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是小的不能再小的那种雨。本来就沤热难耐的天气被搞得更加憋闷和不舒服。可让人搞不懂的是,区拆迁办的老刘居然在这种热辣辣的日子里伤风了,而且看上去还挺他娘的严重。他的搭档小熊见他那瘟鸡似的样子,也只好认命,懊恼地说算了算了,活该下午我一个人去挨骂,你实在不行就滚回家歇着去吧。

两个人原本说好了午饭后就去十字坡的,这是他们俩的死任务,一周之内不把幺四奶奶从十字坡那座破院子里迁走,两个人这半年的奖金就不要想了。区政府和开发商都已经急红了眼,明年五月,那座画在规划图上的大楼必须盖起来,成为本市的一座标志性建筑。可是直到如今还有人死狗似地赖在那儿不走,这不是急死人么。不怕人笑话,老刘和小熊都快给幺四奶奶跪下了。

幺四奶奶是个孤老太婆,一个人住在那座破院子里。有个儿子和她闹得不可开交,老早就搬出去另起炉灶了。老太太乐得清净。就是这么一个形只影单的幺四奶奶,在那一带却是个人人皆知的人物。老太太七十几了,腰不弯背不驼,满口牙除了两颗门牙换成了金的,其余都是原装货。她长了一副厉害模样,面相上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角色。天生一副大嗓门,声音跟男的似的,骂起人来一套一套,文化内涵极其丰富。老刘和小熊挨的骂集中起来报吉尼斯世界纪录都够了。幺四奶奶指出:十字坡这片老房子属于文物,谁拆谁犯罪。她说她愿意拿她的黑珍珠和人打赌,政府这个决定肯定是错了,没错的话她的名字倒着写。

幺四奶奶姓王,倒着写还是姓王。

说到这老房子应该不应该拆,老刘和小熊从来不愿意多费脑子,那是上头的事,他俩只不过是奉命办事的。让他们感兴趣的倒是老太太所说的什么黑珍珠。据幺四奶奶说,那是颗价值连城的宝贝,足有野鸽子蛋那么大个儿,放在手心里,哎哟,凉森森的,别提多舒服了。不是吹牛,拿出来能把你们吓一个跟头。

有人告诉老刘和小熊——老太婆在吹牛X。

无论老太婆是不是吹牛X,老刘和小熊总归是听听也就是了,从来没把这个当回事,他们更愿意相信老太婆这是为了赖着不走而使出来的小聪明,老顽童那种。他们告诉幺四奶奶,您不要和我们说这些,我们有我们的难处。您不搬走我们俩就交不了差,搞不好连饭碗都会丢掉。可幺四奶奶不在乎他们的难处不难处,就那么一句话:等我死了你们再下手,活着的时候别做梦。

想不到的是,老太太一语成谶,竟真的把老命搭进去了。

就在那天的下午。

幺四奶奶陈尸于她那间杂乱无章的卧房地板正中,是被人掐死的,人歪歪扭扭地趴在地板上,头发蓬乱成一窝草。房间后窗半开着,窗台上蹲着一只猫,一只老态龙钟的白猫。那猫盯着死者,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打电话报案的那个老刘就站在离白猫不远的墙边上,一动不动,像一张驴皮做的皮影。

探长欧光慈从电话里就听出这人和自己一样感冒了,见了真人才发现这人病的真是不轻。为此他很瞧不起那个叫小熊的年轻人,据说那小子一看见死人就不行了,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老刘不得不咳嗽着报了案。老刘告诉欧光慈他原本是不想来的,可是小熊出了门他还是跟来了。他说他有些不放心,怕小熊和老太太打起来。谁想到会撞上死人的事呢。这下子拆迁的问题是不存在了,可是谁也不愿意用这种方式解决呀……欧光慈让老刘打住,因为老刘罗哩罗嗦的那些内容和命案毫不相关。

这一带的房子已经扒掉不少了,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碎砖烂瓦。幺四奶奶的小院孤伶伶地戳在瓦砾当中,看上去就像被敌机轰炸过后的幸存者。此刻这座幸存者已经被隔离出来了,透过豁了口子的院墙看出去,能看见街上一些窃窃私语的围观者。欧光慈让老刘跟他出去,不要影响现场勘查。老刘看了那猫一眼,跟着欧光慈出了屋子。那个小熊还在院子里蹲着,脑袋扎在裤裆里,一副倒霉鬼的样子。欧光慈点了支烟慢慢吸着,吸掉半支烟后,他让老刘说说那个黑珍珠是怎么回事儿,因为这个细节使他多少有些兴趣。

