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可怕。

只有天上微弱的星光照着水沟边的这辆车,还有车边上的那个人。

罗汶,不仔细看简直认不出他就是罗汶了。他的脸很脏,胡茬也冒出来了,很沧桑的感觉,像一头逃亡的野兽。

事实上,他确实在逃亡,此刻他正举着一只糊满泥的手,车牌上的泥印证明他正在做一件事——把牌号弄得难以辨认。另一只手握着手机,方小娅的声音在空旷的野外之夜异常清楚地响着:“罗汶,你听得见吗,我是方小娅……”

看得见远处的公路有车驶过,车灯划破了黑夜。

“罗汶,我知道你在听。告诉我,你在哪里……”

一摁关闭键,声音消失了。夜显得越发静,静得可怕。

我在哪里?罗汶望着四野,很茫然。他说不清自己在哪里,真说不清。他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很蠢却又很可怕的事情。自己现在差不多已经是个在逃犯了!

公路上又有车驶过,速度极快。灯光似乎在他身上划了一下,他警觉了。像猎犬似地四下看看,听听,然后在水沟里洗净手上的泥,上车。

车子往后退了退,拐了个很有难度的角度,颠簸着上路了,随即开得飞快。

在逃的嫌疑人。若定位的话,罗汶知道自己此刻在警方的概念中就是这样一个人。但是他清楚,没有谁比他更知道自己了,他知道自己什么也没干。

车子飞快地奔驰着,会车时迎面的车灯一下又一下地映着他的脸。他撕扯着弄开了领口上的扣子,愤愤地用手背抹着嘴唇。

逃亡,逃向何方?

他凭窗望着外边茫茫的夜,难过地闭了闭眼睛。而一闭上眼睛,他就放幻灯似地“看见”董事长那张僵死在方向盘后边的脸。他吓着似地赶忙把眼睛瞪大了。

车子驶入了无边的黑夜……

仿佛出自内心的某种预感,抑或再加上对方小苏莫名其妙的特殊心理,他那天真可谓鬼使神差地走出了突然决定的一步棋——开车跟出了省城。

后来他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发觉更深层的东西竟不是对方小苏的暗恋,不是。它竟然是对尚可雄和方小苏二人的深深不信任。

是的,他不愿意承认这个念头的真实性,却不得不承认的确如此。方小苏和尚可雄的调笑声刺激着他的神经,使他在最后时刻开车跟了上去。

一开始,他仅仅是去送董事长的。

方小苏急急地赶来,道着歉说了好几个对不起。然后她和尚可雄为什么话题笑了起来。这平平常常的笑甚至没有引起董事长的在意,他罗汶却在意了。

的确,他非常在意。凭借那内心骚动而来的特殊敏感,他看出了方小苏真正爱的是尚可雄而不是自己。但是他毕竟是个理智型的人,没有因此而对谁作出是非结论。直到董事长上车挥手的一刹那,罗汶内心的那个预感方才出现了。

——这对男女真的那么可靠么?

就是这个疑问,是的,就是这个疑问导致他开车跟着上路了。

回忆到这里,罗汶焦渴地咽了口唾沫。疯了似地几乎要把车子开得飞起来。

他抓到一只矿泉水的瓶子晃晃,瓶子却早已空了。

他又咽了口唾沫。

一路上不知道董事长心里作何想,罗汶却真的想了不少。尚可雄的脸,方小苏的脸,这两张脸搅得他心神不宁。后来方小娅的脸出现了,巫少康的脸出现了……罗汶觉得自己的脑袋很快就要被撑破了!

那飘荡在董事长四周的死亡阴影会不会和这些人,或者其中的某人有关呢?

思惟到了这里的时候,他真的紧张了。原想动员董事长离开凶险的省城出去避避风,可按这时的感觉,凶险非但没有避开,事实上反倒更近了!

