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是赖氏学院一天中最正式的一餐,高年级学生穿着跳舞用的丝质洋装,其他人则穿着正式晚餐服。然而在星期六,由于许多学生上拉博镇去,所以没有其他的日子显得正式。学生可以自由选择座位,并可在约束范围内选择穿着自己喜欢的衣服。今天晚上的气氛更是轻松,许多学生已经外出庆祝为期一周的期末考结束,而更多的学生则打算在晚餐后于原地庆祝。涵妲没有出席,据称是在自己房里用餐,雷弗夫人则因私人理由不能前来共享晚餐。馥若则和她的母亲去拉博镇观赏戏剧演出,所以露西与吕克小姐及瓦格小姐一起坐在教职员主桌前用餐,而且发现自己乐在其中。大家心照不宣,完全不提起阿灵葛这个敏感的话题。

“本来以为,”吕克小姐一面用叉子挑三拣四地翻捡着盘中不知名的蔬菜,一面说着,“在这么一个值得庆祝的晚上,乔丽小姐会为我们准备一些比这堆残渣像样的食物。”

“就是因为要庆祝,所以她才不用费心准备。”瓦格小姐津津有味地吃着。“她知道楼上有足以吃沉一艘战舰的美食等着大家享用。”

“可惜没有我们的份。萍小姐到时候一定要在口袋里藏一些食物带给我们。”

“比赛回校经过拉博镇时,我买了一些奶油泡芙。”瓦格小姐自首了。“我们可以在我房里喝个咖啡,配些茶点。”

吕克小姐看来是宁愿吃些奶酪卷,然而她虽然个性较为冷淡机灵,心肠倒也相当善良,因此她答道:“你真好,谢谢你的邀请,我会过去。”

“我以为你也要去看戏,否则我早就开口邀你了。”

“过时的玩意儿。”吕克小姐说道。

“你不喜欢戏剧吗?”露西吃惊地问,对她而言,戏剧仍具有儿时的神奇魔力。

吕克小姐停下来,瞪视着一块看来相当可疑的红萝卜,说道:“不要把儿时看儿童剧的经验算在内,现在想想,如果你第一次去戏院,看到一群盛装的演员在打着灯光的大盒子里摆着姿态,你还觉得有趣吗?更好笑的是中场休息时间,原来是设计来让观众去洗手间用的,现在则是图利酒吧。还有其他什么娱乐活动可以允许如此具有争议性的中场休息呢?在欣赏交响乐时,有没有人停下来,去喝一杯饮料的呢?”

“但是戏剧就是这样设计的啊!”露西抗议。

“对。就像我刚刚说的:过时的玩意儿。”

这倒是令露西感到相当受挫折,并非因为她痴迷于戏剧,而是她自认错看了吕克小姐。要是没有这番对话,她会说吕克小姐是一个会前往荒僻郊区观赏实验剧的戏剧狂热分子。

“我今天晚上倒是差点儿就去看戏了。”瓦格小姐说,“单只为了再看一次爱德华·亚帝的演出。我当学生时对他很着迷。我想他现在是有些过时了。你们有没有看过他的戏?”

“没在舞台上看过他。他还是个小男孩时,假期会和我们一起度过。”吕克小姐再一次用叉子翻搅盘中菜肴后,决定放弃。

“一起度假!在你家吗?”

“是啊!他和我哥哥是同学。”

“天哪!多不可思议啊!”

“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我是说,无法想像爱德华·亚帝会像个平常人一样,有人真的认识他。无法想像他像其他人一样当学生。”

“令人讨厌的小男孩。”

“噢!不会吧?”

“相当叛逆的小男孩,他老是对着镜子自我欣赏。对抓住流行前端这种事具有特殊才华。”她的语气冷静,实事求是,而且疏离。

“噢,凯琳,你未免太打击我了。”

“我从来没见过别人像小爱德华一样天才,老把麻烦事留给他人照管。”

“他总有其他的长处吧?”露西放了一记冷箭。

“他是很有才气没错。”

“你还和他见面吗?”瓦格小姐还沉迷于能取得神话人物一手资料的兴奋情绪中。

“很少了。我哥哥死后,我们把父母的房子卖掉,就鲜少有家庭聚会了。”

“而你从来没有看过他登台?”

