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二皇子返回京都,后白河法皇特派御车前去迎接。三年来,身不由己,为平家所挟持,浪迹西海之上。亲母与监护人持明院宰相都心痛不已。如今平安回来,重见聚首,莫不流下喜悦的眼泪。

同月二十六日,平氏俘囚被押入京。都坐在小八叶车上。前后车帘卷起,左右览景车窗打开。大臣殿宗盛身穿白色狩衣。其子右卫门督穿着白净直垂,坐在后座。平大纳言时忠卿的车子随在其后,其子赞岐中将时实原应同车游街,当时正在病中而特准不必参与。内藏头平信基身受重伤,改由小路进京。

大臣殿本来眉目清秀、容光焕发,而今却瘦筋巴骨,仿佛他人。然而只顾环视四周,脸色木然,似无沉思默虑之意。其子右卫门督则垂头丧气,神情漠然,不敢正面对人。土肥次郎实平身穿木兰地直垂,上披简便铠甲,带领随从三十余骑,围在囚车前后护卫。

前来观看人等,不限京内,或自远国近地,或从诸山各寺,扶老携幼,咸集京城。从鸟羽离宫南门,经造道,至四冢,人山人海,不知有几千几万。人不能回顾,车不能转轮。经过治承、养和间的饥馑,东国、西国间的战乱,尽管人口大减,濒于灭族,但看来大难不死者仍大有人在。

平家离京出奔还不满两年,不算很久,其权势荣华犹历历在目。当年炙手可热、人人惧而远之的平氏一门,今日竟沦落到如此地步;不知是梦幻,还是真实。目睹此景,连不解情为何物的匹夫匹妇,也莫不为之泪湿衣袖。至于与平家素有交往的亲友,不知有何感想。尤其是自父祖辈便侍奉平家,长期蒙恩受惠的一群,有许多只因爱惜性命,不得不归顺源氏,然而昔日恩惠,山高水长,毕竟难于忘怀。心乱如麻,不言可知。因此抬不起头来,只能以袖掩面而已。

大臣殿的牛倌是木曾义仲晋谒法皇御所时,因为御车不慎而被杀的次郎丸之弟三郎丸。在西国时,曾行非正式的元服之礼而成年。此时深盼有缘再次伺候大臣殿的牛车,便在鸟羽禀告判官道:“舍人、牛倌之类,位在下属之下,尽管说不解人情道理,却记得大臣殿长年照顾下人的大恩大德。若无不便,敢请允许小人最后一次伺候大臣殿的座车。”判官觉得情有可原,答道:“应无大碍。好好。”三郎丸大喜过望,立刻换上牛倌装束,从怀里取出牵绳套在牛上;泪眼汪汪,几乎看不见前路。只好以衣袖遮面,任牛自行自走,自己则手拉牛绳,哭哭啼啼,跟着牛步一步一步向前走动。

后白河法皇驾幸六条东洞院,御览游街情形。诸公卿殿上人的车子也并排停着。法皇望着曾在身边伺候过的亲近之臣,落到如此模样,难堪之余,不由得悲从中来。随从的人们都觉得仿佛在梦中,忖道:“亦曾想方设法,盼能获得此人青睐,亲承謦欬,聆其一言半语之教。谁知今日竟落魄潦倒,一至于此,使人惨不忍睹。”人人忆往思今,莫不洒下同情之泪。

大前年,平宗盛荣升内大臣,举行庆贺之礼时,有花山院大纳言等十二位公卿为扈从,藏人头亲宗等十六位殿上人为其前驱。当日所有公卿殿上人都华冠丽服,意气风发,自命不凡。其中,中纳言竟有四人、三位中将也有三人之多。尤其是平大纳言时忠,当时尚在左卫门督之职,竟也被法皇召见,赏赐礼物,备受优遇,令人艳羡。然而今日,公卿殿上人竟无一人相随。只有同在坛浦被俘的武士二十余人,身穿白色直垂,缚在马上,随在囚车后游街示众而已。

游街游到贺茂河原便折回了。大臣殿父子被押到六条堀川路口,安置在九郎判官的住处。对着送来的饭菜,心中郁结,连筷子也没动过。父子两人不发一语,只是眼对着眼,不断流着泪水。到了晚上,也不松衣解带,卧在只铺一只宽袖的床板上。负责监视的源八兵卫、江田源三、熊井太郎,看到大臣殿将另一只袖子覆在儿子右卫门督的身上。各自想道:“唉,人不分贵贱,父子之情最难割舍,动辄伤怀。为子覆袖,仅一举手之劳,却自然而然,真情流露。”勇悍的武士们也都感动得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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