至此,他觉得自己跟踪的行为差不多已经是一种自觉了。反正董事长留自己在省城也没有什么硬性的任务,跟出几天不会耽误什么事情的。

事实上他那一刻的思惟就是这么简单。

他不敢说尚可雄是否察觉了自己的跟踪,估计没有。黄昏时分赶到兴城时,一切基本顺利。兴城人多车多,他相信自己不会被发现了。目睹董事长一行下榻兴城饭店,罗汶便找地方泊了车子,只身进入了盯梢状态。

董事长对周围的情况和他交换过看法,独独忘了他最贴身的人。罗汶觉得自己来对了!

他观察了他们进餐,走出餐厅,回房休息……再后来,董事长和方小苏先后溜出了兴城饭店。

后边的情形变得恐怖而且神秘了。

那天晚上,兴城似乎有些降温,街上的人不是特别多。

所以那两个人出现后跟踪倒是不难的。为了不暴露自己,罗汶不必离得太近。

董事长楚怀璧是兴城人,对环境自然是烂熟的。他和方小苏却不然,莫名其妙地就跟岔了。估计先是方小苏迷了方向,而罗汶一直把方小苏作为主要目标,明白过来的时候,董事长楚怀璧已经找不见了。所以,接下来的跟踪基本上是罗汶在跟方小苏。

整个感觉方小苏是无目标的在转悠,但神情绝对是很突出的,她在找什么。也许是找人,也许是找某个地点。罗汶有足够的条件观察她。

有至少两次,方小苏机敏地快步紧跟,显然在找人。后来证明那被紧追者不是她要找的。后来她似乎有些迷乱了,和人打听方位。这是罗汶从她比比划划的手势上分析出来的。再后来她便往白果巷方向走去。罗汶急跟而上,猜想她要找的可能这个目标。

大概就在方小苏走近白果巷的当口,罗汶一眼便看见了董事长楚怀璧。不会错的,正是他!

当时,楚怀璧刚刚绕过白果巷口的那个邮筒,旁边的杂货铺有灯光射出来,照得那张脸十分清楚。

罗汶急速观察方小苏,就见方小苏挺敏捷地闪到离她最近的那跟电桩后边。而董事长那时已经快步踩着石阶走进了幽暗的白果巷,不见了。

由于有方小苏在,他罗汶不敢暴露自己。感觉上当时他很是犯傻,对一切都充满了不解。董事长进了巷子以后,方小苏灵巧地像只猫似的奔至邮筒前,伸长脖子往巷子深处看。后来她显然想跟进去,却在最后一刻退却了。

方小苏离开白果巷,罗汶继续跟踪她,直到见她回到了兴城饭店,才停止了跟踪。说老实话,那时他对眼前的一切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仿佛被一层浓浓的雾罩着似的。

他在饭店外守候了好一阵,没有再发现什么动静。这使他有些拿不出办法了。走么……还是在这里一直守下去?守下去恐怕不行,人会冻坏的。

最后他想到了自己的车。

飞快去找到车,放出些暖暖的气。罗汶认为可以了,就算在车里过夜也不是不可以。就这样,他开着车子返回了兴城饭店。

他知道这样的守候似乎有点傻。

但,事情往往就是在不意中发生的。他记得很清楚,当他的车子即将临近兴城饭店的当口,就见董事长的车子竟开出了饭店,奔城外去了。

不会错的,董事长的“奔驰”!

那一刻,罗汶深深地产生出一种感觉,觉得像个阴谋。

他没有别的形容了,就是阴谋。试想——深夜,董事长的奔驰车悄悄离开了饭店……怎么感觉这都是很反常的。再加上有那些背景和晚上溜出去的事情衬托着,罗汶只能生出这种感觉。

他能作的就是悄悄跟上去。

车子要开向何方,那时是绝对不知道的。直到出了城,上了通往下角镇的公路,罗汶才大致猜出一些。他远远地跟着,生怕尚可雄发觉——他不可能不想到这个专职司机,当然还有方小苏。对,他当时的感觉是,董事长临时决定连夜回下角镇。

正是这想法!

