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半开的后窗、踩翻瓦片的声音。

人们的思维集中到这几个细节上。欧光慈让小郝打邵狗子的手机,不久即从邵狗子那儿证实他来找老太太的时候没看见猫,后窗户确实是半开着的。这证明那只老猫是老尤到来以后出现的。至于半开的窗户为什么变成了全开,可以认为是风吹的,也可以认为是人为的,几个人趋向于后者——它是被窗外那个人弄开的,目的显然是为了看清室内的情景。所谓瓦片被踩翻的声音,估计不是猫搞出来的,因为猫是个轻盈的动物,不大会搞出那样的动静。事情很可能是这样,猫窜出来,窗外那人吓了一跳,脚下弄出了响动。如果这个分析不错的话,疑点就非常集中了。

现在需要指出的是,窗外那个人的杀人动机最大的可能是图财害命,属于老掉牙的那种故事。问题的关键在于,凶案为什么发生在那个时间段?是不是有些耐人寻味?幺四奶奶孤身一个老太婆住在那样一座小院里,要想寻宝乃至杀人,有的是时间和机会,为什么会发生在那样一个中午?

小郝指出那个时间段恰恰是人比较少的时候,天热,又是个中午。范小美同意这个说法,然后补充说,凶手很可能已经盯上了邵狗子或者老尤,他跟到了那里,在两个家伙分别折腾了一番离开之后他行动了——这样做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嫁祸于人,最大限度地隐蔽自己。欧光慈皱皱眉头说:“那么我问你,老尤和老太太那样一通翻找,尚且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窗外那人还有什么必要杀死这么一个老太婆呢?他图什么?你或许会说她也是进去找东西,老太太反抗,于是他把人杀了?可是这么思考是不是过于简单了?再说时间上似乎也不允许吧,别忘了拆迁办的那二位不久就来了。”

范小美想想确实如此,便问欧光慈是怎么想的。

欧光慈一板一眼地说:“我认为,现在我们应该从结果往前思考。结果是什么?结果是老太太确实被杀了,这是铁定无疑的。往前推进,怎样才能实现这个谋杀呢?刚才说了,拆迁办的那两位不久就来了,中间的时间很有限,那么要完成一次行凶,只能是速战速决——你们认为是不是这样?只能是上来就动手,速战速决。好,再往前推进,试问,速战速决的前提是什么?想想看,前提?毫无疑问,前提只可能是凶手已切切实实地掌握了一个事实,也就是行凶的目的——明白么,行凶总是有目的的,这里所谓的目的是什么,显然是……那颗黑珍珠!听明白了吧,伙计们,此人掌握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事实,我的意思是说,黑珍珠在那一刻找到了!”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每一张惊愕的脸,表情变得无比生动,“当时的情景很可能是这样的,屋子里,幺四奶奶和老尤在分头寻找着、寻找着……突然间,注意,这时候好戏出现了。老尤可能没看到,但是窗外那个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幺四奶奶突然找到了那颗黑珍珠,老太太自然兴奋已极,不过还好,她聪明地她克制住了自己,瞟了一眼老尤的后背,然后飞快地把找到的东西藏进了头发里……”

房间里鸦雀无声,大家被欧光慈的推理弄得目瞪口呆。

没错,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

接下来凶手要做的事情非常简单,老尤走后,此人立刻行动:杀人、夺宝、离去,一气呵成,速战速决!拆迁办的两个人到来的时候,幺四奶奶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队长,你太了不起了。”范小美惊叫出来。

欧光慈吐出一口气,轻轻地摆摆手指:“不不不,这仅仅是个想象中的东西,纯想象,而且其中存在一个硬伤——你们想想看,事实上窗外那个人并没有翻窗进去杀人,而是悄悄离开了,窗台上没有一点点痕迹。所以,这里缺少一个重要环节,而我,无法解释这一点。”说到这里他点了支烟,软软地坐进沙发里。气氛慢慢恢复正常,“现在的真实情况是,窗外的那个人离开了窗口,穿过一片瓦砾,走上了马路,然后便像水蒸气似地消失了。我的推理在这里卡住了,无法继续下去。”

“不能这么说,队长。”小郝盯着欧光慈的眼睛,“你的推理肯定是对了,充其量其中有某一点我们尚不知道的东西,一旦有了这个东西,一切就可以解释了。是不是?小美。”

“没错,我同意!”范小美表示支持。

欧光慈笑了一声:“好吧,这个先不说了。目前最现实的问题是,窗外那个人是谁?我们怎么找到他?”

