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恋慕葵姬,情深意挚,无时或已。中宫方面为了安慰皇上,便送来了一个名叫小督的女官。小督是樱町中纳言成范卿之女,有宫中第一美人之誉。弹琴高手。是冷泉大纳言隆房卿犹为少将时,初见而钟情的女子。起初少将不断咏歌写信,屡次三番,传达苦恋之情,却得不到任何回音。但毕竟情网难逃,小督终于接受了少将的求欢。然而,现在竟被召进宫中,伺候皇上。少将难耐离情别恨之苦,日日泪出痛肠,湿透衣袖无干时。

少将心不由主,总渴望再见小督一面,即使只能从远处眺望也好,所以经常来到宫中,在小督居室帘外,来回走动,或驻足观望。小督交代下人道:“我既然承蒙皇上召幸之恩,不管少将如何,都不能再酬和歌词、互通书信了。”果然,此后连口信传情也断绝了。少将并不死心,作了一首和歌,投入小督住处的帘子内,觉得或许会有回应也不一定。

思卿岂有尽,无奈满虚空。虽在咫尺近,如隔山万重。

小督觉得应该立刻回应,但想起皇上,感到不妥,拿在手中,犹疑了一下,终竟看也没看,便叫身边的女僮抛回中庭了。少将既自怜又悲愤,又怕被人看见,只得赶快捡起来塞进怀中,转身便走。但立刻又回过头来,咏了一首:

玉章委尘埃,漠然不一顾。寄语叹绝情,何妨一过目。

今生既然无缘再会,与其生而此恨绵绵,宁愿一死了之,便可一了百了了。

入道相国耳闻此事,心想中宫是自己的女儿,冷泉少将是自己的女婿,现在两个女婿居然都为小督所占有,因道:“不,不。小督在此一日,世上便无宁时。须得设法召她出来,使她消失。”小督辗转得知入道相国的用意,觉得自身如何倒无所谓,却万万不能伤及皇上。乃在某日黄昏,离开皇宫,自我消失了。皇上的悲伤难于言喻。白昼关在寝殿中,暗自落泪,晚间便悄悄临幸紫宸殿,观赏月色,聊慰悲怀。入道相国听了,即道:“皇上因小督而闷闷不乐。既然如此,本人自有办法。”于是禁止伺候皇上的女官进宫,对晋谒皇上的臣下也表示不悦,上下都慑于入道相国的威权,再无进宫之人。宫中一片阴暗惨淡的景象。

不久,已过八月十日。天空晴朗如洗。皇上泪痕满脸,月光也显得朦胧。夜深了。天皇开口问道:“有人吗?有人在吗?”须臾之间无人回答。弹正少弼仲国当日值夜,在稍远处回应道:“仲国在。”天皇道:“靠近来。有事吩咐。”不知有何要事,只好走到天皇面前听命。“汝可知小督行踪乎?”仲国回道:“一无所知,无以奉闻。”天皇:“倒也是。不过有人说,小督住在嵯峨一家单扇门屋子中。屋主姓名不详,不知可代为寻之否?”仲国:“不知屋主是谁,如何寻找是好?”天皇:“倒也是。当然当然。”说着泪如雨下。

仲国于是仔细揣想。“是呀,小督最喜欢弹琴,当此明月夜,想起皇上,说不定正在弹琴抒怀呢。犹忆从前在御所弹奏时,仲国曾奉命吹笛相伴,所以小督的琴声,无论在何时何地,一听便可辨认。况且嵯峨野中,民家应该不会太多。若挨家寻访,或许能够听到琴声。”一想到此,便奏请道:“虽然不知屋主姓名,仍不妨去寻找看看。但即使找到,若无陛下亲笔书信为证,恐会被误以为假传圣旨。请书一信赐下,以便携去寻访。”天皇道:“倒也是。当然。”乃写了一封书信,并吩咐道:“可骑马寮御马前去。”仲国骑着御马,也不知确切去向,月下扬起鞭来,便奔出宫门外去了。

古人有咏嵯峨之秋云:“牡鹿鸣山里,呦呦任去来。”今夜皓月固然普照大地,但空中仿佛飘荡着一丝丝愁云惨雾。仲国每过单扇门的房子时,总是驻马倾听,但一直听不到有人弹琴的地方。也绕到释迦堂等几处佛堂去看,仍然没有小督的踪影。若是空手回去宫中,还不如根本不要来。如今心想或可从此逃离,使自己迷失。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想逃也无处可隐。正在心烦意乱、无所适从之际,忽然想起了离此不远的法轮寺。小督或许为月光所诱,前往参拜也不无可能。于是策马驰往法轮寺。

