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天雨欲来的梅雨季节傍晚,爱宕的万三前来南町奉行所,造访定町回同心志方兵吾。

志方甚感心烦。

不住犹豫是否该带把伞,直懊悔没早点离开自身的番屋。今年天干雨少,真有天降甘霖倒也还好,若终究没降雨,志方也不愿带着一把收起的伞在城里巡视。干同心这行的,总希望自己时时都是威风八面。

万三一身淌着比平日还多的汗水,神情也比平日还要慌张。

这手下虽然办事认真,为人正经,但每逢面露这种神色,志方便不知该如何应付。

果不其然,一见到志方,万三立刻殷勤致歉。

志方完全不知他有什么该道歉的。

怎么了?志方问道。

连志方都感觉到自己的口吻满是不耐。

“大、大人。这该如何启齿……小的有个亲戚……”

先喝口茶罢,志方说道。

否则瞧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些什么都听不清楚。

“小的有个亲戚……”

“别老是亲戚不亲戚的,快把话说清楚。”

“是。”

万三一口气将茶饮尽,以两手揩了揩嘴。

“小的有个住常陆筑波村的亲戚,算是个远亲吧,不久前捕获了雷。”

“这亲戚是否无恙?”

这下志方益发对没早点出门巡视感到后悔莫及。

人是无恙,万三回答:

“他们那头本就有猎雷的习俗。只是没料到这回真的捕着了。”

“雷不是类似光线的东西?落雷或许能起火,但应无确切形体。无确切实体的东西,哪能捕着?难不成你那亲戚,捕着了一个披着虎皮腰巾的鬼?”

唉呀大爷,万三面带不悦地回道:

“请别揶揄小的成不成?”

“是你在揶揄本官不是?究竟捕着了什么东西?”

“捕着了一只畜生,一种叫雷兽的畜生。据传此兽栖息于深山之中。”

“有这种东西?”

“大家似乎是这么传说的。小的不学无术,故曾向棠庵先生求教——”

万三开始说明这雷兽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志方无奈地在式台上端正坐姿,先吩咐番太再沏一壶新茶,接着便打起精神聆听万三的解释。

“依你之言——这貌似鼬的兽类能翱翔天际,伴雷光落返凡世时,即为落雷?”

“噢,也不知是否真是如此。小的不才,全是现学现卖。不过,试着向两三人打听后,发现这雷兽尚算广为人知哩。”

向哪些人打听?志方问道。长屋的房东、烟草铺的老店东、及经营寺子屋的浪人,万三回答。

“个个都知道这东西?”

“是的。不过,烟草铺那老店东不仅吝啬,疑心也重,认为这东西不过是寻常的鼬,但毕竟老早就听说过。老店东表示,雷多降于巨木……”

“这倒没错。”

“巨木遭雷击则轰隆迸裂。而巨木中多有鸟兽筑巢,见此景,畜生必感惊慌。”

“惊慌?应是尽数毙命吧?”

也不至于全数遭殃,也不知是何故,万三语带得意地说道:

“畜生可是很灵敏的。大人,小的就连只猫也捉不住哩。不过即便再灵敏,畜生毕竟也难敌雷击,就算不死,也要晕厥过去。”

“本官是不懂,但或许真会如此。”

“那老店东认为,当人们前去查探落雷损害时,有些晕厥的畜生便突遭惊醒,一溜烟地仓皇窜逃。人见此景,方生雷兽之说。”

“喂,万三。”

此事到底有什么好道歉的?志方问道。

“大人先别急,且听小的道来。”

“本官打一开始就不曾着急。”

“总之,那老店东生性不信邪,听闻任何传言都要驳斥一番。瞧他那别扭习性,雷神要盗人肚脐时,包准先找上他。至于其他人说的,就和棠庵先生的说法大抵无异了。想必大人对此亦有所听闻——”

据说读本不时记载此事——话毕,万三抬起视线望向志方。

“真不凑巧,本官对此类奇闻异事甚少涉猎,亦不嗜阅览戏本、读本。从未听闻此类传说。”

“噢——这小的也不是不知。”

“想必是如此。本官早就听说,你尽在外散布些流言,数落本官是个毫不融通的木头人,开不起玩笑的老古板什么的。”

