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晓霜还不甘心,一点一点地诱导着。李铁听见手机响,猜想是万神儿打来的。结果听见的却是老海的声音:“李铁你搞什么名堂?你的五六个邻居已经跑到刑警队去了。听说你弟弟不见了!”

从声音背景上分析,估计老海此刻正在路上。除了特殊情况下,他开的是刑警队配的切诺基,那辆车的发动机有毛病。李铁弄不清他是不是刚开完党委会,反正声音听起来感觉很疲惫。

他说:“队长,你别急慢慢说。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傻东西经常这样。我的邻居正在帮我找呢。不过他们找到刑警队干什么?这不是胡闹么!”

“你那些邻居真不错,一个个急得要命。唉,你弟弟真他妈费心!你现在在哪儿?”

“噢,我和晓霜此刻正在通往北山的海边上,而且告诉你队长,我们已经摸到了重大线索!别激动,我希望你快来一下!越快越好,来了再细说。”

老海自然来了精神,声音却有些迟疑:“那,你弟弟…………”

“先别管他,他命大着呢!快点啊!”

关了电话,他告诉晓霜队长很快就来。然后很少有的摸出烟来和那父子俩对抽了一支。父子俩恐怕也明白了事情的重要性,一个劲儿地想多知道点东西。李铁搪塞着。

“我家那些邻举找人找不到居然跑到刑警队去了,这不是添乱么。噢,大爷,那个瘦子的头发…………”

叶晓霜说:“我问过了,他们说那个人带着个灰帽子。”

东拉西扯的不到一刻钟,老海的车就到了。同来的还有马三。他们认真听了一遍父子俩的陈述,感觉非常一致。不过老海不许叶晓霜一口一个“郭东浩”,三个年轻人知道他心里有顾虑,毕竟这不是一般的情况。李铁自然而然地想起林涛的态度——他对警察也不是很信任的。是的,警察队伍和任何有人群的地方一样,不可能是纯而又纯的,冒出几个败类的事情并不鲜见。林涛的顾虑完全可以理解。他记得林涛当时还说了句“理解万岁”。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林涛首先撒了谎。随之又出现了眼前这个疑点,林涛的可疑度极大。想到这儿的时候他突然打了个冷噤——哦,会不会郭、林二人…………

他不敢往下想了。

老海可能讳于外人在场,听的时候只是点头,说得不多。听完了便站在哗哗的岸边想事情。后来他果断地命令在场的三个部下分散开来,按照他划定的区域在认真地再找一遍。那个手机确实太重要了,一旦找到,极有可能势如破竹。那个瘦子之所以来找了两个晚上,原因正在这里。

那两个父子也想参加找,老海给了他们50块钱,谢过后让他们走了:“仔细点儿,豁出今晚上不睡了也要找出个结果!”

老海很少这么完整地接受年轻人的分析,这使叶晓霜极为兴奋。他告诉老海,这是李铁突然间想到的。老海说:“我压根就没认为是你这个傻丫头想出来的,干活吧!”

四个人分开,应急灯搁在中间的位置上。恍恍惚惚凑合能看,四个人忙了约一个小时,最终还是无奈地接受失败的现实。马三说可能已经被那瘦子找走了,李铁认为很难说。

老海最后一个直起腰,说:“唉,算啦算啦,看来没戏。天上掉馅儿饼的事儿我从来没碰上过。哦,晓霜你拨我的手机号码试试看,没准儿我的反而在哪儿呢——”

叶晓霜咕咕哝哝地拨了一个,结果一无所获。

回城的路上老海听取年轻人的看法,他不主张随便怀疑郭东浩,但是对林涛不存在什么障碍。估计“那个瘦子”就是来找手机的,手机上一定有储存的号码。但是老海提出一个问题,如果是林涛,他岂会自己亲自来呢?他既不用亲自打电话把路昌惠约出来,也用不着充当杀手的角色。这两个“用不着”决定了刚才说的那个用不着,那就是他用不着连续两天跑到海边来找东西。