“从来没有。”

“而你甚至没花个六分钱搭巴士到拉博镇,去看他今天晚上的演出?”

“没错。我告诉过你,戏剧丝毫不能引起我的共鸣。”

“但是,上演的是莎士比亚的剧作。”

“就算是莎士比亚的作品,我也宁愿在家里念他的书,还有朵琳·瓦格和她的奶油泡芙作伴呢。萍小姐,等会儿盛宴结束后,你不会忘记藏些东西在口袋里吧我这挨饿的无产阶级绝对会深表欢迎的。蛋白杏仁饼、巧克力糖、吃剩的三明治、挤扁的香肠——”

“我会传一顶帽子募捐,”露西应允着,“我会在传帽子时颤声说‘行行好,别忘了教职员们’。”

但是,当她从洗碗槽里正在融化的冰块中取出香槟时,她并没有愉快的感觉。

无可否认的,这个庆祝会将成为一个痛苦的考验。她在酒瓶上打了个大蝴蝶结,以添加点喜气,一方面也可以避免别人说她是“为了自己带酒来”,效果很像是个戴顶纸帽的伯爵夫人,但她认为学生应该看不出来才是。她对自己的穿着很是犹豫了一番,考虑是否该穿些较不正式的服装以配合闲适的聚会,但一方面又很想大事打扮以呼应特别来宾的身份。她决定让学生有幸看看她的演讲穿着,并且仔仔细细地上了妆。如果说涵妲喜怒不定的心情让这个庆祝会失色,那么,她,露西,将尽力带来欢愉的气氛。

由其他房间传来的嘈杂声,以及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判断,今天晚上在赖氏学院的庆祝会,不止史都华举办的这一个。走廊上充满咖啡的芳香,随着房门的开开关关,声浪跟着涌来退去。连低年级学生好像也跟着玩乐起来,虽然对她们而言,无所谓庆祝工作分配与否,但是也总算可以把第一个期末考抛在脑后了。露西想起,自己还没能问骚核桃,她解剖学期末考试考得如何。(“今日的创见在明日也许会成为荒谬的言行,但是锁骨则永远会是锁骨。”)下一次经过学生布告栏时,一定要找找迪得洛的名字。

她在十号门上连敲了两次,才让房里听到她的声音。

但是当红着一张脸的史都华开门后,这一群原是吵闹的女孩子们突然害羞了起来,在一片宁静中站起身来,就像一群家教严格的小孩子一般。

“真高兴你能来加入我们。”史都华刚开口,戴克丝就看见了露西手上的瓶子,瞬间,所有的正式礼节不翼而飞。

“喝啊!”她尖声叫道,“如同我活着呼吸一般,喝啊!噢!萍小姐,你真是个好宝宝!”

“希望我没有破坏什么校规。”露西想起稍早时,她没搞懂乔丽小姐欲言又止的眼色。“但就我看来,现在正是喝香槟的好时候。”

“三人的最佳良机。戴克丝和汤玛丝也正在庆祝。真是再好不过了,你能想到带香槟过来,真是太好了。”史都华说着。

“用漱口杯来喝香槟太冒渎了。”这是哈赛特。

“不管了,我们现在就拿它当开胃酒喝。算是一道菜。

把杯子传给大家。萍小姐,椅子是为你准备的。“一把从外面抬进来的藤椅上摆着各式花色的靠枕。

除了书桌前那把硬邦邦的写字椅之外,这是惟一正式的座椅,其他来参加庆祝会的人自己都带来了靠枕,直接靠放在地板上,有的已经堆放在她们的臀下,舒服得像是赖在床上的小猫咪。有人在灯上绑了一条黄手巾,于是柔和的黄色光线取代了正常的刺眼亮光。从敞开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灰蓝的夜色,这块背景将很快转为深色。这就像是她自己在学生时代的晚会一样,只是眼前的一幕要更为生动活泼。

