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集团公司位于这座大厦的中部,也就是九至十二那四层所谓的“黄金楼层”。它的上方是南方沿海的几家联合企业的办事机构,下方多为外资。论经济实力每一家都比埃德蒙雄厚,但华北虎非经济方面的实力在本大厦首屈一指。

如今,此人死了。

上方和下方估计都还不知道,但埃德蒙的员工几乎都知道了。

这个公司里的人尖子不少,有些人你是很难猜测是怎么来的。有不少男员工,更有不少女员工,即俗话所说的“白领丽人”。

大马揣着条女式内裤来找它的主人,的确是件“很他妈妈”的事情。

这些丽人们个个挺胸收腹,步履匆匆,目不斜视,让人感到十分傲气。她们自然都很漂亮,有几个甚至相当漂亮——大马的审美标准还可以。她们统一着装,是一种类似于藏蓝的颜色,质地无疑是很好的,白领儿很优雅地露出来一块。

粉面桃腮,我们是天下的主人之感觉。

谁是那条内裤的主儿?!

查这类线索很容易使人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但大马一进大厦,心里的那些“非非”就没了。因为这大厦里的每个人都是那么一本正经,严肃得让你必需把他们视作正人君子。

大马自然知道那条内裤的主人不一定就是本公司的,但是侦察的入口应该在这儿。尤其让他有气的是,这些人真的都是正人君子么,回答当然是——否!最有说服力的就是那个华北虎,这个集团的第一把交椅,就坐着个“衙内”。大马极恨的那种人。

他上楼时几乎有百分之百的回头率,那些人一碰上他的大盖帽,马上就“目不斜视”了。所以在他还没开始调查之前,就预感到楼中弥漫着一种很压抑的气氛。他猜测华北虎被杀恐怕不是秘密了。

他问值班员管保卫的在那儿,值班员手指朝下一个劲儿地指:“二楼。”

下二楼一问,人家说:“我们是大厦的保卫,不是某个公司的保卫!”

他再次上楼,还是那个值班员。听他一讲,那家伙反倒挺横:“是呀,我没说是我们公司的保卫呀,人家的确是整个大厦的保卫!我们公司没有保卫。”

大马恨不得的给那小子来个满脸花。

“我找你们的保卫。”

“我说了,我们没保卫。”

“我找你们的头儿。”

“有预约吗?”

大马拍拍自己的胸口:“我找人不必预约。”

那小子依然不识相,大马愤怒了。大马一愤怒俩眼珠子往外鼓,很是吓人,那小子终于不敢炸刺儿了,问他找那位头儿。

大马玩儿恶作剧似地说:“我找华北虎,好象叫姚远。”

那小子怔了怔,道:“您恐怕……我是说您……”

大马看着他,确信自己猜对了。这里的人无疑都知道华北虎死了。

“您去找我们安总吧。”

“安总是谁。”

“我们安副总裁。”值班员指尖朝上,“十一楼!”

安副总裁微胖,中等个儿,长得白白净净,手软和得象个女人,名片递上来,竟叫安全。大马差点笑了。

他莫名其妙想起一句俗话,伴君如伴虎。

给华北虎当副手,居然叫安全。

安总那对眼睛长得颇和善,让人感到他总是在微笑。不过他这会儿是不会笑的,他说:“警察先生是不是为了姚总裁被杀的事情而来的,我知道你们会来人!”

给人的感觉是从容的,不失风度。但感情是否真实看不出来。

按惯例,大马问了华北虎在公司的情况,被杀前后的情况,员工们对这消息的反应等等。安总一一作答:姚总栽负责公司所全盘事务,事必亲恭。有些方面似乎让人感觉管得过细了,但他是总裁,也无可厚非。

大马很自然地把“管得过细了”这句话在心里翻译成了“专横”二字。

安总比较会说话。

至于被杀前后,安总说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说到这儿时他强调:“您想嘛,谁也不会想到会出事,所以都没有特别的留意。也许我们有些疏忽。”

表现出某种不确定感。

“被杀那天呢?我指的是最后那24个小时。”大马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是多么缜密。

对待粗人,你可以绕上一百八十道弯儿,把话套出来。对细致认真的人就不能那样了。

应该用更细致的方式让对方觉得你是不好糊弄的。

安总说:“24小时我自然不会知道,但我那天上午九点以前见过他。我们就贸易上的事情研究了几个要点。九点半我去见两位新加坡客户,中午请客人吃饭。安总原定是要出席的。但他那天打电话告诉我不来了,让我向客人表示歉意。此后的事情我就提供不出什么了。这就是全部。”

“也就是说,你们最后见面是在那天的九点至九点半之间。”

“是的。”

“有什么感觉么,我是说……他电话中的情绪?”

