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团二营五连连长周济民听完团参谋长的那一席话后,脑子里一阵轰鸣,一颗心差点从胸腔里跳出来。

“也许这只是一个巧合,藏在自己连队里的那个人叫杨舟,而营长传达的这个有可能混到队伍中来的日本奸细或许使用的是易丹这个名字。”

他刚刚静下心来企图宽慰自己一下,但一想起这两个名字的笔画他很快就绝望了。很显然,对方把“易丹”这两个字稍加改动可不就成了“杨舟”?他是如此信任那个人,连他的证件都没有看一眼。

在团部例行会议上,参谋长后面的讲话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而是不由自主地把认识这个人的过程快速地回忆了一遍。

出发前的那个晚上,他从营房赶到了妻子居住的小旅店,做最后的告别。那时他身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衣,全副武装,一看就是要奔赴前线的军人。也许从那时,他就已经被人家盯上了。

他几乎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给了妻子,可她仍然嘤嘤地哭个不停,说这点钱根本不够给孩子看病的。又数落他没本事,同样是连长,可人家谁谁谁给家里拿回去的钱比他多得多。

要不是因为这一别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上面,周济民会毫不犹豫地往这个婆娘脸上甩几巴掌,于是他骂了她几句:“老子就是这么一个人,从来就不会昧着良心干那喝兵血、扣军饷的事情。你瞅着老子顺眼就往下过,瞅着不顺眼趁早改嫁!”

和往常一样,他一发火,妻子哭得更凶了。

他没理她,蹲在角落里连着抽了好几支烟卷。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他打开门,看见旅店的掌柜攥着一叠钞票站在门口。掌柜说这些钱是别人送给他的,但人家不让他说出是谁送的。直到他急了眼,掌柜才说是住在他隔壁的一个客人,也是个当兵的,估计这也是身上最后一点钱了。这不,连今天晚上的房钱都从柜上退了。人离开旅店差不多有十分钟了。现在看起来,旅店的掌柜怕也收受了他的贿赂,因为这个人是不可能在他前面入住旅店的。

他二话没说就追了出去。在离旅店不远的路边,他看到黑暗中有一个烟头在闪亮。看到他走过来,那蹲在路边的人站起身来,个子比他高出了半头。对方的军衔比他低一级,是个中尉。他的面孔被一圈白纱布挡住了很大一部分。这一点和营长刚才说的脸上有刀疤这一线索也更加吻合。

一开始,他还不承认。周济民牢牢抓着他的手腕不肯放送,非要回旅店找掌柜的对质。他这才认下了。他说自己叫杨舟,是个通信参谋,隶属于驻扎在鄂北的川军部队。因为受伤,被送回了重庆的陆军医院。他养了几个月的伤,本来就要出院归队了,但昨天上午的一件事让他沦为了宪兵追捕的逃犯。

在某位来医院视察慰问的长官随员里,他看到了原来主管后勤的副团长。这个家伙一年前因为贪污军饷而被押回重庆送上了军事法庭,这件事也一度令全团的弟兄们欢欣鼓舞、拍手称快。但是后来,却又听说军事法庭以涉案金额不足为由,仅仅做出了降职的处分。而且他的工作也从前线部队调到了军政部,日子过得更滋润了。

看到眼前这个脑满肠肥的家伙,杨舟忍不住出言讥讽,当众揭了他的老底。此人恼羞成怒,竟然抓过另一个伤兵的木拐想要殴打杨舟。杨舟的伤早就不碍事了,他抢过木拐抡了他好几下,打得那个贪污犯头破血流。在宪兵赶来之前,杨舟逃出了医院。

周济民也是个性格耿直的人,也最看不惯军队里的贪污现象。在为杨舟的行为喝彩的同时,他也深知,无论如何,以下犯上都是不小的罪责。杨舟如果被抓回去,很可能要吃上几天的牢饭,于是他关切地询问对方的打算。

杨舟叹了口气,说本想悄悄潜出重庆逃回部队去。可是看看身上的几个钱又泄了气。正烦恼间,听到隔壁周济民和妻子的吵闹,深深佩服周连长磊落的为人作风。因此心一横,干脆把这几个钱托掌柜送给他,自己大不了投案自首去。

