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不是每个人活着都有意义的。

有人为了喜怒哀乐而活,有人为了爱恨情仇而活,可有的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这样苍白无力的两个字罢了。

又或者惧怕未知,所以惧怕死亡。

从前他总是怕死,害怕死亡之后的世界,或者根本不存在,可真到了一切生的希望都近乎泯灭之后,对死亡反而无所畏惧了。

世间若没有让你活下去的理由……

那么,活着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十年如一梦,恍然都游魂似的飘荡了走。

沈独说完那劝慰顾昭的话,便带着那一点莫名的微笑,背着手往山下走了。

三道山门一重一重,渐没了他的身影。

妖魔道这边的人自然是没想到沈独一句话不说就这样走了,齐齐反应了一下,才匆忙向禅院这边道了告辞,追着沈独而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

正道这边自然看了个一头雾水,更有人觉得其中势必有些蹊跷的地方,怀疑起沈独在佛藏之事上暗度陈仓。

唯有顾昭立在原地,心底生出了一种为宿命所捉弄的恍惚,只是被捉弄的这个人,不是他,而是沈独。

“顾少山,怎么样了?”

有人见沈独走了,悄悄凑了上来,试探着发问。

顾昭回过了神来,面上露出毫无破绽的笑意,只对众人道:“方才与沈道主颇费了一番唇舌,但毕竟娄璋已经于他无用,所以沈道主还是应允了顾某的求情,答应放人一马了。”

“到底是顾少山宅心仁厚啊……”

“是啊。”

“当真是君子气量!”

……

众人闻得这般结果,自然少不得夸耀顾昭宰相肚里能撑船,连假娄璋这样欺骗过他的人都能原谅,还为了他去向沈独求情,实在是令人佩服至极了。

缘灭方丈站在殿门口,就隔着那挤挤挨挨的人群,注视着站在人群中显得温文尔雅的顾昭,心底到底复杂无比,却只能宣一声佛号,道一声“阿弥陀佛”罢了。

一场浩浩荡荡的为武圣后人讨回三卷武学精要的事情,就此在一片喧嚣之中落下了帷幕。既然武圣后人不是真的,那三卷佛藏自然也不能交到任何人的手上,虽然有人提出佛藏应该交给斜风山庄庄主陆帆保管,但禅院这边并未有任何表示,也只能不了了之。

而让武林人士最扼腕的,或许是武圣后人已死这件事。

若假娄璋所说是真,武圣后人已经因病去世,那留存在天机禅院这三卷佛藏也许便永远地放在禅院了。

妖魔道因为沈独的缘故,似乎在假娄璋被揭穿之后就对此事兴致缺缺,一早便离开了禅院;正道这边却是多盘桓了半日,才陆续离去。斜风山庄是中午离去的,蓬山与天水盟这边却是无巧不巧都赶在下午一道。

但这时沈独的人马早已经走得很远了。

来时他们依着最正常的路线从妖魔道来,回去的时候,沈独却下令,要取道五风口。

五风口乃是江湖上一个很极有意思的地方,因为地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交界处,所以三教九流人物汇聚,曾是一个不小的都会。但因为周边城镇热闹起来,距离五风口不远的七里坡地势更为平坦,所以渐渐吸纳了五风口的人气,原本辉煌的五风口也就日渐冷落下来,成了一座荒城。

只是说“荒”也不很荒。

正经的商户与住民搬走之后,这里反倒成了江湖人士最合适的聚集之所,依旧有些亡命之徒住在城中或者暂时停留。

那里最出名的不是时常发生的争斗,也不是随时能见到的命案,那里最出名的是一根高高立在城中的旗杆。

旗杆上总会挂着人头。

若你对江湖上的事情很熟悉,轻而易举便可以辨认出,挂上去的人头无一不是江湖上曾经知名的人的人头。

妖魔道道主沈独的人头,在五风口能值万金,只是从没有人能伤到他毫毛,别说是取他人头了。

有关于人头悬赏的事,姚青等人是知道的。

听见沈独说取道五风口,众人齐齐都是一怔,不知他是想要干什么:“道主,五风口那边……”

“我说了,取道五风口,不要多问。”

沈独手抓着缰绳,看着那无尽绵延的竹海,心神却还有些恍惚,他想起了自己来时看见这一片竹海时满怀的期待与忐忑,但最终一如他第一次住进那一片竹海一样,走时什么也没能带走。

那竹舍已经没了人,和尚该也看不到吧?

众人已经明显感觉出沈独不很对劲了,姚青更是有些担忧地皱起了眉头,只有裴无寂隐约能从沈独的态度里感觉出什么东西来。

但破天荒地,他没有说话。

妖魔道的人马于是便听从了沈独的吩咐,改道向着五风口的方向去。

行了约莫两个多时辰,到得一片稍稍平整的山谷,便都停下来饮马修整。

裴无寂一个人坐在了溪畔一块石头上。

沈独远远便看见了他,然后走了过去,站在了他的身后,笑着问:“看过了,想好了吗?”