“我明白,我明白。”安总点头道,“严格地说,我没注意。”

他只是说“我没注意”,而没有对华北虎的表现进行正面回答。

也就是说,华北虎姚远是上午九点多些的时候决定了某件事情的,为了这件事情,他取消了与新加坡客户吃饭的安排。由此可以猜想,那件事比较重要,也比较突然。

“他没说去什么地方么?”大马的语言多少有点露,是故意的。按常规他应该问“他没说有什么事么”。他想看看姓安的做何表示,以便确认这正副手之间的关系。

“他去哪里我们是不能问的。”安总回答得很坦然,“这是本公司的规矩。即便是我这样的副总裁,也不能违规。”

看出来了!大马想。这人终究是个高级打工仔。对骄横的华北虎隐含着一种类似于“敌意”的东西。

别人或许看不出,但躲不过刑警的眼睛。

说到员工们对姚总被杀一事的反应时,安总使用了一句类似于哲理那样的话:“没有反应也是一种反应。”

大马暗叹:姓安的不是俗人!

“能问一下这消息是怎么传来的么?”大马问。

安总说:“两个渠道,一是姚总的家属。一是别墅区的什么人。事实上这种事是包不住的。”

大马同意。

最后就是那个实物了,大马把那个装着丝织内裤的塑料袋放在桌面上:“安总,我们在死者的后排车座上发现了这个,它的主人必需找到。请您务必协助!”

安总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他站了起来:“嘿,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您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他绕到落地窗前,仿佛十分嫌恶地扭头看着窗外。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我不能什么东西都管嘛!”

在后来的侦察过程中,大马不只一次向欧光慈提起当时的情景:“头儿,这恐怕就是你多次强调的情绪的突变性,如果姓安的不那么激动,我很可能就此打住了。可他那一刻真是判若两人!”

大马望着激动得不行的安总,很快就矫正了自己的感觉:那不是嫌恶,那是冲动!

一条从男人的车中得到的女内裤,引得另一个男人无法自持的冲动,这其中的奥妙太好解释了,几乎不用解释。

大马把证物塞进了口袋,并假惺惺地连说对不起。他差不多认定,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已经得到了。

此人和内裤及其内裤的主人绝对不是一般关系。这叫什么来着……得来全不费工夫!容易得让人觉得没劲!

“对不起安总,这是例行公事。您请坐,我想听听您的看法。”他很绅士地指指沙发。

姓安的似乎突然间发觉自己过于冲动了,试图努力恢复自然,但效果不大。他的两腮有两块很难抹去得红晕。

“这是他的私人生活,不合适多说。不合适,不合适!”

“可这已经牵扯到凶杀案了,安总。”

“姚总在这方面的确……唉,警察先生,我想您已经明白我想说什么了。”

主要谈话到此,大马想提出问一问公司的女职员。又觉得太不好开口了,即便开口也不一定有实效。

换个女警来问吧!

一个女人,一个恶霸,一个副总裁——最常见的那种三角关系!

那么,姓安的至少具备了杀人动机!

他告辞时很深刻地瞟了对方一眼。

大马原本是想立即赶回刑警队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有了实质性的突破。可就在他走出那座大厦的时候,后边跟上来一个人。

他起先并没有确认那个人是跟着自己的,直到跟出约半站路左右,他才发现那人始终在自己后边。

他站住了,那个人也站住了。相互注视了几秒钟,大马问道:“你是找我么?”

对方点头,并往大马身后瞧:“你没开车来么,咱们找个地方谈谈。”

大马说:“你以为警察出门都是荷枪实弹么,并不如此。你是干什么的?”

对方忙从口袋里摸出个胸牌递过来:“我是埃德蒙集团的,穿制服出来不方便,才穿便服的。我要和你谈一谈。”

“谈什么?”大马很警惕,有时办案会碰上莫名其妙的人,他觉得眼前这人就是。

这人无啥特别之处,四十上下的样子。高矮适中,四眼儿(戴眼镜者),前额微秃,有些拉蹋。感觉上神神叨叨的。大马比较怵这种人。他想不通,埃德蒙这样盛气凌人的公司,怎么回养着如此“有损形象”的人。

胸牌上的名字好记:费祥(与那个唱歌的混血儿费翔同音不同字)职务是“财务处协理”。这恐怕是华北虎发明的职务。

听大马问“谈什么”,对方镜片后边闪出些光来:“当然是关于谋杀案的事情呀,你不是来了解情况的么?我知道情况!你一上楼我就看见你了!”

大马往路边让了让,顺势看看左右。道:“这么说,你一直在等我出来是么!”

“对对,我必须和你谈谈!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一定要认真听!思想不能走神。我这人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

碰上半疯儿了!大马断定。

兼听则明,那就谈谈吧。大马估计这种人你硬轰是轰不走的,而且没准儿真能谈出点儿有用的东西呢。

两个人往立交桥方向走,在一片草坪的外边坐下了。费祥的鼻梁子太塌,需要不住地往上推眼镜。他朝大马傻笑,让人觉得很单纯的样子。

“这人作恶多端,咎由自取!多行不义必自毙!”

