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非在赶来的中途就听到了行动失败的消息。因为在他的请求下,治安科长,以及一个身背步话机的通信员坐进了他的车子。等他们赶到“荣祥烟草行”,等候在这里的宪兵排长把目标漏网脱逃的情况更加详细地介绍了一遍。连续两次让奸细从手中溜掉,这让治安科长恼羞成怒。他大声训斥了一番手下,又命令所属部队今夜不许休息,全部派出去,封锁各个出城的路口。

顾知非除了自责,丝毫没有责怪别人的理由。当然,这个事情如果交给军统局的特工们来做,结局一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可毕竟宪兵执行的是常规性任务,对付一个高级特工,他们的经验就要差上很多。如果顾知非当时的注意力不是被吸引到陆军总医院那里,他本应该在行动的细节上做些交代的。比如,行动的人员不能太多,要着便装,出手要迅速,尽量不要打扰周围的居民。而宪兵排长是指挥着全副武装的部队冲进烟草行的。然后又命令周围的居民关门闭户,严禁发出任何声响,因此被高桥松识破陷阱也就不足为奇了。

电台已经被搜了出来,烟草行的掌柜也被控制住了。顾知非看了看这个人,一副烟鬼的样子,估计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问不出来什么。

“顾科长,你看这次行动就没有必要透露给新闻界了吧。”治安科长的口气里有一些恳求的意思,毕竟这不是什么长脸的事。

“当然不能,包括在医院里发生的一切都需要高度保密的。”

“对对对……”治安科长忙不迭地答应着,一片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短短的一个下午,在顾知非的指点下,他有两次立大功的机会,虽然都流失掉了,但他对顾知非的尊敬却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隐藏在心中的疑问也不敢问了。

但即使他开口相问,顾知非也不可能告诉他,为什么单单把发生在检查站的那一幕捅给新闻界,这几乎是他扭转态势、起死回生的最后一招。

他知道,南京的特务机关一直在收集着重庆的报纸,以期从中分析出有价值的军事、经济、民生等各方面的情报。当年,“更夫”做下的案子就是在几天之后以报纸新闻的方式传递给了南京的寺尾谦一。同样,如果把李建勋在检查站揭穿高桥松等人的奸细身份这一事实公开到报纸上,那么就会把高桥松或是死亡或是落网的原因指引到李建勋的突然反水。从而扰乱寺尾对高桥松是否因为调查“铁拳”的弹药才招来杀身之祸的推断,也由此能让“更夫”获得一线生机。至于能不能奏效,他还不敢说。

除了这个想法,高桥松的陆军医院之行,他也是在检查站突然想明白的。按照惯例,日军飞机在对待地面军用车队等移动目标,都是用航空机枪的扫射来完成攻击的。那么留在当年唯一的幸存者——石二娃颅骨中的弹片就一定是因为爆炸而四散飞射的“铁拳”炮弹的弹片。一旦弹片被送到南京,通过技术分析,很快就能从弹片独特的合金成分证明这只能是“铁拳”的弹药。这也就成了“铁拳”在被日军摧毁之前,已经成了没有弹药的废铁最有利的证据。发生在陆军医院三十二病区的那惨绝人寰的一幕,已经证实了高桥松的调查思路。

不管怎么说,高桥松这个人是必须要除掉的。他想起,阿森曾经说过,高桥松第一次离开重庆,通过检查站的时候,他的证件是一个名叫易丹的川军军官。随后,治安科长把易丹这个化名和高桥松的体貌特征对负责通报排查工作的军官做了很细致的交代。最后,顾知非还是把他拉到了一个没人的角落。他叮嘱道,首先,这个人在不可活捉的情况下是可以击毙的。其次,此人随身携带着小小的弹片,一定要搞到手。对于第二项,必须要做到高度保密。最好是在将其抓获或击毙后,再通知尽可能少的人寻找弹片。

“放心吧,顾科长。大不了到时候我亲自搜身。”

离开了右营街,顾知非觉得轻松了很多。他相信,在宪兵司令部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高桥松不会那么容易脱身的。“更夫”的“死刑”虽然还没有完全撤销,但也算得上是缓期执行了。另外,这起突如其来的枪击案令整个事件绝处逢生。现在,行动的主体已经从军统情报处转变为宪兵司令部。面对局势的变化,与之不期而遇的顾知非可以名正言顺地参与其中,袖手旁观才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总之,他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一个在“老板”面前说得过去的理由。

他突然想起自己昨天出现在检查站的原因,当时他本来是要到电话局给昆明的丁副组长打长途电话的。想到这里,他找到吉普车向电话局驶去。

接电话的正是老丁。

“一整天,我都在等你的电话。”老丁一上来就说道。

“这么说,你已经查清楚了?”

“是的。”

“好快呀。”

“也是凑巧的事,我们有一个人正盯着他们呢。”

“他们?”