是因为靠枕的颜色较为多彩多姿吗?还是参加的人外貌较为强健,没有孱弱的发丝,不戴眼镜,且没有书呆子的神色?不,当然不是如此。她知道是什么不同,是香烟的袅袅白雾。

“欧唐娜还没来。”汤玛丝收过每人手上的漱口杯,安放在铺着桌布的书桌上。

“我想她是在帮鲁丝收拾杠木。”门徒之一说着。

“不可能,”第二名门徒说,“今天是星期六。”

“即使是电信局星期六也会休息。”第三个人接口。

“即使是鲁丝也是啊。”第四个门徒发表意见。

“鲁丝小姐会不会是在练习旋转运动呢?”露西问道。

“是啊!”她们一起说,“到成绩发布前她会一直练习。”

“她怎么会有时间呢?”

“她在早上更衣后,第一堂课之前去练习。”

“六点钟,”露西惊叹,“太可怕了。”

“这又不比其他时候糟,”她们说,“至少在这个时候神清气爽,没人催赶,你可以一个人用体育馆。自己一个人用。此外,这也是惟一的时间。在第一堂课之前必须把杠木放回原位。”

“她其实不必再去练习,”史都华说,“她已经抓到窍门了,但她担心在成绩发布前无法把握诀窍。”

“我可以了解,亲爱的。”戴克丝说道,“想想看,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病猴子一样挂在杠木上,再被馥若穿刺的眼神盯住,那可真是终生之耻。亲爱的,那还不如死了来得解脱。如果欧唐娜没在替鲁丝打杂,她会在哪里呢?她是惟一还没到的人。”

“可怜的小唐,”汤玛丝说,“还没分配到工作。”汤玛丝能回威尔士工作,高兴得像个百万富翁一般。

“不必替小唐担心。”哈赛特接话,“爱尔兰人总是可以趋吉避凶。”

萍小姐四处找着茵恩斯,却没看到人影。宝儿也不在。

史都华看见她搜寻的眼光,译出了意思,说道:“宝儿和茵恩斯要我转告你,很抱歉,她们无法参加这次庆祝会,但是希望下次她们主办时,你能当她们的贵宾。”

“宝儿要帮茵恩斯办个庆祝会,”哈赛特道,“好庆祝阿灵葛的事。”

“事实上,我们全要帮小茵庆祝。”门徒之一说。

“开个像庆功宴一样的派对。”门徒之二接着发言。

“这对学校来说总是个荣耀。”门徒之三毫不落后。

“你会来参加吧,萍小姐。”门徒之四的说法比较像宣言而非提出问题。

“再高兴不过了。”露西回答。然而,她心里暗自庆幸侥幸过关,“宝儿和茵恩斯去哪里了?”

“宝儿的家人突然出现,带她们去拉博镇看戏去了。”

史都华回答。

“那就是自己有辆劳斯莱斯轿车的好处。”汤玛丝语气不带妒意。“只要一时兴起就可以环游英格兰。我的家人若想要旅行,只能把一头灰色的老牡马——其实是灰棕色的短脚马——套上马轭,踯躅前行二十英里,才能抵达想去的地方。”

“农夫吗?”露西眼前浮现出威尔士辗转荒芜的小径。

“不,我父亲是牧师,但是我们得养一匹马来做农活,而我们无法同时养马又负担一辆车。”

“噢,反正,”门徒之一边说着,边在床上找到了一个更舒适的位子,“也没人真的想去镇上看戏。”

“那只是打发晚上时间的法子。”门徒之二发言。

“坐着膝盖会顶着前面人的背。”门徒之三接道。

“眼睛还得黏着望远镜。”门徒四开口。

“为什么要黏着望远镜?”露西惊讶地发现,与吕克小姐相同的看法出现在这一群尚未被社会礼俗影响,却追求娱乐的年轻人身上。

“否则要看什么?”