没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欧光慈把目光转向窗外,面对着夜色中的城市说:“所以说,耍嘴皮子容易,动真格的就是另一回事了。你们是不是觉得有一种走入绝境的感觉?这就对了,我这半辈子尝够了这种感觉,可咱们吃的就是这碗饭,活该让你碰上了。所以你们听着,下一步会极大地考验咱们的耐心,我们必须把鼻子耳朵全他娘的像狗一样竖起来,捕捉线索。好了,现在该考虑一下吃饭的问题了,我请客。”

确如欧光慈所预料,在接下来的那些闷热的日子里,他们进入了一种难以忍耐的沉闷当中。感觉上,所有的可能都消失了,只能面对着茫茫人海发呆。在这期间,邵狗子在欧光慈的允许之后火化老太太,然后理所当然地以继承人的身份接收了那个小院。他当然不会继续充当钉子户,政府将给他一套很大的房子作为补偿,甚至还会有一些钱。何乐不为。在收拾东西的过程中,他找过一次欧光慈,让欧光慈过目老太太留下来的两张数额不大的存折,还有一些首饰之类的小玩艺儿。欧光慈看到一些确实不值什么钱的东西。邵狗子告诉欧光慈,老尤来过一次,让他收拾东西的时候留神那颗黑珍珠。说这话的时候,他呸呸地朝地上吐着唾沫,说那个杂种到现在了还贼心不死,极其可恨。欧光慈问他有什么想法?既然口口声声说黑珍珠确实存在,你心里就没什么念头么?不知邵狗子没有完全听懂,还是有意装傻,嘿嘿笑了两声,屁也没放一个就走了。

事情仿佛再次陷入沉闷,却不料,希望却出现在毫无准备的时候,柳暗花明的迹象不久便有了。在一个阴云密布的晚上,小郝发现邵狗子鬼鬼祟祟地溜出了十字坡那个破院子,然后站在街口打了一个手机,随后打车到了民俗一条街,溜进了一家僻静的茶楼。

看得出他约了人。

小郝的全部神经完全警觉起来,他有某种预感,好戏可能来了。他耐心地等着,等着那个前来赴约的人。然而,当那个人出现的时候,他愣住了,他没想到竟会是那个胆小如鼠的郁沐杨。

那个晚上注定是一个值得记住的日子,和此案有关的人似乎都出动了。欧光慈得到消息后迅速赶来和自己的部下汇合,但他话很少,十分沉默。在昏暗的光线里,那张瘦脸显出一种很少有的深邃,目光有些迷离难测。透过警车的前窗,能看到那家茶楼古色古香的门脸。街上人不多,感觉上雨很快就要来了。

有意思的是,雨还没有来,姓尤的那个家伙却来了。来得很突然,很出人预料。只见他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视野里,飞快地靠近一棵树,歪着脑袋看着茶楼临街的窗口。后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快步穿过街道,躲进一栋楼的阴影里。

小郝和范小美同时扭头看着队长,却发现队长没有丝毫想说话的意思,目光依然深得像一口井。范小美忍不住推了他一把,欧光慈拨开她的手,缩起肩膀继续沉思,显然进入了某种状态。

忽然,郁沐杨的身影在茶楼门口出现了,屁股后头紧跟着邵狗子。算算两个人在茶楼里呆了不到半个小时。小郝碰碰队长的腿,却发现欧光慈那对小眼睛已经习惯性地眯了起来。

茶楼前那两个人下了台阶便无声地分开了,仿佛从来就不认识。只见邵狗子很快拦下一辆出租车钻进去走了,郁沐杨则缩着脖子不紧不慢地拐向相反的方向。三个人机警地注视着他的左右,因为只有他们知道这里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家伙。

果然,郁沐杨走出没多远,那姓尤的便从阴影中闪了出来,像一条无声的狗似地跟了上去。

欧光慈突然说话了:“小郝,你负责姓尤的,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他吓跑。小美跟我走——郁沐杨手里有东西!”