“中统的人呗。”

“竟然是……”

“怎么,没有想到吗?其实你一说我就猜了个大概。”

“是啊,我本该想到的。”顾知非小声自语道,接着他又急切地说,“具体是什么情况?”

“问题出在了那位姚公子的老师身上。中统的人从他宿舍里搜出来几本苏联出版的小说,于是就以通共罪逮捕了他。一顿爆揍,就供出常在一起活动的还有几个学生,其中之一就是姚敬轩的儿子。”

“他们的活动内容有哪些?”

“我们有一个人早就打进中统昆明组织中去了,我让他调阅了审讯记录。哪有什么活动?不过是几个人因为学术问题来往的次数频繁了一些。”

“这么说,即便是对待那个老师也有点小题大做了吧?看看苏联小说就是共产党?”

“我也是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甚至有栽赃陷害的意思。”

挂断了电话,他已经想出了一个大概。尽管心事重重,但他还是没有忘记给姚太太打一个电话。他告诉她,她儿子没有什么大事,应该很快就会出来的。

顾知非一边开着车,一边把思路再次整理了一番。毫无疑问,能够将“铁拳”的弹药丧失殆尽这个消息泄露给高桥松的只能是中统局局长曾先生了。也只有曾先生才有能力把一个暗探安插在“老板”的身边,而这个人就是李桃。

在重庆的军政界,谁都知道曾先生这个人不能惹。这个人心胸狭隘、极好面子,任何一丝轻微的冒犯都会让他长久地记在心里,一旦找到机会,必会加倍报复。偏偏他又深得领袖的器重,从十里洋场的大上海到重庆山城,在起伏不定的宦海官场中一直屹立不倒。因此绝大多数人对其都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就连“老板”也不例外,虽然曾先生在不同的场合用“政治暴发户”这个绰号来表示对这位新贵的轻蔑。

几年前,他那放荡不羁的妹妹死在了妹夫“更夫”的枪口之下,据说,这段姻缘还是他一手促成的呢。顾知非完全可以体会到曾先生从李桃那里得知他的妹夫成了深入到敌人心脏的军统特工时那一刻的心情。别的不说,等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当昔日的杀妹仇人披红挂彩登上授奖台的时刻,曾先生就会成为全国的一大笑料。从某种角度上,顾知非认为,这也是“老板”发展“更夫”的最初动机。

毫无疑问,李桃透露给他的消息一定是从“老板”的电话或梦境中传出的只言片语。而曾先生为了把这些碎片完整拼接起来需要做两件事情:第一,派人跟踪高桥松,那个冒充怀孕的女人虽然逃过了高桥松和军统盯梢组的视线,但却被阿森无意中发现了;第二,了解“铁拳”火炮的内幕。后一项他更需要隐藏自己。因此曾先生必须找到一个既能让他看到档案,又不会让他在调阅记录上暴露出身份的人,这个人就是档案馆的姚敬轩。为了“制造”出可以供他拿捏的弱点,曾先生不惜动用中统在昆明的力量,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姚公子投入了大牢。如此说来,那个大学教师才是真正被冤枉的人。然后,在姚敬轩每天舞剑的江边,曾先生以此彻底降伏了他。顾知非觉得姚敬轩未必就敢将档案带出去,可能会用拍照的办法将内容复制。反正他经常到地下室里做检查,这点小事还是很方便做到的。

当了解到那份档案之后,曾先生动用他的势力,很快就获悉“铁拳”的真相在于弹药的问题。

顾知非不知道他是以何种方式向高桥松做出暗示的。显然,他成功地做到了。当曾先生在接到李建勋带着高桥松前往档案馆的情报之时,立刻意识到这是一次探路的行为。表明高桥松已经接到了他发出的暗示,并将思路调整到正确的方向上来。

但是曾先生也知道,以李建勋的职务还不能接触到机要室里面的内容,他甚至都不了解这份档案在什么地方。

本来,“铁拳”的档案按照级别还不足以被收储在机要室内。这是为了确保“更夫”的安全,当初由“老板”想办法做到的。那么按照常规,它本应该放在三楼的武器装备部。大多数人,包括李建勋也应该是这么认为的。想必曾先生也了解李建勋的调查权限还借不出抗战初期的重型武器的资料,所以他断定,高桥松一定有了一个潜入档案室的办法。于是,他赶紧命令姚敬轩利用日常检查的机会,将档案悄悄从机要室偷出来放到了三楼的档案室。在李建勋、高桥松第二次夜探档案馆之后,曾先生肯定也获悉了小高因为孩子丢失的离开给了高桥松十分钟的时间,他据此就会判断出高桥松已经成功了。于是又命令姚敬轩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档案送回了机要室。顾知非从地下机要室借出的“铁拳”的档案当然会比其他的干净一些,毕竟它已经被姚敬轩和高桥松两个人触摸过。

曾先生始终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地置身于事外,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样的变故都和他没有丝毫的关系,当然这是在除掉姚敬轩之后。

在这样的对手面前,连他自己都感到了渺小和无助,因此必须立刻停止阿森的一切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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