“队长,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那个瘦子即可能不是郭东浩,也可能不是林涛。莫非还有别人么?”叶晓霜总是沉不住气。

老海让李铁解释一下有没有叶晓霜说的这种可能。

李铁说:“当然有。既然大家接受路昌惠之死与10年前那起案子有关系的说法,所谓黑幕人物就可能是一批人而不仅仅是一两个人。那么,杀死路昌惠并且来寻找重要物证的人就不应该限于一两个人,比如林涛,再比如…………”

他没有继续说,意思大家都懂,心照不宣就是了。

老海道:“换句话说,咱们所面对的对手很可能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多人,且都在暗处。这一点下午的党委会上邹局就提出来了,党委很重视林涛那里弄来的情况。你们听着,不管现在对林涛的怀疑多么有道理,行动时一概不许把动静搞大。你搞得越大,暗处的人看得就越清楚,是不是,道理很好懂。”

大家都点头。

李铁提出派一两个人去查一查当年的病历档案,把路昌惠是否做过阑尾手术的事情搞清楚。管小虎那个房地产公司的合同医院是市属第一人民医院。老海同意。但是他不让李铁去。

“这些事情不用你插手,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把你那个傻弟弟处理一下,总这样不是事儿呀!”

李铁想想说:“好吧。”

傻子的尸体是第四天下午被发现的。

发现者是个农民,家住潮河大桥南边名曰小沙子堆的地方。他盖鸭舍砖不够,到砖窑这里来捡碎砖头,于是发现了情况。这里是潮河东岸的一个废弃的砖瓦厂。破败荒凉久无人至,把人弄死在这儿并且封了窑口,凶手显然是动了一番脑筋的。傻子的尸体被抬出砖窑时已经硬梆梆的了,不过模样倒还看得过去。

“是毒死的。”郭东浩从尸体边抬起头来,目光阴沉,“我闻到了一股苦杏仁儿味儿。”

他是沈局派来的,因为大案一分队这两天人手不够用,老海有些抓打不开。当时叶晓霜想阻挠他来,老海给了她个眼色,意思是:算了,不妨看看。

想不到他还真的把自己当成大头蒜了。

郭东浩的话没有得到响应,气氛有些阴沉。大家协力把傻子的尸体平放在一张塑料布上,让那张胖嘟嘟的脸对着浑浑噩噩的太阳。傻子的表情像在笑。眼睛半睁半闭露着眼白,像活着时那样没心没肺。而此刻他哥却已经站不住了,可能是情之所至,高高大大的一条汉子歪靠在砖窑根儿上呜呜地哭的像个女人。叶晓霜大姐似地轻轻拍着他的脑袋,也跟着哭。她和傻子有感情,这种感情很大程度上与李铁无关。

前后正好10天,第二条人命了。假如说路昌惠被杀是为了灭口并彻底掩埋罪证;那么,弄死傻子的的目的无疑是冲着李铁来的——为什么?凶手是不是慌了?

老海说:“4天前正是李铁对路昌惠肚子上的剑伤产生怀疑的日子,随后我们去了海边。”他飞快地瞟了郭东浩一眼,“恐怕这两点正是我们对手的软肋——李铁的敏锐使他们坐不住了!”

这是符合逻辑并且顺理成章的分析,大家同意。

郭东浩却提出些疑义:“害死傻子的时间与李铁去停尸间的时间那时候是‘平行’的,你们去海边是随后的事。对手若想打击乃至摧垮李铁的神经,从而影响破案,至少在当时没有意义?”

叶晓霜想说什么,李铁开口了:“晓霜,郭处说得对。当时我的心思不在我弟弟身上,真的。实事求是!”