他就那样跟着,琢磨着董事长怎么东一枪西一刀的莫名其妙。要说不安当然有,依然是对方小苏和尚可雄的不放心。他唯独没想到的是,那车子不知为何出城不久便岔进了一片松树林子,这是他绝没想到的。

一刹那,他悚然紧张了。

一种很强烈的不安之感出现了。他不敢太靠近,远远就熄了灯,灭了火。顺树丛看去,发现那大奔驰的灯也灭了。

当时的空气真是紧张得要命,他摸过去却又不敢靠近,他几乎在用听觉在感受那边的动静。

四周很黑,基本上看不到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的想象力那时无法克制地活跃起来,冒出许多毛骨耸然的情景,比如……行凶杀人!

他大着胆子子摸了上去。

不明白当时怎么那么冒失,他就那样摸近了轿车。里外都黑,什么也看不见。他把身子埋得很低,观察和谛听。依然什么动静也没有。他望望四周,想看看是否有谁偷偷溜走。在他的想象里,凶手真的杀了人,肯定会溜走的。

但是没有,始终不见动静。

一种巨大的畏怯感使他退去了,那时他甚至觉得已经有了人命。他退得远远的,注视着那里。心好象在发抖,接着他发现自己做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把脚印留在了车子的四周。车身上也许还有指纹。坏了,无形中自己陷进了阴谋当中。

正当他不知应不应该逃走的时候,那静静的松树林子处发出了两声响动,凭他开车的经验,知道那是开车门和关车门的声音。这回可真的把他吓死了——也就是说,刚才自己摸索过去观察的时候,车里事实上藏着活人。

妈哟,等于把自己暴露给了那里边的人。

虽说夜色很黑,但从里边往外看毕竟还是有可能看清东西的。

而刚才,那两声车门声,估计是凶手溜走了。

可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那大奔驰的尾灯突然亮了。非常突然。

老天爷,凶手还在车里!

罗汶眼睁睁地看着大奔驰再次上了公路,竟然不知如何是好。那时已经是彻底的深夜了,他坐在自己的车里,凝望着那奔驰车远去。最后咬咬牙,开车跟了上去……

大约15分钟后,他目睹了第二现场。

那大奔歪在收割后的稻田里,灯火全熄。远看上去像一头卧在田里的老牛。他不知这段时间内又发生了什么事,只感到更大的恐怖瞬间袭上心头。他吱地停了车,不顾一切地奔了过去,弄开车门时,进入他眼帘的便是董事长那张僵死的脸——这个镜头深深地印在了罗汶的脑海里。

命案就这样发生了!

罗汶有些热了,是心火在烧。他摇下车窗让冷冷的夜风吹进来。

整整一天,他就这样处在苍惶与举棋不定当中。

人当然不是自己杀的,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了。也许开始逃跑是由于紧张,由于担心留在两个现场的自己的那些痕迹会给自己带来说不清的麻烦。但随着理智的恢复和冷静的思考,他认为自己更重要的事并不是解脱自己,而是想办法弄清谁是凶手!

必须弄清!

为此,至少现在还不能去投案。遗憾的是,他是学法律的,知道自己已经在“逃离现场”那一刻,彻头彻尾地成了犯罪嫌疑人。

逃跑对于他来说,真正成了无可奈何的选择,他知道自己错了,但眼下只能将错就错。

一天来,他的心情完全不能用语言来形容。董事长眼睁睁的死了,而且是在自己的“密切监视”下死的。凶手干得简直无可挑剔——两个现场,人究竟是怎么溜走的呢。

冷风吹得他头脑极其清醒,于是他试着想象出这样一副情景——车在行驶,车内像往常一样,尚可雄驾车,董事长坐在他旁边那个副驾驶的位子上,方小苏坐在后边。

车至松树林,二人下手了——用的什么杀人手段罗汶还猜不透。总之他认为杀人地点是那个松树林。当自己摸过去看时,车里的空气一定是紧张得要命的,死去的董事长,两个凶手,隔着窗子,外边是鬼头鬼脑的自己。想想都恐怖。