老刘咧了咧嘴,然后用力吸着鼻子说,这都是老太婆吹牛,用不着当真。欧光慈摆摆手,让他不管真假,只管说来听听。老刘吭哧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只知道幺四奶奶年轻时嫁了一个有钱人,于是才有了这所院子。后来有钱人死了,她改嫁给一个烧锅炉的。再后来由于锅炉爆炸,老太太第二次守寡,直到如今。说到这里老刘问欧光慈,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鸽子蛋那么大的黑珍珠,至少他没听说过。欧光慈其实也不请楚有没有这东西,之所以问,完全是出于职业习惯。他换个话题让老刘说说有关幺四奶奶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说法。老刘想了一会儿摇头说没有什么了,幺四奶奶就是这么个老太太,刚才都说了。他问欧光慈是不是怀疑有人图财害命,欧光慈耸耸肩,默默地朝房子后边走过去。

进入老太太被害的那间屋子有两条通道,一条是正门,再一条就是那个后窗了。他走到后窗前时,那只老猫转过脑袋来看着他,还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和猫互相凝视了一会儿,屋里的小郝走过来把老猫轰走了,小郝隔着窗台告诉欧光慈,基本上可以认定,老太太大约死于一个半小时之前,是被人扼死的。死前可能有过一阵撕打,这从老太婆被扯掉的扣子上可以看出。但是有一点似乎不太正常,幺四奶奶的头发乱得有些奇怪,像是被人特意翻找过似的。欧光慈当然能领会这“翻找”二字的含义,它使欧光慈再次想到了所谓的黑珍珠。他问小郝这意味着什么。小郝看着他说:“队长,你想到了什么?是不是刚才那个老刘说的黑珍珠?”

欧光慈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听说过有那么大个儿的珍珠么?”

小郝说黑珍珠是有的,但是那么大个儿的没听说过。如果真有那么大的,应该很值钱,为得到它而导致命案也不是不可能。欧光慈表示能接受这个说法。但是这个话题也仅此而已,谈不出什么新东西。他问小郝还有什么别的情况,小郝说除了刚才说的以外,还可以认定房间被人翻过,寻找东西的痕迹十分明显。欧光慈点点头道:“没错,我第一眼就有这个感觉了。看来,的确有人来找过东西的。你们仔细一些,任何指纹线索都不要有所遗漏。”

小郝点点头要走,欧光慈叫住他说:“让范小美和大马出去问问那些围观者,多方面了解一下死者的情况。”

小郝走后,欧光慈点了支烟,开始观察眼前这个后窗。

后窗是很古旧的那种,手工很讲究。但是看得出来,这窗户过去是没有的,估计是后开的。窗户的框架用的是新木头,然后安上两扇雕花的老窗户。由此可以看出老太太对旧东西十分有感情。那么,这老太太保存点儿什么老东西、值钱的东西是完全有可能的。这是不是导致她被杀的原因呢?欧光慈吸着烟,在窗户下边蹲了下来。那里有一些脚印,刚到现场的时候范小美就发现了这些脚印,欧光慈已经让人取了样子。毫无疑问,这里躲过一个人,从脚印的大小和深浅可以判断出这个人的身高和胖瘦。此人显然躲在窗户外头往里看,他在干什么呢?偷听?窥视?还是蓄谋杀人?诸多可能都是存在的。

现在的问题在于,窗台上没有脚印,如果有的话无论怎么掩盖都会留下痕迹的。现场的情况证明,这个躲在窗户下的人并没有从窗口进入屋内,他在这里偷听偷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是不是杀人凶手,目前还不能妄下结论。刚才范小美已经勘察了这些脚印,认为此人离开这个后窗以后,穿过一片废墟然后上了马路,脚印随即消失。此人走了,留下一个谜。