郭东浩马上接口道:“所以,即便联想也不必想得太复杂。李铁确实很敏锐,这不假。但是他还没有对杜队长刚才所说的那个‘软肋’构成实质性的威胁——凶手为什么向傻子下此毒手,恐怕还有更深层的原因,眼下尚不好妄下结论。”

这话分明是对着老海去的,老海没有反应,大家也不好吭气。

郭东浩扭头对李铁说:“人死不可复生,安慰你或者不安慰你其实都差不多。李铁,说句得罪人的话,傻子走了你也就解脱了,他活100岁也终究是个废人,光哭总归不行。咱们刑警队不是靠眼泪撑着的,破案需要真本事…………”

可能众人的目光吓住了他,他戛然住了嘴。

李铁心里蹭蹭地窜火苗子,强忍着没有发泄。他扶着晓霜的肩膀站了起来,拨拉开众人走过去。看着傻弟弟的脸,眼泪啪嗒啪嗒又掉了下来。人们的情绪被搞的很糟,那是一种无处发现的情绪。一旦找到发泄口,冲决出来将是极其可怕的。他们默默地看着李铁抹下了弟弟的眼皮,好几个人的眼睛红了。郭东浩知趣地转身进了砖窑。人们的目光跟着他,然后收回来看着老海。老海不言语。

路昌惠的病历已经查到了,证实他确确实实做过阑尾手术,时间是10年前的春节后。管小虎被杀案发生在那年的秋天。这样,林涛撒谎的事实便得到了确认。至少可以证明两个人并没有那一剑之仇。

当时,老海关上门认真地征求大家的意见,他的意思是暂不透露,让林涛继续按照他的“路子”往下走,看他能弄出什么“花”来。李铁想说说自己的那个大胆的想法,最终没敢开口。结果晓霜也想到了同一点,她没顾虑,张口就说:“队长,难道某某某和某某不会是一伙的么?我记得当年参加专案组也有他。”

老海做得像没听到这句话,站起来上厕所去了。李铁悄悄提醒晓霜:“有些话最好不说出来,笨呀你!你让队长怎么回答?”

说这话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傻子会被害死。

傻子经常失踪,最久的一次跑出去6天没回来,最后在一个煤矿找到了,领回来的时候跟非洲的黑人没什么两样。因此大家这一次也没太往心里去,想不到竟真的死了。这非常出乎李铁的预料。难道真像队长说的,捅到对手的“软肋”上了么?

感觉上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是细想,郭东浩说的却更接近事实——那时候客观上是没有起到干扰打击情绪的作用的。对手假若出于这个目的,算盘珠子恐怕拨错了。那,可能性只有两种:

1,凶手的确估计错了。

2,如郭东浩所说,有某种深层原因。

想到这里,他心里不得不对郭东浩刮目相看——尽管他的确很厌恶这个人。

郭东浩还算知趣,尸体运走的时候他也跟着走了,叶晓霜朝着他的后背呸了一声,郭东浩转过头朝她笑笑,表情深不可测的样子。剩下的人等着老海安排,老海让他们愿意走也可以走了,说话时他的目光一直在李铁身上。

李铁在远远的地方蹲着,执拗地在思索着什么。大家知道郭东浩的话刺激了他。是的,没脾气的人一旦犯起倔来是很可怕的。但是技术勘察毕竟已经完了,还不甘心就只能考验你那双肉眼了。

老海低声道:“妈妈的,你们还别讨厌姓郭的。他没准歪打正着帮了咱们一个忙呢。你们看,他不哭了。这样吧,晓霜愿意留下就留下,其他的人可以走了,回去分析分析勘察收获。”

马三说:“不是说没什么实质性收获么?”

“没有你们也走,人在这种时候是不希望被打扰的。”老海朝李铁努努嘴。

马三等人走后不久,李铁扶着膝盖站了起来。他走过来对老海说:“队长,我想给你出一道题:既然他们明白害的是一个智残者,一个智力发育只有六岁的多傻子,干吗要大老远的把人弄到这儿来下手,找个小树林子给他颗毒药吃不就完了?”