不不不,万三连忙跪地叩头回道:

“小的岂敢说大人的是非?说的保证净是好话。”

“算了,反正只能怪我自己才疏学浅,什么都没听说过。”

语气中带着一股不耐烦。

志方已是忍无可忍,完全听不出万三究竟想说些什么。

“对不住对不住,大人岂须认错?是小的该道歉才是。此外,没聼说过此类传闻,也没什么好羞愧的。这……”

“本官是不认为有什么好羞愧的。这本就不属町方同心应具备的知识。倒是你说的那雷兽什么的,后来如何了?该不会是则为揶揄本官的无知,而编出来的谎言吧?”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这下万三身子弯得更低,整个额头都贴向了地上的手背:

“真是糟糕,看来只能怪小的口才太差。总而言之,就是小的有个名日丑松的亲戚,捕着了这雷。”

“捕着了雷?”

“是的。看来是做过了头。通常这东西是捕不着的。”

“过了头——?也就是指你这亲戚参加那叫猎雷什么的,捕获了雷兽,是么?狩猎捕着猎物,本就理所当然不是?”

“但这可不是普通的狩猎。大人,这猎雷似乎和驱虫什么的差不多,该怎么说呢,不过是个仪式。”

只是个习俗?志方问道。没错,万三回答:

“据说不过就是这种东西。虽有个猎字,但目的并不是要捕着什么,不过是佯装捕着了什么。但这下真正捕着了,整个村子都大吃一惊。这就活像孩儿玩斗剑,竟真的砍死了人。”

他这比喻还真是奇妙。

“这下也不知该拿这猎物怎么办。不知该养着还是放了,也总不能杀了还是吃了。大伙儿不知该如何是好,就这么不知所措地养了半个月。后来,小的那老婆,嗅,小的这老婆有个自筑波村嫁来的嫂子,这嫂子回娘家时,村人求她帮忙打听。嫂子回来后就找了小的这老婆商量,小的这老婆又找了小的商量。”

小的当然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万三蹭了蹭鼻子说道:

“因此,只得找棠庵先生求教。经过一番商量,最后便决定由棠庵先生代为收留——”

“收留?”

“也就是,商量着商量着,到头来,也只能求博学多闻的棠庵先生代为处置。”

“噢。若是交由此人处置——或许不愁找不到好法子。那么,若是为此,你又是为何要向本官致歉?”

“这,就得从接下来的事儿说起了。”

万三自腰际抽出十手,继续说道:

“这事儿发生在昨夜。小的方才也说了,相传雷兽在天际变色时升空。”

“本官听你说了。此兽乘暴风升天,伴雨云驰骋天际,再随雷降返人世——你稍早是这么说的。”

没错,万三将十手朝掌心一敲,说道:

“大人应也记得,昨夜看似天将降雨。今年偏逢干梅雨,小的心想此机万万不可失,便与棠庵先生一同出发,将这雷兽运往适合升天的场所。”

“适合的场所?”

“是的,也就是遭雷击也不至于造成过大损害的场所。但据说山中并不妥,应以平原为佳。咱们江户地势平坦,应是哪儿都成,但毕竟民宅密集,雷击不免要殃及居民。而河岸、海岸似也不妥。”

“怎这么罗唆?”

“的确罗唆。因此,小的便找来当轿夫的金太,和他一同挑起装有雷兽的竹笼,与棠庵先生相偕前往麻布。大人应也知道,出了目黑,空地就多了,还常有狸猫出没哩。”

那一带的确少见人烟。

虽有不少武家宅邸,但多为别庄。

“咱们一行人登上鼠坂,大人也知道那一带像座森林似的,但有不少植木屋。因此,小的认为该走得更远些。但不知怎的,脚不知教什么给绊住了。”

“谁的脚?”

“就小的这只脚。当时四下一片漆黑,也不知横在小的脚前的是什么——总之就这么跌了一跤。人一倒地,竹笼就给摔坏了,而其中的雷兽也就……”

“也、也就怎么了?”

“一溜烟地给溜走了。”

真是对不住,万三再度叩头致歉。

“不过是溜走了,有什么好道歉的?”