天,莫非是黑珍珠!两个年轻人陡地来了精神。是的,除了黑珍珠,没有别的什么事情能让欧光慈如此兴奋,更何况这种兴奋是在他沉思之后突然爆发的,也就是说,队长心里已经有数了。可以想见,茶楼上刚刚进行了一场交易,邵狗子把某件东西卖给了郁沐杨,现在那东西就在郁沐杨手里——水到渠成啊!难受的日子总算熬到头了。当然,一直关住着郁沐杨的老尤分明也算计到了这一点,真不能小瞧这家伙。照小郝的心思,他非常非常想在老尤朝郁沐杨下手的那一刻抓他,那样更刺激。但是他不敢开口,因为欧光慈显然不希望出纰漏。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按照欧光慈的那个推理,东西早已落在了凶手手里,那么,根据这个关系往下推,邵狗子就应该是那个凶手了?可队长似乎对邵狗子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就那么把他放走了……妈妈的,小郝觉得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了。

没有工夫多想,三个人下了车,迅速分开。

郁沐杨当然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一切,他佝偻着腰,不紧不慢地走着,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可就在他刚要关门的时候,欧光慈和范小美侧身挤了进来,不容他张嘴,房门被迅速地关上了。目光相交,郁沐杨的脸色马上变了。

这是一座位于小巷深处的院落,几家合住那种,房子很老了,屋子里有一股潮湿的气味。在不是很亮的灯光下,欧光慈看着郁沐杨那张脸:“老郁,还认识么?”

郁沐杨机械地点点头:“认……认识。你们……”

欧光慈轻声笑了笑,目光转向站在墙角的那个傻儿子,默默地看着。傻儿子也板着张脸看他,很凶的样子。房子不大,就两间,看得出,只有这父子俩过日子。外屋的陈设不复杂,即便有东西也在里边那间屋子里。

欧光慈收回目光,对稍稍平静了一些的郁沐杨开口道:“不绕弯子了老郁,能不能把东西拿出来给我们开开眼?噢,别这么看着我好不好,我知道你和邵狗子做了一笔买卖,就在刚才。”

郁沐杨呆呆地看着欧光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欧光慈拉他在两张破沙发上坐下,可这个人马上又站了起来,靠着墙,面如死灰。欧光慈点上支烟吸着,简单地讲了讲方才的事情。郁沐杨吓得快站不住了:“你说姓……姓尤的要杀我?”

“你的命对他来说并不怎么值钱,他要的是那件东西。”欧光慈不想多罗嗦,向他伸出一只手:“东西呢?”

“你,说的是……”

“这样不好老郁,你明白我说的是黑珍珠。”欧光慈盯着他。

郁沐杨好像要分辨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最后极不情愿地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放在了欧光慈的手心里,范小美愣住了,那根本不是啥黑珍珠,仅仅是一块玉,一块看上去比较古老的玉。

欧光慈后来告诉范小美,其实他脑子里并没有认为郁沐杨手里会有黑珍珠,因为他直到那个时候依然不认为邵狗子是凶手。之所以那么说,是为了制造某种气氛,当时需要的就是气氛。

欧光慈接过那块玉轻轻地把玩着。少顷,目光抬起来,死死地盯住了郁沐杨的脸。范小美看到那个人哆嗦了一下。

欧光慈没有再强调黑珍珠的事,他说自己恐怕搞错了,是人都会犯错误的。然后他把东西还给郁沐杨,让他不要那么紧张。但是没用,郁沐杨仍然紧张得要命。欧光慈叹了口气,小声地告诉郁沐杨,无论如何这个案子都该收场了,再拖下去实在说不过去了。这句话使范小美的神经倏地警觉起来。什么意思?该收场了?她看出队长不像在开玩笑,莫非他……