老海道:“看来你没事儿了李铁,男人就是男人。那好,你听着,我想对方的目的不会很复杂,他们仅仅是为了拖延傻子被发现的时间。要是弄死在市区小树林里,第二天没准就被发现了。”

“和我想的一样。”李铁道,“刚才我一直在捉摸郭东浩说的那个意思。郭东浩说,我弟弟失踪的时间和咱们发现路昌惠肚子上的疑点,以及赶到海边去寻找线索的那个时间——是平行的。那么,我们那里在寻找破案线索,凶手这边在引导着我弟弟朝砖窑里走。看似平行,但实际上凶手已经走在了我们的前面。队长,我想问,你究竟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老海点上支烟抽着,没有马上说话。叶晓霜默默抓住李铁的手腕子数了数他的脉搏,很平稳。他知道李铁的情绪稳定了。随即听老海说:“首先,对手对我们的行动方向是很清楚的,他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干扰你的情绪。我刚才说了,不必把问题想得太复杂。至于对手走在我们的前面,这恐怕是全世界警察都面临着的现象。现在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他们目的在于干扰你李铁的情绪,却又为什么把人弄死在砖窑里不让你马上发现呢?这不是很矛盾么?”

李铁说:“队长,你果然厉害,我要的就是这句话。我敢肯定,对手在这里确实做了一件自相矛盾的事情,我刚才一直在捉摸,无法推翻这对矛盾。我觉得出现这样的现象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对手慌了。正如你所说,没必要把事情想得很复杂。仅仅是对手慌了!

队长,看来他们并非无懈可击。我在想,10年前,一起文化馆排练厅倒塌事件,七条人命,无论什么人都明白,这事绝不可能草草了结。但是结果却是一拖10年无动静,近乎于了结了。为什么?我的解释是,这是一个系统犯罪过程——从管小虎被杀那一刻起,这个系统的每一个‘扣子’都积极地活动了起来。为了整个系统,更为了自己,他们必须干净利索充满活力地抹除各自的痕迹或者纰漏,结果他们成功了。队长,你无功而返本身就是一个佐证。那时候你面对的是一群看不见的,精明强悍的对手。10年后,由于路昌惠的突然出现,特别是目标很快就进入了咱们的侦察视野以后,那个系统的每一个‘扣子’顿时像受了刺激的章鱼的每一根触角,同时醒了!但是这时候,他们已经度过了10年的松弛的生活,再让他们重新处在整齐的应激状态已经很难很难了。这就像一张结实的网经过了10年的风吹日晒,远不如当年一样。表面上看,案子经过了10年的冲刷感觉上很难侦破了。实则不然,10年后的这张破网难道不更好撕开么?它糟了、朽了,甚至由于某种利益关系的转化,其联盟早已弱不禁风不堪一击了,这对我们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如果说迅速地杀害了路昌惠还算一个成功之举的话,杀害我弟弟绝对是他们的一招臭棋。为什么走出这样一招臭棋?因为——他们慌了!”

鞭辟入里,一气呵成。听者只有钦佩。

老海说:“我现在算明白了,对手为什么不朝我的女儿下手而去杀你弟弟。伙计,可能在他们眼里我也像你说的那张破网,老朽了,不行了,梗在他们喉咙里的骨头已经不再是我,而变成了你!”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叶晓霜没心没肺地来了这么一句。

李铁瞪了她一眼。

老海没在意这话,却提出了一个按说不应该从他嘴了说出来的话:“李铁,有没有可能这就是郭东浩所说的那个‘深层的原因’?”