周济民思忖了片刻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带着杨舟混到他的连队里乘军车离开重庆。

连里的三个排长都是他的生死兄弟,在他的要求下,他们都严令手下把嘴巴封死,既不要打听这个人姓名,也不得向其他连队的人泄露这个人的存在。这是一支军纪严明的部队,一旦被上面知道连队里收容了别的人员,尤其是这种收容原因,周济民也要受到相应的处分。

因为杨舟是通信参谋,而且对连队新配发的美式步话机很感兴趣。所以周济民就答应了他的请求,一路上都让通信员和他待在一起。如此说来,连这一点都是经过对方有意设计的。所幸团部通知开会的时候并没有透露查找奸细这个内容。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这次会议的时间比平时提前了半小时。

这种连级以上军官的军事会议隔三岔五就要召开一次。团部为了让部队尽快进入状态,不时地在行军途中加入一些军事科目。会议的主要内容就是要求各营连汇报一天来军事科目的操习状况。轮到周济民发言的时候,参谋长叫了两声“周连长”他都没有反应。直到别人的胳膊肘捅到了他的腰上,他才惊觉了。

发言的内容他早就准备好了,因此回答得还算流畅,但是参谋长还是瞪了他好几眼。周济民是因为作战勇敢被参谋长一手提拔起来的,换了别人在会上开小差,他早就开骂了。

会议开了一个钟头就结束了,周济民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离去,而是在会议室里一直磨蹭到其他的营连长都走光了为止。

但是除了参谋长,帐篷里还有一个营部通信员在那里整理会议记录。周济民欲言又止的神态没有逃过参谋长的眼睛。

“你还有什么话,就说吧。”

“报告参谋长,那个人就在我那里。”

“什么人?”参谋长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那个日本奸细。”

此言一出,参谋长和通信员的眼睛都瞪圆了。

“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周济民不敢隐瞒,把认识这个人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糟了!”通信员突然插进话来,“在开会之前,你们五连的通信员呼叫了我,问我为什么今天的会议提前了半个钟头。我就告诉他重庆发来电报,查找日本奸细的事。”

周济民的面孔顿时失去了血色,他一把抓下了头上的军帽,狠狠地攥在手心里。

“他能接触到通信员吗?”参谋长厉声喝道。

“是的,我安排他俩住在一起。”

“混账东西,还不快去抓人!跑了奸细老子扒你的皮!”

周济民没等参谋长的话说完就已经冲出了帐篷。他一边跑,一边下意识地抽出了枪套里的驳壳枪。其实团部距离他的连队尚有四五里路之遥,一路上,别的连队正在吃晚饭的战士们纷纷停下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咬牙切齿、健步如飞的五连长。

事实上,周济民只用了五分多钟就赶到了连部。但是隔着很远,他就知道出事了。因为五连的战士们蜂拥地围堵在通信员使用的那顶帐篷出口。他扒开人群,立刻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通信员。

“连长,通信员被人扭断了脖子。那……那个人不见了。”一排长第一个看到了他,迎上来说道。

“一排长,集合你的弟兄,立刻跟我走。”

周济民冲进连部,简单地跟副连长交代了几句,就抓过一张地图带着队伍出发了。

因为参谋长转述的内容包括了重庆宪兵司令部的判断,那就是奸细很可能通过清江对岸的剪刀镇逃离国统区。所以,周济民他们的路线还是很明确的。

令他们宽慰的是,沿途上不断有一些老百姓证实的确有这么一个人经过。而且剪刀镇距离他们的驻地尚有一百余里的路程,留给他们的时间还不算太紧张。周济民不相信,这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们追不上一个负过伤的日本奸细。曾经为他换过药的卫生员证实,他的右肩下侧的确有一处尚未痊愈的枪伤。

但是他还是低估了对手,在天黑之前抓到他的愿望最终落空了。周济民急了,他下了死命令,在抓到奸细之前,他们要做的就是不停歇地追捕,绝不休息片刻。他解下皮带第一次抽打着企图喘息一下的士兵。也第一次用脏话羞辱这些战士,其目的除了激发出他们的斗志,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经过一夜的跋涉,黎明时分,他们终于赶到了清江江畔。当翻过一个低矮丘陵之后,一排长指着右前方叫道:“在那里。”

周济民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只见那个人正躺在几百米外的草地上。隔着这么远,他甚至都能感觉到那个人的胸膛正在剧烈地上下起伏。显然,他也是筋疲力尽了。周济民从身边的一个战士手上抢过一支步枪,一边冲下草坡,一边举枪瞄准。但是对方显然也发现了他们,跃起身来,以“之”字路线奔向了江边大片的芦苇丛。周济民瞄准了好几次,都没有找到射出子弹的机会。直到那个人的身影接近了芦苇,他才开了一枪。显然没有射中。