费祥这样开始了他的“滔滔不绝”。哇,那真叫名符其实的滔滔不绝呀!一口气讲了将近一个半钟头。山南海北,天上人间。有些时候能从姚远和某女子调情讲到戴安娜王妃。疯马牛不相及。他说他原先是姚远他爸的小车司机,自学成材拿到了会计证书,便到了埃德蒙公司作了财务协理。他问大马知道公司为什么叫埃德蒙么?大马说不知道。他说埃德蒙.邓蒂斯你总知道吧——就是大仲马笔下的那个水手,后来取名为基督山伯爵。

“那是一个复仇者呀!”大马道。

“算你说对了,华北虎就是个复仇者!”

“他是复仇者?他向谁复仇?”大马开始重视了。

“他要向社会复仇,他妈死于十年浩劫,他哥也是浩劫中失踪的。他爸后来娶了后妈,他就开始恨他爸了。那个后妈比姚远还小两岁,长的象个洋娃娃。他咒他爸不得好死,还给过后妈一个耳光!告诉你吧,这种家族的臭事儿我都知道!”

费祥抹了抹嘴角的唾沫星子,一点不觉得语言跳跃得多么厉害。

他说他复员以后就给姚远他爸开车,等于看着姚远长大的。他承认姚远幼年有许多不幸,因此他仇视社会,他贪婪地向社会索取,用这个向社会进行报复。

“他一开始原想把公司的名字取作‘基督山’呢!在老头子的威胁之下,才换成了埃德蒙。其本质完全是一样的!反正这人是越变越坏了!他作的恶你听了都不敢相信!”

然后费祥便说了一大堆姚远的恶,的确令人发指!他居然能把一个随意在路上见到的外地女学生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强行搞到手,并制造了女孩子的大出血险些死掉!

“姚远不死天理难容呀!”这个人终于说到了尾声。

大马赶忙截住他的话头,道:“费先生,我完全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因为这些东西只有知道他过去的人才讲得出来。但是且慢,你听我说……你一开始就说要谈谋杀案的事,可直到这会儿还没提一句谋杀。要知道费先生,我不过是个刑事警察!”

费祥咽了口唾沫,认真地望着大马:“要说谋杀么?谋杀应该怎么说?”

大马嗷地一声跳起来:“哟嗬,你把我当傻波依啦!扯了半天你居然不知道怎么说?你……你,这不是岂有此理吗!”

费祥站起来安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真的想让你知道华北虎是个什么东西。关于谋杀,你可以教我怎么说嘛!发火不解决问题嘛!”

算是碰上滚刀肉了。大马强迫自己耐住性子,重新坐回草地上问道:“关于姚远出事前后的情况你知道多少?”

“不知道。”

“他最近和什么人结了仇?”

“说不清,他的对头太多了。”

“他和安副总裁关系如何?”

“他抢走了老安的女朋友,您说能是什么关系?老安难道没说吗?”费祥满脸的惊讶。

大马心想:没说是没说,等于说了。

“老安的女朋友是谁,是本公司的么?”

“公关部的小曲呀!”

大马心头一跳:好,又是一个收获,要找的女人确实就在埃德蒙公司。

“小曲,曲什么?”

“曲小湘。湘江的湘。公关部的副经理。”费祥说到这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把这些告诉你,对一个女孩子肯定不好!”

大马心说:遗憾的是你已经说了。他没追问女孩子曲小湘的事,而是问到了那个男人:“费先生,你们安总裁就这么忍了么?”

“这个人最他妈没骨气了!”费祥骂起来,“要是我,早就把姓姚的宰了,可他倒好,装他妈不知道!天底下就有这号人!”

“关于此事,你们公司里的人都知道么?”大马问。

“无人不知,只不过谁也不敢说就是了。华北虎死后甚至有人认为……”

“认为什么!”大马咬住不放。

“认为……认为是安总干的。不过我敢肯定不是他干的。他没有那个胆子!”

“那可不一定,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姓安的连兔子都不如!真的,绝不是他!”

大马不得不再次提到那个曲小湘:“小曲有没有别的追求者?”

“有肯定有,但谁敢和老虎争食。现在好了,老虎死了,小曲最后跟谁又成为问题了。只要不跟姓安的就行!”费祥看看天,说请大马吃饭。

大马学着欧光慈的样子道:“我请你。边走边说。”

关于曲小湘的追求者大马是不会放过的,但费祥只是说很多,具体的一概不说。其中有一句话很耳熟:“其实帮你们破案是要挨骂的!姚远早该死啦!”

大马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程鹏的。

费祥叫起来:“程鹏,当然认识啦!他过去是我的上司呀!”

大马兴奋得连筷子都拿不住了:“你的上司?”

“过去的财务部经理就是程鹏,后来他和姚远掰了,成了仇人,出去单干了。我和程鹏很不错呢!”

大马觉得今天过得太有意义了。虽说没有获得有关谋杀案的直接线索,但若干条人物关系给他展开了一片崭新的空间!

他尊从了费祥的意思,没有给队里去电话。作人讲究诚和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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