李铁心里忽悠了一下。听得出来,自己和叶晓霜对郭东浩的怀疑并没有在老海身上起太大作用。不合归不合,队长却并未真的把郭东浩放在他们想的那个位置上。

“我觉得极有可能。”李铁实言相告。

谁都没再说什么,开始进行线索搜寻。李铁这一刻的情绪很纯朴,既然弟弟是因为自己死的,自己就有责任弄出那个凶手,不然郭东浩还会说你是玩嘴的人。倔人就是这样。尽管他知道技术搜查后再找到线索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还是要干——老海和叶晓霜似乎也都理解这一点。

李铁指出:弟弟被弄到这里来的那个晚上在下雨,那么最有可能的还是随车子来的。不然这么远的路程即便傻子无所谓,凶手为了自己的安全也不会冒雨走着来,那十分容易被路上的人记住。再看环境,砖窑在林子和潮河之间,可以很从容的做任何事情,傻子和凶手踩着泥糊糊的地面走进来的情景几乎闭眼就能想象出来。地上的那些小圆洞使他们猜测了好久,最后一致认为那是竹竿捅出来的。

“要不要找找附近?”晓霜问道,“凶手总不会把竹竿再带回去吧?”她多余地比划着。

老海认为不妨找找看。晓霜马上去了。

李铁不让老海太累,只在分析的时候两个人交换一下看法。老海便抽着烟跟在李铁的屁股后头看。他们进了那砖窑,用手电四处找着。于是李铁看到了弟弟和那个凶手的一些痕迹——他们进来转了转,然后在窑口内外开始忙活。李铁指出:这窑口原先已经堆了一些砖头,所以封口的工程量不算太大。

“傻子到底是傻子,队长你看,他显然帮凶手把砖头码上去不少。我不知道最后就要封住洞口的时候傻子是什么感觉。他怎么可能那么无所谓呢?”

“显然是吃了药的作用,那时候他已经无力做出什么了。”

李铁一块块检查着那些砖。由于一部分砖被那个捡砖头的农民搬动了,实际线索价值已经大打折扣。但他还是一块一块地查看着。后来他看出了一些意思。

“队长你看,这块砖头上有指甲划过的痕迹。看——三条印子。噢,这块也是三条印子。你觉不觉得这里有点儿怪?三条印子是平行的,但距离有些异常。”

“哦,说说看?”老海掐灭了烟蒂。

“会不会…………会不会这凶手少一根指头。”李铁把一块砖举到眼前,“队长你看,这条印子比较浅,略短一些,估计是小拇指。这是无名指。那么少掉的指头应该是中指。因为食指的印子很清晰。”

老海另找了块砖头试了试,用力点头:“对,你看——就这样。”他抬起中指,用剩下的指头挠了一下,砖头上马上出现了同样的三条印子。

两个人各搬了一块砖坐下,抽了支烟。李铁呛的咳嗽起来,这时叶晓霜颠颠地跑回来了,手里头拎着一根竹竿。

“你们过来看。”她把竹竿小小心心地插进一个圆洞里,“可钉可卯,不会有错了吧。不信我再试一个!”

老海说:“不必了,就是它。但是那晚上的雨一直下到快天亮,上边恐怕留不下指纹什么的了。”

“可以做这个用。”李铁接过竹竿,离开砖窑往来路上走。很快他找到几个比较清晰的脚印,用竹竿比着,“看,这是凶手和我弟弟之间的距离,刚好是竹竿的长度。他们是这样走进来的!好极了,竹竿在这个拐弯的地方擦在了这口窑的窑壁上,你们看,这里有人支撑过身体——我弟弟比较高,这是那人用手扶过的地方。”

“是四指么?”老海急问。

“不,这只手是五根指头。可是我们可以根据这只手印的高度算出此人的人身高。”李铁顺便把四指的那个分析告诉了晓霜,听的晓霜嗷嗷怪叫。

“大约一米七左右。”老海道,“不过考虑到那天是雨天,他下边要加一些。”

“对,我估计这人有一米七五左右。啊,等等——”

李铁蹲下身子,掰开一些泥块,用力从依然有些潮湿的泥土里拔出一只球鞋:“我弟弟的。”他说。

沉默,这种时候所有的安慰都显得多余。

再往前找的时候,一个特别重要的发现出现了。李铁的身子近于匍匐状:“你们快看,凶手在这里摔了一跤。这恐怕是他逃走时摔的。晓霜,那根竹竿是不是在前头那片林子里找到的?”

