀了谁。倘若这道理说得通,世间众生可就要冤冤相报、彼此相害了。说到底,替天行道的基准,又是谁订的?”

“哪有这种基准?”

“当然没有。基准是没有,但有些情况——就是非得对手死了,才能收拾。碰上这种情况却又无计可施——便只能求绅拜佛了。你不也曾说过,这乃是最后手段?”

——没错。

因此,世人才需要神佛。虽需要……

“看来情况是有所不同。”

仲藏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只要做了请托,就能由神佛取人性命。哪管对方是善人还是娃儿,只要名字被写上了,便得魂归西天。决定死者该不该杀的不是神佛,而是委托人,委托人可就是常人了。到头来,欲除去商场或情场敌手的、看某人不顺眼的、乃至纯粹想寻乐子的,不都要涌来了?”

不都已经来了?又市说道:

“你方才不也说,那些黑绘马都已经给涂得乌漆抹黑了?”

“据说已被涂了一半。”

“这——可是代表已经死了四十几人?”

“若传言属实,应是如此。”

“你方才都亲口说过此事属实了。”

但我可无法将人数点清楚,长耳说道:

“也不知叫这些名的是否已悉数丧命——不,即便全都死了,其中或有几人在不同的绘马上写下同一名字,绘马数与人数或许未必吻合。既然都得涂黑了,这下也无从确认。但……”

“你认为——幕后必有真凶?”

“若无人真正丧命,这就不过是个无稽传言。即使被写上名的并未悉数丧命,但正因为真有人死了,此说才会广受注目。毕竟有善吉这种人,话很快就传了出去。不过……”

“即使善吉祈愿成真,也没得到任何好处——?”

“我想说的正是,为助这种一穷二白的穷光蛋祈愿成真,甚至不惜违法犯纪,究竟有什么好处?即便真是神佛所为,善吉可是连个供品、或半点儿香油钱都没供奉过哩。”

——有理。

其中必有蹊跷。然而——

这又与咱们何干?又市问道。

“的确无关。我并没有恨到非杀不可的仇人。不,仇人不是没有,但可没打算杀了他。杀人可没半点儿好处。”

说不定有人恨你恨到巴不得杀了你哩,又市挖苦道。

“或许有人把我当傻子,有哪个恨我了?或许有人怕我,有哪个喜欢我了?我既不讨人喜,也不惹人嫌。巴不得杀了我的疯子,世间保证是一个也没有。”

那就随它去吧,又市说道:

“既然你不写人,人不写你,人家想做什么又与你何干?”

“话是没错,不过,阿又,长此以往——包准有谁又要遭蒙损失,是不是?”

“损失?”

或许真是如此。

“唉,我都开始感觉自己吃亏了。”

话毕,仲藏站起身子,将酒钱摆在摆在毛毯上头,接着又说:

“走,陪我溜溜去。”

“我可不想上道玄坂。”

“谁说要上那儿去了?我不

过是得上吴服町买些布,要你陪我走到那头的大街上罢了。”

长耳仲藏以经营玩具舖为业——平日靠造娃儿玩具溯口,但为戏班子造大小道具、机关布景,也是功夫了得。这下要买布,包准是又打算做些古怪东西了。

又市也没兴致独自赏花,心想同他四处遛遛也好。

反正左右也无事可干。

只见长耳缓缓移动着那副硕大的身躯,径自走到了大街对面的樱树下。

看来似乎是忧心忡忡。

怎了怎了?跟在后头的又市朝他喊道:

“喂,造玩具的,你方才那番话的确有理。这场黑绘马风波,背后必有隐情。倘若真是个取人性命的陷阱,当然会有人吃亏、有人伤悲,或许受害的已经有好几名了。不过,正如我常说的……”

咱们和这半点儿关系也没有,又市说道。

我也巴不得半点儿关系也没有,长耳头也没回地回答道。

“巴不得?”

“倘若事情找上咱们了,该怎么办?”

“找上咱们?”

“你脑袋怎这么钝?这可不是赌具磨损一类的损失,而是攸关人命的损失。吃了亏的人能上哪儿求助?光是租赁锅碗、被褥的损料屋可帮不上忙,唯一能找的就剩阎魔屋。要是吃了亏的家伙委托阎魔屋代其讨个公道,大总管又接下这桩差事——事情不就落到你我头上了?”

这话的确没错。

我可是害怕极了,长耳踏着步伐说道:

“阿又,你应不至于忘了吧?十个月前——立木藩那件事儿。”

哪可能忘了?

当时不仅是又市自己,整个阎魔屋的一伙人都差点小命不保。

“我虽生得这副德行,但也想图个全寿,可万万不想再同高人过招。”

“高人……”

倘若这起黑绘马风波背后真有隐情——不论是什么样的人、怀的是什么样的企图,必有擅长取人性命的高人参与其中。若非如此,绝无可能将不分对象的杀人差事干得如此俐落。

若真是如此……

长耳转过头来问道:“那些家伙有多骇人,你比谁都清楚不是?”

“嗅,当然清楚。那些家伙远比咱们懂得分际。”

该如何下手。

该改变些什么。

该帮助些什么人。该如何纾解遗恨。

这些家伙丝毫不理会。以杀人为业者,绝不为任何理由,只要将人杀了便成。若要勉强找个理由——想必就是酬劳了。碰上这种人,任谁都要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只有求饶保命。当然,再怎么苦哀求,他们也绝不理会。

还真是麻烦——

只能祈求这回的情况不至于太麻烦。

“若真碰上了,不参与不就成了?”

接不接下这桩差事,毕竟是自己的自由。

“由得了咱们么?上回那桩寻仇的差事,你不就被强迫接下了?”

“哼,我可不是那只母狐狸的娃儿或下人,和她既不是什么主从关系,也没欠她人情,压根儿没义务听她的吩咐办事。我都说过好几回了,咱们也有权选择差事,不想干就别接,不就得了?”

“的确有理。但你真拒绝得了?”

“若真要强逼,我干脆离开江户,哪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又市边走边说道。

我可无法这么潇洒,走在后头的仲藏说道。

“怎么了?难不成你欠了大总管什么?”

“是不欠她什么。但我可是有个家。”

“那栋破屋子和你的小命,孰者重要?”

“我可不像你,过不了漂泊不定的日子。”

“瞧你生得如此吓人,胆子却细小如鼠,哪来的资格嘲笑善吉?首先,咱们都还没——”

才刚在小巷里转了个弯,又市便闭上了嘴。

在朝前绵延的板墙前方。

竟然站着一名大人道。

此人身长六尺有余,身穿褴褛僧服,粗得像根木桩的手上还握有一支又大又长的鍚杖。虽然剃了发,但满脸的胡渣子又生得一脸凶相,怎么看都不像个真正的僧人。

整副模样,看来活像戏绘中的见越入道。

只见他伫立窄道,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跟着又市弯进小巷中的长耳,也给吓得屏住了气息。

长耳个头已经不小,但这人道更形巨大。

“久违了,阿又。”

入道以低沉的嗓音说道:

“找你找得可辛苦了。”

一名个头矮小的男子,自入道背后探出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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