“噢?难不成——大人还没听说?”

“方才不都说过了?本官对此类迷信并不——”

不不不,万三挥舞着十手说道:

“大人,黎明时分,不是罕见地下了场雨?”

“嗅。但清晨就停了。这难以预测的天候还真是恼人,要热不热、要冷不冷的,只怕教人坏了身子。”

“不不,小的要说的不是这个。大人难道不知,麻布立木藩邸内的仓库今早遭击一事?”

“遭击——教什么给击中了?”

“雷呀。遭了雷击。只听到轰隆一声巨响,整座仓库都给炸得粉碎。小的虽没亲眼目击,但据传整个都给炸得荡然无存,把大家都给吓坏了。”

“此事当真?”

“当然当真。幸好没酿成祝融之灾。倘若稍有个闪失,只怕那一带都要烧成焦土了。”

“真有如此严重?不就是个雷么?”

“这道雷可是将整座仓库炸得灰飞烟灭哩。大人,千万别小看雷击呀。”

“本官是没小看雷击——”

你可曾听说此事?志方向番太及小厮询问道。两人都回答听说过。

“据说就连町火消及火盗改均奉派出勤。”

“当、当真?就连火盗改都出勤了?”

小的是如此听说,小厮回答道:

“当时天色未明,只听见轰隆一声,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难不成有人发射了大筒?那可就是谋反了。那一带多空地,虽说是下屋敷,其中也不乏大官宅邸,尚有民宅交杂其间,唯恐仓库起的火朝外延烧,不得不及早灭火,以除后患。”

“原来如此。”

似乎仅有自己一人不知情。志方感觉仿佛遭人冷落,不禁眉头一蹙。

“看来这的确是桩大事儿——但,这又如何?”

“怎能说这又如何?大人,那雷,包准就是小的放走的那只雷兽呀。”

“什么?”

“意即,丑松捕着、小的放走的那只雷兽,落上立木藩的仓库上头了。小的甫登上鼠坂、一拐个弯便跌了跤,让雷兽一溜烟地给逃走了。三人一同找过一阵,但那畜生跑起来可真是灵活,一眨眼便不见踪影。不久后,便听见一阵咻咻作响。”

“咻咻作响?”

“是的。定睛一瞧,只见一阵星火般的东西腾空升起。噢,天色将变,雷兽升天——棠庵先生是如此说的。眼见如此,咱们一行人都认为事儿也算是办妥,小的与金太便回家去了。还没回到家,天便开始下起雨来。这雨来得可真快呀——小的还如此心想。过了约一刻半,便传来轰隆一声。”

“你也听见了这声巨响?”

“有人说听见了,但小的当时睡得正沉。只怕不早点睡着,可要教小的老婆那鼾声吵得无法入眠。一起身,便发现四下一片慌乱。”

“连麴町那头也是人心惶惶?”

“的确是人心惶惶。大家直喊打雷了,打大雷了,小的住处那头爱瞎起哄的傻子还真不少。向人打听声响从何方传来,据说正是立木藩邸。唉呀,不正是小的跌跤那地方么——?”

“难以置信。”

竟有这种事儿——

“实在是难以置信。”

“唉,的确,即便是偶然,也教人难以置信。大人想想,今年闹干梅雨,几乎是一场雨也没下过。但小的一让雷兽逃了,雨就下了,下着下着,又来个惊天巨响。雷,今年也没打过几声哩。”

“的确是如此——”

听到雷的真面目竟然是兽类,有谁会当真?

志方虽不谙此类传说,但至少晓得雷乃天候气象这点,完全是毋庸置疑。若称雷乃兽类,和称雨为鱼、称鸟为风又有何不同?

当然不可能采信。

“万三,你方才说的,本官大抵都清楚了,但教你给放走的那只雷兽什么的,本官认为正如烟草铺那老店东所言——不过是只普通的鼬。鼬与落雷毫无因果关系,

你也毫无理由致歉才是。”

“这……”

万三左手握住右手所持的十手尖端,低下头说道:

“这……其实,小的也是这么认为。”

“又怎么了?”