然后自己退走了。

接下来呢——这个地方非常重要。他认为那两声车门开关的声音是方小苏下车溜走的声音。尚可雄还要进行下一步,把尸体弄到第二现场,那么,他自然是不会下车的。

待方小苏走掉后,尚可雄发动了车子进入了第二步。车子上路,15分钟后,一个歪进路边稻田的现场出现在自己面前。尚可雄的事情只是把董事长移到驾驶位后即可,随即,他没入渐渐升起的雾气中不见了。

这是罗汶的一整套推理演绎。

他知道自己不是干专业的,破案上毫无经验可言。他甚至试图推翻自己的推理,因为这毕竟牵扯到两个熟悉的人,方小苏和尚可雄。但是很遗憾,他推不翻自己这套分析。可能有出入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凶手不一定是尚和方。

会不会是尚,加上他的一个同谋?

逃离第二现场后他没跑出很远,不久他便返了回来。

那时警察已经出现在现场了。罗汶的车来回两次经过那个路段,为了观察警察的行动。第三次开到一半时他不敢了,因为他明白,一辆车反复若干次驶过那里,又可能引起警察的注意。

接下来他便尽可能地往远方开了下去。他要想想自己应该怎么办。更要想一想他们(?)为什么要杀掉董事长!

这就时至今他所经历的一切。

手机突然再次响起,轻轻一按,方小娅的声音越发清晰地划破了夜色:“罗汶,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你能告诉我你在哪里么,现在!”

罗汶的眼泪不知为什么刷地就下来了。此情此景,在发生了命案后的这个孤独的夜晚,方小娅的呼唤竟然有一种催人泪下的力量。由于他知道她和董事长之间那份情,因此感受极深。

“罗汶……”

“大姐……”他终于忍不住了,呼喊了一声。

那一端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而不是迫不及待的追问。罗汶又叫了一声大姐。

方小娅的声音有了,好象放低了一些:“罗汶,你现在哪里,现在!”

罗汶发现方小娅已经说了两个“现在”了。

“我……”罗汶放慢车速,“我现在正在兴城,不不,也许已经出了兴城了。大姐,我一时说不清楚。”

又是短暂的沉默:“罗汶,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不大姐,没……没有!”罗汶本能地摇头,他怕太突然而伤害她。

却不料方小娅竟自己把话说了出来:“不要瞒我,罗汶,你们董事长已经……已经不在了!”

“大姐!”

“……”

“大姐你……”

“刚才我打电话找你,你为什么不接?”

“我……大姐你听我说……”

“你怎么了,听上去你好象很害怕?”方小娅的声音更低了,“别否认,我听得出来!”

罗汶感到了方小娅的语气中有一股寒意,心里莫名其妙地哆嗦了一下:“大姐,你……”

方小娅:“罗汶,我问你。你们董事长走之前肯定吩咐了你一些事情,还让我有事儿找你。可你呢,却偷偷跑兴城去了!罗汶,这可不像你一贯的作风!”

罗汶顷刻间语塞了:“大、大姐你……我不明白。”

方小娅:“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跑兴城去了!”

话刚说到这儿,手机发出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电不够了。他喂喂地喊了几声,再也喊不出声音,最后颓然地关掉手机停了车。

他很沮丧,使劲儿咽了口唾沫。紧接着,他突然哆嗦了一下。哦,感觉上方小娅正在怀疑自己。是的,确实在怀疑自己!她那几个“为什么”简直就是一种诘问,一种巨大的不信任。天呀,太可怕了,怎么回这样!

是不是可以这么说,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了多方怀疑的目标!

哦,他真的颤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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