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病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崔觉得,自己可能撑不过这一回了。

昏昏沉沉中不知过了几日几夜,母亲的哭泣声,父亲的叹息声,崔暄焦灼地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渐渐地越离越远,越来越模糊。

到此为止了吧,崔翘翘唇角,终于可以轻松了。抛下这具肉身,飞往无限无极的清霄,再也没有拘束和牵挂。

牵挂?唔……还是有的。

原以为人死了,什么都不会再知道,所以一直以来他对于死亡的态度才这么从容坦然。可是现在看来,人死了竟然还会残存着意识,这意识没有死,所以,该牵挂的还是会牵挂。

崔坐起身,偏头看了眼伏在自己床边睡沉过去的崔暄,他已经几日几夜没有合过眼了,人也累瘦了一圈。

崔伸出手,想要推醒他,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径直穿过了他的肩。

这是……

灵魂离窍?

崔低头,看到了自己仍躺在床上的苍白的身体。

原来如此。

崔偏身下床,稍稍用力人就飘了起来――哦,不是“人”了,是魂。

崔并不觉得悲伤或恐惧,他只是有些新奇。

做一个魂比做一个人要轻松得多,魂可以飞,并且感受不到任何阻力,想怎么飞就怎么飞,想穿墙就可以穿墙,想上梁就可以上梁。

唯一不如人的,大概就是没有人能看得到自己。

有什么所谓呢,反正他也不在乎别人。

崔从房顶飞出来,一直飞向高高的夜空,他想也许自己可以飞到星星上去,可是飞了很久很久,离星星还是那么远。

崔停下脚,站在云层上向着人间看。

时间还不是很晚,脚底下是万家灯火,美轮美奂。

不知道死去的人的灵魂是由谁来回收。崔在云上停留了很久也没有见到类似黑白无常的家伙前来寻他。

如果暂时没人管的话,他想他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去看一看活着的时候没有看过的风景。

而在此之前,他想要再去见一见燕七。

从云上飞下来,轻车熟路地向着燕府去。

坐夏居的第四进院,墙外竹叶潇潇,一如往常地静谧。

崔站在燕七窗外的廊下,看了看天色,时值五更,天尚未亮,屋里的人还在睡,鹦鹉绿鲤鱼却醒了,从笼中的小木房子里鬼鬼祟祟地探出个脑袋,歪着头看着他。

它能看到他。

动物都是有灵性的吧,能看到人所看不到的东西。

崔笑笑,飘到与笼子平齐的高度,伸了手指进去,轻轻抚了抚绿鲤鱼头上的羽毛,虽然指尖感觉不到任何实质的触感。

“再见。”崔对它说。

绿鲤鱼仍旧歪着头,它从来都学不会人说话,它只会学驴叫,所以它此刻张开嘴,准备爆出一声驴叫来应和崔。

会吵醒她。崔这么想着,下意识地伸了手想要捏住它的嘴,却不料伸得太快太疾,手指穿过绿鲤鱼的嘴,触到了它的脑仁儿。

为什么触到脑仁儿会有手感呢?这个问题崔没有来得及想,因为一股巨大的吸力瞬间拽着他向着绿鲤鱼的身上收缩,下一刻,他发现自己被关进了笼中。

抬抬胳膊,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绿乎乎的翅膀,低低头,长在身下的是两只金黄的爪子。

他的灵魂……此刻附在了绿鲤鱼的身上!

崔有些惊讶,但随即便释然了。

挺有意思的。

比活着的时候有意思多了。

崔立在鸟笼里,略带新奇地用这双鸟的眼睛来观察周遭的世界,时间没有过去多久,他听见了屋子里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小七起床了吧,她总是起得很早,风雨无阻地每天出去跑步锻炼。

果然不过片刻,门扇轻轻开了,那道最为熟悉不过的身影从屋内闪出来,穿着翡翠绿色的劲装,衬得腰细腿长,整个人充满着勃勃的生机。

真是好。崔轻笑,这么充满着活力的她,定要活个长命百岁。

她并未着急出门,站在门前先抻了个长长的懒腰,而后活动手腕脚腕,做跑步前的准备活动。

活动着活动着,忽然似有所觉一般,偏了脸看向鸟笼这厢。

是的,她比常人实则更敏感更警觉,她定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

发现盯着她的是绿鲤鱼,她转身向着这厢走过来,站在笼子下面仰脸望着他看:“今天这么早就醒了啊,饿了吗?”

崔低头看着她因才刚睡醒而白中泛着微红的脸,忍不住绽起笑容:“早,小七。”

“哎哟妈呀,”她这张面瘫脸上最细微处的小变化表示着她正在惊讶,“绿鲤鱼你会说人话啦?!”

“是啊,小七。”崔弯下身子,含着笑,定睛看着她。

“卧槽。”她也定睛看着他,“谁给我个科学点的解释。”

崔不住地笑,不过他不打算告诉她真相,他已经死了,虽然她今天稍晚些的时候大概就会得到崔府递来的消息,不过他还是不想一大早起来就让她难过。

她取了竹竿过来将鸟笼取下,然后打开了笼门,伸了手指进去,崔便用两脚“握”在了上面,让她把他从笼中带出来。

她仔细看了他一阵,他也仔细看着她。

年纪渐长之后还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地看她,带着浅香的呼吸拂在他的脸上,满满的都是他所最熟悉的温暖。

“好吧,”她说,“我们的绿鲤鱼长大了。”否则没法儿解释突然会说人言?

