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宽僧都确信有王的出现是真不是梦后,便说道:“犹忆去年,京使来接少将与判官入道时,并未携来任何口信或家书。此次汝来,亦无音信,难道无人有话可传?”有王低头抽泣不语。良久抬头,含泪禀道:“主公去西八条后不久,便有捕快到来,捉拿家人,问以谋反之罪,全加杀害。夫人为了保护幼小,煞费苦心,最后隐居在鞍马山中。只有我这下人还时时潜往侍候。家中各位悲痛逾常。少爷尤其想念父亲,每次见我,总缠着不放,哀求说:‘有王啊,带我到鬼界岛去好不好?’但不幸于今年二月感染疱疹而亡。夫人顿失爱儿,又惦念主公,哀怨无极,痛不欲生。身体日见衰弱,也终于在三月二日与世长辞。现在只剩下小姐一人,藏在奈良姑母家中。有其书信在此。”于是掏出来奉上。

僧都将信拆开一看,所写果然与有王所说无异。末后写道:“同时下放的三个流人,何以两人已被召回,而父亲大人却至今仍未返京?唉,无论身份之高低贵贱,最可悲者莫过于生为女人。若是身为男子,不会等到现在,该早已设法前往父亲所在之海岛了。请与有王一起急速回京来吧。”僧都以信掩面,一时哽咽无语。稍后说道:“有王呀,你看,此儿所写有多天真。居然还说要我与汝速回京城呢。多可怨恨呀。若是可以随心所欲之身,何必在此岛上度过三年岁月?今年都十二岁了,还如此天真,将来如何嫁作人妇或进宫侍候,又如何过日子,度其一生呀?”说着潸然泪下。父母之心并不糊涂,只因思念子女之一心,往往迷入歧途而不自知。

僧都续道:“流到此岛之后,身边无历,故不知月日之推移。但凭花谢叶落而辨春秋之别,蝉声送麦秋而知初夏已至,看积雪而叹冬季之严寒。观白月黑月之交替,每月三十日。屈指算来,小儿今年应该六岁,却已先我而去。当日往西八条时,小儿吵着定要跟随,只得哄骗他说,去了很快便会回来。当日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早知今日如此,悔当初不与小儿多相处些时。为人父为人子,或结为夫妇,并非仅此一生一世之缘。然而,何以妻小皆先我而去,而至今,即在梦中幻里,亦不曾前来相告一声?我之忍尤含垢,苟延性命,无非希望有一日能与家人重聚。现在只剩小女一人,最感忧心,但既然有缘幸存,尽管哀怨,总可勉强度日。至于我这一条命,即使再延残喘,也只会让汝担惊受怕,徒增困扰而已,实在非我所愿。何必呢?”于是,连本来有一餐没一餐的饮食也停止了,只顾称念弥陀佛号,一心祈愿临终正念。

有王来到岛上的第二十三日,僧都终于在其草庵中结束一生。享年三十七岁。有王抱着主人的遗体,呼天抢地,恸哭悲悼。但人死不能复生。尽情大哭之后,对死者说道:“本来应该相伴到后世,继续侍候主公。但是此世仅剩小姐一人,孤苦伶仃,别无亲人能为主公祈求冥福,所以不得不姑且留在此世,为主公祈愿往生净土。”于是,让僧都卧在原处,拆下草棚,以松树枯枝、芦苇枯叶覆盖其身,就地举行了火葬。荼毗事毕后,拾起白骨,装入袋中,吊在颈上,又乘商人便船,抵达了九州地区。

然后,赶回京城,急赴僧都女儿住处,将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从头到尾,细加禀报。又道:“看了小姐的手书,令尊大人反而更加悲苦。荒岛上又无笔砚纸张,无法书写回函。主公心中一切所思所念,都已无由得知,全都化为乌有。今后,即使生生世世轮回、多生旷劫为人,再也不能闻其謦欬,瞻其尊容了。”小姐听了,俯伏掩面,大声恸哭起来。当年十二岁,不久便出家为尼,在奈良法华寺修行今奈良市法华寺町。首建于第四十五代圣武天皇天平十三年(七四一),为大和国总国分尼寺。">,为其父母后世祈祷冥福,令人鼻酸。至于有王则带着僧都的遗骨,登上高野山,恭谨纳之于奥院;然后在莲华谷落发为僧,巡回七道诸国,行脚修道,为主人后世祈福。

如此,人世的挟嫌积怨愈深,平家的末路恐有更怵目惊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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