“对对,就是在那儿找到的。你是不是说,凶手匆匆而去,在这儿摔了一跤,然后穿过那片林子跑了?”

“无疑。”李铁点着头把竹竿交给叶晓霜,“注意,我想问题的关键在这儿。”他躬下身子,作出一个摔跤的姿势,手掌自然地按在了地上,随即叫起来:“哈,你们快看呀,这里有个完整的手印。队长,这是凶手摔跤按在地上的——确实是个四指!”

老海弯腰看罢,叹曰:“好小子,看来我真的该退休了!晓霜,去看看车子,我们两个马上就来。”

李铁隐约觉出队长的口吻有些异常,他扭头注视着他的眼睛。似乎,那里有东西在闪烁。

“队长…………”他轻声叫道。

老海没有看他,好一会儿才低沉地开口道:“伙计,有些东西我觉得可以告诉你了——仅限于你!”

…………

一对热恋中的男女在电话亭边撕撕扯扯,全然不顾及他人。

穿灰风衣的那个男人犹豫了一下,然后用沙哑的声音请他们到远一点儿的地方去吵,否则影响别人打电话。说完这句话后,他缩进电话亭开始拨号码。他一直那么拨拨停停的,半天没听见他说话。那对男女撕扯的动作后来慢了下来,不久,女的搂住男的的脖子,开始小声的说话,开始吃吃的笑。

穿灰风衣的男人从电话亭里探出头来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又继续拨号。却没有听见他说话,一直没有。

后来他不古捣电话了,收紧风衣向远处走去,身影缩缩着,两只肩膀像国画中的秃鹫,躬得老高。可能因为路灯的缘故,地上的影子托的老长老长的,这使得他看上去有一种奇妙的纵深感。

女孩子松开搂着的手,目光追随着那个走远的人,一直看着那人抬手栏下了一辆出租车。汽车的红色尾灯甩出一道好看的弧线,远去了。

女孩子说:“喂,你注意到没有。那个人只有四根手指头!”

那个人在秋风中走得很急,至少有两次在马路中央造成了车子急刹车的怪叫。车轮和地面的摩擦声使他觉得心脏撞在胸口上的感觉十分清楚。他不理睬司机的咒骂继续那么走着,然后他又打了一辆车。

“先生去哪儿?”出租司机放下计价器。

回答依然是沙哑的:“随便开吧,随你便。”

司机估计不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人,便不多问,照直了开下去。他不好开车顶灯,只敢用眼角的余光瞟这个人。他看见半边灰暗的扁脸,嘴角那儿有一颗黄豆大小的痣。车子给了些油,加快了速度。他告诉那人,可以抽烟。那人什么表情也没有,双手揣在口袋里目视着前方。路边五光十色的灯光使他那张脸也在颜色变幻。他摇下车窗朝外吐了泡口水,又把车窗摇上来,道:“干脆去潮河镇吧。”

看来他拿定了主意。

司机哎了一声,快速驶上了市郊高速路。潮河镇19公里,回来不一定有活儿。扁脸可能看出了他的心思,道:“别担心,我给你双份车钱。”

司机颠了一下屁股,高兴了:“好了您那!”

30来分钟后,此人已伫立在了潮河镇的石桥上。他点了支烟慢慢抽着,那样子看上去像一个失意的人在回忆某件久远的事情。烟头明明灭灭,烟灰掉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潮河,他往下游方向看去,自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的心还是被那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搞得很冷很冷。他脑里了一直晃动着那傻家伙脏兮兮的脸。

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收回目光朝前走去。

他折进一条小巷,缩着脖子四处看着。然后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站住了。犹豫了一下,他开始拍门。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动静,声音苍老的恍若来自远古。门开处探出一张充满褶皱的老脸,是个不长胡子的老头。他叫了一声:“长林叔。”