就在那支烟将要烧到手的时候,欧光慈发现了一个细小的情况。他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嘴角习惯性地抽搐了一下。他看到,后窗一侧的墙缝似乎被谁抠过——是的,不会错,那里有一条半寸来长的墙缝露出了新茬,一道浅浅的痕迹。砂灰是灰白色的,不注意看很容易被忽略,不过还好,它没有逃过欧光慈的眼睛。

欧光慈屈身上前认真地看着那道痕迹。看得出,那不是任何器物划出来的,从它那大致均匀的深度和极细的粉末上分析,手指抠出来的可能性极大,这是个神经质的人无疑。此外,这个人在窗外呆得时间不是很短,因为用指甲抠出这么一道缝多少还是需要一点时间的。而且此人的神情极为专注,抠砖缝完全是不觉间的本能。那么,是什么吸引了他?当时房间里究竟在发生什么事呢?是不是老太太正在被掐死?欧光慈心里咯噔了一下。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听见不远的地方范小美喊了他两声。收回心神,站起身来。他吩咐房间里的技术人员出来给这墙缝拍个照,然后吸了吸鼻子绕到了小院的前边。

“队长,这位大……大嫂好像知道一些情况。”警员范小美指着她身边的一个胖女人对欧光慈说,由于那胖女人年龄有些难掌握,她不知道叫大妈好,还是叫大嫂好。

欧光慈朝那个胖女人点点头,引着她们走到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让他女人把知道的情况说说。女人说她是巷口卖冰茶的,姓米。她说她从小到大没离开过这条街,对政府拆着老房子盖楼举四只手欢迎。她说她一直住在破破烂烂的老房子里,一下雨屋子里就遭殃,所以幺四奶奶不让拆使她非常愤怒。最后她说尽管她对幺四奶奶这个人从来就不感冒,但是对老太太的死还是表示难过。欧光慈耐心地听着她罗嗦够了,这才点点头问她知道些什么情况。

胖女人诡秘地看看左右,凑过来一些,小声说老太婆的儿子邵狗子中午来过。她说那个王八蛋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从街口拐过来,路过她的茶摊的时候差点跌倒,一看就是喝了酒的。她看着他乐,那王八蛋张口骂她“妈的皮”。欧光慈做了个打断的手势:“咱们不扯别的好不好——你是说老太太的儿子叫邵狗子,中午来过,而且喝了酒对不对?你的意思是什么,莫非认为儿子把妈弄死了?”

胖女人用力地点点头,用越发神秘的口吻告诉欧光慈,那个邵狗子不是老太婆亲生的,老太婆没有生育(能力)。欧光慈心里忽悠了一下子,禁不住哦了一声。

那胖女人说邵狗子是那个烧锅炉的死鬼男人从街上捡的,捡回来就剩一口气了,是两口子用米汤把他对付大的。按说嘛,就算是条狗也应该知恩图报呀,可是这王八蛋从小到大就是一个畜生,跟老太太仇人似的。老太婆死在他手里是迟早的事情——她说她有预感。欧光慈看了范小美一眼,抠了抠嘴角说:“听这意思,所谓邵狗子杀人完全是你猜的?”

胖女人承认是她猜的,她说她有责任把这些情况告诉警察,至于更深一层的东西她就说不出什么了。她强调邵狗子中午来过,不久就走了。经过她的茶摊时,她觉得那个狗东西神情不太对头:“王八蛋黑着一张脸,缩着脖子从我眼前骑过去了。脸上有条血道子,一看就知道是被老太婆抓的。”

欧光慈想起了幺四奶奶和人撕扯的那些痕迹,这和胖女人的叙述似乎能对上号。就是说,那个躲在后窗的人观看的是邵狗子和他妈的撕扯,老太太抓破了儿子的脸,儿子就把她……等等,感觉上这么设想多少有些生硬,就这样把老太太掐死了?动机呢?

欧光慈收住思绪,看着那个胖女人:“问你件事——你是否听说过老太太有一颗什么黑珍珠?”他比划着。

胖女人呸了一声,满脸的不屑:“看看看看,地球人都知道了。什么狗屁黑珍珠,你们看她像是有宝贝的人么?哄鬼去吧。”

欧光慈没有再问下去。很显然,地球人都知道的东西在这里很难当做什么线索去查,因为没有人信。胖女人走后他说他很想见见那个邵狗子,范小美说她也很想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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