她抬手,轻轻地抚着他脑后的羽毛,然后顺着后背一直抚了下去,抚完后背又抚前面,顺着前胸往下,一直抚到了圆滚滚的肚子。

“别乱摸。”他笑。

“我的天,你连害羞都会?”她停下手,把脸凑近了看它,“我亲你一下你会红了鸟脸吗?”

崔笑着看她,可惜鹦鹉的鸟脸做不出微笑状。

果然,她也不过是随口调皮捣蛋。转而一本正经地问他:“饿了吗?想吃新鲜的小青菜吗?”

“不饿。”崔答她。

“那好,自己乖乖玩一会儿,我出去跑步,等绿水她们醒了你让她们给你弄饭。”她说着就要把他放回笼中去。

“我陪你跑。”崔笑着说。

然后他就被她放在肩上一并带出了门去。

元昶就等在大门外,一如既往地元气十足,青金底子绣金边的劲装让这个人看上去挺拔之外又多了一层少见的沉俊。

如果说小七身边的这些人里谁的成长最快,大概就是这个人了,一块天然的璞玉,正在被时光雕琢成器。

“怎么还把鹦鹉给带出来了?”元昶一厢说着一厢伸出长臂,张手罩在她的后脑勺上将她兜到面前,仿佛连几息的功夫都等不得,要加快她的脚步,让她在更短的时间里来到他的身边。

“绿鲤鱼也想跑一跑。”她说。

“它能跟得上你我的速度么?”元昶伸手过来摸崔的头,被他偏了偏脑袋避过了。

“公鸟吧它?”元昶说。

“是啊,你怎么看出来的?”她问。

“我感觉到它对我的排斥了。”元昶说,忽儿低下头凑了脸到他面前,坏笑着露出虎牙尖,“可惜,你主子注定是我老婆,你就不要肖想了。”

崔抬起一只脚踩在了他的脸上。

“傲娇的小脾气,”元昶嘴里说着从小七那儿学来的词儿,“怎么那么像崔?”

“别吐槽我小四啊。”她偏脸看过来,“……不过你说得对,我觉得是有哪里有点像,它以前不这样的,以前特别二,特别像你。”

“……”元昶叉腰。

“最神奇的是它一夜之间学会说人话了,”她说,“而且聪明得不像话,感觉像是鹦鹉的身躯里套着一个人的灵魂。”

“是吗?我试试,”元昶说,“一加一等于几?”

“你在侮辱我家绿鲤鱼的智商吗?能不能问个高难度的,这样的题我都不屑回答你等于二。”她说。

“我看没人比你二。”元昶曲指轻弹她脑门,“还跑不跑了?”

“不跑了,陪绿鲤鱼走走吧。”

黎明前的天造大街上行人罕见,参天的神衫让这世间最繁华的都城充满了神秘的气息,仿佛冥冥中有一股不可抗拒的神一般的力量,在主导着人间一切的生与灭、因与果。

崔还没有在这样的时间欣赏过这样的太平城,曾以为自己早已看腻了这市井楼垣、蝇营狗苟,却原来这自小生长的地方还有许多未知之处值得一观。

“小胖,你今天怎么安排的?”他听见元昶问燕七。

“一会儿回家吃个早饭,然后想捞上小九一起去崔府探望一下小四。”她说。

“他的病好点了没?”元昶问。

“前几天去看了他一回,不见什么起色,后来还想去看,被他指使着崔暄挡回来了,我总觉得这次小四的病有些凶险,听说吕御医都被请进府去了。”

“吕御医已是御医里最好的一个了,”元昶道,“你宽宽心,崔肯定能撑过去,我问过他,我教他练的行气之法他一直坚持练着,他的身体也比以前强了不少,说不得过两天他就能活蹦乱跳地站到你面前了。”

她“嗯”了一声,没有再多说。

崔想也许是因为动物比人更通灵性的缘故,此时身为一只鹦鹉的自己,比平时更能真切地感受到她此刻的情绪。

他抬手,轻轻抚上她的鬓角。

“你看,绿鲫鱼都在安慰你。”元昶伸臂环住她的肩,用手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肩头,以让她放松情绪。

“……绿鲤鱼好么。”她说。

“哦?怪不得觉得有些别扭,我还心想绿色的鲫鱼这色儿得艳的多蛰眼睛。”元昶笑道。

显然他是故意说错名字逗她开心的,崔觉得,现在看这个人,倒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了。

起码,他能让她感到简单和轻松。

慢慢地沿着天造大街拐上地设大道,向着东方黎明的方向行去,街上渐渐有了行人,也有了挑着担子出来卖早点的摊贩,元昶给小七买了她喜欢吃的酥皮小点心,才刚出炉,冒着腾腾的热气,怕她自个儿拿着烫,元昶就一手拿着喂她吃,另一手在她下巴下面托着,怕点心渣儿掉她衣服上。

崔轻轻笑了,觉得自己此时离开,好像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正要用些力气脱离绿鲤鱼的身躯,忽听得元昶和小七说话:“一会儿我和你一起去崔府看望崔,顺便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啥事,能让我知道不?”她问。

“你说呢?这事儿务必要老板娘你首肯,我才能去和他说。”元昶拉着她,倚到城中河的围栏边。

“你说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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