“噢,棠庵先生也是这么说的。但说归说,棠庵先生亦表示,即便不过是只普通的鼬,在筑波村依然要被视为雷兽。既然村民如此坚信,便无他法可想——”

“或许的确是如此,但毕竟也仅限于该村之内。此类民俗传说,仅在信仰流布之区域有效,该地居民或许不至于将之斥为荒诞迷信。但此处是江户,并非筑波村。”

“是。”

“江户可是无人相信雷兽这种妖物。即便有所听闻,人人亦知正如同河童、天狗,这也不过是虚构之物。”

“但前一阵子不是出现了只大蛤蟆?”

那不过是幻觉,志方说道。

志方是如此解释的。

“噢。不过,大人,立木藩——乃位于下野不是?”

“这——没错。”

距筑波村并不远,万三说道:

“此类大人斥为迷信之说,若流布地方相距不远,便可能甚是雷同。是不是?”

“的确——不无可能。”

“那么,此事——该如何摆平?”

“这……”

小的可是有了觉悟,万三说道:

“倘若藩邸上下均相信雷兽传说,小的可就成了炸毁仓库的真凶了。唉,也不知仓内储了些什么,但小的注定都是赔不起。即便与金太、棠庵先生一同联手偿还,也注定是一辈子赔不完,哪管再加上个丑松、小的那老婆、老婆的嫂子——”

“再牵扯下去也是没完没了。那么,你打算如何解决?”

“噢,若是佯装不知情,抵死不认帐,或许便能轻而易举蒙混过去,但真要这么做,小的可要过意不去。毕竟是蒙官府授与十手之身,当然不该当个知情不报的二愣子,更无胆殃及大人颜面无光。”

“殃及本官——颜面无光?”

“是的。倒是小的记得,有权进出立木藩藩邸的——似乎是大人的同侪木村大人?”

定町回同心每个都获准进出一藩的江户屋敷。藩府透过同心之口搜集市井大小消息,借此研判他藩情势。

“不知是否能透过木村大人,向藩邸告知小的所犯之过——?”

志方两眼紧盯万三。

“万三,这不是办不到——但这么做,又能如何?倘若藩邸欲将你治罪——”

看来是有此可能。

在屋敷后方放走一只鼬,导致邸内仓库遭到雷击——这等荒谬说辞,藩府岂可能采信?若是发生在藩内,或许还说得过去,但此处可是江户。而万三虽是个百姓,至少也是个获官府授与十手的冈引。

想必是不至于降罪于你,志方改口说道:

“但坦承罪状又能如何?遭炸毁的仓库也不可能因此复原,至于那雷兽什么的,如今也是行踪不明。看来——”

“噢,这点小的也不是没想到。至于自供会带来何种结果,起初小的是认为,甚至可能遭该藩藩士斩首处——”

“应不至于。”

“不过,小的也无法继续装傻下去。虽认为犯过的并非小的,而是那雷兽,但如此解释,又深恐难以向老天爷交代。幸好邻家与屋敷均未遭殃及,但想到倘若稍有闪失,包准要出人命——便感到背脊发凉。想着想着,就连觉也睡不着。看来还是该据实呈报,方为上策。”

“有理。”

这心情也不是无法理解。

毕竟志方本人也是个不懂得通融的老实人。

故此,可否请大人代小的拜托木村大人?万三乞求道。

“也不是不可——不过,本官对那雷兽什么的仍不熟悉,也不知是否能向木村解释清楚。木村对此类穷乡僻壤之迷信——噢,这么说你别在意,虽然这说法意外地广为人知,但实难臆测木村对这雷兽什么的听说过多少。故此——”

“就请棠庵先生代为解释如何?”

“久濑老爷?”

在睦美屋之寝肥一案及先前头脑唇一案中,久濑棠庵都帮了志方不少忙。奉行所内认识棠庵、或听说过其传闻者,亦不在少数。

“若是如此——你我就一同上奉行所一趟吧。”

这时辰,想必木村应也返回同心之宿舍了。

到头来,还是没什么天将降雨的迹象。

——早知如此,真该出外巡视一番。

“也把久濑老爷邀来吧。”

志方吩咐过后,站起身来。

多谢大人,万三叩首致谢后,旋即快步奔向天色渐暗的大街。

志方兵吾抬起头来,仰望满天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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