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桥松没有想到,决斗之后的第三天,他的老对头石井幸雄竟然登门赔罪来了。

作为一个优秀的文科大学生,入伍之后没过多久,他就总结出,从广义上讲,他和石井的矛盾并不是他们两个人的矛盾,而是日本社会的两个阶层之间的矛盾。自明治维新之后,贵族不可挑战的尊严渐渐被淡化了。尤其是在日俄战争之后,平民的子弟完全可以凭借军功获取显赫的地位。满洲事变则使由大多出身贫贱的军人组成的关东军的声望一时间如日中天,在“爱国”的理由下,他们甚至敢于杀害首相和大臣,敢于绕开政府自行决定与他国开战。

在读书期间,高桥松从情感上是完全站在他们这一边的。他曾经为那些杀死犬养毅首相的“忠勇”之士感动得流泪。从精神上,他彻底背叛了他的阶层,认为朝气蓬勃的军人早就应该将由贵族、文人组成的暮气沉沉的政客们赶下政坛,但是当他真正穿上军装,却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受到同僚欢迎的人。他们与他的鸿沟是永远都无法填平的。他的文采和学识不但没有为他迎来尊敬,反而为大多数人嘲笑。无论他怎么刻苦、努力,他都会被认为是公子哥、寄生虫。石井甚至在一次宴会上大声说:“开疆拓土还是要靠我们这些渔民、木匠、农民的儿子来完成啊!”他认为,这话就是说给他听的。石井是从战斗部队调上来的,入伍比他早得多。但是现在两个人的军衔、职务不相上下。高桥知道,石井内心无疑固执地认为寺尾机关长对自己的赏识和提拔有他家族的原因。几年来,无论他怎样示好对方都毫不领情。

这几天,他一直在接受由机关长指定的军官的训问(对于寺尾没有指定石井作为训问官这一点,他是满怀感激的)。对方的态度还算和蔼,主要是了解在“苏小姐”事件中,他无意中泄露了多少军事秘密,并由此评估造成的情报损失。那天下午,他的头疼得厉害,征得同意后,他到水房用冷水洗了一把脸。这时,他听到外面楼道里传来石井故意踩得很响的皮靴声。

“嗨,小野。我刚刚从宪兵队回来。我看到苏小姐了,真是个美人儿。即使受了重刑,依然是个美丽的女人啊。”从声音上判断,石井正站在训问室的门口,明摆着那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高桥想都没想就冲了出去。他的格斗术在受训期间曾达到过满分。猝不及防的石井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乒乒乓乓地滚到了楼梯下面。于是,也就有了后面的决斗。这两天,他幻想着各种杀死石井的方式,而他自己只有一种归宿——剖腹自尽。

石井盘膝坐在他的面前,昔日高傲的头颅深深地垂在胸前。

“好吧,我接受您的道歉。”高桥微微颔首道。他明白,石井的道歉必定是来自寺尾机关长的授意。他没有办法,只能做出一个姿态来。果然,当他抬起头来,高桥就感到自己再次被愚弄了。

石井的脸上挂着笑意,但眼神深处,依然透射出嘲讽、轻视的意味来。

“对了,高桥君,在一个星期的时间内,我们恐怕都要待在一起了。”

“为什么?”高桥内心一阵恐慌,莫非机关长指定石井担任自己的训问官?

“高桥君不要误会,机关长指示,对你的训问结束了。从今天起由你负责培训我的四川话。”石井故意把“训问”这两个字咬得很重,但高桥此时无暇顾及。

“你要学四川话?”

“是的。当然,在一星期内这是不可能做到的,高桥君只要让我听明白日常口语就行了。”

“时间这么紧,难道你要到支那内地执行任务?”

“谁知道呢?”石井耸了耸肩膀,不无得意地说,“我们军人只能服从命令,谁敢打听长官的意思呢?”

高桥松下了榻榻米,蹬上皮靴、戴上军帽,出了房门,把石井幸雄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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