暗红的衣袍,有一角搭在那长满了墨绿色青苔的石头上,浸了一点溪水,呈现出一种格外幽暗的颜色。

裴无寂知道他会来找自己,但没想到这样快。

“你就这般一刻也不能容我吗?”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跟人能聚在一起已经是缘分,最终都会被生死分开。早一些散,晚一些散,又有什么分别?”

沈独却很看得开,就站在他背后,看着他的背影。

还记得当年不过是个桀骜瘦削的少年,如今即便是随意地坐在这里,也已经有了不同寻常的威势,宽厚的肩膀似也能担起风雨。

“裴左使,这世上或恐只有一个沈独,但又绝不仅仅只有一个沈独。江河湖海,广阔无边,若能抛下了所有的羁绊与束缚,再出去看看,也未尝不是一场涅槃。”

有一片飞絮落在了裴无寂肩上,沈独伸手为他拂开了。

“我是你的劫难,却不是你的救赎。我生来属于妖魔道,而你只是误入歧途。”

裴无寂察觉到他的动作,却不敢回头去看他,怕自己一看就心软,一看便舍不得。只是在想起那山门前与沈独交手的和尚时,依旧生出了一种难言的讽刺。

彼时沈独看他的眼神,又与自己有什么区别?

这天下,都是我爱的不爱我,我不爱的偏爱我吗?

他看着溪水中那破碎的山峦倒影,问了一句:“他便那样好吗?”

“……很好。”

沈独沉默了片刻,还是微微笑了出来,这般回答他。

于是这一刻,裴无寂那满心的属于荒唐的愤怒,忽然就炸开了,惹得他将手中那没盖上的水囊猛地砸进了溪水中,一下就站了起来,转过身来与沈独对视!

他比沈独还要高。

这般突然站起来的时候,就拥有了不一般的压迫力,看上去犹如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周围姚青等人听见这动静,几乎齐齐看了过去,悄然按住了腰间武器,警惕了起来,防备着下一刻将要发生的变故。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沈独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愤怒一般,只垂眸去看那沾在自己指间的飞絮,又看它被风吹远了,低低道:“便像是你看我一般,千错万错都成了千好万好,我看他也是一样。往日想起来都觉得甜,如今见与不见都觉得痛。我放过了自己,也放过了他。裴无寂,你放过我,也放过自己吧。”

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尖刀在剜心。

裴无寂终觉得被他伤透了心。

他几乎是退了一步看着他,才能将胸膛里灼烫翻滚的情绪都压制在平静的外表下,然后道一声:“好。”

十年的错爱。

他放弃了父母的仇恨,在无解的爱恨里煎熬,在求而不得的苦楚中挣扎。一切的一切,到今天不过换来一句“放过我,也放过自己”……

可其实,他一点也不想放过。

只不过是你想,我便如你所愿罢了。

莫名地笑了一声,裴无寂定定地看了他半晌,似乎是终于觉出了他的狠心与绝情,竟转身就走。

马儿便在一旁喝水。

他走过去冷着脸,翻身便上了马,只是驾马跑出去半段之后,又将马头调转,踩着那涨满的溪水,来到了沈独的身前。

“哗啦啦……”

溅起的溪水透着漫天晴光,溅湿了沈独的衣袍,让他仰起了脸来看他。

裴无寂面无表情地将腰间那一把用了近十年的刀解下,朝着他递过去。

没说话,但意思很明白了。

沈独的目光于是从他的脸上落到这一把刀上,静默了许久,终于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当年初得此刀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一个单纯而欣喜的少年罢了。如今再拿着此刀,却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心境,甚至也无半分欢喜之情,有的只有一种世事易变的苍凉。

连铸刀人,都已撒手人寰。

沈独心下复杂了许多,但此刻只低低唤了一声:“裴无寂。”

裴无寂缰绳一拽便想要走,只是他这样轻缓到几乎听不见的一声唤,却一下让他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他转头注视着他。

沈独走了上来,站在那块石头的边缘,笑一声,伸手抓了他胸前衣襟,迫使他乖顺地朝着他俯身,然后亲吻他微皱而凛然的眉尖。

不带有任何爱欲。

裴无寂忽然就红了眼眶。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想要向当年大胆在他面前耍赖不想练武一样,求他不要赶自己走。

可一切言语在他注视之下,又都没了声息。

沈独放开了他,将这弯月似的尺长短刀,放回了他的刀鞘,笑着一拍那马,只仰首看他道:“带好刀,不要回头,也千万不要回来。”

离开这里,离开我。

远远地,天涯海角,再也不要回首。

那高高的马踩着溪水,向山道上去,终是渐渐去远,消失在浓绿的山麓之间,再也寻不着半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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