欧光慈瞟了她一眼,目光再次转到郁沐杨的脸上,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抹着嘴角说:“老郁,你知道这案子已经折腾了不少日子了,再不结束连我们都快受不了啦。现在你听我讲讲这个案子,看看我分析的是不是有道理。你是个极聪明的人,这我早看出来了,我知道你心里什么都明白。”

郁明扬一动不动地贴着墙,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范小美觉得有一种压迫的气氛在空中弥漫着,不太好形容。

欧光慈揉揉鼻子,便开始像拉家常似地叙述那个案子,叙述他排查的过程,按照时序他说到了邵狗子、郁沐杨、老尤,讲得十分仔细,每个细节都照顾到了……紧随其后他开始陈述他那个推理,抽丝剥茧、步步深入,直至说到了窗外墙上的那条痕迹……

“老郁,现在请把你的左手停住,对,停住别动。”欧光慈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了郁沐杨的那只手,望着墙上的一道痕迹,“好了好了,看来我的猜想是正确的。小美你来看看,老郁抠出来的痕迹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明白了吧,现场窗外的那道痕迹就是他抠出来的。我没

说错吧,他有些神经质。别动老郁,你如果想撒尿的话我可以陪你去上厕所,对对对,我希望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的故事马上就要讲完了。”

房间里宁静异常,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范小美就那样注视着墙上的痕迹,心里升起一种无法遏制的妒忌,她无法想象欧光慈就这样把人找到了,在你刚刚生出某种感觉的时候,故事就结束了。

他听见欧光慈开始说话,欧光慈说:“我刚才说了,窗外那个人一直在观察着屋子里的情景,他无疑看到了幺四奶奶把一件东西藏进了头发里,他猜出了那是个什么东西。眨眼间,一个无法克制的念头冒出来——杀人、夺宝。老郁,是不是这样?”

郁沐杨的脸色已经完全不能看了,他用一对死鱼一样的眼睛望着欧光慈,嘴唇变成了青白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从嘴缝里挤出一句话:“不对不对,我没杀人,我……我走了。”

“是的是的,你离开窗口走了,穿过那片瓦砾走上了马路。”欧光慈摊开双手,“我并没有说过你亲手杀了人呀,对不对,你刚才都听到了,我说你杀人了么?”他转身指指那个傻儿子,“杀人的是他,是这个傻子——你跟傻子嘀咕了几句,傻子就去了,照你的吩咐弄死了老太太,把她头发里的东西拿走了。很简单。”

沉默少顷,郁沐杨哀号一声,像团面似地瘫坐在地上。随即他抬起头,声嘶力竭地叫道:“你说得不对,完全不对,他没杀人,他是个傻子呀!”

范小美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一种被震撼的感觉。她听见欧光慈笑了,笑得很舒服:“最好别这样老郁,他杀没杀人咱们俩说了都不算,我们要使用技术手段的,老太太脖子上的指纹自会说话。现在我问你,老太太藏进头发里的那个东西在么?”

郁沐杨垂着脑袋半天无语,然后他撑着地费劲地站起来,走过去捧住了傻儿子的脸,仿佛捧着一件什么宝贝。傻儿子朝他笑,他却哭了起来,猛转过头声音嘶哑地问:“欧队长,我印象里好像精神病人可以不判刑,是不是这样?”

欧光慈点上烟抽了一口,道:“法律上的问题咱们不讨论,好不好?我想说的是,教唆者一定是脱不了手的,这一点可以肯定。请告诉我老郁,老太太头发里藏着什么?”

郁沐杨痛不欲生地叫了出来:“老天爷,说了你可能不信,老太婆的头发里只不过藏了一颗玻璃珠子,黑色的玻璃珠子!”郁沐杨悲愤地垂着胸口,啊啊地哭了起来,“老太婆看花了眼啊——”

欧光慈习惯性地捏住了下巴,沉默,然后抬起头:“那你告诉我,到底有没有那颗黑珍珠?有没有?”

郁沐杨号哭着,无法克制地号哭着,哭得鼻涕流了出来:“天知道,天才知道呀,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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