这是一片芦苇的海洋,站在高坡上隐约能看到江水,但沿着江岸延伸出去,就望不到边际了。等他们三十几个人钻进去,简直连东南西北都分辨不清。周济民把士兵们列成“一”字长队,每个人间隔十米。他命令,一旦发现情况,立刻鸣枪示警。

向着一个方向搜索了大约二百米,周济民的右侧突然响起了枪声。按照事先的约定,队伍迅速向那个水鸟乱飞的地方包抄了过去。可惜,费了好大的劲儿,被他们围在中央的却是七个老百姓。他们一个个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嘴里大叫着饶命。

周济民查看了一下,见没有人中枪才放下心来。那七个人自称是附近的渔民,除了捕鱼,在这芦苇荡里设套抓野鸭子也是他们的营生之一。周济民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脸上缠白布的军人,他们面面相觑后纷纷摇头。于是他让他们赶快离开这里,一旦干起来,子弹是不长眼睛的。

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大个子渔民站起来说:“长官你们这么搜可不是个办法。”

“哦?说来听听。”周济民心想当地人或许能有更好的办法。

“怎么江边也得布置上几个人,万一那家伙水性好,游过江去怎么办?”

“对呀!我怎么把这个忘了。”周济民拍了拍脑袋,“这里离江边还有多远?”

“有半里路吧。”

“一排长,我带五个人到江边监视江面。你把剩下的人分成几队接着搜。”

分头出发之后,那个大个子渔民又追上来说:“长官,这些年来我们也让日本鬼子祸害苦了。抓鬼子的事也少不了我们,你们说对不对?”

那几个人纷纷附和。

“再说江岸那么长,你们几个也看不过来不是。我们是土生土长的渔民,水面上有啥动静也瞒不过我们的眼睛啊。”

周济民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就说:“也好,那就有劳各位了。不过要注意安全,有情况就告诉我们,千万不要擅自行动。”

周济民一边走,一边盘算着应该让每一个士兵配备一个渔民,尽可能地把距离拉长一些。这样受到监视的江面就会扩大很多,抓住奸细的概率就会加大。可如果奸细被发现时已经游到江心怎么办?那样他只能下令击毙他了,毕竟参谋长没有说一定要活口。

忽然,他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些渔民怎么知道他们要抓捕的是鬼子呢?他只是告诉他们,目标是一个军人。按照常理,更可能被理解成为抓逃兵的呀。他向身边扫了两眼,立刻就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那几个渔民在行进途中很巧妙地散开了,不露声色地跟在每一个士兵身后两三步的距离。这个距离是最利于突然袭击的距离。而在他自己的身后,左右各跟着一个人,那个身高体健的黑脸汉子就在其中。

周济民轻轻地把手上驳壳枪的机头扳到了待击发的位置。但是这个动作没有被一直盯着他的黑脸汉子忽略掉,他突然大喊一声:“动手!”

每一个“渔民”的手上都在一瞬间多出了一把匕首。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内扑向了自己的目标。同时将匕首横着插进士兵的脖子右侧,刀尖不动,刀身向左侧呈弧形用力猛推。那五个士兵的脖子就这样被迅速地切断了三分之二,丝毫没有反抗的机会。

只有周济民做了防备。尽管他低头的动作很迅速,但刀锋还是划开了他后脖颈的皮肤。他没有感觉到疼,只想着把身后右侧的人干掉。但是他的枪口还没有转到开火的角度,手腕就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也被左侧的人抓住。黑脸汉子眼下最担心的是那支驳壳枪会突然开火。于是他扔掉了刀子,双手用力把驳壳枪的枪口角度扭转到周济民自己的胸口。

“快呀!一刀了结了他!”他向左侧的那个人吼道。

那个人拼命向周济

民的脖子刺了几刀。但周济民仍在奋力挣扎,所以几刀都没有刺中要害。另外一个“渔夫”从正前方扑过来,一刀刺中了周济民的前胸。在失去意识之前周济民反而清醒了那么一刻,他知道枪声对敌人意味着什么。于是他努力把枪口向左侧偏了一点扣动了扳机。

他算得很准,子弹穿过了他的心脏后,又钻进了另一个人的胸腔。两个人一同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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