“小人偶在盒子里走来走去。”

“像是不莱顿海滩的防波堤上。”

“至少在不莱顿海滩的防波堤上,还看得见脸上的表情。”

她们自己倒比较像是不莱顿海滩的防波堤上的角色,露西思忖。一模一样,相似得难以区分。显然,除了她们其中一员开始发言,否则不会有意见,成员互相附和。

“我呢,我真高兴一切都没有改变,”哈赛特说着,“为了成绩发布,我已经快穿坏一双舞鞋了,而且有吓人的水泡。”

“哈赛特小姐,”史都华显然在学话,“随时保持身体的良好状况,是学生的责任。”

“也许是吧,”哈赛特回道,“但是至少我没有在星期六晚上在公车上站五英里路去任何地方,更别说是去看戏了。”

“反正哪,不过是莎士比亚罢了,各位亲爱的。”戴克丝说,“‘一切的起因在于我的灵魂’。”她滑稽地模仿,捶胸顿足。

“可是有爱德华·亚帝的演出。”露西觉得必须替她心爱的戏剧找到个优秀的理由。

“谁是爱德华·亚帝?”戴克丝

纯纯地问。

“就是那个看起来像是只脱毛老鹰,满脸愁容的家伙。”史都华忙着扮演称职的女主人,没注意到露西的反应:这个针对爱德华·亚帝而发,来自毫不感性的年轻人所作的生动结论,真够可怕。“我以前在爱丁堡念书时,学校带我们去看过他的演出。”

“你不欣赏演出吗?”露西想起史都华的名字在成绩榜上与茵恩斯及宝儿并列前茅,知道活动对她来说,应该不像对其他人一样是个苦差事才是。

“总比坐在教室里好些,”史都华斟酌着,“但是,戏剧真是——老掉牙的玩意儿。看看是不错,但是有些令人厌烦。我这里少一个漱口杯。”

“我想少了我的吧。”欧唐娜正好在话声未落时走进来,递上她的杯子。“恐怕我是迟到了。我一直在找一双鞋,能让我的脚丫子塞得进去的。萍小姐,原谅这些东西,好吗?”她指的是她脚上的卧室拖鞋。“我的脚遗弃我了。”

“你知道谁是爱德华·亚帝吗?”露西问。

“我当然知道。”欧唐娜答话,“打我十二岁在贝尔法斯特看他演出时,就迷上他了。”

“你好像是这房里惟一认识他并对他着迷的人。”

“啊,野蛮人。”欧唐娜环视参加聚会的众人——露西觉得欧唐娜双眼发亮,好像刚刚才哭过一般。“如果我现在能在拉博镇,我一定会拜倒在他的脚下。只可惜现在学期快要结束了,我没多余的钱买戏票。”

而且,露西觉得惋惜,你觉得如果你不来参加聚会,会让人看不起,因为你是惟一还没有工作安排的人。她实在喜欢这个擦干眼泪,找了个拖鞋当借口,来参加这个与她无关的庆祝会的女孩。

“好了,”史都华忙着旋开软木塞,“既然小唐来了,我们可以开瓶了。”

“老天爷,是香槟!”小唐惊呼。

泡沫香槟酒倒入粗钝的漱口杯中,大家一起转向露西,期待地看着她。

“庆祝史都华分发配苏格兰,汤玛丝到威尔士,戴克丝到灵格修道院。”露西说。

大家为此干杯。

“祝福我们从开普敦到曼彻斯特的所有朋友。”汤玛丝说。

大家再度庆贺。

“好了.萍小姐.你要吃什么呢?”

露西快快乐乐地坐下来享受。鲁丝没有受邀,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老天爷以驾驶着劳斯莱斯汽车,富有双亲的形象出现,带走毫无根据却兴高采烈的茵恩斯,避免掉一场让两人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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