长林叔一把将他拉进去,咣地关上了门。二人默默地沿着石板甬道走上回廊。长林叔小声道:“你他妈是不是又犯事儿了?不然你想不起我!”他拍打着什么都没有的前襟。

来人不言语,开门进了堂屋。堂屋里只点了一盏瓦数很低的灯泡。长林叔跟进来又开了一张瓦数同样很低的灯,然后绕到他正面看他的脸。他推开他,同时将一张皱巴巴的票子塞在他手里。长林叔认真地展平那张票子,看看面值便笑了:“狗日的发财了!”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就退出去把门关上了。

扁脸在堂屋中央那么站了半天,想抽烟却一直叼着没点。他的目光是直的,看似在想事,却又不太像,直到眼珠子开始转动。他快速点上烟抽了一口。这一口,那香烟眼看着就下去约三分之一。后来他摸出手机开始摁号码,默默地凑近耳朵过去推开了窗户,这样可能信号好些,随即他急急地喂了一声。

“喂,是我…………小霞,我!…………吃了吃了…………没没,你知道我早就不泡吧了…………唉,你实在不信我也没办法…………我和两个邮票贩子一起吃的晚饭,在全金城吃的…………放心吧,我自己的身体我有数…………嗯嗯,最近确实有点儿易疲劳…………对,我懂。我会注意的…………脸色?脸色不是一直这个样子么,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有什么光彩…………好了,别罗嗦了。我告诉你,这两天我可能不回家住了。有几个邮票贩子约我搞一批垃圾票,要出去一趟,去北京和西安…………说什么呢你,怎么这么难听的话你都说得出来呀,挣钱难道为我自己么。没意思,真没意思!要知道你这么想,我连这个电话都不打…………算了算了,你也别哭了。是我不好行不行,我的确没时间顾家——邮市这段时间波动很大,一不留神就砸手里了…………好了好了,搞完这笔买卖我就收手,咱们好好过日子行不?老夫老妻了以后不就是咱们俩么…………对,我喜欢听你笑,你一笑我就想起当年的好多事儿。唉,日子过得怎么这么快呀,一眨眼咱俩都四十出头了…………好了,我的手机快没电了…………你说什么?什么伤天害理,你说什么呀你…………我说我说…………你听我说好不好,喂喂…………我什么时候神不守舍啦,没有哇…………你发神经了吧!我…………”

他仰起脸来看着上方黑乎乎的天花板,脸上的表情显露着其内心深处的巨大痛苦。他的牙把下嘴唇咬出一排白色的牙印,几乎要冒血。后来他的眼睛用力闭了一下,一颗浑浊的泪珠顺着鬓角缓缓流了下来。

“小霞,想说你就说说好了,不说会憋出病来的。至于你刚才说的那些东西我也不想解释了,越解释

越乱…………对对,我不应该赌,这是我最大的不对。可你刚才说的那些事根本不存在,我从来没有受制于什么人!我,我怎么会受制于他人呢…………”

他无力地靠在墙上,墙有些凉。手机里的女人还在说着,他什么也不回答,只是用力摇晃着头,后来他腿一软,蹲下了。

“…………扯他妈蛋,我看你可能更年期提前了!”

他最后冲了这么一句,决绝地关了手机。他无声地哭起来,头顶在墙上死命用力,好像要钻进墙里去似的…………傻子那脏兮兮的脸又一次在他眼前浮现出来,朝他笑着。他觉得傻子的嘴唇在动,从口形上他认出,傻子说得是“杀了你”!

杀了你!

走过了大半个人生,他直到这几天才恍然间发现,生活中最善良的人既不是自己,也不是那些所谓的精英分子…………而是傻子。的的确确,真是如此。可是自己却把傻子杀了。

他干过的坏事应该说不少,多年来,他记不得是否为自己的行为忏悔过,好像没有。但是这一次怪了,他被一股空前的负罪感死死地缠住了,困厄得近乎于窒息。他第一次感到钱是烫手的,他将那些花纸头撕碎后像电影中的情节那样从桥上撒下去,看着那些灰蝴蝶似的东西顺水东逝而去,他面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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