在龟山附近,从一片松林中,隐约传来仿佛弹琴之声。听不清是山风、是松涛、还是琴声。仲国驰马来到一家单扇门的屋子前。的确有人在里面弹琴。驻马倾听,无疑是小督独特的爪音。细听所弹的曲子,居然是《想夫恋》。果然是在怀念皇上。世间乐曲无数,却特别弹奏此曲,幽情绵绵,雅韵悠悠。仲国感动之余,不由得抽出横笛,吹了一下,才咚咚地敲起门来。琴声顿歇。乃大声说道:“是宫中使者仲国来了。请开门。”接着又敲了好几次,都无人理会。有顷,好像有人走了出来,便高兴地等着。听到开锁的声音,门扉微微开启,一个年幼的少女探出了头,说道:“贵客恐怕找错门了吧。此处并非宫中御使该来的地方。”仲国觉得多说无益,怕被锁在外面,不发一语,径自推门进去了。

仲国走到角门的外廊边,说道:“何以躲到此地?皇上日夜思念,抑郁成疾,命将不保。在下所说,绝非虚言。请看御笔信札。”少女接了,转呈小督。打开一览,果然是皇上亲笔。于是立刻写了回信,折叠打结后,附上赠品女装一袭,叫人送了出来。仲国将女装披在肩上,又慨然说道:“若来使是别人,既已获得回音,无须多言,便可离去。但从前在宫中弹琴时,仲国时常奉命吹笛伴奏,当时情景,岂能忘怀?如果听不到亲口嘱咐而回去,不免遗憾之至。”小督大概也觉得言之有理,便亲自开口说道:“阁下定然亦有所闻。因为入道相国屡放威吓之言,恐惧不安之余,不得不蒙混逃出皇宫,来此暂时栖身。至于弹琴则兴味阑珊矣。然而,又不能长此下去,故已定于明日移居大原山中。此家女主人离情依依,又谓夜阑更深,应无路人偷听,力劝勉为其难,弹奏一曲。往日宫中种种于焉浮现,毕竟难于忘怀。乃援琴抚之,竟被轻易辨认出来。”说着潸然泪下。仲国也湿了衣袖。稍后仲国含泪道:“承告明日将移居大原山中,是否有意落发易装为尼?此事万万不可。如果贸然出家,何以报答皇上之刻骨相思?”于是吩咐同来的马部、吉上等人留下来看守门户,而且吩咐道:“不能让小督殿离此一步。”便独自骑马离开了。回到宫中时,天边已现鱼肚白。

仲国想:“现在皇上应该已入寝宫休息,经由谁人禀报才好。”边想着,边将所骑御马叫人系在马寮中,将小督所赏的女装抛挂在跃马障子上,走到紫宸殿一看,天皇仍坐在昨夜所坐的地方,正在细声长歌:

南翔北向,难付寒温于秋鸿;东出西流,只寄瞻望于晓月。

仲国进去。呈上小督回信。天皇激动无比,嘱咐道:“汝今夜即可将小督带回宫中。”仲国虽怕入道相国终会辗转得知,但此乃天皇纶旨,亦不得不从,便叫来几个杂役、牛僮,备妥牛与牛车,径往嵯峨迎接去了。小督搬出多种不愿回宫的理由,但经不起仲国的万般劝说,终于坐上了车子,重回宫中,被隐藏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天皇夜夜亲幸,还生了一位皇女,就是后来的坊门女院。

入道相国不知如何得知其事,怒道:“小督之失踪,原来是一场骗局。”便将小督逮捕,放逐为尼。小督早有落发之意,而今却出于被逼,年方二十三岁,穿上浓色缁衣,住在嵯峨附近。实在令人叹惋。如此一连串的不如意事,终使高仓天皇病入膏肓,与世长辞,徒留千古遗恨。

后白河法皇也在踵接而来的厄运中苟延余生。永万年间,第一皇子二条上皇驾崩。安元二年七月,皇孙六条上皇去世。曾经私下海誓山盟,指着银河发愿“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建春门院,也于同年为秋雾所犯,已消失如朝露矣。

岁月荏苒,而一连的死别仿佛是昨日今日之事,泪痕尚未干时,在治承四年五月,第二皇子高仓宫以仁王被追杀身亡。如今,连一向对今生后世寄予厚望的高仓新上皇,竟也先我而去。遗恨踵至,以致愁肠百结,唏嘘终日,唯有以泪洗面而已。想起朝纲相公因其子澄明先亡而所写的话:“悲之又悲,莫悲于老后子;恨而更恨,莫恨于少先亲。”于我心有戚戚焉,不由得感同身受。尽管如此,法皇依然勤诵一乘妙典《法华经》,深修真言身口意三密行法。因为天下正值谅暗期间,诸公卿殿上人都脱下华丽的装束,换上了黯淡无色的丧服。

第一时间更新《平家物语》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